二 田野纪实
我听见生命在哭泣,在歌唱,
在奔泻于峡谷的河面上,
在群山荒凉的包围中,
生存的冰冷的手攥住人的喉咙,
从喉咙中发出的那一枚尖细的银针,
绣出了一朵朵流淌血液的花儿。[2]
如王开元诗中所述,林县民间“唱花儿”习俗与日常生活难分彼此,个中的悲恋情结、诗性表达蕴含着他们日常的生活体验。他们诗意栖息、耕作在西北,应对自然给予的生存压力。
农历五月的林县,葱绿的山田在眼前铺陈开,大豆、大麦、洋芋填满沟壑山梁。岷山守护着地,洮水映衬着山,村落零星散落,垂黄映紫的田野让人仿佛看到两个月后收成的欣喜和满足,大家正享受着春收夏种间的农闲时光。(2006年)天气稍旱,黄芪、当归、党参长势欠佳,对于本就地少的林县乡民来说是件苦恼的事,不过大部分男子前往新疆、青海打工,并不真正影响大家过日子的心情。面对地里的收成,乡民们随遇而安。因气候原因,林县药材市场的价格又要高于往年。对于手上有现货的药材商户来说却是件求之不得的事。林阳镇瓦窑沟村的刘家兄弟是林县远近闻名的花儿歌手,大哥刘国云这几年除了种庄稼,稍做药材生意,每年从各农户家把黄芪、党参低价收购,再高价卖出。看着自家仓库满满的药材,他准备瞅准时机再出手。
虽如此,2007年的庙会却热闹胜过往年。大家拜佛爷、逛庙会、浪山、唱花儿的心情并未缩减。从农历二月二秦许乡包家族村的分巡圣母春台会开始到农历十月间,林县十里八乡大大小小的庙会竟有近百处,大部分庙会都有唱花儿、浪山活动。只要路途不算远,每逢大小的花儿庙会,三弟刘尕明和尕明媳妇把田里的农活干完就“浪”去。
农历五月十九是林县最大的庙会——“二郎山花儿庙会”的第三天,也是二郎山花儿庙会“关门”的日子。一大早,刘尕明夫妇俩目送一双儿女上学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尽头,便拿了两个面袋和一杆秤上路了。他们从林县县城的百货铺子买了20斤装的两大面袋瓜子,上了二郎山的南山坡。去年在二郎山收入不错,他们准备今年再碰碰运气,早点把“货”出手再“浪”去。与大哥刘国云不同的是,尕明是地道的庄稼汉,一家的口粮主要还是从地里“刨”出来的。家里只有两亩地,比一般的农户少些,地少的原因是,媳妇嫁到瓦窑沟时,地已经分完了,如今手里的地只是他一个人的份额。再者他家弟兄三个,大哥成家分走一座房子的“庄库”[3],二哥成家分走一座房子的“庄库”,分到尕明手里的地就所剩不多了。[4]
“尕”为“因‘小’而使人怜爱”之意。尕明1974年生人,是刘家最小的孩子,大哥、二哥早早地自立门户,尕明一家四口至今住在父母留下的老房子里。刘家三兄弟的“庄库”建在一处,平时有个照应。大哥种庄稼外做一些药材生意,更是林县有名的花儿歌手,在政府举办的花儿会上多次获奖,2009年还被评为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二哥以前也唱花儿,因二嫂吃醋,怕花儿庙会上二哥与其他女孩子对歌,现在他基本不唱了。“花儿经常唱的是‘我想你想的怎么样,我爱你爱的怎么样’,二嫂就不乐意”。林家二哥主要在外做生意,几年来收入颇丰,2009年盖上了新房,在刘家三兄弟中,生活条件属最好。
刘尕明一般把自家的两亩地每年都种上当归、黄芪,除去一石种子20元的成本,一年一熟的药材,每年约2000元纯收入。夫妻俩也不是每次庙会都卖瓜子,比如林县南川村“南川大爷”八月十八的庙会就只是“浪”去。南川或是靠近县城的原因,或是地方狭小的局限,小商品并不好卖,尕明去过一次,生意并不好,也就罢了。
二郎山花儿会是林县最大的唱花儿庙会。二郎山位于岷山起首处,当地人又称“金童山”。林县西北有座玉女峰与之对望。花儿庙会期间,二郎山的观音殿和子孙殿点香、上蜡、许愿、还愿者往来络绎,神乐洋洋,不绝于耳。大殿外为藏传佛教信众祷告之地,唱宝卷、佛曲夹杂着锣声磬声,一片哗然。
每年农历五月十五开始,林县各乡镇的地域保护神——“湫神”在辖域乡民的肩舆簇拥下按一定的“巡域路线”向林县县城巡进,所到之处,乡民举行祭祀活动,五月十六皆来到林县城南南寺“坐定”。传说,同治年间十八位湫神在县城中华街接受大家的祭拜。此后直至20世纪50年代,林县的十八位湫神皆集二郎山下。由于南寺的十八湫神庙于1958年被拆除[5],此地在林县城市规划后也改为建国巷,信众于是在原庙址上搭帐篷祭祀湫神。如今到会的有三位,分别是“忠简公宗泽”、“汉代忠良”(庞统)、“分巡圣母”(娘娘阿婆)。2010年开始,林县十八位湫神都要来到二郎山,因为政府在二郎山上重修了十八湫神庙。不断有十里八乡的乡民前来祭拜,上蜡点香、布施磕头,磬声鞭炮声混杂一处。乡民都说湫神“感应大得很,想啥成啥”。
农历五月十七、五月十八两天,各湫神由原有路线返回本庙,林县二郎山和城郊人民桥“唱花儿”宣告开始。邻县迭部、卓尼、漳县的汉族、藏族民众也来参会。早上,巨大的人流涌向二郎山。如潮的歌声湮没整个县城,二郎山恍若一座巨大的露天剧场,模糊的观众与演员角色,不规则的边界形成一个巨大的“歌场”。若问:“这么多人,干啥去呢?”皆答:“浪去尼。”唯有个“浪”字表达“唱花儿”的心情和状态之贴切。二郎山南山坡是花儿演唱的主场,人头攒动、歌声喧阗。女性以伞遮面,犹如花海。他们以歌手为中心簇拥聆听祖先的遗响,而歌中有着自己生活的投影。歌手演唱的曲调大部分为林县花儿“啊欧怜儿”。歌者年龄最小24岁,最大83岁,演唱情绪、音色、调高各异。一簇簇“歌滩”,男女对歌、同性对唱,即兴作答,演唱的过程中随时有歌手加入,恰似对抗性游戏,不仅是演唱水平的对决,也是应变能力的考验。而优劣自在人心,调“高”词“圆”者,众人喝彩;拙劣、胆怯者,众人嗤之。情歌唱道:“你一声么我一身,唱的石山裸一层,花儿唱到夜三更,迟早你是我的人。”同性间对歌诙谐幽默,常引笑声不断。音调尤为古朴、高亢,演唱者姿态大多以手廓耳,或坐或站,不一而足。
林阳镇离县城不算远,从小在沟里长大的刘尕明对这一切再熟悉不过了,遗憾的是父亲在他13岁的时候就已病逝,父亲是远近闻名的花儿好把式,庙会自是少不了他。那年“文革”后花儿庙会解禁,瘫痪在床的父亲,愣是被人抬着上了二郎山花儿庙会唱花儿。尕明小学辍学,孩提时就和小伙伴“浪”完这山“浪”那山,听着听着小尕明就会唱了,现在尕明脑子里全是花儿曲子和唱词。几次的田野都与尕明夫妇不期而遇。头一次是2007年农历五月十六在洮河边上。我问老乡,咱们这谁花儿唱得好,大家很快把我引到了刘尕明面前。我请他为大家唱一首,他放下手里的秤,唱了一曲啊欧怜儿,晒得黝黑的脸庞剪影在甘南无云的天空中,高亢、古朴的歌声与潺潺的洮河水应和着。接下来的几天在二郎山上我又遇见了他,手里依旧是一杆秤、两个面袋。和哥哥刘国云一样,尕明现在是林县花儿“明星”,县城里花儿会比赛拿了很多的奖项,2010年又分获林县县城花儿比赛和梅川花儿比赛三等奖,把电磁炉和手机都抱回了家。每年二郎山花儿庙会他把瓜子卖完就去唱花儿,他说“时间将将来得及”。2007年五月十七晚上,刘尕明夫妻俩卖完瓜子把面袋子和秤放回家里后又折返林县县城的小南门,小夫妻俩一直“浪”到天亮。
五月十九花儿庙会设在二郎山西北坡,供奉的是关门大爷——湫神第三位“关里二爷”,又称“白马爷”,其原型为东汉时期的庞统。每年的二郎山花儿庙会“关门”期间,“关里二爷”必到场。虽只有一位湫神,孤零零的有些冷清,唱花儿的人也不如前几日,但对歌的对歌,摆摊的摆摊,倒也把半个山坡占了去。有陆陆续续前来祭拜的乡民。“关里二爷”庞统正前方摆着“分巡圣母”娘娘阿婆的照片。民间传说,“分巡圣母”是“关里二爷”庞统的情人。五月十七二郎山花儿庙会他们聚在一起,其间,女神要从本庙“起身”到庞统庙中留宿过夜,之后男神要“礼尚往来”,送女神返回本庙,并受女神热情接待留宿女神庙中。农历五月十九一过,林县二郎山庙会也就宣告结束了,“分巡圣母”和“关里二爷”各自回本庙。
五月十九那天,尕明仍然打算卖完瓜子就唱去,现在知道他的人多,大家一看是他,都说:“你不唱去,还卖这个东西,这个东西卖下赚钱了莫”。尕明笑不作答,有人说:“好好,快些卖,卖完我们就唱去。”刚刚把手里的瓜子卖完,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走过来找上尕明来唱花儿,她和刘尕明并不认识,只是路过听说尕明唱花儿唱得好,就主动“寻”来了。她主动用花儿搭腔:
把你好比菊花树,
栽在我们院子根根呢,
白天开心闹怜儿[6]尼,
黑了给我做伴呢。
尕明答道:
把你好比牡丹树,
栽在我的厅堂屋,
杆杆倒了我护住,
叶子落了我伸住。
两人你一腔我一腔“搭上话儿了”。听众一圈圈围上来,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把他俩拥在中间,唱花儿的场景就此展开。刘尕明夫妻俩因花儿结缘,感情一直很好,每次演唱,媳妇都是他忠实的听众。大家都说他唱得好,又帅气,媳妇大方地笑着:“大家都说他帅,他也不爱老,比我大九岁尼。”“尕明和其他女孩子对歌我不管,对歌莫,你对了(他)还是在家莫。你要是不唱就不叫对歌莫。”[7]那天尕明夫妇在二郎山南山坡卖瓜子赚了150元,150元对他们来说已是笔不小的收入,两人一直“浪”到太阳落山方回家。
2007年的二郎山花儿会结束了,但想“唱花儿”不用等到来年,西寨乡大庙滩庙会农历五月二十三即将热闹开场。
2007年农历五月十六,我参加林县第八届林县花儿会和当归节,会场设在洮河边的林县当归新城。离会场不远的洮河边,我见到了准备参加林县文化局举办的“花儿赛唱”活动的姜云英和她的搭档后改花。两人均已年近五十。姜云英夫家在西江镇草滩村,娘家在西江镇唐家川。姜云英母亲是林县有名的花儿“好把式”姜改乔。姜云英母亲属马,今年69岁,能即兴编词,张嘴就唱。最令人佩服的是她能把电视剧的故事情节编成花儿来唱。对于能即兴编唱花儿的“好把式”,当地人称“脑子反应好么,脑子反应啥唱啥”[8]。姜改乔是大家公认“脑子反应好得很,声气又高,唱得好”的歌手。她还可以唱大段的花儿,也就是用花儿的曲调唱故事,比如说《十二套牡丹忆古人》《老虎赶洮牛》《穆桂英挂帅》。旧时,姜改乔常常被当地有钱人请去唱花儿,唱完后,主家还给她“挂上红”[9]。“挂红”是传统社会的林县人对花儿歌手的最高褒奖。林县有一句花儿唱道:“唱得好的挂红尼,唱得不好的唔人[10]尼”。
姜云英,1962年生人,“文革”后期,十几岁的姜云英被迫不唱花儿,唱样板戏。她回忆道:“一年唱两场戏就学一个月,天天唱样板戏,因为给工分。每天有十二个工分,要是没有工分就冇口粮,啥都不给。那时候拿工资的人也就是三十多块钱一个月吧,低得很,我们家那时的情况特别特别困难,我们弟兄姐妹五个,我们是老二,当时分家的时候,只拿了三个碗,两双筷子,啥都没有,像样的东西冇一件,身上只有十三块钱,困难得很啊。那时候不让唱花儿,我那年唱花儿的时候还是偷着去的,回来我家掌柜的骂着尼,(还和我)打架,天天不让唱去,他打我我也不管,天天唱去,喜欢唱莫,唱了开心,脑子里烦恼得很,一唱山歌啥烦恼都冇了,都忘记了”[11]。
2007年农历五月十六那天她俩正从林县北部的西江镇来,打算参加县城的花儿比赛。西江镇离林县十多公里。一大早,姜云英的搭档后改花骑着摩托车到了西江乡草滩村姜云英家。后改花所在的村子被当地人称为“小台湾”,三面环水,池塘属于大家的,池塘里的鱼足够供应全村一年的餐桌。只是小村庄不通公交车,每次出门,摩托车成了大家必不可少的交通工具。两人“碰头”后,乘摩托车到了西江镇上,把摩托车寄存在老乡家,再登上去往县城的公共汽车,半小时车程即到达县城。我邀请她唱一首花儿,她腼腆地答应了:“五月十七花儿会,林县的古城人人爱,当归花儿传海外,手拿镰刀割柳呢,我们林县的当归党参出口呢,吃有呢、喝有呢、各样的机器都有呢,剪子旧了钢叉了,我们胡主席把花儿开放,把花儿推到台上了,唱花儿有希望了,我们把党的恩情不忘了。”之后,姜云英被甘肃省评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继承人,作为林县接待来宾的演唱嘉宾,经常受邀参加县政府举办的各种活动。
传统社会,林县乡民在劳动的时候也唱花儿,特别是夏、秋两季。耙田的农民和锄地的妇女互相对唱。有时在室内唱花儿,主要是几个同性要好的朋友,有些心事时,相互用花儿来倾诉,并不涉及男女关系内容。这时候花儿演唱得比较婉转、抒情。这些小唱形式的主角一般是上了年纪的妇女。夜幕降临之际,一圈妇女把油灯挑亮,围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唱花儿,唱老年生活的艰辛、家庭生活的拮据:“人老了,心败了,全是钢刀不快了,钢刀老了可磨尼,人老了可咋活尼。”[12]如泣如诉,听者无不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