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焚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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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友人〔1〕

承示《一贯说》〔2〕,客生称其高出俗儒万倍〔3〕,诚然哉!二祖《信心铭》有曰〔4〕:“二由一有,一亦莫守。〔5〕”余谓本无一,又何守乎〔6〕?一与二为对,既有一,即便有二,以至十百千万而不可穷〔7〕。生死相续〔8〕,无有穷了〔9〕,正是坐在生死窟中〔10〕,而谓能了生死〔11〕,吾不信也。此乃落下一枝以告曾子〔12〕,原不是告颜回语〔13〕。告颜回直告以克己〔14〕。克己者,无己也〔15〕。无己可克,故曰克己。呜呼!无己,尽之矣〔16〕。若曾子岂可语此,苟不告以一贯,便无可执,便无所守〔17〕。是以颜子没而其学遂亡,故曰“今也则亡”,是绝学也,是以哭之恸也〔18〕。不然,曾子、子思等皆在〔19〕,何曰“今也则亡”乎?愿细审之〔20〕,莫曰颜子难继而自委也〔21〕

注释

〔1〕本文于万历二十五年(1597)写于山西大同。 友人:当指袁宗道。当时,李贽应刘东星之邀先到山西沁水,而后又应梅国桢之邀到大同作客。袁宗道曾写一信到沁水,并呈上《一贯忠恕说》时艺一篇向李贽请教。袁宗道《白苏斋类集》卷一五《李卓吾(一)》:“沁水父子日与翁相聚,想得大饶益。……又诸兄曾论及一贯忠恕,生戏作时艺一篇,谨录一纸请正。”李贽此信开头即说“承示《一贯说》”,可证“友人”即袁宗道。信中说“客生称其高出俗儒万倍”,则说明此信为李贽到大同后而写。 在本文中,李贽以佛家空有之旨解说儒家“克己”与“一贯忠恕”的理论,肯定前者,认为后者则低一层次,从一个方面表现出李贽对儒、释的看法。

〔2〕承示:承蒙教导。承,敬词,蒙受。 示:教导,告知。 《一贯说》:指袁宗道的《一贯忠恕说》,今未见。袁宗道《白苏斋类集》卷一七《读论语》有一段关于一贯忠恕的论说可参看,文如下:“已涉唇吻,即落第二头;况云一贯,犹存一也,岂是声前一路。惟孔子实不于一中蹲坐,而曾子亦不向一处垛根。得之声前,契之言外,不落阴界。故孔子将千斤担子付他,他便能荷得,一气直走一千里耳。是以古人诗曰:‘彩云影里仙人现,手把红罗扇遮面。急须着眼看仙人,莫认仙人手中扇。’今之依语生解者,所谓认扇者也。明眼人撮金成土,撮土成金,拈来便用,岂存胜劣。故知曾子所指之忠恕,较孔子所拈之一贯,一合相不可得。但曾子撩起便行,诸弟子未免贪粟失粮耳。怒与过,皆情念之所必有者。情念结而为人矣,安能免怒与过。第常人纵情念而不知有真,学者又欲灭情念以存真。任之者妄,而欲灭之者亦妄也。颜子克己复礼者,故不动己,而全转为礼。未尝遣怒,而怒时未尝离常止之体。常止,故曰不迁。未尝祛过,而过处未尝违常一之体。常一,故曰不二。此千古之学髓,而洙、泗之心印,非诸贤之所可几者。孔子安得不三致叹于斯人。”

〔3〕客生:梅国桢,字客生。见《复陶篑》注〔13〕。当时,梅国桢为大同巡抚。

〔4〕“二祖”句:二祖,误,应为三祖,指佛教禅宗第三代祖师僧粲,又作僧璨(?~606)。隋唐间另有僧人僧粲,著有《十种大乘论》。因其名字与生平时间与僧璨相同,后人时常相混。僧璨初为北齐居士,曾师事慧可禅师,成为入室弟子,受衣钵。后遭北周武帝废佛,乃佯狂市肆,流遁于山谷十余年。至隋开皇初,与同学定禅师隐居于皖公山(在今安徽潜山境内)。其禅法“定慧齐泯”,“萧然静坐”;一生“不出文记,秘不传法”。寂后唐玄宗赐谥号“鉴智禅师”。其所著《信心铭》一卷,为四言体韵文,内容大致发挥了达摩一系“自性清净”的禅学思想。此文是禅宗的早期文献,对研究中国禅宗史有史料价值。《景德传灯录》卷三〇载有此文,敦煌遗书中也发现有此文的唐写本。其事迹见《景德传灯录》卷三、《天圣广灯录》卷七、《联灯录》卷二、《六学僧传》卷三等。

〔5〕“二由”二句:指修行时应得到的体会。意为相对的现象和概念都产生于绝对的本体——“佛性”,而修行人对于绝对的“佛性”本体也不应执着死守。二,指阴阳、长短、好坏等相对的事物和性质;一,指绝对的本体,即真如或称佛性。

〔6〕“余谓”二句:意为我认为本来连佛性都没有,又守护执着什么?

〔7〕穷:穷尽。

〔8〕生死相续:生了又死,死了又生,接连不断。佛教指人的生死轮回。

〔9〕穷了:终结,尽头。

〔10〕坐在生死窟中:处在生死轮回之中。

〔11〕了:明白,懂得。

〔12〕“此乃”句:意为用降格以求的修养之道以告曾子。《论语·里仁》:“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曾子,名参,字子舆,春秋末鲁国人。孔子弟子,以孝著称。提出“吾日三省吾身”(《论语·学而》)的简易的修养方法。《大戴礼记》中载有他的言行,相传《大学》是他所著。《史记》卷六七有传。落下一枝,降低一个层次。一枝,一个支派。这里指一种修养之道。

〔13〕告颜回语:《论语·颜渊》载:“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回,字子渊,又称颜渊,春秋鲁国人。孔子弟子,好学乐道。

〔14〕克己:抑制自己。

〔15〕无己:没有自己,无我。这里,李贽用佛家空有之旨来解释儒家的“克己”,并与“一贯忠恕”说加以区别,认为“克己”就是达到“无我”的境界,而“一贯忠恕”仍是有所执著,修行之道低一层次。

〔16〕尽之矣:达到极点了。

〔17〕“苟不”三句:意为若不告诉他(曾子)要“一贯忠恕”,他便会没有可执著、可守护的修养之道了。

〔18〕“是以”四句:《论语·雍也》:“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拿别人出气),不贰过(不再犯同样的过失)。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孔子的原意是颜回短命而死后,再也没有这样的人了(今也则亡),而李贽则解释为“其学遂亡”,即孔学已消亡,其意则是为了强调“克己”即“无己”的重要。绝学,失传的学说。恸,伤心。

〔19〕子思:孔子之孙,相传曾受业于曾参,以“中庸”为其学说的核心。

〔20〕细审:仔细地审查思考。

〔21〕“莫曰”句:意为不要说颜回的精神难以继承而自暴自弃。委,舍弃,丢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