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丘长孺^〔1〕

仆病一月余矣^〔2〕，大抵旦暮且辞世也。闻有新刻^〔3〕，眼且未见，书坊中人落得不闻仆踪影，且去觅利得钱过日，何苦三千余里特地寄书与我耶^〔4〕？实无之，非敢吝。

兄欲往朝鲜属国观海邦之胜概^〔5〕，此是男儿胜事。然兄之往，直为资斧计耳^〔6〕。特地寻资斧于朝鲜，恐徒劳，未必能济兄之急也。虽然，事亦难料。途间只恐逢着微生亩，渠必说些无意味言语，或呼兄而告曰：“丘何为栖栖者耶！无乃为佞乎^〔7〕？”千万勿听之！过无终^〔8〕，有田子泰之墓^〔9〕。若果有田子泰之忠义，何愁贫也，曹武帝固不能封之以一国矣^〔10〕。若果有伯夷、叔齐之让位，则文王且将大烹以养之，亦贫不得他也^〔11〕。夷、齐、田畴兄所不屑，想必有班定远之才烈矣^〔12〕，且试观之。可富可贵，可贫可贱，可生可杀，乃可以游于世。

病甚，偶尔作答。数日后，当往湾中就医^〔13〕，想来时未可得会。据案草草，幸台照^〔14〕！

注释

〔1〕本文于万历二十四年（1596）写于麻城。 丘长孺（1564～？）：名坦，字坦之，号长孺，麻城（今湖北麻城）人。据袁中道《游居柿录》卷一一所引丘诗中有“我齿于君长六岁”句，中道生于隆庆四年（1570），则丘长孺应出生于嘉靖四十三年（1564），比李贽小三十七岁。明万历三十四年（1606）武举人，官至海州（今江苏东海）参将。工书，善诗，喜游历，李贽友人。万历二十六年（1598），公安三袁在北京城西崇国寺创立蒲桃社，丘长孺是其中主要成员之一。著有《北游稿》等。《麻城县志》康熙版卷七、乾隆版卷一六、光绪版卷二〇等有传。 李贽在此文中以闻听丘长孺欲往朝鲜属国为引发，一方面劝丘长孺不要为别人的“无意味”言语动摇了做男儿胜事的志向，另一方面赞扬了田子泰之忠义，伯夷、叔齐之贤让，班定远之才烈，表达了一种超越富贵、贫贱、生杀的人生观。

〔2〕仆：自称的谦词。这里是李贽自指。

〔3〕新刻：新刻的书。

〔4〕三千余里：当时丘长孺北游京华，这里是大概言之。

〔5〕属国：附属国。

〔6〕直：特。 资斧：旅费。

〔7〕“途间”五句：《论语·宪问》记载微生亩尝问孔子说：“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讨厌那种顽固不通的人）。”在此文中，李贽借此典故来劝丘长孺不必在意别人的无意味言语，只管做自己的男儿胜事。渠，他。微生亩，春秋时鲁国隐士。栖栖，忙碌的样子。佞（nìng），用花言巧语谄媚人。

〔8〕无终：今天津蓟县。

〔9〕田子泰（169～214）：东汉末无终（今天津蓟县）人，名畴，字子泰。好读书，善击剑。汉末董卓之乱，率宗族附从数百人入徐无山（今河北玉田北）中，数年间众至五千余家。建安十二年（207）曹操北征乌桓，他率众为向导，论功当封侯，固让不受。《三国志》卷一一、《藏书》卷三〇等有传。

〔10〕曹武帝：即曹操（155～220），字孟德，小字阿瞒，谯（今安徽亳州）人。东汉末，在镇压黄巾起义中，逐步扩充军事力量，平定吕布等割据势力，统一中国北部，封魏王。后子曹丕称帝，追尊为武帝。三国时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后人整理有《曹操集》。《三国志》卷一、《藏书》卷四等有传。

〔11〕“若果”三句：据《史记》卷六一《伯夷列传》记载，伯夷、叔齐为商末孤竹君的长子与三子。孤竹君立叔齐为继承人，孤竹君去世，叔齐让位给伯夷，伯夷以为不应违背父命而逃走，叔齐也不肯就位而出走。后二人听说周文王贤，同奔周。周文王死后，武王发兵讨伐商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武王灭商后，二人逃避到首阳山（今山西永济南），不食周粟而死。

〔12〕班定远（32～102）：即汉末名将班超，字仲升，公元73年，他奉命出使西域，在西域三十一年，加强了汉与西域各族的经济文化交流，维护了著名的“丝绸之路”的畅通。后被封为定远侯。《后汉书》卷四七、《藏书》卷四九有传。

〔13〕湾中：村庄。当时李贽住龙潭湖，需到村中就医。

〔14〕台照：请对方鉴察的敬语，多用于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