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复

李卓吾《焚书》，载昆仑、琵琶，是天下第一等奇事；又载若无母书，是天下第一篇文章；却又着“卓吾子曰”，便觉气韵索然，议论酸腐。此老胸中垒块，下笔无状，其种种可喜可愕之谈，载在他书者，且与天壤俱敝矣！乃独见短于第一奇文奇事之下，何欤？盖唯第一则不可说。所以夫子之道，游、夏不能赞一辞，此是游、夏不可及处。语称佛头上着粪，亦曰，佛头上不可有着，着则是粪耳。（《“第一”不可说》，《闻雁斋笔谈》卷三。又见《李氏全书》附《李温陵外纪》卷五，文后有：“陈眉公曰：吾友元长，名大复，贫不能享客而好客，不能买书而好读异书，老不能狥世而好经世，盖古者狷狭之流也。”）

子瞻题孟德传后述云安婴儿摄虎事，以信虎之畏不惧己者，其说有理。小生作开题，便解开阖擒刺，而老儒提笔格格然，岂亦为虎所摄欤？题亦畏不惧己者欤？李宏父自言：“吐词为经，落笔惊人，我有二十分识，二十分才，二十分胆。”安得起若人而问之！（《婴儿摄虎》，《闻雁斋笔谈》卷三。）

苏子瞻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杨用修曰：“此语似偏。”晁以道补之云：“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李宏甫又续之曰：“画不徒写形，正要形神在。诗不在画外，正写画中态。”以道、用修、宏甫皆聪明绝世，古今奇男子也，亦安心为长公蛇足耶？姑录之，将使三家村学究咬牙提耳，日日为学语小儿解说万遍，则未必无小补云。（《诗画》，《闻雁斋笔谈》卷五。又见《李氏全书》附《李温陵外纪》卷五。）

世称海门先生，都不曾聆其作义。今日始读其所为挽李秃翁诗，知真正学道人，持论极平，眼界极宽，怜才极切。其诗曰：“半成伶俐半糊涂，惑乱乾坤胆气粗。惹得世人争欲杀，眉毛狼藉在囹圄。”又曰：“天下闻名李卓吾，死余白骨暴皇都。行人莫向街头认，面目由来此老无？”有一字破绽否？有一字不堕泪否？（《周先生诗》，《梅花草堂笔谈》卷八。）

达师棒下多度人，而世有用其术于家庭父子之间者，吾见其怼，不见其度也。卓老纸上多骂人，而世有借其口为意气肝胆之用者，吾见其荏，不见其意气肝胆也。大冶铸金，金踊跃曰，吾且必为鏌鎁，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物者以为不祥之人。嗟乎，人耳人耳犹不祥，况肝胆意气哉！而非其有乎。不祥之实，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虽然，其上人杀，其下己杀，悲哉，悲哉！（《己杀》，《梅花草堂笔谈》卷九。）

李卓老行年七十五，笔墨常润，砚时时湿。虽自笑何为尔，诚为卓老，亦何得不尔耶？苏长公在学士院，一日但书“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百十纸，将退衙，尽给诸舆皂。此意欲何为哉？但是不可已耳。（《不可已》，《梅花草堂笔谈》卷一〇。）

李卓老妙称饮食之交，故是不免傲人。然而非也。饮食所以养生，惟精惟洁，虽凿不害，所苦在征逐耳。病疡以来，颇思肉味，而朱子鱼适呼饮，欣然纳履从之，踏月而返。吾无陶公叩门之拙，而有香山醉胜之心。

香山诗：时到仇家非爱酒，醉时心胜醒时心。（《醉语》，《梅花草堂笔谈》卷一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