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世禄

仆自诧来莫，不逮耿仲子之存。盖仲竟称吾道龙象，仆生平雅慕之，曾未获一面。夫以志同，方生同世主人，竟成千古，仆黯然自伤，甚于伤仲子也。长者失此知己，而在伦先生又复出山，亦恐大违卜邻初心。人生大件最难了，而醯鸡扶广瓮天，仆实似之。近友人问别来长进有何新得，可拈示漫道。此物原不消，何名为长？原不退，何名为进？原不陈腐坏烂，何名为新？以为至神奇也者，亦可；以为滥平常也者，亦可。知者可与之言，而不必与之言；不知者不可不与之言，而不可与之言。言之滋哓哓耳。长者年来所与言者为谁，仆窃愿有闻焉。此中去高贤之庐不远，余风所被无诽学者，似无不可与之言，而实不可与之言。抠衣登堂，期以异日。（《与李宏父先生》，《环碧斋尺牍》卷一。）

公之矩櫺，当孔孟不当孔孟，仆不敢知。然仆一望风采，爽然自失矣。仆年来少与胜己者处，见人缠习气，作道理语以解之，见人缠道理，复作道理语以解之。人谬以为然，仆亦不自知其不然，所谓无智人前得胜者，廼私衷终有一点不洒洒在。虽云有此一点，亦已权作小窠臼安顿。日者承长者不我鄙夷，翩然修山中之约，大言小言，正言反言，或离或合，谑以为规，撤名理之藩篱，露肝胆于耳目，令人左顾右盼，无阶级可循，无把柄可执，而平时一付道理见解，屏息而不敢出，且莫得所为见解，虽挹三日之清辉，实发十年之隐疾，归来怒然不乐甚。盖仆即乏奇骨异质，可得鞭箠，而炯然初心，宁肯消灭。要非麻麻木木、不痛不痒不治之症，以公之慈，忍不引手而登之彼岸乎？驺从发迈何时，而仆方有公事。及公未归，更图造访，非遂有所见质正，第饱观出世态度，大发疑人之疑，庶几哉，信之有日耳。（《又与李宏父先生》，《环碧斋尺牍》卷一。）

几茎老发，留之不碍菩提，落之不长菩提，长者乃尔，岂示项羽无东意，抑别有指也。石爝草露，可悲可涕，镜花水月，是非非是，如大事何？仆自惟汩没情缘，所乏者英雄气，而有英雄气者又要消煞。或谓长者发即从刀下落，而英雄气终是消煞不下。然乎不然？敬以问讯！（《寄宏甫先生》，《环碧斋尺牍》卷一。）

禄盖以七月朔履任，云此中士风朴野，然未可与谈学。同志如罗，如方，特虚宾席以待之，冀图良晤。而二老者高卧不应。晤熊生，熊生意念真非世之貌学名空鼓双颐者。

李卓老将送眷属归闽中，禄破冗约会于方山人居。无何，卓老乘竹兜过敝署，而甑山老至，适逢其会，无问荐绅文学居士竞致壶榼，啸傲半月余乃去。

禄自晤此老，始觉平生不得力处，非直功不到，元来发愿稍差耳。平生只从做好人发愿，不从自性自命发愿，于此毫发，于彼千里。盖发愿做人，不去周全世界，怀誉避毁，意在所愿；果从自性自命发愿，潜修密证，即举世莫知之，终古莫之知，了无悔闷。若此老，欲其包罗甄育，接引初机，禄不敢许，第观其信心、信口、信步不作些子委曲相，真是碧汉夐然汉子，不觉令人隐然转一大机括，亦遂更有进步处。此老爱师殊笃，至而弹射亦复不少。禄信师，又复信此老，不自识其所处。或者谓禄中此老毒。禄自惟非此老毒，断不能淘洗肠胃中夙血晕也。家国子具圣胚胎，惜当年亦从名根上起，眎禄更差、更远。种种好处，博人爱且敬之，于自家无当。夫名如空华，空华岂有结果理，傥侍几席，乞重下手砭令帖体。盖禄妄意此学实自家国子发端，稍知所入，不作粉妆纸糊皮面。极感师当年一难，而今又得卓老翻倒窠臼，师尝称学问三关，以今验之，诚然。然正在关前费盘诘，未可自许度越之也。伤哉，次郎岐嶷英物，竟不驻人间世。无由奉唁。北风有便，时惠教言，不任翘跛。（《启耿在伦先生》，《环碧斋尺牍》卷一。）

人来自楚者，谈及黄州荒疫，令人攒眉扼腕，哽咽不能作语。盖弟以黄州作并州，不无故乡之感。而今得福星临之，如久病之夫，佐以脯糜，虽不能遽复，然骎骎有生气已。

李宏父侨居贵治，彼以优婆夷托宰官身，而今以宰官身复入优婆夷，年丈得无疑而畏之。此老在滇中，以禅理为吏治，神则神君，慈则慈母，诸凡注措，脱尽今世局面。敝寮为姚安人，亹亹能言之。拂袂归来，著作甚富。有《藏书》，有《焚书》，有《说书》，其立论多出前人所未有，执陈说旧见者，闻之不怒则笑，不笑则惊悸而却走，乃其中煞有千古不可磨灭之见，定当与柱史、园吏、盲史、腐令独行于天地间，足下亦见之乎无也？敬问。（《与游麻城》，《环碧斋尺牍》卷二。）

往予以南宫之役，偕潘去华过留都，于时先生居比部。先生自托无为人也，唯知有性命之学而已。比余入楚，先生业已挂冠寓楚矣。余虽时获闻问，然先生犹居然自托无为人也，唯知有性命之学而已。及余释策筮为令，而从潘去华得李氏《藏书》读之，始稍疑其不同焉。顷来余叨南省，先生与焦弱侯俱南，而弱侯已将《藏书》发梓以传矣。谓其书凿凿皆治平之事与用人之方，质其始所自托无为，几若两截。岂潜心性命已久，将古今人物之变，治乱之原，洞若观火，不能掩耶？抑治平之事，用人之方，初非两辙，固即真性命之学耶？予谫谫者，末由窥见，然细玩其书，其于治平大道，断不妄矣。由其言，有善治即有真儒；不由其言，无真儒即无善治。不为而可以有为，斯语也，殆谓先生耶？不然，先生固不有其才者。一书之中所三致意，惟是真才是宝。岂非识天下之才，用天下之才必自不有其才者当之耶？抑识才实难，唯通于性命，了达物情，然后能识之也？虽然，书曰《藏书》，先生固将藏之不以示人也。岂先生以己之是非，未必遽合乎斯世之是非，而欲藏之欤？

昔班孟坚讥议子长，谓其是非颇谬于圣人。夫班孟坚犹以子长之是非为非是，而谓先生之《藏书》能必斯世之不是非者，亦决无是理矣。则先生之以《藏书》名其书固宜，令其是非果谬也，果当藏也，则先生之心是矣。其是非果不谬也，果不当藏也，则焦弱侯、潘去华之心是矣。余又乌能知之？乌能是之？然余有说焉，夫使是非而果谬也，何可藏也？使是非而果不谬也，先生虽欲藏之，必有不能藏者矣。夫至于不能藏也，先生亦任之可也。以孟坚之史才，犹不能无讥于子长。吾以是观之，愈有讥者，必其书之愈有奇也。为史迁者，万古不易；讥史迁者，千古不易。以千古不易之才，讥万古不易之史，必如是而后可以读先生之书矣。能读先生之书，则必有善治，必有真儒。既能善治而有真儒，则虽谓先生是非谬于圣人也，先生亦任之可也。时万历岁己亥秋七月朔赐进士第南京吏科给事中豫章祝世禄顿首撰（《藏书序》，见《李贽全集注》第八册第69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