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薄暮寒烟(下)
梅子醒来时,已经躺在了炕上。福生在旁边睡得很香,窗外黑漆漆的,屋子里一丝声响也没有。
肚子咕噜噜直叫,梅子悄悄的起身下了炕,蹑手蹑脚走到门口,轻轻掀开门帘一看,门道里没人,门却开着。
奇怪,外婆也不在?梅子自言自语地慢慢往出走,刚探头出门道,就看见供神堂那屋,亮着灯。
她立时松了口气,赶紧跑过去。门开着,外婆,母亲,还有王大娘坐在一起聊着什么。
外婆第一个看到梅子,招招手让她进去。
白叶听见后连忙往灶房走:梅子醒了,饿了吧。等着,妈给你拿吃的去。
梅子点点头,站到外婆旁边。只听王大娘说:那就这么说定了。
外婆点头:那成,没问题。
梅子脱口便问:啥说定了。
王大娘哎呦一声:鬼女子敢情睡醒了。
白叶端着饭进了来,梅子闻到缕缕米香,一看是碗玉米糊糊和两个红面摊饼子。于是,接过来就往嘴里送。
王大娘打趣着说:呦,逛舞会不管饭啊。看把孩子饿的。
梅子含着一口饼,顾不上说话,只卜楞卜楞摇着头。
大家笑了起来。外婆拍拍她说:慢着点。
梅子咽了一大口糊糊,才说:外婆,你还没说定了啥呢。
白叶嗔睨一眼,说:啥时候也不忘操闲心。
王大娘笑咪咪地故意逗她:定了把你嫁出去。明儿就过来接你过门呢。啊?梅子刚咬着口饼,瞬间被吓一跳,竟囫囵咽了下去,噎得直呛咳。外婆急忙帮她拍背:别吓我女子,早着呢,我女子可要找个好人家。
王大娘本来想逗逗她,结果呛着她了,有些过意不去,急忙说:你瞧大娘这不长眼,逗你的,别急啊,慢慢吃。
白叶笑了笑说:没事,一会就好了。
王大娘松了口气,说:我们啊刚才说明天要去城隍庙进香呢。你去不去梅子。
梅子连喝好几口粥,拍拍胸脯,使劲咽了一口,才舒缓过来说:去,妈我要去。
白叶嗯了声:去吧,不过去了不能乱跑。
梅子点点头。
王大娘看了看外面,说:时候不早了,我也得回去了。明一早来叫你们。你们也别出来了,我顺带关院门。说着便转身走了。
白叶送她到门口,看着她出去带好院门,才折回来。
梅子已经吃饱了,想起下午舞会的事,便问:妈,舞会上讲话的是日本人吧。他卖的东西为啥人们不愿意买,我看着挺好看呢。
白叶一戳她的额头:就知道你问题多。那人啊,就是川烟夫人的丈夫。
噢。梅子心里开始对号入座,川烟夫人和川烟,嗯,还挺像一对。比原子好看多了。
川烟啊,真是赖皮。白叶轻声地说:他啊,把宋老爷送给他的紫檀观音又拿出来卖,宋老爷不好再买回去,只好买了飞马。心里气坏了。
为啥不好再买回去?梅子不明白。
白叶应答:比如你送外婆一样东西,外婆反过来又卖给你,你乐意不?梅子想了想,说:好像不乐意。
外婆噗嗤一笑:还好像。那肯定不乐意。
白叶接着说:所以只好卖给郭少爷,郭少爷看出问题来了,不乐意买,结果被拉到后台揍了一顿。郭老爷急得,拿了好几千银元才了事。东西也不敢拿走。
外婆一翻眼:那岂不是强卖空货,里外赚么。
白叶点点头:可不是么,看到我绣的那衣服,快吓死了。以为他要强卖给咱们。
外婆叹口气:老话说伴君如伴虎,如今君是没有,可来了个小日本。往后啊,他们的活别接了。
白叶摇摇头:不接也不成,总是小心吧。
外婆唉声叹气:怎么就招惹他们了呀。
白叶跟着叹了口气:没办法,新基干的活计就是这个啊。娘,你也是,他们再来瞧事可得小心。
外婆使劲点点头。
梅子听明白了一大半,悄声又问:妈,他们不是还给了你小金鱼么。
白叶摸了摸她油亮的头发:好拿不好花。且难着呢。梅子,见了他们说话注意着些。
梅子默默点头,忽然问:妈,日本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白叶想了想:就像昨晚那样,就不是好人。
那什么样就是好人。梅子谁问着。
不管哪里人,都有好人和坏人,你看帮川烟的那个汉奸头,虽然是中国人,可他帮忙干坏事,就不是好人。白叶又叹了口气说。
梅子回忆着:就是那个黑褂子?他就是那天去肉掌柜家带狗的人。
白叶喔了声。又说:梅子,你还小,有些事很复杂。好人里面会有坏人,坏人里面也会有好人。关键要看他做了什么,为什么做。
梅子似懂非懂,想到了宋先生:那送银镜子的呢。
你说宋少爷啊,暂时还不能定论,要看他干什么。白叶说。
外婆问:哪个宋少爷。
白叶说:宋家公子,私塾读过几天书,后来去日本留学。昨天碰到后,说要一起去看杨老师。
外婆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没想起来是谁。只好作罢。
白叶站起来准备回屋:如今这年月不太平,咱们都得箍着嘴勒紧腰。
外婆连声附和:是了是了。唉,风水不由人,全凭一念头。
梅子反复嘀咕着:风水不由人?全凭一念头。
啥意思外婆。她实在想不不明白,忽然高声说。
甚啥意思?外婆被惊了一下。
风水不由人,啥意思?梅子紧追不舍地问。
风水嘛,风,水,嗨,我也不知道。外婆卡了壳,自己哑然失笑地说。
梅子撅撅嘴:等我问杨老师,他肯定知道。
所以,后来你就睡着了?听完舞会的回忆,北邪有些意犹未尽地问。
奶奶打了个哈欠说:可不是嘛。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那个川烟真够坏的,他搜刮那么多钱干嘛呢?北邪问。
奶奶摇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后来听我大说,他们用各种名目刮钱,把城里财主们刮惨了。嗯,还有到处挖墓搜罗古董。
挖墓?北邪又来了兴致:挖出过啥来?
多的很,水缸这么大一瓮金元宝都有呢。奶奶被北邪这么一问,居然也不瞌睡了,阳光透过窗棂打在她比划大小的手上,似乎也漾出了满缸的金子。
啊,那发大财了。北邪有些惊异,要知道北方的大水瓮,即使是最小的,也有一米四五高,直径都在七十,八十厘米左右。那么大一瓮金元宝,岂不价值连城。
奶奶比划了一阵,忽然说:我大说,刚挖出来的时候,金灿灿一瓮,挖的人就要去抢,谁知道刚碰到,那金元宝就变成绿油油一缸水,吓得他们拔腿就跑。
怎么成了灵异事件?北邪兴致渐浓。
谁知奶奶竟撂下不讲了,说起了别的事。
旧时,城隍庙是一座城最热闹的地方,日日香火不断。城隍老爷,城隍娘娘灵验无比,每一座城隍庙都有无数传说,汾阳城的自然也不例外。
百姓口耳相传各种版本的神迹,梅子已经在外婆嘴里听过很多了,
她望着城隍老爷似笑非笑的脸,心里演着神仙老虎狗打架的场景,一忽而神仙赢了,一忽而老虎赢了,一忽而神仙老虎联合起来打狗,忙的不亦乐乎。
梅子,梅子,愣啥神?外婆拽拽她:快走了。
梅子这才看到母亲已经上完香,抱着福生和王大娘走了。
祖孙二人出了殿门,庙院里热闹极了。摆摊算命的,卖八卦镜的,卖红头绳的,卖各色吉祥物的,吆喝此起彼伏,人们三五成群地围聚在摊位前。
母亲正陪王大娘在一个测字摊子前坐着。
梅子和外婆走过去看时,带墨镜的先生正对王大娘说:你家啊,钱财流油,可就是一条,发不了财。
王大娘奇怪地问:你都说流油了,怎么还不发不了财。
墨镜先生嘿嘿一声:我问你,你家做什么的?
王大娘脆生生地回应:榨油糕啊。
这不就是流油么?墨镜先生随即接口。
王大娘噢了一声,反应过来:也是。这年月,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
诶?这小姑娘有福气。来来来,让我瞧瞧。墨镜先生忽然对梅子
招招手。
梅子回头看了外婆一眼,外婆点点头,说:可我没钱呀。
墨镜先生摆摆手:谁说要你钱了。有缘众生,免费结缘。
外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敢情你不瞎啊。
墨镜先生切了一声:谁说算命就要瞎。来来来,小姑娘我瞧瞧。
梅子近前去,墨镜先生捏了捏她的胳膊和肩膀:嗯,这姑娘有福气。天生享福命,只不过,,
不过啥?外婆有些挑衅地问。
只不过嘛,会有些波折,不过不要紧,有贵人相助,能平安度过。再加上这姑娘勤谨,将来不错的。墨镜先生摇头晃脑的说了一通,随手写了一张符,很小心地折起来递给梅子,说:
小女子,这符回去没人了再打开,记着啊。有人看到就不灵验了。
接着,他又画了一张,递给王大娘也是嘱咐没人再打开。
外婆撇撇嘴,嘟囔一句:关老爷面前耍大刀。
谁料却被墨镜先生听着了,抬头对她摇一摇手指头,说:小心,祸从口出。
外婆笑着说:要不我给你看看?
梅子对那福气,波折什么的并不感兴趣。她好奇的是这张符画着啥,为何非要没人了才能看。
她心里神仙老虎狗的交战了好一会,最后老虎打胜了,于是躲在外婆身后偷偷打开看了一眼。
啊。梅子惊了一下,不放心得又看一遍,没错,绝不是外婆画的那种。这符和上次母亲烧了的相似得很。她心里不禁打起鼓来,一边偷看着墨镜先生,他还在和外婆打嘴仗,一边使劲把符攥在手中。
现在告诉母亲呢还是回去再说,梅子心里颇为纠结。最终她想到上次,母亲很紧张的说再有纸条之类的,必须先告诉她,而且不能让外人知道。而且这里人那么多,万一自己看错了,或者有什么坏人恐怕不太好。
北邪听奶奶这么说,心里很是佩服墨镜先生的胆略和奶奶的细心:奶奶那会儿才九岁,虽然还不太懂得危险的真实含义,但必然是隐隐知道那种感觉,一定是有人暗中观察已久,知道她心细胆大又谨慎。否则也不会三番五次,将这种秘密的东西交给她传递。
奶奶打断了北邪的思绪,又说起来。
她碰了碰母亲,悄悄说:娘,咱回吧。
白叶正看着外婆和墨镜先生斗嘴,听梅子这么一说,才发觉福生枕在肩头上,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于是赶紧对外婆说:娘,福生睡着了。咱回吧。
外婆一瞅,正好顺着台阶下,便对墨镜先生说:真是,孩子睡着了。得了,墨镜儿,今儿不跟你说了。
墨镜先生不以为然地拿起桌上的铃铛摇了摇:我本是江湖一铃医,只因你有缘来解疑,随施舍渡众生皆罪,少不得要面授机宜。
白叶听他唱起来,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梅子只觉得这墨镜先生神秘之极,甚至有些可怕,又是纸条又是唱曲的。巴不得赶紧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