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与希望之外:鲁迅《野草》细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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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真伪之争”的意义

应该说在鲁迅和左翼文学家展开论战之前,他主要是和“正人君子之徒”就不同的问题展开了针锋相对的论战,而这个论战的核心并不在于这些具体问题本身,而在于这些问题是否是“真问题”。除了现代评论派之外,鲁迅还有许多论争对手,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所有的论争最后都以打空拳的方式结束,看上去都是各说各的,没有接触点;这是因为论战的双方并不在同一个层面上。上述鲁迅对于现代评论派犀利的揭示很有代表性:现代评论派指控鲁迅不敢站出来批判军阀,这指控看上去冠冕堂皇;但是假如鲁迅真的这样做了,他除了被杀掉恐怕不会有其他结局。他认为这些所谓正人君子,是披着冠冕堂皇的外衣,以此遮掩自己谋取私利的个人目的,他们貌似正确的说法乃至攻击,都不过是“软刀子割头”,或者说借刀杀人的伎俩。对此鲁迅一生都没有改变针锋相对的严厉态度。他在临终前关于“一个都不宽恕”的遗言,证明了他对于论战性质的认知:这种论战说到底,不是是非之争,而是真伪之争。

为什么我要在讲座开始时提到李卓吾?李卓吾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一类“正人君子”冠冕堂皇的说辞。他说,我们最需要辨别的是真和伪,如果你是在作伪,那么不管你是什么样的正人君子,你都不配讨论天下之道。因为你嘴上说一套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心里想的是另外一套。举个例子:李卓吾与耿定向失和,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寄食于耿氏门下,作为私塾先生教耿家的几个后人。其中耿定向特别看重的儿子克明,虽然数次进京赶考,但是均未高中。耿定向心中不满,嘴上说的却是“吾家子侄好超脱,不肯着实尽平常分内事”,似乎这并非因为克明能力所致,而只是他不想求仕;耿定向同时说,这是由于李卓吾的超脱影响了耿家后代。李卓吾反驳说,你为什么不说实话呢?明明是你急于求成,对克明落第感到遗憾,却硬是说克明不打算及第;事实是他年年去北京赶考,从未轻视功名,只是世间赶考者众多,如何能人人中举呢?不过是时运未至而已,何来超脱之说?至于我本人,我做官从二十九岁到五十三岁,哪里有半点超脱可言!李卓吾对耿定向本人的自我定位也有犀利的批评。他说,你的毛病在于多欲。你把世人贪图高官厚禄之念视为俗念,其实自己也同样贪高位厚禄以求尊显,力求三品二品之官以光宗耀祖。本来这就是你耿定向的真不容已之本心,按说是你的正念,但是你非要掩盖它,把自己的不容已对外说成是继往开来的历史大任,你所谓“我为尧舜君民而出也,吾以先知先觉自任而出也”,这其实只是为了掩盖你真实的欲望,并不是你不容已之真本心。

这里有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就是李卓吾并不认为耿定向在私心里求显贵求权势是错误的,他反倒认为假如耿定向直接把它说出来,那么他就是有德的。耿定向的问题在于他的“多欲”:在学术上,他宗孔子却又试图兼通诸圣,以天下大任自居,同时又时刻系念俗世的光宗耀祖;明明是为自己,却偏偏要说别人都是为自己,只有自己是为他人。多欲导致作伪,导致僵化的意识形态被奉为绝对权威。李卓吾本人的生活态度并不放荡纵欲,但是他宁可以极端的方式强调欲望的正当性,借此推出一个尖锐的时代课题:在历史转折时期,旧有的伦理秩序和价值观念都僵化为教条,在这样的历史时刻,拉大旗作虎皮是最危险的,哪怕是貌似高尚的旗号,都有可能是摧残人性的“软刀子”;与此相对,人的本来欲望反倒可能体现时代的要求。不过在此需要甄别的是,李卓吾的命题其实并不是解放欲望,而是反对遮盖不可能消灭的欲望;当那些在意识形态教条看来并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人生欲望被直接表述出来,并且不饰以伦理道德光环的时候,这种直接表现本身就是有德的。换句话说,李卓吾借助于彰显在朱子学被教条化之后最缺少正当性的“人欲”,试图完成他“求真”的思想使命。他的目的并不在于解放欲望,而在于破除被教条化的儒家伦理;假如说“解放”的话,李卓吾解放的其实是儒家伦理蕴含的生命力。当然,这个使命还需要其后的几代人继续推进,所谓“天下为公”的主题才能呈现出来。不过这个问题已经不在我们现在的讨论范围内了。

言归正传。我们在《野草》里面,同样可以看到这样一个潜在的主题,即“求真”。鲁迅一辈子最主要的著述没有离开过文坛,他在文坛内部讨论包括国民性在内的所有问题,因为只有文坛才最集中地充斥着各种言行不一的正人君子。我们必须了解这样一个最基本的轮廓性前提之后,才能理解鲁迅的那些激烈的论战何以如此激烈,也才能理解鲁迅最耿耿于怀的究竟是那些他所批评的事情本身,还是那些事情所体现出来的“作伪”的问题。

李卓吾曾经说:“市井小民,心想其事,口便言其事,此乃真有德之人也。”我们今天看到的也是市井小民,他说我要去赚钱就去赚钱了,他不会心里想着赚钱,嘴上说的是我要干一个崇高的事情。鲁迅相当一部分的论战文字是面对这样的所谓正人君子之流。他说你必须把你心里想的事情说出来,否则我就要“揭露麒麟皮下的马脚”。鲁迅和一些左翼文学家的论战真正的动机也在于此,他在意的是,这些人嘴里说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引领时代风气的正确口号,实际上做的却未必是口号里主张的事情。在这样的情况下,哪怕被扣上“保守”“圆滑”这样的大帽子,鲁迅也不会与这种左翼文学家同道。鲁迅所执着的问题,我把它归纳为“求真”,对鲁迅而言,他一辈子最重要的工作并不是寻找正确的途径,或者是正确的结论,而是求真辨伪,揭露所有的伪善。

《野草》是1924年到1926年鲁迅为《语丝》写作连载的一系列散文诗。从写作的时间上看,他经常是一天之内会写两篇甚至三篇,所以《野草》的篇幅都很短小,但是极其精炼。《野草》各篇的主题多种多样,初看起来相互之间没有直接的关联,意象也非常复杂。大致说有极其真实的写实篇章,这部分比较少,比如《好的故事》《风筝》《腊叶》《一觉》。这些是相当写实的,虽然并不是自然主义式的摹写,里面都含有虚构成分;有一些作品是在现实与非现实之间自由转换从而转化为哲学命题的,这里面我认为最精彩的一篇是《颓败线的颤动》,这篇散文包含的内容极其丰富,哲学含量非常饱满;还有一些是高度抽象的篇章,其中的意象被高度变形。这部分有几篇很重要也很难读的名篇,我们都会一一讨论到。整体上看二十三篇之间没有直接的关联,所以完全可以单独拿出来讨论。但我还是想把它作为整体的、有机的结构,用不同的视角去照亮这些篇章。当我们把《野草》作为一个整体来阅读的时候,会有一个效果是单篇阅读无法达到的,那就是这些作品相互之间有“互文”的功能,就是说,它们相互之间可以作为注脚,帮助我们深化理解。

我给接下来的三次讲座拟定了三个主题:“无地中的死火”“在无物之阵中战斗”“绝望与希望之外”。这是我对这些作品的基本分类,不过我要强调一点,鲁迅的这些散文诗虽然篇幅短小,但大部分篇章的含义都极其丰富,因此它们不能单纯地被归入某一类,三个主题其实是相互关联的。今天我想给《野草》勾勒一个大致的结构性轮廓,帮助大家接下来进入后面三次讲座的内涵。我打乱了时间的顺序,一共选出来六篇,讨论我们今天讲的这个主题,即鲁迅在他时代里的课题意识,同时讨论《野草》的基本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