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鲁迅教书时
一个江浙籍的人,如果能在北平待长久时间,对于北平话再肯留意,那他讲起话来,虽不及老牌北平人讲话清朗,干脆,但后音略带一点江浙味道,而吐字又很真切,听起来也是满好的。鲁迅先生讲话,就是这样的。这是一点。
还有一点,是一个人要有幽默感,如果一天到晚,板起面孔,无论对于什么人先拿出教训的态度,或者仁义道德的讲空话一堆,大抵听的人,也会头痛的。而鲁迅先生就刚刚取了相反的态度,不论讲什么,他是要将那奇异的特点,用常人所不大应用的语句,形容出来。听的人便会起一种兴味感。
再者,就是鲁迅先生是博学而又多能。他受过军事训练,学过采矿同医药,研究的是文学与艺术。他作过学校校长及教职员,当过长久的政府官吏。因有此种种经验与实生活,所以无论他讲什么,不管是引证或比喻,那材料要格外丰富而生动。
因有以上三种条件,鲁迅先生在学校教课,便获得空前的成功了。
先生教课,是从民国九年开始的。当时教育部职务甚清闲。北京大学马裕藻要周作人去讲中国文学史,周作人又转推先生。先生慨然应允了。但先生因有教育部职务在身,不能作教授,便担任了北京大学及北京师范大学(当时名高等师范)的讲师。在这两个学校里,一直教到十五年离开北京时为止。其间十二、三年又担任了女子师范大学及世界语专门学校的讲师。到十四年,更担任了中国大学的讲师。俟后,燕京等大学,虽曾托人请先生任教,但先生以时间及交通的关系,终未应允。
十五年因环境关系,不能在北京安居了,应了林语堂之请,赴厦门大学任文科教授。因学校当局不肯拿出已答应过的设备及计划与夫人事上的不调,先生乃走广州,刚好朱家骅正在广州中山大学帮戴季陶校长忙,乃请先生担任中山大学之文科系主任,在先生应允之后,又以教务主任相托。与在厦门大学一样,先生因不满学校当局之措置,立刻辞职,后来到上海,先生便灰心于教育事业之不易作,便决计不教书。记得在上海时,光华大学、复旦大学、暨南大学、劳动大学等等,皆曾请先生教书,先生以时间及健康为理由,统通辞谢了。在先生本身,不教书,当然可免去时间浪费之苦。但有许多敬仰先生的青年,竟因此而失掉听取先生独到的伟论的机会,亦不能不说是大部分青年的悲哀。
在厦门与广州,先生在校所教授的是什么东西,我不大明了,在北平各大学,先生所教的是他有特殊研究的《中国小说史略》,及先生所译的日本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先生当时所用的讲义稿,根本不曾要各校印过。是给先生出版的印刷所,依照了所排的版本样,用中国出产的水廉纸,单面印起来(水廉纸正面有亮光,背面粗糙)。先生在上讲堂之前,交由学校教务处散发。可是先生的讲义数目,是依照学校选科人数散发的。而听讲者,无论在那一个学校,都有非选科的学生自动来听讲。甚至在北大,每次遇到先生讲课时,连校外人都有许多去听讲。讲义不够是小事,校外人将课堂常常坐满,而选先生课的学生,反无座位可坐,亦是常常有的事。而学校其他学院或其他学系的学生,有时来了找不到座位,找不下站位,坐在窗台上,又是常常有的事。先生对于青年的感召,可见一斑了。
记得先生上课时,一进门,声音立刻寂静了,青年们将眼睛死盯住先生,先是一阵微笑,接着先生便念出讲义上的页数,马上开始讲起来,滔滔如瀑布,每一个问题的起源、经过,及先生个人对此的特殊意见。先生又善用幽默的语调,讲不到二十分钟,总会听见一次轰笑,先生有时笑,有时并不笑,仍在继续往下讲。曾忆有一次,在北大讲《苦闷的象征》时,书中举了一个阿那托尔法郎斯所作的《泰倚思》的例,先生便将泰倚思的故事人物先叙述出来,然后再给以公正的批判,而后再回到讲义上举例的原因。时间虽然长(先生授课,两小时排在一起继续讲两个钟头,中间不下堂)些,而听的人,却像入了魔一般。随着先生的语句,先生的思想,走向另一个景界中了。要不是先生为疏散听者的脑筋,突然讲出幽默话来,使大家轰然一笑,恐怕听的人,会忘记了自己是在课堂上的,而先生在中国历史人物中,特别佩服曹操,就都是在讲授时候,以幽默口吻送出的。
因为先生对青年有那样的吸引力,所以无论是十六年在上海时,到劳动大学、大夏大学、光华大学、暨南大学、复旦大学、立达学园等处;或十八年及二十一年两次到北平,在燕京大学、北京大学、师范大学、女子文理学院、中国大学、辅仁大学、北平大学等等;一听到先生来讲演,青年人像发狂似的,都拥挤到会场,后来的,就只能站在窗子外或大门口来听了。而在北平师范大学,竟因大礼堂容不下众多的听众,致将窗子都打破。催讲者,不能不请鲁迅先生到露天操场上去作狮子吼,因那次听众实在太多了。鲁迅先生晓得站在后面的青年,绝对听不见,他自己只能提高嗓音吼叫了。这是先生由北平回到上海时,以幽默口气讲出的。
固然,先生之所以能有如此感召力,他的几十册的著作与翻译,是一个动力。但先生讲话能更吸引青年,却是更重要的动力。
一九四一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