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与徐悲鸿先生相处的日子
李瑞年
徐悲鸿先生给我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以至对我一生所走的艺术道路有着很大的影响。徐先生在绘画和艺术教育上都卓有特色。他一生劳作所留下来的业绩,不仅仅是数以千计的绘画作品,他的艺术思想、艺术理论,也都是宝贵的艺术遗产,而他作为一个艺术家的人品,更是值得后人学习。徐悲鸿先生在艺术上的成就,为今天和未来我国美术事业的发展,增添了一分力量。
1942年,徐悲鸿先生在重庆创办了中国美术学院,并准备将它办成一所研究院。我通过吴作人先生的推荐,做了研究院的副研究员,在那里我认识了徐先生。以后,徐先生又荐我担任了中央大学艺术系的教授。在与徐先生相处的过程中,我在艺术生活上得到他的帮助和引导,在教学观点上受到他的启发和熏陶,并且为他辛勤作画的精神所感动。
当时我们同住在重庆磐溪石家花园的石家祠,中国美术学院的校址就设在这里。这是一所修建在山上的房屋,分上下两层,我住在下层的石屋里。沿梯而上,是一个小院落,两侧各有一座两层的小楼,隔亭相对而立。徐先生就住在其中一座楼上。学校设在沙坪坝,白天我们去中央大学艺术系上课,课后我经常与徐先生一同步行,从沙坪坝回到磐溪,中间要过嘉陵江,上上下下走过两段曲折山路,待回到住处已是很疲倦了。然而,往往在我回到石屋,洗完脸后,漫步走到上层的小院中稍作休息时,看到徐先生早已在楼上开始画画了。久而久之,我们这些在他身边工作的人也都深受影响,懂得了一个美术家的成就只能来自于他长时期的勤奋劳动。
徐悲鸿先生一生艰苦地从事着美术工作,作为一个画家,他珍爱一切艺术作品,既尊重自己的劳动成果,也同样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按理研究院是有权收集研究员作品的,而徐先生每提出要画的要求时,总是那样的慎重,他深深懂得一个艺术家劳动的价值,也懂得他们对自己比较满意的作品所持有的特殊感情。
在四川时期我画了许多风景画,得到徐先生的赞赏,他鼓励我走研究风景画的路子。记得那时,他很喜欢我画的一幅《枯树》,并对我说:“瑞年,把你的《枯树》临摹一幅给学院吧。”凡是画画的人都知道,即便是自己的画,临摹效果也会比原作差得多,因此我回答道:“临摹不会比原作好,如果是您想收藏那幅画,就送给您好了。”他却说:“那幅画你留着有用,临一张给我就行了。”后来,又经过许多天的商谈,我坚持说:“画留在学院里比放在我自己手里还好。”这样才算把那幅原作留给了学院。
1946年徐悲鸿先生任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校长,我也随之在北平“艺专”任教。那时一个年级分为两班上课,我担任了其中一个班的教学。有一次,徐先生对我说,有几个学生要调到我的班里,由我给“治治病”。当时我体会到,他所说的“治病”,就是要调整一下学生画画的思路。他说话常常是含义很深的。从此我也更深一层地领会着徐先生的教育思想和教学方法。
徐悲鸿先生善于发现人才,并且善于用其所长。他组织起的一支美术教育队伍,几乎集中了所有当时在社会上有名望的画家。他认为教师队伍中绘画风格的多种多样,势必会开阔学生的眼界。他决不以某一位教师的风格去限制学生,而主张每人都应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并在学生学习期间,尊重每个学生的个性特点,注意培养和诱导学生发现自己的特长,根据各自不同的条件,走出自己的道路。
徐先生在艺术教育中非常强调基本功的训练。他认为素描是一切造型美术的基础,因此十分重视素描。对于素描教学,也有他鲜明独到的见解。他参照我国古代画理中的“六法”,根据西欧绘画造型的基本法则,编写了素描教学的“新七法”,概括了他在美术教育中的主要观点。
徐先生的“新七法”,不但为素描教学所适用,也为色彩画、创作画和其他各种画所适用。因为他提到的不是一个死的方法,而是一种绘画的思路,是怎样培养正确地观察、分析、综合对象并把它生动地表现出来的一种思想方法。在他的教学中很少把着手去教,而总是启发学生,因人制宜,因材施教,将学生引上正确的思路,让他们自己去钻研、探寻。
比如他提到怎样处理明暗调子和黑白层次时常说,要觅得对象中最暗与最亮处,以为标准,然后再顺次安排其他调子。这里给学生的就是一个比较的观察方法,不是直接告诉学生这儿应该多黑,那儿应该多亮,而是把这个方法教给学生。有了这个方法,学生自会去比较、去观察、去分析、去思考每个具体的部位应该怎样处理。又比如,他对学生提出:宁过毋不及,宁方毋圆,宁拙毋巧,宁脏毋净。意思是要外圆内方,拙中求巧,反对因任何修饰而流于油滑。他是要学生不要追求表面的光鲜,粉饰画面,而要有求实精神,要寻求事物的内在妙理。其实,做人的哲理又何尝不如此。徐先生还强调学生要加强默写和自画像的练习。我没有听他说过这样的学习目的是什么,但依我理解,默写和自画像都不可能完全照着对象描绘,需要通过记忆,抓住对象的特征,经常这样练习,就会使自己思维敏捷,同时可以在头脑中积累更丰富的形象,为将来作画能够达到资料充实、得心应手、形神兼备,做好长期的准备。
徐先生每个阶段的教学思想和教学安排,都不是各自孤立的。他已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美术教学体系。他把练功和创作联系起来。他不像有些人强调色彩造型,相对地就忽略素描基础;或者反之重视素描,又轻视了色彩练习。他认为素描和色彩要求应当完美地结合。在他所主办的美术专科学校里,学生入学后并不先按画种分班,而是合班上课,共同学习美术的基础知识和技能,培养认识和分析形象的能力,然后才分别学习不同的画种。他自己是杰出的油画家,也是杰出的国画家。他把各类美术统一在一起,但又不使之划一。他沟通了中国和西欧的画理,而又使其不失各自的特色。他在自己的艺术道路上是这样做的,也把这种思想充分体现到他的美术教学中。所以,回忆徐悲鸿先生,研究他的艺术思想和办学思想,对于发展我国的美术事业将会有很大的益处。
注:因为在各种美术理论书籍中很难找到徐悲鸿先生所编写的《新七法》全文,现特附录于后。
一、位置得宜(Mise en place)。即不大不小,不上不下,不左不右,恰如其位。
二、比例准确(Proportion)。即毋令头大身小,臂长足短。
三、黑白分明(Clair-obscur)。即明暗也。位置既定,则须觅得对象中最白与最黑之点,以为标准,详为比量,自得其真,但取简约,以求大和,不尚琐碎,失之微细。
四、动作和姿态天然(Movement)。此节在初学时宁过毋不及,如面上仰,宁求其过分之仰;回顾必尽其回顾之态。
五、轻重和谐(Balance de la composition)。此已指成幅之画而言。韵乃象之变态,气则指布置章法之得宜;若轻重不得宜,则上下不连贯,左右无照顾。轻重之作用,无非疏密黑白感应和谐而已。
六、性格毕现(Caractere)。或方或圆,或正或斜,内性胥赖外象表现。所谓象,不外方、圆、三角、长方、椭圆等等;若方者不方,圆者不圆——为色亦然,如红者不红,白者不白,便为失其性,而艺于是乎死。
七、传神阿堵(Expression)。画法至传神而止,再上则非法之范围。所谓传神者言,喜怒哀惧爱厌勇怯等等情之宣达也。作者苟其艺与意同尽,亦可谓克臻上乘。传神之道,首主精确,故观察苟不入微,弗克体人情意。是以知空泛之论,浮滑之调,为毫无价值也。
此皆有定则可守,完成一健全之画家者也。其上则如何能自创一体(Style),独标新格(非不堪之谓),如何能寄托高深,喻意象外,如何笔飞墨舞,游行自在,如何能点石成金,超凡入圣,此非徒托辞解,必待作品雄辩。造型美术之道,贵明不尚晦,故现于作品之Expression不足,即不成为美善之品,纵百般注释,亦属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