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之宫(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张恨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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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人班之演出

读者先生,你若是翻开《辞源》,找到了人字部的时候,你必定可以找到什刹海这样一个名词的。由这一点推想,什刹海是个有名的地方,那可想而知了。这什刹海,在北京城里西北角,北面接连着后海,西北是积水潭,南是北海,玉泉山来的一条水,正要由这里经过,然后灌进三海去。所谓海,其实不过是较大的一片池塘,周围约莫有三里多大,三面是杨柳,一角露出高大古雅的鼓楼。虽然四周有人家,那些人家,半藏在柳树里,是不碍于风景的。海里水不怎样深,一半种着荷叶,一半已成了水稻田,很带着一种乡村意味。由海的北岸到南岸,从中有一道宽堤,切了全海的西边一小部分。

堤上两行高大的柳树,罩着中间一条平坦的人行道,和别处的柳堤,或者没甚两样。不过这最老的柳树,弯曲着那半秃的树干,和那阅历很多的老人一样。它暗暗地在那里告诉路旁的年轻人:它看过这里的龙舟凤辇,它也伴过这里的荆棘铜驼,它也看过许多海上的红男绿女全白了头发。这并不是完全虚构的幻想。就在老柳树下,有一位白发老人,正演着啼笑皆非的悲剧呢。

这什刹海虽是个风景区,它同时是个平民的乐园。每到端午以后,柳树拖着碧绿的线条,海里的荷叶,长着碗口大的绿团扇,漂浮在水面,于是这宽堤两边,搭起席篷来,成了绿荫下一个简陋的市场。这里完全是供给平民消夏的,所以除了茶酒摊子之外,其余全是天桥移来的玩意儿。玩平民玩意儿的,也有个上中下三等之别。上等的,搭着席篷,支着桌椅;中等的,支个布棚,每天随支随收;下等的,什么也不预备,哪里找着一块浓荫,哪里就是他们的舞台。在柳堤南头拐弯儿的地方,接着南岸了,这是逛临时市场的一个进口。在浅水沟边,三棵大柳树向南歪斜着,正好罩住了当空的阳光。

树荫下一块光地,围了十来个人,小孩倒占有三分之二。人中间,有两个人在那里搂抱着,玩那北方的玩意儿,摔跤。那两人,一个穿着蓝布褂子,颜色很有些像小孩子尿片。青布裤子,补了不少补丁,脚穿黑的破靴子。那一个褂裤的颜色,正好倒换过来,穿鞋,全是破的。再看他们的脸,怪了,白得像纸一样,眼睛和口全不会动。

这两人的脑袋更有些出奇,不但是没有一根头发,而且是白得像他们的脸色一般无二,好像是白蜡涂的。其次他们全没有耳朵,只是在脸的两边有两个黑圈子,做了耳朵的记号。宇宙里绝不会有这样的人类,那莫非是妖怪?乍看到这两个摔跤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想的。可是看过三分钟之后,就看清楚了,那两个人的脑袋是白布包的,所谓鼻子眼睛,不过是用墨笔画的,并非由肉里长了出来,所以他们虽然穿了衣服,并不是人,是两个假人。既是假人,何以会搂抱着摔跤呢?而他们的奥妙就在这一点,所以能够引着人来看。尤其是小孩子们,对于这个玩意,特别得感到兴趣。

那两个假人,约莫打了十分钟,忽然地同时倒了下去,却由这两个人衣襟底下,钻出一个半白头发的老头子来。他蓬着头,而且额前荒了大半边,露出光头皮子,其老是可知的。由额上直到他的下巴上,都有那重重叠叠的皱纹。在这皱纹里面,一道道的,记着他在人世上所尝遍的辛苦。最妙的,他两只手臂,套了两只青裤脚,倒用两只薄底靴子,当了他的大手套。至于原来两个打架的人,这时却倒着挂在他背上,于是可以看出这是两个傀儡,是竹架子罩上衣服,插上布做的人头,缚在他身上的。他自己的两只脚,做了穿蓝裤子傀儡的脚;自己的两只手呢,罩上青布裤脚,当了穿青裤子傀儡的脚了。那傀儡四只手互相搂抱着,全是假的,只有这老头子两只手在地上爬着,和自己两只脚互相纠缠,乃是实情,于是脊梁上面这两个傀儡,就仿佛着在打架。

老头子脸朝地,头藏在傀儡的衣襟底下,所以围着看玩意的人究竟有多少,他不能有一个准数,只是在傀儡衣襟下面,可以看出四周人的腿,或是稀,或是密。他在地上,用白石灰画了一个方框,框子里写着“一人班”三个大字,另外写了两行小字,乃是:“鬼打架,不说话,无非逗你打个哈哈。你乐了,就赏老小子两大枚,可不敢要你一大把。你瞧了别跑,也别害怕。”在这几句话里可知道他是苦卖艺的。可是当他打完了,这一抬身子向四周一瞧了去的时候,他简直要两眼发直。看热闹的全是小孩子,至大也不过是十二三岁的,他们哪里肯扔下铜子来呢?

本来这老头子,在那两个傀儡之下,乱跌乱滚了这样久,那枯皱无味的脸皮上,也如喝了三两白干下肚一般,微微地有些红晕浮泛出来,犹之乎那多年的坏墙,乱砖堆上涂了一些青苔,多少有些生意,可是他已有点儿喘气,额头上的汗珠子豌豆那么大一粒,在脸上挂着。现在他一看面前全是这么些个小孩子,谁也不能扔下铜子来,这一趟玩意儿算是白练了,他四周瞧着,直发愣。那些小孩子是瞧他玩鬼打架来了,谁要瞧他发愣?他瞧着那些小孩子,小孩子也瞧着他,这有什么意思?一个大些的孩子,说了一个“走”字,立刻围着这一块空地的赏鉴家,跑了一个光。

老头子脱下了右手一只破靴子,就把套在手臂上的裤脚子,擦了一擦额头上的汗。心里可在那里计算着,今天早上,房东已经来催过一次房钱啦,约了下午回家多少给人家几个的,现在没买卖,怎办?再说,面,昨日就没了,昨晚上赊了两斤棒子面蒸窝头吃了,今天还能赊两斤不成?今天回家,饿着不算,还得对付房东,这穷日子别打算过了。这么大一把年纪,干吗吃这档子苦?向海里一跳,不就完了吗?可是他一想:家里还有一个十八岁的姑娘,自己是十分疼爱的。假如自己一跳海死了,她怎么办?虽然自己心里头已经是看定了一个姑爷,可是这姑爷并没有说明的,自己一死女儿不能就跟他。那么,说是一了百了,那是靠不住的,闹得不好,也许一了百不了。姑娘到太阳下山,就要到门口来望着他爸爸的,自己若是死了,今天晚上就得把她急死。这样看起来,还是得活着,活着,那就应当混饭吃,想法子让人家来瞧玩意。

自己还是玩起来吧,于是立刻把死字丢开,口里“呛咤当咤”,打起锣鼓来,将套着薄底靴子的那只大手,向空中一举,口里可就叫道:“喂!大家快来瞧,一人班,唱拿手好戏,鬼打架。呛咤当咤……喂!你们来瞧,瞧这老小子玩他这个傻劲儿。一个人变了两个人,两个人还得打架,瞧这个新稀罕儿。呛咤当咤!快来!这就快开台了,哈哈!老小子一人班,开锣不演乏戏,一出台就是好的,你们快来瞧。呛咤当咤呛!”他一阵乱嚷,接着抬起穿靴子的两只手,还是在空中乱舞。在柳堤上走路的人,谁也是闲着的,并没有什么事绊着身子,听了这种喊叫声,也就围了不少的人来。

这老头子,看看来的人已经有二三十位了,于是将套着薄底靴子的两只手,向大家拱着作了两个揖,露着没牙的牙床,笑道:“各位财神爷,老小子今年六十二岁,早就该死啦。偏是阎王爷在生死簿上漏了我的名字,还让我活着。活一天,就得混一天窝头,没法子,我只好挣老命,出来玩这土玩意儿。各位瞧得好,你一乐,就扔下几大枚来,权当是给了叫花子。你可别扔大洋钱,老小子没那个见洋钱的命,见了准抽风,七孔流血而亡。可是你真要扔的话我也不拦着,我就豁出去了七孔流血,见洋钱开开眼,死也值。不信,你扔一块大洋钱试试。”他说到这里,看的人哈哈一笑。

老头子见大家笑了,有了两分把握,又笑道:“这叫屁话,我是想大洋钱想疯啦。你明知道我见了洋钱就七孔流血,还要扔洋钱下来,岂不是存心害我老小子?你同我老小子有仇?没仇!有怨?没怨!无仇无怨,扔大洋钱害我干什么?这话可说回来了。我明知道各位不会扔洋钱,乐得说上这么一套。你有那一块大洋钱,干什么不好?到班子里去开个盘子,瞧瞧花姑娘,还扰她几根炮台烟呢。扔一块钱,瞧我这脸子?”道着,将靴底使劲打了自己一个耳巴子,笑道:“得!大家乐了两回,准不讨厌我,我这就开演了。”

说着一弯腰子,把脊梁上两个傀儡背了起来,就要蹲了下去,可是他套着黑靴的两只手刚刚要到地面,他又站了起来,向大家拱着手道:“玩意儿虽然不高明,你就瞧我老小子这一把年纪,真肯卖命,你拔一根毫毛,比我腰杆子还粗呢。一两个铜子儿,你在乎?算你可怜可怜我,多少给一大枚两大枚,我决不要大洋钱。你出来得匆忙,身上没带着钱,也是人情常事,那不要紧,有道是有钱帮钱,没钱帮帮场子,全是好朋友。就是一层,我老小子还没打这两个鬼底下钻出来,你就跑了,那就……我也不好说什么,反正,爱跑的自己去想吧。有人说,老小子,你这真是天桥的把式,老说不练。我说并非我光说不练,我不交代明白,我真不敢躲到小鬼衣服下去,今天让那爱跑的把我害苦了。”

说着,他又把那套着靴子的手,三次向人作了个罗圈揖,这才蹲到小鬼衣服下去,练了起来。别看这老头子是那么一把年纪,当他蹲下去,手绊脚,脚踢手,转动起来,脊梁上两个傀儡东倒西歪,打得还真酣!

看的人,见这一个白发老头子,说话的声音都苍老到十分,不料他一钻到傀儡的衣襟下面去,却是这样肯卖力,因此大家看着,舍不得走开。那老头子打到十分紧张的时候,突然地把两个打架鬼向脊梁后面一掀,立刻站了起来。脸上青筋直冒,汗珠直滴下来,可是他一点儿不觉着累,向大家连连作了揖笑道:“多蒙各位捧场,居然一个没走,我老小子这里给你磕头了。”说着,抬起两只套靴子的手,只管把额角在上面碰着,口里道:“各位松松腰吧,多少赏两钱吧。”不料他越说得可怜,看的人越是心硬,从中有几个人各丢了一大枚,其余一阵风似的,就全跑了。

老头子睁着眼望了半天,只管发愣,道不出一个字儿来,许久才叹了一口气道:“全跑了!全跑了!白瞧我老小子卖上一阵子命,他们全不管了。”于是又弯着腰,去捡地面上那几个铜子。今天不知怎么了,分明铜子在脚下,眼睛瞧了去,好像隔着四五尺路。于是手使劲向前一伸,打算去拾钱,不料手指头是早碰着了地皮,疼得缩回去不迭,然而是缩了回来,眼看到地皮很远,人犹如在高大的墙上一般,一阵头花眼晕,人就直向前栽下去。

在这个时候,忽然一阵喧哗,有人嚷道:“呵哟!扮鬼打架的李三胜老头子摔了!”就在这一声大嚷中,一群人围了上来,刚才扮鬼打架的李三胜,已是伏着身体,摔在地上了。他脊梁上背的那两个傀儡,也许是和他表示着同情,一般地倒在地上。这个嚷的人,脸上画了三个白粉圈子,两块白粉在眼睛上,一块白粉圈在嘴四周,他是斜对过小棚子里演双簧的赛茄子。赛茄子远远地早看到李三胜今天生意不好,只管挣命,心里就暗暗地替他捏着一把汗,这时看到他摔了,立刻丢了买卖不做,跑着抢过来,弯下腰去,先摸老头子鼻息,便道:“还有气,这是晕了,快叫警察吧,我先找位大夫瞧瞧,是怎么了?”

这样闹着,看热闹的人也就越来越多。赛茄子蹲在地上,衣服让人踩着,只伸不直腰来,他便扯着衣服向上一跳,叫道:“现在不要铜子,要瞧热闹的就全来了。这么些个人,有做好事的没有?给这老头子找一位警察来。我是脸上有三块白,要不,我就去。”只这一声,转进一个穿白纱长衫的人来。这时就有人叫道:“好了,梁大夫来了!”

那梁大夫分开了众人,挤将进去,先蹲下身子去,将李三胜的脉按了一按,又解开他的衣扣,将手抚摸了几下,因抬头向四面看道:“这里谁是这老头子的熟人?”赛茄子道:“在什刹海卖艺的,都可以说一句是熟人,可是他这个样子,人家怕惹是非,谁都不是熟人了。凑合着,我就算是熟人吧。梁大夫,你有什么吩咐?”

梁大夫见他脸上还涂着三个白粉圈子呢,不是有了病人在地下,真忍不住笑,便道:“凑合是熟人不行啦。这人病是没什么大危险,准是神经受了刺激,人晕过去了。我的医院不远,只要有他的熟人出来,证明我是做好事,那么就可以抬到我医院里去治一治。治得好,我不要钱;治不好,可也不能让我负什么责任。要不然,这年头,人心是难说的,反过来咬我一口,我受不了。”围着看热闹的人,都说“这位先生热心,也顾虑得是”。

赛茄子掀起一片衣襟,擦抹着脸上的粉道:“梁大夫,我交你这个朋友啦!今天买卖不做了,我就做这个证人,送李三爷到医院里去。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儿,有人要讹你的话,我赛茄子给他干上。教人打听打听天桥,东西两庙,这什刹海,我赛茄子也有个小名声儿,屈心的事不能干。”梁大夫道:“那就很好,雇车他是不能坐了,在茶棚子里找把藤椅儿,把他抬了走吧。”赛茄子道:“这事交给我了,请梁大夫在这儿等上一等。”说毕,他又从人堆里钻了出去。不多大一会子,他就和一个人抬了一张藤椅子。

这时,李三胜躺在地上,已是微微地睁开了眼睛,接着,还哼了一声。梁大夫微笑道:“这更不要紧了,只管把他抬上椅子去吧。”赛茄子和着同来的那个人,俯着身子慢慢地将他身上的傀儡人儿解下,然后把他抬上椅子去。在这个时候,李三胜又睁开眼来,向赛茄子看了一看。他的眼珠似乎也能够转动,不是先前那样白的多,黑的少了。赛茄子道:“三爷,你好一点儿啦?”李三胜头微微点了一点似的,还是说不出话来。赛茄子向围着看的人道:“现在不用帮场子了,让我们把他抬着走吧。倘若是病好了,少不得还要到这地方来干那玩意,到那时候,大家多扔两个铜子儿就算行好了!”看的人倒是狠命地盯了他一眼,然后让出路来。赛茄子也不理会,自和人把椅子抬着走了。

什刹海这么一道长堤卖艺的人就多了,少了这么一个玩鬼打架的,谁也不感到有什么不同的情形,看的人还是看,玩的人还是玩。太阳慢慢偏西了,杨柳树梢上,抹着那样金红色的阳光,最高树梢上的蝉声,“吱哪吱哪”地断续响着,似乎也带了一种凄惨的意味,于是那些寻找低级趣味的游人也纷纷地散去,这个吵闹的市场,也就像李三胜那么一摔,立刻停止活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