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金石之声
当人们形容某人的语言包含着重要内容,而语气又如钢似铁、不容置疑、不可更改的时候,常爱说:“此言掷地,如作金石之声。”那么,什么叫“金石之声”呢?这要从中国最早的乐器分类法——“八音”谈起。
所谓“八音”,即指“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八类乐器。“金”指青铜,如钟;“石”指玉石,如磬;“土”指陶土,如埙;“革”指皮革,如鼓;“丝”指弦线,如琴;“匏”指葫芦,如笙;“木”“竹”,即木、竹制乐器,如柷、敔,如笛、管。
这种根据乐器质材划分乐器种类的方法的产生,说明当时我国的乐器品种,已经相当地多,因而才有了分类的需要和抽象归纳的可能。我们知道,现代通行的乐器分类法,是注重乐器的发声原理和演奏方法的,如分为“弓弦乐器”“吹管乐器”“打击乐器”等等。那么,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在“八音”这种古老的分类法中,蕴含着先民的一种美学观念,即在某种程度上,把乐器本身当成了音乐。殷、周的统治者追求音乐享乐,突出表现在不惜花费巨大的人工、财力来制做精美的乐器上。他们竭尽当时生产力之可能,驱使奴隶们铸钟镂磬,熔饕餮于钟身,雕白虎于磬面,技艺精绝、巧夺天工。金钟石磬之上,凝结着奴隶们的无穷智慧和宝贵生命,也记录着统治者在追求音乐享乐的同时耀威炫势的欲念。也许,一直要到春秋战国之际、礼崩乐坏之时,孔老夫子发出“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的著名诘问之后,中国传统美学中重精神,轻物质的思想,才能真正开始萌生。
湖南宁乡出土的商代青铜大铙
八音之中,金石为先。“金”类乐器有铙、钟、镈等。下图为故宫博物院藏商代大铙的照片。铙多见于商,有中空的短柄可按木把,使用时铙口向上,较小者手持其柄,较大者植于座上,以锤击之。商铙一般三件一组,已可反映出当时人们的音阶观念。图中之商大铙,亦有称之为镛者 [1] ,通体饰饕餮纹,确有一种美感。
钟,一般是悬而击之。悬钟的框架,其梁称“簨”,其柱曰“虡”。单独悬挂的大钟,称特钟,而绝大部分依声律高低排比悬挂的,称编钟。编钟在西周中期多为大中小三件一组,晚期后,一组发展到十几件甚至更多。有钟柄(甬)的钟,称为甬钟,以半圆形钮代替甬来悬挂的,称钮钟。作为旋律乐器的中国铜钟,在造型上与世界其他各国的“钟”不同,一般不是圆形而是扁形,像两块瓦合在一起。钟口的边缘线(于),不是直线而呈弧线。是什么原因造成中国铜钟的这种独特造型风格呢?恐怕是由于两点必要而精细的考虑。一是扁钟的余振时间比圆钟短,便于演奏旋律,不至前音未消,后音已现,混成一片“和音”。二是这样形制的一个钟,可以在隧部和鼓部敲出两个不同音高的乐音来。最早阐明前一点的,是北宋沈括(1031—1095),他在《梦溪笔谈·补笔谈》卷一中写道:“盖钟圆则声长,扁则声短,声短则节,声长则曲,节短处声皆相乱,不成音律。”他指出,假如用圆形钟来演奏旋律,则“急叩之多晃晃尔,清浊不复可辨”。而发现第二点,即一钟可发两音,则要晚得多了。这一秘密自钟磬音乐退出人们的实际音乐生活之后,近两千年来一直无人揭破。最早提出这一现象并加以阐述的文章,是1980年1月出版的《音乐论丛》第一辑中黄翔鹏的《新石器和青铜时代的已知音响资料与我国音阶发展史问题(下)》。在此文中,黄翔鹏根据大量实际测音的结果,佐以古籍中有关的旁证,提出并初步探讨了一钟两音的意义和它的来龙去脉。这一发现,已被其后曾侯乙墓空前伟大的音乐考古发现所证实。
磬,一般为玉或其他名贵石料制成。其状为略呈不等边三角型的薄片。磬和钟一样,也分特磬和编磬两种,并经常与钟合奏,共成“金石之声”。我们在上一章提到过,磬可能是人类最早使用的乐器之一。古籍中所谓“击石拊石,百兽率舞”[2] ,便是对远古先民们以磬伴奏“摹拟舞”的记载。“击”是重敲,“拊”是轻敲,一重一轻,自成节奏。
照片中的虎纹特磬,1950年安阳武官村商大墓出土。此磬系大理石雕成,通体饰以虎纹,长达84厘米,高达42厘米,厚2.5厘米。其声清朗浑厚,是一件绝无仅有的稀世珍宝。从磬体上方有显著磨痕的悬孔来看,此磬当是一件曾久被使用的乐器。
虎纹石磬
钟磬之声,在人类文明的黎明期、在中华民族生聚繁衍的土地上高扬着。它曾诉说过些什么呢?从什么时候起,金与玉的结合,便被一代代的人们视为最完美的结合了呢?由此而引出的“金石之盟”“金玉良缘”的俗话,是仅仅由于钟磬之乐的谐合美妙以成公论,还是由于人们的牵强附会呢?这些问题可能不容易回答,但是,有一点却是明确的:音乐自进入奴隶社会——人类第一个有阶级的社会之后,便被打上了阶级的烙印。从那个时代起,音乐开始被肢解了,一些人只奏,另一些人只听,创造它的人既不能仅为它而创造,也不能仅为自娱而演奏歌唱,他们用生命创造出这圣洁的仙女,是为了奉献他人,而另一部分人,却端坐堂上,享受着原来奉献给上苍的一切。
奴隶主阶级为了能永远保持对文化和一切物质财富的垄断,专门制定了一整套氏族宗法制度,其代表与集大成者,便是西周的礼乐。
注 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