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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物是人非

陆一鸣敲响了刘校长家的门,开门的是刘校长的爱人欧阳老师。

打开门看见来人是陆一鸣,欧阳老师连忙示意在沙发前坐着的男孩回屋去。可是男孩在看到陆一鸣后,欣喜若狂地快走几步:“你是……你是一鸣哥!一鸣哥,快进来!”

男孩很快认出来陆一鸣。看到上初三的儿子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喜欢陆一鸣,她明显有些紧张。她瞥了一眼陆一鸣,然后没好气地对男孩说:“还不进屋学习去,这里有什么好看的?快去!”

男孩听后悻悻然走进自己的房间。

事实上,陆一鸣已经认不出刘校长的儿子了。八年前,陆一鸣晚上带他捉萤火虫时,他才七岁,如今已经是个大孩子了。陆一鸣心里立刻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欧阳老师,刘校长不在家吗?”陆一鸣站在屋门口,没有打算要进去。眼前这位欧阳老师是陆一鸣的语文老师,陆一鸣语文学得还算不错,当时欧阳老师还是比较喜欢他的。

“你进来吧。”欧阳老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惋惜地看着陆一鸣。

陆一鸣低头看了一下自己因为走了几十里路而变得脏兮兮的运动鞋:“老师,我就站这里吧。”

欧阳老师伸出手,拉着陆一鸣的胳膊向客厅沙发走去:“坐下休息会儿吧,自己走回来的吗?”

陆一鸣拧不过欧阳老师,又怕把欧阳老师家的沙发弄脏,于是赶紧拿了茶几一旁的小板凳坐下。

欧阳老师嘴角露出一抹笑容,然后去冰箱里拿出一罐饮料递给他:“一鸣,你还没吃饭吧?你先凉快一下,我去给你煮碗面。”

陆一鸣接过饮料连忙站起身:“老师,不用了,我……我吃过了……路上吃了点儿。”

欧阳老师能用这样的态度对陆一鸣,他已经很感激,他不想再给欧阳老师添麻烦。

“真的吃过了吗?”欧阳老师坐在沙发上,观察着陆一鸣的神情。

陆一鸣不敢看欧阳老师的脸,只是重重地点点头。

欧阳老师深深地长叹一声,然后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一鸣啊,你家的房子是我们家老刘张罗着卖的。法院判决后,你父母相继出事,你们老家的亲戚都躲得远远的。老刘帮你爸办了病退,把你家房子卖了赔偿给倪阿蒙家了。”

陆一鸣低头听着欧阳老师的叙述,两只手紧紧地攥住。听到父母出事,他的手不由自主开始摩擦裤子,心也揪在一起,呼吸有些紊乱。

“你也知道,你们家这种情况,房子不容易出手,所以也只能以低于市场价格卖了。房子一共卖了三十万,如数赔偿给倪阿蒙家了。这信封里是你爸的工资卡。老师的工资不高,你爸病退后工资也只能发百分之七十,勉强可以支付他在医院的费用。信封里有两千块的现金,知道你该回来了,老刘动员学校的老师给你募捐的。虽然钱不多,但也能帮你凑合着过些日子。”

听到这里,陆一鸣站起身来,对欧阳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欧阳老师,谢谢刘校长!”

欧阳老师拿起信封递到陆一鸣手里:“一鸣,把钱和工资卡收好,以后每个月记得按时给你爸去缴费。你先找个地方落脚,再慢慢打算将来怎么办吧。生活上有啥困难,记得来找我们。”

陆一鸣再次深深地给欧阳老师鞠了一躬,然后告辞离开。

从欧阳老师家出来,已经下午五点了,陆一鸣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可是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停留了。他知道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欧阳老师算是素质高的了,如果遇见小区里那些没事就爱八卦的人,还不定要说他什么。

坐公交去市里看父亲,即刻动身!

做了这个决定,陆一鸣低着头去小区对面等公交车。

傍晚时分,包子铺的阿姨早早就把包子蒸熟了,陆一鸣特别想买两个包子垫垫肚子。可是,包子铺阿姨这张熟悉的脸令他下不了决心上前。

陆一鸣正犹豫的时候,公交车来了。他登上车,然后走到最后一排靠窗位置坐下来。他饿得有点儿头晕,想起来包里还有半瓶水,拿出来“咕咚咕咚”喝下去。

陆一鸣不想抬头看任何人,他太累了,不一会儿就靠着窗户睡着了。

陆一鸣是被售票员叫醒的。他睁开眼睛,发现车上就剩他自己了,售票员拿着笤帚正在打扫卫生。他难为情地站起身,说了句“抱歉”就下了车。

车站卖煎饼的阿姨热情地招呼陆一鸣,他站定笑了笑,买了一个煎饼。他从双肩包掏出钱夹,从为数不多的零钱里抽出五元递给阿姨。

陆一鸣记得八年前,这样一个煎饼才两块钱,八年的时间改变了太多事情。他突然想起母亲的抱怨,今天的大米又涨价了,昨天的猪肉又买贵了,西红柿跌了,黄瓜烂大街了……

母亲的唠叨竟是那样的亲切,可惜当时的他无法理解母亲的心情,总是嗤之以鼻地埋怨母亲小市民,太斤斤计较。

陆一鸣看着手上的钱夹。这是个真皮钱夹,是高一那年母亲花二百多元给他买的,从小到大,父母从来没让他受过委屈。母亲同时做七八个厂子的账目,挣得也多。父亲虽然是死工资,但也是月月到账,相对于父母都是农民的同学来说,他家的经济情况算是很好了。

钱夹里,零钱整钱一共有四百多块。陆一鸣依稀记得去倪阿蒙家之前母亲说的话:“马上就要上大学了,兜里多装点儿钱,别乱花就行。去找女孩儿的话别太抠门。”

母亲还是很民主的,明知道他去找暗恋对象也没有多说一句话。或许是高三毕业了,母亲觉得他是大人了,有了自己的判断,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应该自有分寸。

母亲对陆一鸣无条件的信任,却换来了她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结局……

陆一鸣转乘公交车到达父亲住的医院时已经是晚上七点钟了。辗转找到父亲住的病房,看到父亲的一刻,他被吓了一跳。

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消瘦的脸庞架着那副他从小就熟悉的高度近视镜,身体因为过度消瘦而显得驼背,宽大的病号服穿在身上像是电视上的戏服。

“爸!”陆一鸣跪倒在地,抬起头凝望着父亲。

陆耀琪正聚精会神地望着窗外,这声突如其来的“爸”把他吓了一跳,他本能地瑟缩了一下身体,双腿迅速地收到床上,然后用手抱住脑袋,整个人蜷缩在墙角里。

“爸,我是一鸣,您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您的儿子陆一鸣!”陆一鸣跪在原地,用哀求的眼神看着父亲。

陆耀琪听到他的话,缓缓地把抱着头的手放下来,认真地看着他,然后伸出手来。

陆一鸣连忙站起身,凑到父亲跟前。父亲用干枯的手指抚摸他的脸庞。

“爸,您不会忘记儿子吧?”陆一鸣双眼饱含着泪水看着父亲。

“我叫陆耀琪,你叫陆一鸣,对不对?”

陆一鸣重重地点头,扑进父亲的怀里。

陆耀琪眼里立刻充满了泪水:“你……我不愿意看见你……我头疼……”他突然变得狂躁起来,抱着头,身体来回地扭动。

站在门口的护士连忙叫来医生,好几个人按着陆耀琪,医生给他注射了一支安定剂。

陆一鸣被夜间值班医生带去办公室说:“你父亲的病情还很严重,重度抑郁症加上轻度的精神分裂。刚才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但是这已经比八年前他来的时候好了很多。你作为家属要有心理准备,他不是完全没可能康复,但是可能性真的不大。”

陆一鸣听得懂医生说的话,但是他不甘心,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照顾父亲,直到父亲康复为止:“医生,我能做什么吗?我来陪他会不会好一点?”

医生满意地笑了笑:“你能这样想,真的挺好,但是你能做到全天陪护吗?”

医生的话让陆一鸣沉默下来。他刚出狱,不仅要自讨生计,还要为父亲的将来做打算。目前父亲的工资还可以应付医药费,但随着治疗和康复费用的上涨,说不定哪天,父亲的那点儿死工资,就入不敷出了。

“医生,我们家的情况估计您也清楚,可不可以拜托您帮我找个护工的活儿?这样我既可以照看父亲,又可以挣自己的生活费。不瞒您说,我今天刚刚出狱,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陆一鸣低着头一口气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医生。他红着脸,不敢抬头,像是等待着宣判。

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跟陆耀琪年龄相仿,他看了看怯怯的陆一鸣,说:“说实话,如果这不是你第一次来探视,这个时间我是不会让你见你父亲的。你说的这个提议听上去不错,可是我还是不赞同。刚才你也看见了,你父亲见到你情绪反应激烈,你不适合频繁地探视。再有,你知道在这样的医院做护工意味着什么吗?一般的抑郁焦虑是不用住院的,住院并且需要护工的患者都比你父亲严重得多。你刚在监狱待了那么多年,现在又要在这样非正常的环境下工作,非常不利于你的身心健康。为了你自己和你父亲,我劝你还是找一份其他的工作吧。”

医生的这番话令陆一鸣非常感动。其实他刚一来到这家医院,就听到了一个女患者鬼哭狼嚎的声音,他的心已经开始颤抖了。倒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这个女人的声音让他立刻联想到了母亲。所以,他知道胜任不了这里的工作,正像医生说的,为了自己和父亲,他需要离开这里。

陆一鸣深深地向医生鞠了一躬,然后背着双肩包和吉他离开了医院。

看来护工的工作不算太难找,陆一鸣打算明天去高阳市的其他医院碰碰运气。

陆一鸣把吉他肩带向上调了一下,他的手停留在肩带上不舍得放下。他突然觉得手痒了,很痒。

陆一鸣六岁开始学习吉他,直到现在他从没有一天离开过吉他,包括那天被警察带走的时候,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也没有忘记跟警察说要带上吉他。

那天,陆一鸣背着吉他去找倪阿蒙,本来打算吃完饭后,弹一首歌来向倪阿蒙告白。他和倪阿蒙当了三年高中同学,前后桌,每天看着倪阿蒙的背影,但从来没有表白。他无数次想告诉倪阿蒙自己的感情,但都克制住了。他知道学业未成,不应该表露自己的感情。所以,他们即使有时间说话,也只是讨论习题或者要报考哪所学校。当倪阿蒙表示愿意报考他理想的大学时,他高兴得半夜两点才睡着。

陆一鸣视吉他为生命,就像倪阿蒙视舞蹈为生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