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宗實録與續玄怪録
通論吾國史料,大抵私家纂述易流於誣妄,而官修之書,其病又在多所諱飾,考史事之本末者,苟能於官書及私著等量齊觀,詳辨而慎取之,則庶幾得其真相,而無誣諱之失矣。韓愈之順宗實録者,朝廷史官撰進之國史也。李復言之續玄怪録者,江湖舉子投獻之行卷也。兩書之品質絶不類似,然其所紀元和一代,憲宗與閹宦始終隱秘之關係,轉可互相發明。特並舉之,用作例證。韓書世所習讀,故止略引其文。李書則其名稱異同,著作年代及文句校釋諸端,頗多疑滯之義,未易通解。但兹篇所引據之李書一節,爲太平廣記所未收入者,其字句無從比勘。故李書諸問題,於此俱可不必論及,以免支蔓。兹節録其文於下。
涵芬樓影南宋本續幽(玄)怪録壹辛公平上仙條略云:
洪州高安縣尉辛公平,吉州廬陵縣尉成士廉,同居泗州下邳縣。於元和末偕赴調集,行次閿鄉。[緑衣吏王臻]曰:「我乃陰吏之迎駕者,此行乃人世不測者也。幸君能一觀!」(寅恪案,「幸」字初視之,極可通。細審之,則疑是「辛」字之譌。蓋所以别於下文之「成公」也。徐乃昌先生隨盦叢書續編覆刻李書,附有校勘札記,「幸」字未著異讀。)成公曰:「何獨棄我?」曰:「君命稍薄,故不可耳。非敢不均其分也。入[長安]城,[成君]當舍於開化坊西門北壁上第二板門王家。辛君初五更立灞西古槐下。」及期,辛步往灞西,臻引辛謁[陰世遣迎天子上仙軍馬之]大將軍。居數日,[大將軍]部管兵馬戍時,[辛隨之]齊進,入光範[門]及諸門。將軍金甲仗鉞來立於[宣政]殿下,五十人從卒環殿露兵,若備非常者。殿上歌舞方歡,俄而三更四點,有一人多髯而長,其狀可畏,忽不知其所來,執金匕首長尺餘,拱於將軍之前,延聲曰:「時到矣!」將軍頻眉揖之,唯而走。自西廂歷階而上,當御座後,跪以獻上。既而左右紛紜,上頭眩,音樂驟散,扶入西閣,久之未出。三更上御碧玉輿,肩舁下殿。[將軍]遂步從而出。自内閣及諸門,吏莫不嗚咽羣辭,或收血[淚],捧輿不忍去者。過宣政殿,二百騎引,三百騎從,如風如雷,颯然東去。出望仙門,將軍乃勅臻送公平,遂勒馬離隊,不覺足已到一板門前。臻曰:「此開化[坊]王家宅,成君所止也。」公平扣門一聲,有人應者,果成君也。秘不敢泄。更數月方有攀髯之泣。(寅恪案,「攀髯之泣」見史記貳捌封禪書。)
寅恪案,復言假道家「兵解」之詞,以紀憲宗被弑之實,誠可謂「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者矣(此語見杜預春秋左氏經傳集解序)。唐代自中葉以後,凡值新故君主替嬗之際,宫禁之中,幾例有劇變,而閹宦實爲此劇變之主動者。外廷之士大夫,則是宫禁之中閹宦黨派鬥争時及决勝後可憐之附屬物與犧牲品耳!有唐一代之政治史中,此點關係至鉅,特宫禁事秘,外間本不易知,而閹人復深忌甚諱,不欲外廷有所得聞。憲宗爲中興之英主,其聲望更不同於他君,故元和一代,其君主與閹人始終之關係,後來之宦官尤欲隱秘之,以免其族類爲士大夫衆矢之的也。兹先節録順宗實録及其他有關史料於下,然後綜合論之,以證成鄙説。五百家注昌黎先生文外集順宗實録關係宫禁中宦官黨争者如:
外集陸實録壹(原注:「起藩邸,盡貞元二十一年二月。」)云:
[貞元二十一年正月]德宗大漸,上疾不能言。(寅恪案,「上」指順宗。下同。)[王]伾即入,以詔召[王]叔文,坐翰林中,使决事。伾以叔文意入言於宦者李忠言,稱詔行下,外初無知者。
外集捌實録叁(原注:「起四月,盡五月。」)云:
[五月]辛卯以王叔文爲户部侍郎,職如故,賜紫。初,叔文欲依前帶翰林學士,宦者俱文珍等惡其專權,削去翰林之職。
外集玖實録肆(原注:「起六月,盡七月。」)略云:
王伾詐稱疾自免。自叔文歸第,伾日詣中人並杜佑,請起叔文爲相,且揔北軍。知事不濟,臥至夜,忽叫曰:伾中風矣!明日遂輿歸不出。
[七月]乙未詔軍國政事宜權令皇太子某勾當。(寅恪案,「某」字即憲宗之名「純」。)
上自初即位則疾,患不能言,至四月益甚。天下事皆專斷於叔文,而李忠言王伾爲之内主,[韋]執誼行之於外。既知内外厭毒,慮見摧敗,即謀兵權,欲以自固。而人情益疑懼,不測其所爲。會其與執誼交惡,心腹内離,外有韋臯裴垍(原注:「當作均。」)嚴綬等牋表,而中官劉光奇俱文珍薛盈珍尚[衍]解玉等皆先朝任使舊人,同心怨猜,屢以啓上。上固已厭倦萬機,惡叔文等,至是遂召翰林學士鄭絪衛次公王涯等,撰制誥而發命焉。
外集拾實録伍(原注:「起八月,盡至山陵。」)略云:
叔文既得志,與王伾李忠言等專斷外事。叔文入至翰林,而伾入至柿林院,見李忠言牛昭容等,故各有所主。
等條,皆可爲例證。
舊唐書壹陸拾韓愈傳云:
時謂愈有史筆,及撰順宗實録,繁簡不當,敍事拙於取捨,頗爲當代所非。穆宗文宗嘗詔史臣添改,時愈壻李漢蔣係在顯位,諸公難之,而韋處厚竟别撰順宗實録三卷。
五百家注昌黎先生文集叁捌進順宗皇帝實録表狀云:
去八年十一月臣在史職,監修李吉甫授臣以前史官韋處厚所撰先帝實録三卷,云未周悉,令臣重修。臣與修撰左拾遺沈傳師,直館京兆府咸陽縣尉宇文籍等,共加採訪,並尋檢詔勅,修成順宗皇帝實録五卷。削去常事,著其繫於政者,比之舊録,十益六七。忠良姦佞,莫不備書。苟關於時,無所不録。吉甫慎重其事,欲更研討,比及身殁,尚未加功。臣於吉甫宅取得舊本,自冬及夏,刊正方畢。文字鄙陋,實懼塵玷。謹隨表獻上。
右臣去月二十九日進前件實録。今月四日宰臣宣進止,其間有錯誤,令臣改畢却進。舊本者,臣當修撰之時,史官沈傳師等採事得於傳聞,詮次不精,致有差誤。聖明所鑒,毫髮無遺。恕臣不逮,重令刊正。今並添改訖,其奉天功烈,更加尋訪,已據所聞,載於首卷,儻所論著,尚未周詳,臣所未知,乞賜宣示,庶獲編録,永傳無窮。
順宗實録壹卷首附注略云:
樊[澤之汝霖]曰,舊史公傳云:(寅恪案,即舊唐書壹陸拾韓愈傳。文見上引。)公進實録表狀所云,乃監修李吉甫以韋處厚所撰未周悉,令臣重修,而舊傳反謂所撰不當,處厚别撰三卷,誤矣。新史[壹柒陸韓愈傳]又云:「自韓愈爲順宗實録,議者鬨然不息,卒竄定無全篇。」按[新唐書壹肆貳]路隋傳:「文宗嗣位,隋以宰相監修國史。初,韓愈撰順宗實録,書禁中事太切直,宦寺不喜,訾其非實。帝詔隋刊正,隋建言,衛尉卿周君巢[等]皆言改修非是。夫史册者,褒貶所在,匹夫善惡尚不可誣,况人君乎?議者至引雋不疑第五倫爲比,以蔽聰明。臣[李]宗閔,臣[牛]僧孺謂史官李漢蔣係皆愈之壻,不可參撰,俾臣得下筆。臣謂不然。且愈所書,已非自出,元和以來,相循逮今,雖漢等以嫌,無害公議。諸條示甚謬誤者,付史官刊定。有詔摘貞元永貞間數事爲失實,餘不復改。漢等亦不罷。」由是觀之,則公於元和十年夏進此實録後,纔一刊正。是文宗朝所特改者,貞元永貞間數事耳。舊史以爲韋處厚别撰者固非,而新史又謂卒竄定無全篇者,亦非也。司馬温公資治通鑑考異壹玖順宗永貞元年二月李師古發兵屯曹州條下云:「景祐中,編次崇文總目,順宗皇帝實録有七本,皆五卷。題云,韓愈等撰。五本略,而二本詳,編次者兩存之。其中多異同。」然則是非取捨,後世安所折衷耶?終之,唯公之信而已。此新史所以采摭無遺,且以公爲知言也歟?
韓文類譜陸洪慶善興祖韓子年譜元和十年乙未條云:
進順宗實録狀云,去八年十一月臣在史職,監修李吉甫授臣以前史官韋處厚所撰先帝實録三卷,令臣重修。吉甫慎重其事,欲更研討。比及身殁,尚未加功。臣於吉甫宅取得舊本,自冬及夏,刊正方畢。按吉甫九年十月卒,則進實録在此年夏也。舊史云,愈撰實録,繁簡不當,敍事拙於取舍。按退之作史,詳略各有意,削去常事,著其繫於政者。其褒善貶惡之旨明甚。當時議者非之,卒竄定無全篇,良可惜也。史又云,愈説禁中事頗切直,内官惡之,往往於上前言其不實,此言是也。
寅恪案,樊洪二氏之説頗爲詳盡。關於退之撰順宗實録之公案,可據以判定矣。
舊唐書壹捌肆宦官傳俱文珍傳(新唐書貳佰柒宦者傳上劉貞亮傳同)略云:
[文珍]乃與中官劉光琦薛文珍尚衍解玉等謀,奏請立廣陵王爲皇太子,勾當軍國大事。順宗可之。及太子受内禪,盡逐[王]叔文之黨。
劉禹錫劉夢得外集玖子劉子自傳云:
是時太上久寢疾,(寅恪案,「太上」指順宗。)宰臣及用事者都不得召對,宫掖事秘,而建桓立順,功歸貴臣。(寅恪案,此借東漢時事爲比,詳見後漢書列傳陸捌宦者傳孫程傳曹騰傳等。)
舊唐書壹伍憲宗紀下略云:
[元和十五年正月庚子]上崩於大明宫之中和殿。時以暴崩,皆言内官陳弘志弑逆。史氏諱而不書。
同書壹捌肆宦官傳王守澄傳(新唐書貳佰捌宦者傳王守澄傳略同)云:
憲宗疾大漸,内官陳弘慶(志)等弑逆。憲宗英武,威德在人,内官秘之,不敢除討,但云藥發暴崩。
資治通鑑貳肆壹唐紀憲宗紀云:
[元和十五年正月]庚子[憲宗]暴崩於中和殿。時人皆言内常侍陳弘志弑逆,其黨類諱之,不敢討賊,但云藥發,外人莫能明也。
依據上引諸條綜合觀之,可知前言永貞内禪即新故君主替嬗之事變,實不過當日宫禁中閹人兩黨競争之結局,其説誠不誣矣。夫順憲二宗帝王父子且爲其犧牲品及傀儡子,何况朝臣若王伾王叔文韋執誼劉禹錫柳宗元之徒乎?韓退之與宦官俱文珍有連,此據昌黎先生外集叁送汴州監軍俱文珍序及王鳴盛蛾(蟻)術編伍柒俱文珍條,可以推證得知者,故順宗實録中關涉宫禁諸條,既傳自當日之閹宦,復經憲宗鑒定添改,則所紀者,當能得其真相,但即因是轉爲閹人所惡。蓋其黨類於永貞之末,脅迫順宗以擁立憲宗之本末,殊不欲外廷知之也。及憲宗又爲内官所弑,閹人更隱諱其事,遂令一朝國史,於此大變,若無若有,莫能詳述。然則永貞内禪及憲宗被弑之二大事變,即元和一代,其君主與宦官始終之關係,實爲穆宗以後閹黨之深諱大忌,故凡記載之涉及者,務思芟夷改易,絶其跡象。李書此條實乃關於此事變幸存之史料,豈得以其爲小説家言,而忽視之耶?丁丑夏日偶讀續玄怪録,因取與順宗實録等量齊觀,而論證之如此。
(原載北京大學四十周年紀念論文集乙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