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玉在深山双飞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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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一琮的第一件玩具是一块石头,是玉石,岫玉。
佟一琮是满族人,镶黄旗。祖上什么时候到的辽宁岫岩,还是压根儿就是土生土长的岫岩人,佟一琮不清楚。大概是长到十来岁时,他第一次问了老爹佟瑞国,当时坐在水凳上的佟瑞国眼睛一瞪,骂道:“小兔崽子,净问没用的事,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岫岩玉雕匠人都是坐在水凳上琢玉,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一辈辈的玉匠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佟一琮最爱看老爹在水凳上对着玉石雕刻,看到了心里就欢喜、快活,觉得那玉石可真美。原石美,做成了玉器、玉件就更美,美得透骨,美得抓人的魂。可老爹不让他看,更讨厌他在琢玉时问东问西,特别是涉及祖宗的问题。
经历过老爹一次次的瞪眼、发脾气,甚至抡起木棒之后,佟一琮索性不再问了,反正问了也是白问,佟瑞国根本不会给他答案,也许佟瑞国压根儿就不知道答案。
老爹佟瑞国只迷两样:一迷琢玉,只琢岫玉;二迷安玉尘,他的老婆,佟一琮的老娘。
关于祖宗问题,佟一琮如果再问,轻者惹来一顿骂,重者惹来一顿打。他聪明,才不捅那马蜂窝呢,爱谁谁,爱哪儿来哪儿来,哪儿来不一样?哪儿来也是在岫岩生岫岩长的,填表的时候,写上籍贯辽宁鞍山岫岩就可以了,谁会去查祖宗十八代呢?再说了,哪儿能比岫岩好呢?
没读大学以前,准确地说,没正式走出大山以前,佟一琮觉得岫岩哪儿都好,山好水好人也好。春天的青山碧水、柳绿花红,冬天的白雪映日、苍山雄阔,各时有各时的景色,各处有各处的特点。人也纯粹朴实,与人相处,个儿顶个儿都是掏心掏肝,不藏半分心机。
那个时候,佟一琮想,到哪里找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好的人呢?岫岩多好啊,还找什么桃花源?这不就是现实版的桃花源吗?
当然,在他心里最好的还是岫玉,不管是普通岫玉、多彩花玉,还是带着石头外皮的河磨玉、绿白相间极似翡翠的甲翠,没有一样不招他喜爱。岫玉里,做了一辈子玉匠的老爹最喜欢的是河磨玉,河磨玉外表或者灰白,或者黄褐,或者褚红,内里的玉肉细嫩润滑。佟一琮最喜欢的是花玉,花玉色彩斑斓艳丽,颜色变化多端,这些特点是别的玉石没有的,是最能考验玉雕师造诣和灵活性的上等玉雕材料。
上了大学,从大山里出去之后,佟一琮的想法变了。他终于懂得小时候学会的那些成语,诸如“井底之蛙”“孤陋寡闻”之类的意思,外面的世界光怪陆离、五光十色,机会多,平台大,有数不尽的发展机会。
岫岩太封闭,不仅缺少一条当时还没有的高速公路,最封闭的还是根深蒂固不愿意改变的思想。思想大了,格局大了,天地才能大,岫岩才能出去,宝贝岫玉才能出去,才能像维密天使一样吸引全世界的眼球,引领全世界的时尚。
想到这点,佟一琮便耿耿于怀,一脸的愤愤不平,就像自己看中的姑娘,要多水灵有多水灵,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可愣是有人说这姑娘是村姑,没见过世面,又土气又俗气!他不愿意听到别人拿村姑来形容岫玉,岫玉好着呢,距今七千到五千年前的红山文化就用上了岫玉,红山文化出土的玉龙,就是用河磨玉做成的,造型夸张、奇特,兼具写实与抽象手法,同时又有着无法言说的神秘感。岫玉就是缺少一个更大的平台展现自身的价值。
这就好比听过的一句话:位置决定价值。同样的一个岫玉件,摆在岫岩的小档口和摆在大都市的奢侈品柜台里,价位何止相差百倍千倍!好东西就应该有好价值,但这个平台在哪里,怎么能实现价值的最大化,对于当时的佟一琮来说,只是一个不明确的模糊念头,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念想。
不过,佟一琮心里认定一件事:得让别人认可他也认可的事,这样才能真正体现出岫玉的价值。至于这个“别人”是谁,佟一琮也说不清楚,是买玉的人、做玉的人,还是将来把岫玉真正推广出去的人?
辽宁岫岩素有“八山半水一分田”之称。佟一琮打记事起就听人念叨这句话,上高中时他在心里画了个问号,另外半分是什么?答案是:半分道路和庄园。
占了八分的山是岫岩人的衣食父母,山多就有宝贝,宝贝换来柴米油盐,换来数起来哗哗响的人民币。别处山里常有的宝贝,岫岩的山里都有,蘑菇、核桃、榛子、松子和林蛙……样样都不少。别的山里没有的宝贝,岫岩也有,那就是岫玉。
岫玉有名,列为全国四大名玉之一。
玉有灵性,古来就有种种的传说。人们说出各种吉祥话也都要带上“玉”字,像什么“琼浆玉液”“冰清玉洁”“如花似玉”“亭亭玉立”“金童玉女”等,就连夸奖小伙子帅气,都要讲上一句“玉树临风”,夸小姑娘则会说上一句“小家碧玉”。可见玉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之高。
在岫岩,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让孩子们玩玉,是为了沾沾那份天地之气、那份灵秀之气,人是浊物,可玉通灵,沾了灵气,孩子们聪明。
在岫岩,别人家的孩子玩玉,爹妈都由着他们的性子,爱怎么玩就怎么玩,玩出花样来是本事,是能耐。岫岩的孩子哪有不玩玉的,不玩玉的孩子还是岫岩的孩子吗?在岫岩,十几岁的玉雕徒弟到处都是。
可到了佟一琮这儿就变了。只要佟一琮的手沾上了玉,佟瑞国立即眼睛一瞪,眉毛耸立,也不说为啥不行,只是怒气冲冲地扔出三个字:“不许碰!”
佟一琮第一回听见没当回事,挨了顿揍;第二回听见,也没当回事,又挨了顿揍;第三回听见老爹怒气冲冲地吼,吓得七魂没了三魂,浑身打战。佟瑞国对儿子是真骂真打,只要是随手能抄起的家伙,逮着什么都会落到佟一琮身上,不管脑袋还是屁股,挨上了就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佟瑞国的火暴脾气,除了老婆安玉尘,没人压得住。
佟一琮觉得老娘安玉尘是全世界最俊的女人。要说哪儿俊,他还真说不清楚,就觉得老娘和别的女人不一样,那双眼睛里像是汪着山泉水,清得能照见人心。而且老娘心灵手巧,别人家孩子穿上什么新衣裳,只要让安玉尘瞧见了,没几天,高仿版的衣服就穿在了佟一琪、佟一琮姐弟俩身上。对了,还有干妹穆小让身上。虽说穆小让是干妹,可在佟一琮的心里,和亲妹差不多。他总是让着她,当她是个长不大的小丫头。而老娘也把她当成了自家的成员,那份宠爱比亲生儿女更甚。
从小,佟一琮和姐姐佟一琪的穿着在同学中就是最好的。佟一琮对这事不是特别在意,男孩子嘛,最在意的永远是玩,或者吃。女孩子就不同了,佟一琪可是要炫耀显摆一番的。每每穿了件新衣服,她准会把那两只羊角辫梳得高高的,像要翘到天上去。佟一琪长大后更爱美了,看到漂亮衣裳就挪不动步,看到化妆品和漂亮首饰也挪不动步。
佟瑞国说就是安玉尘给穿出来的,给惯出来的。
安玉尘说:“哪有女人不爱美的,我姑娘就应该漂亮。”
佟一琮觉得姐姐佟一琪很爱美,站在人群里挺招风的。可她和老娘一比就逊色多了,单是那点火就着的性子,就能要了人命。但是,老姐居然遇到了韩风那样惯着她的男人。可见,这世间的人也好,物也好,都是一物降一物,有着定数。自小到大,能降住他的人多了,老爹、老娘、老姐,还有小不点儿丫头穆小让,他家的“编外”成员。
佟一琮认为,老娘最让人赞赏的是性子,不温不火、不急不缓,就按着自己的节奏走。再急再恼的事,到了安玉尘这里,也像石子投进了深湖,至多瞧见眉毛蹙到一起,没人见过安玉尘发脾气。
佟一琮小时候以为老娘没脾气,不会生气,年龄稍大点儿,他看明白了,老娘不是不生气,是生气时和别人不一样。
安玉尘生气了,那双原本圆溜溜的眼睛会弯成月牙,笑眯眯地看着人,别人都以为她在笑,实际上她是在生气。她生气显露在说话的语气语调上,脸上笑着,语气语调却是凉的、冰的、寒的,嗖嗖地冒凉气,直接把人拉进北方的寒冬腊月。佟瑞国最怕安玉尘的眼睛弯成月牙,一看见那样的眼风,他的火气瞬间被灭掉。只要安玉尘在,佟一琮即使玩不着玉石,但肯定也挨不着打。
对于佟一琮玩玉这件事,安玉尘的态度是由着佟一琮的性子。这一点,她和岫岩其他家长对孩子玩玉的态度并没有差别。佟一琮甚至能从老娘的眼神里发现一丝丝鼓励的意味,虽然老娘表现出来的并不明显。
佟瑞国的态度截然相反。佟一琮玩玉如果被佟瑞国发现,就只有一个字——打。往死里打!
可是,小孩子的记性哪有那么好?看到别人玩玉,佟一琮心痒手痒,踮着小脚削尖了脑瓜往前凑,说来也怪,只要是看着玉,摸着玉,他就觉得全身的毛孔都打开了,用时髦的话说就是幸福感爆棚,用东北话说是“浑身舒坦”。
这种幸福感通常会在佟瑞国那里被硬生生地截断。佟瑞国只要发现佟一琮亲近玉,便会劈头盖脸地一顿胖揍,丝毫不给他申辩的机会。
佟一琮小时候梗着脖子,愤怒地问:“为什么别人可以玩玉,我不能玩?凭什么?”
佟瑞国也不讲道理,硬生生道:“就凭我是你老子!”
渐渐地,佟一琮懂了,“凭什么”这三个字就不是儿子问爹的话。在佟家,当爹的说啥,就得是啥。大家长的权威,谁敢藐视?
不让玩玉,佟一琮也有自己的玩法,反正他不会让自己的小日子过得像白开水一样无色无味。小孩子哪里有闲得住的,总得让身子忙着,手脚忙着,才有意思。
佟一琮喜欢看画,不管是美术课本上的画、书上的插图,还是年画、小人儿书,他都愿意看,看了就在心里琢磨,哪儿画得好,要是自己画怎么去画,怎么画更好看。他也确实有点画画的天赋。但凡是他见了的东西,三下两下就能描出个样来,活灵活现的,家里的猫狗鸡鸭都被他画到了纸上。
因为画画,佟一琮也挨过打。那次,他在家里的白墙上胡乱涂鸦,还美其名曰“抽象派艺术创作”,整面墙很快就布满了彩色粉笔的痕迹。
佟瑞国发现时,他已经画了一整面墙。佟瑞国抄起一根木棒,追着佟一琮满院子飞跑。父子俩一个前一个后,一个叫着“爹要打死我啦,快来救命啊”,一个骂着“小兔崽子,看我今天不打折你的腿”……
可能因为挨了棒子。过了一阵子,佟一琮的注意力又转移了。他迷上了跟邻居王太奶学剪纸,每天一得空,他就往邻居王太奶家钻,缠着人家教他剪纸。王太奶是岫岩剪纸的高人,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人。
王太奶并不愿意教他,说:“小伙子学这个干啥?这是丫头爱学的玩意儿。”
他说:“王太奶,你教我呗。我可喜欢了呢!”
王太奶说:“不行,我得忙活呢,鸡鸭还没喂呢!”
他说:“我帮你喂,你教我就行。”
王太奶被他逗得哭笑不得,说道:“你这一根筋的劲儿随谁呢?”说完,她开始手把手地教他。一来二去,他便也学会了。只是,他剪出来的不如王太奶剪出来的那样精细,王太奶剪出来的蝴蝶翅膀颤巍巍的,像要飞起来似的。
佟一琮还自学了二胡,这是受家里的影响。老爹喜欢拉,老娘喜欢听,听多了看多了,他就也试着拉,慢慢地也就学会了,《凤阳花鼓》《摘椒》《赛马》他都爱拉。有时候听到了流行歌曲,他嘴巴里哼哼着,便用二胡拉出了曲调。他拉二胡不讲什么指法,凭的是感觉,如果觉得走了音,就继续找,找来找去,音就对了,也算是无师自通了。
佟一琮喜欢上学,学校里小伙伴多。可是他不爱读课本,他总觉得课本太没劲儿了,好像就是为了拿个高分才学的,“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分分,学生的命根”,多么无奈的现实。分数真的是他的命根,如果拿到高分,老爹喜笑颜开,褶子里都是笑容;如果没考好,肯定会挨打。为了少挨打,他就尽量拿高分。
他爱读闲书。闲书总比课本有意思得多。他把那些好词好句记在本子上,读到高中时,小本子攒了一纸箱。图书馆闲书多,没事的时候,佟一琮一坐就是一天,逮到什么读什么。反正只要不是课本,他都有兴趣读。岫岩图书馆的老馆长跟他特熟,每次见到他都喜欢得不得了,不停地说着“孺子可教也”。
佟一琮最喜欢的,当然还是玉石,他常想:要是让我玩玉石,画画、剪纸、二胡什么的,我都不玩了。
不过,一个月里,有两天是例外。在这两天里,他就算玩了玉石,也不会挨打。这是佟一琮发现的一个秘密。
每月的农历初一、十五两天,老娘安玉尘都会突然不见了踪影,而每到这时,佟瑞国就会没着没落的,不停地拉二胡。这样的日子他只拉两首曲子:《二泉映月》和《长相思》。二胡声一响起,弄得佟家上下悲悲惨惨、凄凄切切,连院子里的鸡鸭鹅都跟着发蔫儿。
事后,他问老娘干啥去了。
安玉尘只说是去姥姥家了。
佟一琮从小就没见过姥姥家的亲人。姥姥家在哪儿?老娘的亲人都什么样?佟一琮一无所知,在他看来,这是佟家最大的秘密。关于这事,他问过奶奶、老爹、老娘和姐姐佟一琪,甚至问过邻居家牙齿都掉光了的王太奶。没有人能给他答案。老娘的身世是个谜,姥姥家是个谜,一个他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不过谜没解开不要紧,至少,每个月里的那两天佟一琮都可以漫山遍野地看玉石,走进河沟里摸玉石,或者干脆到玉石摊子看制作后的玉器成品。那是他最快活的时光。
那些摆弄玉石的老人都认识佟一琮,也知道他爹不让他玩玉,见了就会逗他:“佟一琮,今天来玩了?不怕你爹打你了?”
佟一琮眼睛盯着玉,头也不抬地答:“今天没人管!”
有时看得上瘾,第二天,他又悄悄地去了玉石摊子,看看谁家又做出了什么新鲜的小玩意儿。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招来了佟瑞国的一顿打。
挨打不是光彩的事,出了大山,佟一琮没和别人说过,他本身就不是个多话的人,这个性格,随了老娘安玉尘。
但凡事都有个例外,他还是讲给了一个外人,那人就是程小瑜。
那年,佟一琮二十三岁,读大四。地点是岫岩的小河沟,沟里的水是温泉水,清澈温和,水下的石头滑溜溜的。佟一琮猜测,说不准那里面就有上好的河磨玉。
那是他从男孩儿变为男人的第一次,他清楚程小瑜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但他不清楚自己是程小瑜的第几个男人。曾经,他为这事耿耿于怀,后来心思就淡了,第几个不重要,重要的是,程小瑜是他佟一琮的女人,心和身都系在他佟一琮身上。
程小瑜是佟一琮的大学同班同学,班花、系花、校花。
程小瑜漂亮,和一个叫冰冰的影视明星长得特像,虽然没有那种强大的气场,小清新却可以打出一百分。特别是她的皮肤,白里透粉,用“艳若桃花”来形容绝对不过分。用邻居王太奶的话说,小脸蛋掐一把能冒浆。如果非要挑出不足,也就是个头了。程小瑜属于娇小玲珑型的,身高不到一米六,从外表看,是个典型的江南女子,一颦一笑间露出的都是娇羞。佟一琮最清楚,那绝对是蒙人的假象,这个女人骨子里写着野和媚,可那野和媚谁能看得到呢?也只有他佟一琮。想到这儿,他的嘴角不自觉地翘了上去。幸福啊,不光是猫吃鱼,狗吃骨头,还有你喜欢的那个女人正巧也死心塌地地喜欢着你,能变着花样地气你,又能变着花样地哄你,让你的那颗小心脏又疼又痒,扑腾腾地乱蹦乱跳,软软的身子挨过来让你酥到骨头里。
大学开学第一天,佟一琮就瞄上了程小瑜,他的瞄是偷瞄,看上一眼,心能怦怦乱跳半天。程小瑜冲他微微一笑,佟一琮的魂就飞上了天,觉得血液流动的速度比高铁动车还要快。末了才发现,人家程小瑜的笑是给别人的,他那颗情窦初开的青涩小心脏像被人从云彩上摔到了地下,还要踩上两脚,拧巴几下。
不光是佟一琮一个人是这种状态,班上、系上、学校里的男生们都知道程小瑜,追着绕着往她身边凑,盼着能得到她的一点点垂青。忽喜忽悲、忽冷忽热、忽近忽远,是程小瑜送给男生们的日常礼物。
佟一琮知道,在若干的追求者当中,自己并没有什么优势。要论家庭条件,自己是正宗农字号子弟,班里、系里的富二代、官二代比比皆是;要论个人条件,佟一琮只能算是中等,一米七八的个头,黑皮肤,程小瑜身边,玉树临风者大有人在,小鲜肉成排成团;若论才气,明里暗里写给程小瑜的信和纸条,雪花一样地飞来飞去,女生宿舍楼下,卖弄诗文者不止一例两例。
追女孩子这事,就像各地的招商引资口号一样,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没有优势创造优势也要上。佟一琮的优势就在于他的厚脸皮,厚脸皮是他的自嘲,是比较难听的说法,好听的说法是执着、坚持,是“铁杵磨成针”的毅力。
程小瑜从大一开始就没断过男朋友,那些男朋友的使用期通常是三个月,最短的只有两个星期。但无论程小瑜的男朋友是谁,佟一琮都一直以哥们儿自居,不离不弃地陪在程小瑜身边。
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个备胎。可他自己觉得,备胎怎么了?备胎有备胎的机会。爱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事,我爱就成了,碍着别人什么事了。我备胎,我乐意!
事实上,他也有自己的小狡猾,只有以哥们儿的角度走近,才能和程小瑜保持最长久的关系,才能最深入详细地了解程小瑜,才能有机会让自己一举获胜。
果然,几年下来,程小瑜的男友走马灯一样换了一个又一个。铁杆儿哥们儿佟一琮却始终待在程小瑜身边,成为不变的护花使者。程小瑜在班里、系里、校里的女性朋友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大多数女生对程小瑜充满了羡慕嫉妒恨,看向她的眼神都不太友善,送给她的笑容里也隐藏着敌意。程小瑜不理会那些眼神和敌意,照样我行我素。其实,她这样并没有错,人本来就应该为自己活着,而不是活在他人的评价和眼光里。
这样一来,佟一琮这个哥们儿更显出珍贵。程小瑜渐渐地习惯了生活中有佟一琮,习惯了佟一琮静悄悄的陪伴。她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事,桩桩件件都讲给佟一琮,让他帮着分析,帮着拿主意。佟一琮也不小气,从男生的角度一一分析,逐个破解,每当他的主意得到程小瑜的认可,程小瑜都会猛地一拍他的肩膀:“虫虫,我太佩服我自己了,竟然能交下你这样的好哥们儿!”“虫虫”是程小瑜给佟一琮起的绰号,倒是和他的名字谐音。
程小瑜问过佟一琮,“琮”是啥意思?佟一琮告诉她,琮是一种内圆外方的筒形玉石,是古时候的礼器之一。
程小瑜说:“那不就是敬天的东西吗?一琮……这名字看上去平常,意义倒不小呢!玉琮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汉代还是唐代?”
佟一琮说:“最早的玉琮见于安徽潜山薛家岗第三期文化,考古学家说是五千多年前的。照片在网络上能找到,号称玉琮王。”
程小瑜说:“那我叫你玉琮?”
佟一琮说:“别,你还是叫我虫虫吧,我喜欢听你这样叫。”他把这个绰号看成程小瑜对他的昵称。不,是爱称。
程小瑜说:“我是小鱼,你是虫虫,看来,你注定是我的食物啦!”
佟一琮笑着,也不反驳,因为他知道,自己确实是让程小瑜吃定了。
有一次,微醉的程小瑜兴奋之情难以自控,抱过佟一琮的脑袋,在他的额头上狠狠地亲了一下。那一下之后,佟一琮三天没洗脸!还有一次,佟一琮在新年晚会上表演了一首二胡连奏,班里顿时掌声雷动,程小瑜和全班的女生一起每人给了佟一琮一个拥抱。除此之外,两人在肢体上还真没有太多的亲密接触。
佟一琮亲眼见证了程小瑜数次的恋爱和分手。在渐渐深入的接触中,他慢慢发现了程小瑜表面傲气下的那份脆弱,发现了在看似游戏的恋爱中,程小瑜其实并没有向任何人真正敞开过心扉。一个自小父母分离,在爷爷奶奶的娇惯宠爱下长大的女孩儿,自傲下隐藏着不愿意让人发现和触碰的自卑。他对程小瑜的感情从最初单纯的喜欢变得复杂,怜惜和疼爱夹在其中。
隐隐地,他有种预感,总有一天,程小瑜会成为他的女朋友,不,是成为他的女人!
那天,雪后初晴,宿舍的哥们儿都出去了,难得清净,佟一琮手里握着那个黄白老玉制作的手把件,望向窗外。
窗外,前几天被白雪覆盖的地面,在阳光的照射下渐露本色。他心生感慨,这世间还有比阳光和温暖更强大的力量吗?当阳光普照之时,温暖会融化所有的冰冻,哪怕那冰冻藏在最阴冷的角落里。即使程小瑜是块冰,他佟一琮也要用温暖将她慢慢融化,让她化成水,还要慢慢给她加热,热得烫人。
大四上学期结束时,程小瑜和一个富二代男朋友分手了。甩开前男友的手,程小瑜直接拉住了佟一琮的手,一脸得意地离开,后脑勺上写着“姑奶奶不在乎”!
到了没人的地方,她扑进佟一琮的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那天,佟一琮和程小瑜谈了几个小时,从小饭馆转移到咖啡厅,最后到了公园的小角落,从下午3点到半夜11点多。还差五分钟又是新的一天了,程小瑜眼泪汪汪地说:“虫虫,我决定了,还是你来做我男朋友吧!”
当时风很大,月色朦胧,并不是个确定恋爱关系的好天气。在佟一琮的梦想中,这样的时刻,天气应该是晴朗的,最好再有点儿桃花绿叶之类的,或者有洒着清辉的月亮。不过,天气是不是适合并没有关系,重要的是,关系确定了,梦想成真了,备胎终于转正了!
佟一琮轻轻咬了下自己的舌尖,疼。
确定不是做梦,他鼓足了勇气,左手慢慢地抚上了程小瑜的香肩,右手从程小瑜的细腰上一厘米一厘米地往下滑。刚刚被自己牙齿咬过的舌头也没闲着,径直撬开了程小瑜的香唇。程小瑜没有佟一琮想象中的那样半推半就,反而极力迎合。这给了佟一琮莫大的鼓励,手、唇一起用力,弄得程小瑜娇喘连连。这是佟一琮第一次听到程小瑜发出这种声音,霎时脑子发酥、身子发胀,抚在程小瑜身上的两只手更加有感觉。
可怕的事就在这时发生了,程小瑜含住了佟一琮的耳垂,舌尖像蛇一般探进了他的耳朵里。呼吸轻柔,吻得佟一琮酥酥痒痒的,他霎时觉得天旋地转,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幸好怀里紧紧抱着程小瑜,才站住了。
程小瑜先是一愣,接着咯咯地笑了起来,停不住地花枝乱颤。好一会儿才止住,别有意味地问:“虫虫,这是……你的初吻?”
当时是半夜,程小瑜看不清佟一琮的脸色,要不然,一定会看到他一脸的窘相。事实上,那确实是佟一琮的初吻。面对程小瑜的突然打住,佟一琮后悔,盼了几年才盼来美人入怀,怎么这么没出息,哆嗦什么呀?
程小瑜情绪转变得特别快,说道:“我们回去吧!再晚宿管那个老修女又要骂人了。”
佟一琮没回答,一把拽过程小瑜,狠狠地堵住了程小瑜的唇,像是要把亏了几年的吻一起补上。
窗户纸一捅破,佟一琮和程小瑜就像两块橡皮膏,天天粘在一起。不过,两人的亲昵也仅限于亲吻拥抱。佟一琮心里惦记着再进一步,可每到关键时刻,程小瑜就会叫“咔”。她这样做,反而让佟一琮安心,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真实的程小瑜和别人嘴里的程小瑜是不同的两个人,表面随意,实际上,她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无人可以例外,这何尝不值得赞赏呢?
毕业前,佟一琮正儿八经地把程小瑜请到了西餐厅,拿出大半个月的生活费,两人一人来了一份剔骨牛排,外加两杯咖啡,一份蔬菜水果沙拉,两份小点心。这样的伙食标准对当时的佟一琮来说是一份不小的支出,可他觉得值得,他只是想给程小瑜一份美好的毕业纪念。
果然,程小瑜懂得他的心意。两人边吃边聊,他的眼睛一直看着她,她的眼睛也一直看着他。两颗年轻的心,装的全是对方,完全忽略了身边的一切。世界就是对方,对方就是世界。
程小瑜吃完最后一口牛排,突然掉下了眼泪,说:“虫虫,你是个用心的好男人,我真感动……谢谢你大学这几年一直陪着我。”
佟一琮伸手擦掉程小瑜脸上的泪水,他见不得女人掉眼泪,特别是自己喜欢的女人,见到了,心里疼得能拧出水。他本来是想让她开心的,怎么能让她掉眼泪呢!他愿意她笑,微笑、大笑、坏坏的笑,哪一样都是那么美、那么好。
佟一琮说:“小瑜,不哭,下个月,我带你到岫岩见我父母吧!”
佟一琮没敢提去见程小瑜的父母,程小瑜的爹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把她扔给了爷爷奶奶,除了给她拿些钱,一直对她不闻不问。程小瑜跟佟一琮讲过,将来的婚姻她要自己做主。可佟一琮知道,自己这边不行,还得请示爹妈。而且,他觉得只有这样做了,才能显示出自己的认真和真诚。他对程小瑜是认真的、走心的,他盼望着她成为他的妻子,领到大红的结婚证书,“程小瑜”这三个字可以和他写在一个户口簿上。
程小瑜站起身,坐到佟一琮身边,趴在他的怀里抽泣起来,说:“虫虫,你对我真好,我就知道没选错人。”
两人商量之后,便有了程小瑜的第一次岫岩之行。
和岫岩越接近,程小瑜的心情越忐忑,情绪也越来越焦躁不安。动车上,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蹙着的眉、不停敲动的手指、不停变换的坐姿,都让她的紧张显露无遗。准媳妇儿见公婆大概都是这样的状态吧,至少在中国的领土上,都是一样的情况。
佟一琮安慰道:“别紧张,就当旅行了,就当绿色山村几日游了。游完了,咱就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程小瑜这才笑了。可笑过之后,紧张仍在继续。
事实上,佟一琮的心里压根儿就没底。他不知道,父母对这个未来的儿媳妇儿会是什么样的态度,程小瑜对自己的家又会是什么样的态度。虽说婚姻自主,但又有几个人能够忽视父母的意见呢?现代的年轻人,都陷在一个循环里,没对象时被催婚,有了对象各种挑剔,终于不挑了,可能还会有各种状况出现。走进婚姻前,像取经一样,历经种种磨难。婚姻后,究竟能过成什么样,也是一个未知数,闪婚闪离绝对算不上什么新闻了,这样的例子在身边比比皆是。他们的岫岩之行能顺利吗?程小瑜这个漂亮媳妇儿能入得了传统父母的法眼吗?程小瑜能接受他在深山里的家吗?他们的以后,会幸福吗?……
佟一琮的家人对于程小瑜到来的态度让佟一琮一阵喜一阵惊。
佟瑞国对程小瑜的到来非常欢迎,把带有岫岩特色的菜肴一一端了上来。铜火锅、羊汤、山鸡炖山菇、干煸蛾蛹、薄栎叶饼、山野菜等,弄了满满一桌子。程小瑜并没有第一次上门的拘谨,表现得落落大方、彬彬有礼,一个劲儿地夸奖菜好吃,脸上全是笑容。
安玉尘也显得热情,但话少,比平时还少。
佟一琮看了老娘的样子,心里没底,悄悄问道:“妈,你看咋样?”
安玉尘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佟一琮心里咯噔一下,完了,指定没好话。佟一琮、佟一琪、佟瑞国都怕安玉尘把眼睛弯成月牙,看似在笑,实际上指定是另有说法。但安玉尘却说:“挺好。”佟一琮的心顿时放下了,悄悄地在心里说了句“妈呀,吓死我了”。抬眼一看,安玉尘的眼睛更弯了,从初十的月亮变成了初三的月亮,接着叹了口气:“儿子,你没想过小让?小让从小就跟你好,你也事事让着她。”
佟一琮说:“小让是个小屁孩儿,和我亲妹妹一样。我和小让……不可能。老娘可不能乱点鸳鸯谱。”
老娘说:“小让是个小屁孩儿,是你的跟屁虫。可她也是你的开心果啊!”
佟一琮说:“开心果也是个臭丫头,她呀,还是留着给您当闺女吧!”
老娘说:“儿子,我总觉得,这个小瑜和你不是一路人,你俩性子不一样。”
佟一琮说:“那不正好互补了吗?是最佳搭档。”
老娘说:“适合搭档的,可不一定适合做夫妻。”
佟一琮说:“老娘,您不是说婚姻自主吗?”
老娘不言语了。
佟一琮转过头问老姐佟一琪:“姐,咋样?俏不?”
佟一琪冷眼一瞥:“俏?一眼就看出妖来了,像妖精!”
佟一琮没好气道:“你才妖精呢!瞧瞧韩风让你迷的,都找不着北了。就你那臭脾气,也不知道他看上你哪儿了。”
佟一琪翻了个白眼:“我哪儿都不好,可他乐意呀,他就愿意拿我当小祖宗供着,气死你!”
佟一琮说:“程小瑜是妖精,我也乐意!”
姐弟俩在一起没有不吵的时候,佟一琮早已习惯了老姐的冷嘲热讽,在他老姐的眼里,他身上就没有优点,他的东西没有一样入得了眼,他的女人,自然也入不了眼。
不过,老姐怎么说佟一琮都不介意,不生气。他太了解老姐的性子了。佟一琪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着程小瑜妖里妖气,饭桌上挨着样地给程小瑜夹菜,愣是把她碗里的饭菜堆成了座小山。佟一琮在一边偷偷地笑,知道老姐还是向着自己的,她还是那个自己挨了欺负能拔刀相助、抡起板砖撵得几个小子疯跑的老姐。
出人意料的是,向来对佟一琮持反对意见的佟瑞国,竟然也对程小瑜赞不绝口。背地里,他拉过佟一琮,道:“儿子,这回眼睛长得挺正。这姑娘,好,看着就有福相。商量商量,适当的时候,就把结婚的事给定了。结婚之后,你俩就到外面闯荡去,闯出一方天地,将来老爹老娘也跟着你们到外面长长见识。”
佟一琮嘿嘿直乐,心说老爹性子太急了,这可是程小瑜第一次来佟家!
来到岫岩的第二天,佟一琮带程小瑜到外面转,美其名曰:绿色山城一日游。
佟一琮说:“得空了,我再带着你去鞍山,鞍山的千朵莲花山、二一九公园,还有温泉,都是顶好的去处,咱先看岫岩。”
岫岩有山有水有风景,最有看头的还是玉石市场。
在佟一琮读大学的几年里,岫岩的玉石市场已经从露天摆摊变成入室进厅,他知道程小瑜喜欢热闹,光是那些小玉件就够她看的了。去的路上,佟一琮给程小瑜讲岫玉、玉石王等一系列精灵古怪的传说,讲得神采飞扬。
程小瑜说:“虫虫,除了岫玉,没发现什么东西能让你这样专注。”
佟一琮一脸坏笑道:“谁说的?还有你呢!”
程小瑜扬起了拳头,那场景和电影里的一样,特恶俗,特玛丽苏,可佟一琮觉得特美,美得他脸上全是藏不住的笑。
岫岩的玉石市场有些年头了,清朝末年,民国初期,岫岩就有了由琢玉作坊和玉铺组成的玉石街。关于那段历史,佟一琮小时候听爷爷讲过。那时的玉石街都是前店后厂的作坊,可也是卧虎藏龙的地界。当年的长兴玉、兴记、德聚兴等八家玉铺是关东有名的“岫玉八大家”。
虽然被称作“八大家”,但当时雕刻的多是些小物件,像烟嘴、镯子之类的,只有极少的几家能做些中型的人物、花鸟、走兽摆件。这倒不是匠人们的技艺不行,而是雕玉的工具和现在相比差太多了。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玉石街消失了。直到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岫岩县城汽车站前有了玉石早市一条街,早上五六点钟开市,8点钟左右闭市,经营时间虽然只有两三个小时,倒也红红火火。
县城的两个市场是佟一琮读大学时才建起来的,规模较大,管理规范。一个是1992年建的荷花玉石市场,销售中低档玉件;一个是1993年建的玉都玉石市场,销售的是高档玉石。
已经在外面读书的佟一琮知道,与同样靠原料占领市场的云南瑞丽玉石市场、云南滕冲玉石市场,还有靠雕刻加工取胜的揭阳玉石专业市场、平阳玉石专业市场、镇平玉石专业市场相比,岫岩的玉石市场无论在市场规模、所处地位,还是发展现状上,都稍稍差了一截。
那时,他还不懂得经济学,若是懂了,可能会有更深一层的理解和观点。知识和眼界会局限视野的广度和深度,这是谁都无力反驳的事实。商业就是布局,这和下围棋是一样的道理。先天的布局不足,需要后天的不断弥补。岫玉在商业社会里,当然也要布局,这是一门技术。
关于玉石平台这个念头,时不时地会在他的心里泛起。
这两个市场离佟一琮家不远,两人边走边说话,本来手拉着手,佟一琮看到熟人,离得老远就把程小瑜的手给松开了,本来就黑的一张脸变成黑红色。熟人过去了,佟一琮瞧瞧程小瑜的脸色,仍旧挂着笑,这才放下了悬着的心,再伸手拉住程小瑜,程小瑜轻轻地挣了一下,像是有些嗔怪,只是一挣,便又让他握在了掌心。
荷花玉石市场里经营的多是小玉件,来来往往全是人,年轻人走得快,风风火火,看货谈价,拿货闪人。也有些上了年纪的人,走路慢悠悠的,见到了喜欢的宝贝,从衣兜里取出手电筒和放大镜仔细地欣赏。
程小瑜第一次到玉石市场,看到各种各样的玉石摆件、玉石首饰,眼睛瞬间不够用了,从这处跳到那处,又从那处闪到另一处。她使劲儿拽着佟一琮的手,兴奋地说:“虫虫,怎么有这么多的宝贝呀,太漂亮了!你怎么不早跟我讲啊,早讲我大一就跟你来了。岫玉好美啊,我要戴岫玉的首饰,手镯、耳环、胸坠、项链……我全要!”
佟一琮说:“谁说我没讲过,是你没上心。我不是说过嘛,中国四大名玉,新疆的和田玉、辽宁岫岩的岫玉、河南南阳的独山玉和陕西西安的蓝田玉,各领风骚。咱班上同学都知道我家这儿产岫玉,我以前还送过你一个玉观音呢,我给别人的都是普通岫玉,给你选的是上好的黄白老玉,那可是透闪石!”
“你当时怎么不说?我都没当好东西,回去我再好好找找,戴在身上,片刻不离。”程小瑜不懂什么是黄白老玉,但知道佟一琮给她的一定是最好的。她脑子转得快,行动更快,也不管玉石市场里有多少人瞧着,对着佟一琮的脸颊亲了一下,佟一琮弄了个满脸红,生怕这一幕被谁看了去。佟家几代人都是玉匠,这里认识他的人太多了,两人之间亲密的举动绝对不能现场直播。
程小瑜走到一个摊位前停了下来,拿起摆在上面的一堆玉镯中的一只,问:“这个多少钱?”
没等摊主回答,佟一琮就拽走了程小瑜。
程小瑜觉得莫名其妙,嘟囔着:“你让我看看,这回我不让你送,我自己送自己还不行吗?那么好看的玉镯,我好喜欢。”
佟一琮停下来,两手握着程小瑜的小手,哭笑不得。
“小瑜,你根本不明白,那些玉镯是岫玉中质地最差、做工最粗的玉镯。那都是糊弄不懂行的,都是残次品。”
程小瑜的脸立刻红了,小声嘟囔着:“人家不是不懂嘛,人家看什么都好看,你也不给人家讲一讲……都怪你!”
佟一琮指着远处一位拿着手电筒、放大镜的老爷子,说:“行啦,都怪我!姑奶奶,别撒娇了……看到没?那才是真正的行家。”
程小瑜的目光中写着质疑。
佟一琮解释道:“只有真正的买家才会那么仔细地看玉、验玉,寻找真正的好玉。选玉的学问大着呢,不是谁拿着放大镜、手电筒都能看出来的。颜色、透明度、水头、质地、净度都得细看,无绺、无絮、无裂、无杂质的才是好玉。”
程小瑜显然对佟一琮的讲解没有多少兴趣,眼睛盯着四处的玉件,目光跳来闪去,很少停留。
佟一琮对程小瑜格外细心,看出程小瑜盯着的玉件多是些花哨粗制的作品,没有什么上乘之作。虽然从小受到老爹的限制,不许接触玉,但毕竟整天在玉石堆里泡着,耳濡目染也算略知一二。本来他是想借机讲一些这方面的知识给程小瑜的,毕竟岫岩人都懂玉,以后程小瑜是岫岩的媳妇儿,懂一点这方面的知识,和人家交流起来,也有话聊。回头瞧瞧程小瑜的表情,他不禁在心里摇了摇头,知道程小瑜只是看个热闹,再讲下去,反而会影响她的兴致,干脆闭上嘴巴。
他更清楚,这事怪不得程小瑜,哪一个外乡人到了岫岩玉石市场的状态都和程小瑜差不多,毕竟不是从事这个行当的,也不是专门的玉石收藏家,看个热闹,图个乐呵,过个眼瘾,至多再买上几件作为纪念或是送给新亲旧友,买卖双方皆大欢喜。
2
佟一琮和程小瑜从荷花市场转向玉都玉石市场,随意走进一家玉石商行。
商行的正门挂着一幅牌匾,上面写着“福岫轩”三个大字。推门进去,中式装修风格,雕梁画栋,精刻细琢,每一处都透着古朴内敛。一件件玉器摆放得错落有致,玉器展示区里往里走是一处开放式茶室。茶室门口是一副对联,上面写着:“玉为玥,温润恬益非凡物;心似晶,沁透善美无价比”。
佟一琮心里一动。
店里摆放着中国传统造型的红木家具,长方形茶几上是一套看似简朴、实质工艺考究的紫砂茶具。不难看出,店主除了精通玉石,更是茶道中人。
再往里走,则是财神爷的领地。做生意,不可能没有财神爷的专属位置,所有人对此都习以为常。
此时,店里回荡着《渔舟唱晚》的古曲声,把店里店外隔成了两个世界。一个世界安静,一个世界喧闹。
店里安静得甚至有些冷清,除了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店员一脸笑意地迎接他们俩,再没有别的客人了。
程小瑜转了一圈,觉得店里摆着的玉件确实漂亮,她说不出哪里好,可是能感觉得出设计和作品都很好,不过,价位也实在是高得吓人。她悄悄吐了下舌头,小声问佟一琮:“这么冷清,东西又这么贵,这家店能挣钱吗?”
佟一琮小声答:“这你就不懂了,这种经营高档玉石的大店,三年不开张,开张顶三年!”
程小瑜显然被这个说法吓着了,目光不再闪来跳去,仔细地观察起那些精致的玉石,再怎么不懂行,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程小瑜那么聪明的人,肯定能看得出。让她特别好奇的是眼前这件玉件上的链子是怎么做出来的,一环套着一环,一环接着一环,明明是硬硬的玉石,怎么看上去软软的、柔柔的,像是风一吹,那链子就能动起来、飘起来。她的眼睛盯着玉件,嘴巴招呼着佟一琮:“虫虫,你来看一下,这个好特别。这样的链子是怎么做的?”她招呼了一声,没人回应,再招呼,还是没人回应。
转过头,她看到了令她惊讶的一幕。
佟一琮正站在一块玉石前,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像被玉石粘住了一样。
程小瑜瞬间忘记了刚才的提问,呆立着,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此时,佟一琮透过玉石表层,赫然看到了玉石里面斑斓瑰丽的色彩。让人惊奇的是,那些色彩仿佛要冲破外面的岩层喷涌而出。佟一琮自小就喜欢花玉,但像眼前这块花玉的成色确实不多见,称得上精品中的精品,让人惊讶的不光是这一点,那么多的色彩糅杂交融在一起,仍然保持着各自分明,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程小瑜被他的状态惊呆了。他专注的神情和眼神是她从来没见到过的,仿佛和她完全在两个世界!
眼前的佟一琮不像是在看一块石头,而像在看一个人,而且两者之间正在进行着秘密的、不为外人所知的交流。佟一琮脸上的神情是程小瑜从来没有见过的,深情、专注、全身心投入。
过了一会儿,程小瑜终于缓过神儿来,她担心佟一琮是不是着了魔,要不然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对着块石头就成了痴呆?
程小瑜轻轻地拉了拉他。
佟一琮没动。
程小瑜又拉了拉。
佟一琮还是没动。
……
现在不光是程小瑜,就连那位三十多岁的店员也被佟一琮的神情给吓住了,两个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程小瑜的心里涌出了一个念头:完了,佟一琮入魔了!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一琮,什么时候回来的?”一个五十多岁、衣着朴素、面貌慈祥的女人从店铺的后门走了进来。
佟一琮这才回过神儿来,笑着说:“索阿姨,我昨天刚回来。真巧,竟然能遇到您。我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程小瑜。这家店,您也熟悉?”
索阿姨说:“这是我新开的店。真是巧了,我一般很少过来的,一过来就看到你们了。来,你们两个过来坐,尝尝老树普洱茶。”
佟一琮看了一眼那副对联,明白了第一眼见到时自己心里那份说不出的感觉。那对联分明已经指明了主人,谁又能比索姨更配得上这副对联呢?
完成了介绍的例行过程,佟一琮和索阿姨坐下来边喝茶边探讨起了眼前的那块玉石。
程小瑜的心安稳下来,再打量佟一琮,好像刚刚那一幕根本没发生。在程小瑜看来,让佟一琮着迷的那块玉石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外表看上去和摆在其他档口的差不太多,圆圆滚滚的。可为什么他会那么专注,为什么像丢了魂一样呢?
程小瑜心中不解,佟一琮和那位索阿姨却谈得眉飞色舞。
佟一琮说:“索姨,您这块石头真是上好的花玉,要是我没看错,里面共有红、褐、橙、黄、绿、白六种颜色。”
索阿姨一脸的惊讶,问:“你居然能看出来有几种颜色?橙色连我都一直没看出来。”
佟一琮说:“在里面呢,一整条的橙色,我怎么敢骗您呢!”
索阿姨叹息了一声:“后生可畏啊……多好的胚子,和玉有缘,可惜了,你爹不让你碰玉……我还记得,你小时候也像现在这样,最喜欢花玉,看一眼就能说出里面都有什么颜色。你画画还好,又爱读书,底子厚,不像我们这一辈,书读得太少。年轻时不懂得,上了年纪就知道了,没文化是要吃亏的,而且是大亏。你不琢玉,真是可惜了。”
佟一琮嘿嘿一乐,道:“那时,我还能看出里面装的是山水、花鸟还是人物呢!现在不行了,只能看出里面有什么颜色。这块玉真是上等的好料,不知道您打算怎样设计?”
索阿姨说:“我想了很久,设计一个就推倒一个,你有什么好想法?”
佟一琮摇摇头,不作回答,他虽然不太清楚这块玉的价值,但清楚每位玉雕大师都有自己独特的创意和思路,有些话不能信口开河。内心深处,他倒是对索阿姨的这份信任感激不尽。所谓“做玉先做人,修艺先修人”,索阿姨能在玉雕界成名成角,凭借的不仅仅是雕工技艺,更有做人的高深修为,索阿姨能向他这个后生晚辈提问,本身就有一种胸怀和姿态。按照佟一琮最初的直觉,这块玉应该雕成人物,索阿姨笃信佛学,他猜测,最终这块玉石百分之百会雕成一尊观音像,而玉石中的那块红色,必然会成为观音顶上的那轮红日。至于这尊观音什么时候才会真容得现,则是不得而知。凡事都有定数,特别是这么有灵性的玉石。索阿姨心里对这块玉石的设计应该早已经成型,犹豫的应该是具体细节。她想从佟一琮这里寻到的,只是一个同自己一致的设想。可佟一琮不会说出来,一来他不想影响索阿姨的设计思路,二来是不敢更不能班门弄斧,最后一点则是佟一琮对自己眼光的不确定,毕竟他对玉石的接触同索阿姨相比,实在是太小儿科了。
程小瑜没兴趣听这些,坐了片刻,便起身继续欣赏起那些玉石。她明白,这里面陈列的玉石,比在玉石市场档口里看到的那些,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每一件都像是有了灵魂,光洁润泽,又好像在讲着什么故事。看了一会儿,她的目光开始游离,不时地望向店门口。
佟一琮看出程小瑜待得无聊,又说了几句,便找了个理由起身告辞。索阿姨一再挽留,并说改天一定要请他们全家吃饭,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佟瑞国说,事情和佟一琮有关。佟一琮虽然好奇,但也没多问,并不是碍于程小瑜在场,而是他猜得出,商量的事情一定与玉石有关,要不然索阿姨不会这样郑重。但与玉石有关的事,他自己哪里做得了主,佟家的事,还得是老爹佟瑞国说了算。
出了店门,佟一琮才对程小瑜讲起这位索阿姨的身份。索秀珏十五岁起从事玉雕,十六岁进京,师从北派玉雕名师,玉雕的素活、人物、动物、花鸟,从设计到雕刻,无一不精。在岫岩玉雕界,索秀珏是唯一的一位女性泰斗级人物,身兼中国玉雕大师和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双重身份。索秀珏对佟一琮的喜爱,源于佟一琮的老娘安玉尘,两人情同姐妹。佟一琮隐约知道,老娘对索秀珏好像有过救命之恩,其中的内情,他却不清楚。只是他能够感觉到,索秀珏对他确实是高看一眼,厚爱一层,凡事都有个照应。
佟一琮确实是个玉石迷,佟瑞国那样拦着吓着,也没挡住他对玉石的痴迷,更没挡住岫岩玉雕大师们对他的喜爱。就说这位索秀珏,她是看着佟一琮长大的,自他小时候起,就说他是个玉界奇才。她为佟瑞国的决定耿耿于怀,说他将一个玉界奇才掐死在摇篮中了。
佟瑞国说,有得有失,有失有得。说得像是禅语,可这得是什么,失是什么,佟瑞国却不肯对别人讲,哪怕是有一次和几位好友喝得云山雾罩了,也不肯吐出一个字。只是嘴里不停念叨,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别人顺着他的醉话问,安排什么?他倒清醒了,吐出三个字:“说不得。”
关于这些,佟一琮都想讲给程小瑜听,但看到她心不在焉的样子,话在舌尖打了个滑又咽了下去。
程小瑜对佟一琮说:“我觉得你妈有些怪,总是笑眯眯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像是……怎么说才准确呢?你妈身上好像有仙气?也不对,反正就是不接地气的意思。”
佟一琮哈哈大笑起来:“老娘一辈子和庄稼打交道,还不接地气?不过,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我妈是挺怪的。你说吧,我爹脾气多火暴,沾火就着,可到了我妈那里,什么火气都没了。”
程小瑜说:“那是你爹爱你妈,事事让着她,人家老两口感情好!”
佟一琮笑得直嚷肚子疼:“你以为我爹妈是小年轻呀,我就从来没听这个字从他俩嘴里说出来过。不过我知道,我爹心里装着的全是我老娘。”
程小瑜拉着佟一琮,缠着他讲他父母的爱情故事。
佟一琮讲不出来。
关于父母的故事,他所知甚少,索性讲起了玉妖的故事。其实岫岩人管那个故事的主角叫玉娘娘。佟一琮觉得当娘娘不如当妖好,当妖自在,少了束缚,自小听来的那些故事里凡是叫娘娘的,虽然端庄美丽,可是个个都过得孤寂冷清,反倒是那些妖,美艳无比、精灵古怪、快活自在,于是故事的主角到他嘴里就成了妖。
程小瑜思维跳跃,突然问:“玉妖和玉石王是不是一回事?”
玉石王是岫岩一宝,也是国家的宝贝,佟一琮跟程小瑜炫耀,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其实佟一琮炫耀的不光是玉石王,从普通岫玉到花玉、甲翠,再到河磨玉、老玉,他都用自己那些微薄有限的知识讲了讲。程小瑜听得云里雾里的,并不上心。这边佟一琮说得嘴角起沫,那边程小瑜老鼠啃纸一样地嗑着瓜子。一直到谈起玉石王,程小瑜才扔下了手里的瓜子,静静地听着,不时还问上一两句,显然是走了心了。
现在,程小瑜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住佟一琮,想让佟一琮带她去看看玉石王。佟一琮自然唯命是从,拉起程小瑜上了一辆出租车。玉石王在深山,离玉石市场远着呢,别看两个人都穿着运动鞋,真要是步行上山,佟一琮受得了,程小瑜可受不住,就是程小瑜受得住,佟一琮也舍不得让她吃那份苦,现在程小瑜是他的心尖尖。
程小瑜一路上就在想,被周总理亲自批示的国宝究竟什么样?佟一琮说得吓人,重量有二百多吨,自己体重才八十多斤,一块玉石顶得上多少个自己的重量?还有深绿、绿、浅绿、白、黑、黄、红七色,那得多炫目!光是玉石市场里的那些东西都让她眼花缭乱了,玉石王得是什么样,还不让人看傻了!
上山的路不好走,陡峭不平,出租车颠来颠去。程小瑜的身子一会儿挤向佟一琮,一会儿晃向另一边。
车座硬邦邦的,硌得佟一琮屁股疼,看到程小瑜一张粉脸露出痛苦,心里过意不去,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问她疼不疼,难受不难受。
程小瑜说:“跟我还客套?”
佟一琮不说话,拉起程小瑜的手,拽到嘴边,牙齿轻轻一咬,心里微醉,像是喝了二两老酒。
程小瑜说:“你看这山上多美,早来山上多好!”程小瑜的家在平原,那里一马平川,一下子到了山区,她觉得哪儿都新奇。初夏时节的绿意在平原看是平面的,在山上看却是立体的,重重叠叠,深深浅浅,高低错落,连空气都沾上了绿色,呼吸间透着清爽。而且越往上走,白云越纯粹,蓝天越炫目。
佟一琮从小就喜欢山上,喜欢看看绿,摸摸石,在山上撒欢儿。此刻他紧紧地握着程小瑜的小手,心里特踏实。
出租车没到目的地就停下了。
再往上的路,更陡更窄,只能步行。这话不用司机师傅解释,佟一琮心里像明镜似的,他径直交了钱下车。佟一琮和程小瑜手拉着手,边说话边上山,倒也可以应付。
偶尔看到一只松鼠闪过,程小瑜惊喜连连,抱住佟一琮说:“松鼠的样子好可爱,要不咱们养一只吧!”
佟一琮笑道:“听过养猫、养狗、养鸽子的,养松鼠,真没听过。”
程小瑜说:“人家逗你玩呢!”
佟一琮心里高兴,仿佛后脑勺都透着笑意。他指着前面说:“小瑜,你看!”
程小瑜抬头,原本活泼的眼光变得痴痴呆呆的,仿佛世间万物都消失了。太阳透过贴着山顶的白云,映射出耀眼的光芒,慈祥柔和而又无比高贵的光束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灯,照耀着那块赫然耸立的形状不规则的巨大玉石。这玉石要几十个人手拉手才能环住,最高处有几层楼那样高,外面的表皮和山体颜色差不多,都是黄褐色的,露出的玉色却是色彩斑斓,果然和佟一琮说的一样,深绿、绿、浅绿、白、黑、黄、红,整整七种色彩,每一种色彩都是那样温润。
在玉石王面前,程小瑜觉得自己变小了、变矮了,变得像山间的一株小草,只想依偎在上面。大自然究竟拥有什么样的神奇力量,才会孕育出这样的奇石,外表普通,内里繁复。
她一步步地走向玉石王,当手指尖触摸到玉石时,她顿时感觉清凉沿着指尖蔓延,渗透皮肤,融入血液,流遍全身,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圣和激动让她的手指微微发抖,接着身子也跟着抖起来,轻轻叫着:“虫虫。”
佟一琮忙从后面抱住了她,脸颊紧贴在她的耳侧,轻轻地叫了声:“小瑜。”
程小瑜的目光依旧粘着玉石王,舍不得眨眼,她说:“太神奇了,太伟大了!这是天赐的圣物,大山的神物!和玉石王一比,我们太渺小了,都是芸芸众生,凡夫俗子。可是……我心里有点儿怕。”
佟一琮没有回答,他只是紧紧地抱着程小瑜。他理解程小瑜的怕,因为,每一个来到玉石王面前的人都会有不同的感受。程小瑜今天见到玉石王的景象与佟一琮的又有不同。
佟一琮第一次来,是在一个深秋。
那时佟一琮读小学三年级,本应该南方才有的绵绵细雨,却在北方的岫岩黏黏糊糊、没完没了地下了起来。如果是有诗情的人看到了,会觉得雨丝缠绵至极,比如有首诗里就写到雨巷,还有撑着油纸伞的丁香姑娘。
佟一琮不喜欢这样的雨,他觉得这样的雨让自己心烦,下得一点儿也不畅快,太粘人了。
那天,老爹为了同一个原因暴打他。一气之下,倔强的他冒雨跑出了家。记不清楚跑了多久,也记不清楚跑的哪条路,他只是凭着感觉,向前,向前。他只想离开家,离开老爹,离得远远的,让他们永远都找不到自己……
最后,他跑上了山。
下雨天,山路滑,佟一琮一会儿脚下打个滑,一会儿摔一跤,可他不觉得疼、不觉得怕,心里只想着,老爹你不让我玩玉,我就进到山里,天天和玉石待在一起,我再也不回去了,让你永远找不到我。
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像是冥冥之中的牵引,佟一琮来到了巨大的玉石王旁边。作为岫岩人,那是佟一琮第一次见到玉石王。因为老爹不允许,爹永远是爹,是一家之主,是年幼的他不敢违背的人。
他匍匐在玉石王的脚下,顿时觉得世间的事物全部消失了,爹、娘、姐姐、学校、老师、同学、小伙伴、二胡、画画、玩具……天地之间只有玉石王和一个跪拜臣服的稚童。佟一琮恍惚觉得,天上飘落的雨丝就是玉石王洒下的圣水,化解了他胸中的怨气。
他觉得莫名地亲近,从头到脚有着说不出来的轻松和欢喜,好像这里就是他的另一个家,他可以完全由着自己放开性子,释放心情,从肌肉到骨骼彻底地放松。
佟一琮久久地趴在玉石王下面,一直到眼前出现了一双脚,老娘安玉尘的脚。
他抬起头看着老娘,老娘竟然朝着他笑了,没有他料想的生气。
老娘蹲下身子,瞧着他,一言不发。
他也一言不发地瞧着老娘。
母子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又将目光投向了玉石王。
他说:“妈,我感觉和玉石王好亲啊!”
老娘答:“亲就对了。”
他问:“为啥?”
老娘答:“因为他是玉石王,因为你是一琮,因为命。”
他问:“妈,啥是命?”
老娘笑了:“是天意。”
……
再后来的对话,他就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回到家里,老爹没打他,可是老爹很蔫儿,像霜打的茄子。
他清楚程小瑜心高气傲,从没见她在任何人或者任何事面前有过这样的臣服,也许只有玉石王这样的自然瑰宝,才能让她迷醉吧!她所感受到的怕,是一种畏惧,说不清楚缘由的畏惧。仿佛玉石王能看穿她、看透她。
她说:“我怕玉石王,也有点儿怕你老娘。”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老娘的话,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这么可爱的女孩儿,老娘怎么就不喜欢呢?一个劲儿地说着他们不合适。
程小瑜就是我佟一琮的,现在她就扎扎实实地在我怀里!这样一想,他抱着程小瑜的胳膊箍得更紧了。程小瑜深呼吸,胸前的两坨软肉触到了佟一琮的手臂上,他觉得全身一阵酥麻,青春的荷尔蒙被激活。那片对他来说并不陌生的领地,是他贪恋的所在,可这一刻,在玉石王面前,他不敢也不允许自己有一点点的放肆。两个人就这样环抱着,安静地站在玉石王的身边,而玉石王也像一位长者,慈祥宽容地俯看着他们。
上山容易,下山难,出租车早就开走了,二人只能一路步行。
下山的时候,程小瑜格外乖巧,一直环着佟一琮的胳膊。刚走了一会儿,程小瑜的额头、鼻尖便已经沁出了细细的汗珠,白皙的脸上有两抹艳粉,呼吸也不匀畅了。佟一琮想,下了山,他就请程小瑜泡温泉。鞍山有温泉,岫岩也有,温泉去病解乏养颜,温泉水里泡着舒服。他正想着,程小瑜便脱口而出:“你看前面那条沟里的水,多清澈,下去野浴多好,肯定舒服死了!”程小瑜松开佟一琮,自顾自地向旁边的那条沟跑去。
水沟在山中间,两边的树绿得晃眼,沟里的水清得见底,阳光穿过或宽大或细窄的树叶缝隙,斑驳地照在水面上,晃出一片亮光。佟一琮小时候就喜欢在山里野浴,全身脱得精光,像条鱼一样在水里穿梭。出了水才发现,衣服可能已经被哪个淘气包藏了起来,他光着身子、跳着脚骂上两句,换来小伙伴间连打带踹的一通闹腾,噼里啪啦,几个光溜溜的身子重新投入水里,激起巨大的水花,四下飞溅。
现在,静静的山里只有佟一琮和程小瑜两个人,深山、野浴、光溜溜白花花的身子、程小瑜的身子……佟一琮的心跳加快,身体也自然起了变化。程小瑜是在暗示自己吗?她是单纯地想野浴?还是在试探自己?又或者……佟一琮心痒起来。
思索间,程小瑜的小手已经伸到水里,白皙的胳膊在水的折射下,变了形,弯曲着,瞬间又恢复了原形,她撩起了一串水花,泼向佟一琮。
“虫虫,这水是温的呢!”程小瑜的语气里带着惊喜。
“这是温泉水。”佟一琮走近程小瑜。
程小瑜蹲着身子,双手泡在水里,后腰处露出的一片雪白对着佟一琮,晃得他直发晕。程小瑜的身体佟一琮是摸过的,但多是在夜晚,两人挤在学校的小角落或是公园的一角,佟一琮像做贼一样地伸出手,把程小瑜的软肉抱在怀里,那皮肤是滑的、软的、柔的。像现在这样的太阳光下,佟一琮还是第一次见到程小瑜腰间的一抹雪白。他动了念,猜想着那片雪白的上面是不是也是一片雪白,那片雪白的下面是不是还是一片雪白,而雪白的深谷是什么?雪白的峰顶又是什么呢?他要一探究竟,不管程小瑜是怎么想的!单纯地想野浴也好,诱惑也好,总之,今天程小瑜一定要是他的。他走过去,刚伸出手想要抱住程小瑜,她却起身了。
“虫虫,你到那边去,那块石头后面,转过身,不许看我!我要把自己交给大自然,交给温泉水。”
佟一琮听明白了,双脚却粘在那儿不肯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程小瑜。
程小瑜嗔怪地举起手:“你烦人!”
这三个字,给了佟一琮明确的暗示。他一把将程小瑜裹进了怀里,急促地亲吻着程小瑜的额头、鼻尖、脸颊、耳朵……最后紧紧地覆盖在程小瑜的唇上,不断地深入。程小瑜刚开始还在闪躲,很快身子就在佟一琮的怀里轻轻扭动,嘴里轻轻呻吟着。佟一琮终于在阳光的见证下,解开了程小瑜的衣裳。
一件,一件,散落在岩石上、草丛间……两条游鱼一样的年轻身体,同时滑入温暖的泉水之中,缠绕、交融、深入、起伏、沸腾……山里面回响着程小瑜纵情的欢愉声,那欢愉像战鼓之声,进入佟一琮的身体,激活他征服战地的欲望。
重新回到山下,佟一琮和程小瑜全都瘫成了泥沙。程小瑜一边下山一边嚷着“饿死了”。佟一琮这才记起,回家二十四个小时了,还没有去见好哥们儿穆明,还有那个小屁孩儿穆小让,要是等着人家找上门来,自己就不好过了。
穆明是佟一琮的死党,属于抬拳就打、张口就骂、铁得要命的那种,两人从读小学时就开始形影不离,又一起读完了初中。之后佟一琮继续读高中、读大学,穆明则以中考全校倒数第五名的成绩回家,自谋出路。不过两人的兄弟情谊并没有因此减轻分毫,反而越来越深,只要有空,他们就粘在一起,就连他们的父母都纳闷,这两人怎么这么好。穆明的妹妹穆小让则是两人的跟屁虫,相比亲哥穆明,小丫头显然更愿意听从佟一琮的“指挥”,当然,也经常把佟一琮欺负得没有一点儿招数。
佟一琮性格内向,穆明外向;佟一琮喜静,穆明好动;佟一琮读书画画样样精,穆明吃喝玩乐事事好。可两个人愣是和亲兄弟没有分别。和佟一琮不同,穆明的爹妈逼着他学玉雕,玩玉石,穆明却看着玉石就头疼,倒是对各类食物有着浓厚的兴趣,干脆自己开起了小饭店,一来二去,他开的全羊馆居然成为岫岩的特色店,羊汤更是成了一绝。
这让佟一琮受益不小,读高中时,穆明的全羊馆就是他的小食堂,他时不时去改善下生活,解解馋。因为生意做得好,有人琢磨穆明肯定是有什么秘方,明着开价来买,穆明愣是不卖。佟一琮清楚,不是穆明不卖,而是没法卖,真正的秘方就是穆明那张嘴,怎么好吃怎么弄,不够味儿加味儿,不够火候加火候。上好的肉、上好的菜、上好的料,不减一分,不差一点,味道能不好?这样吃来吃去,做来做去,穆明从一个高挑的竹竿子吃成了二百来斤的大胖子。青春的小鲜肉成了油腻中年,不,是油腻青年。佟一琮时常拍着穆明的肚皮说,这里面全是油脂肥膏。穆明自己说,那都是美食智慧。
佟一琮推开全羊馆的门,立刻迎上来一个十五六岁梳着马尾巴的小姑娘,她说道:“大哥,快请进,您吃点儿什么?”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小姑娘就满脸惊喜地扑到了佟一琮的怀里,动作里全是欢喜:“小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想死你了!”
“小让!这傻丫头,你哥呢?”佟一琮拉下那两只搂得紧紧的细胳膊,紧张地瞧了一眼跟在身侧的程小瑜。
穆小让从小就在穆明和佟一琮身边长大,两人都有哥哥样,事事让着宠着这个小妹妹。佟一琮离开岫岩读大学前,是穆小让的专职辅导“老师”,学习上的事佟一琮罩着,生活上的事穆明罩着,穆小让被这两个哥哥宠得像个小公主。佟一琮教给穆小让的可不光是课本上的东西,他喜欢中国古典诗词、神话故事、国画,也喜欢哲学,他把这些讲给穆小让。穆小让也争气,考试成绩次次第一,是岫岩高中的女状元。
别看是亲兄妹,这丫头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像穆明。纤细、水灵,两只圆溜溜的眼睛,齐齐的刘海儿,就像一个乖巧的大娃娃。这一刻,那两只圆眼睛落在了程小瑜身上,小脸立刻挂上了一层冷霜,也不招呼了,细胳膊使劲地甩来甩去,裹着一阵风直奔后厨。
穆明顶着厨师帽从后厨走出来,两只肉乎乎的大手在白毛巾上用力地擦着,泛着油光的脸乐成了‘弥勒佛’:“我说你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打声招呼?”话音没落,拳头打在了佟一琮的右肩上。
“下手这么狠,当我是活羊?”佟一琮一拳回了过去。
穆明谈笑风生地把佟一琮和程小瑜带进了小包间,举起酒杯,自己先干为敬,二两白酒一下子下了肚,看得程小瑜直了眼。佟一琮说:“没事,这点儿酒对他来说是小意思,他的绰号是一斤半,喝完一斤半什么都不影响,该干什么干什么。”
酒至微醺,穆明劝佟一琮:“毕业你就回来得了,你知道不,现在岫玉行情看好,据我观察,前景十分可观。现在缅甸的翡翠都成天价了,还有和田玉,都卖疯了。咱们岫玉也不差啊,价格咋就差那么多呢?差在哪儿呢?你从小就喜欢岫玉,别白喜欢了一场,回来琢磨琢磨。兄弟我就这点出息了,怎么变也离不开吃,谁让我好这口呢,你得干点大事!”
程小瑜说:“我俩准备去上海发展。”
穆小让从坐到桌边脸色就一直沉着,穆明和佟一琮怎么逗也不说话,这时突然转向佟一琮,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声音发抖:“小哥,你真不回岫岩了?”不等佟一琮回答,就起身出去了。
穆小让的举动让穆明和佟一琮不解,佟一琮问:“小让怎么了?”
穆明怔怔地看看穆小让的背影,一脸的莫名其妙,说道:“谁知道哪儿惹着她了。要我说,都是让咱们俩给惯的,你是不知道,她的小脾气一上来,也就你能收拾,偏偏你还不在家,我是备受这丫头的压迫和奴役……咱们继续喝酒,不用管她,她一会儿就自己回来了。”
穆明说得没错,一会儿工夫,穆小让果然回来了,欢喜的神情,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好好的一顿饭,菜倒是香,可佟一琮老觉得差了点儿什么,是因为穆小让闹的一出戏,还是因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听到佟一琮和程小瑜准备去上海发展,安玉尘手里端着的水果盘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话是程小瑜说出来的,安玉尘的眼睛却盯着佟一琮,眼泪成线地涌了出来:“儿子,你……决定了?”
佟一琮没见过老娘这样失态,他不懂老娘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反应。
佟一琮去上大学,老娘送自己上车时也舍不得,眼里有泪,可脸上带笑。现在程小瑜只是说两人要去上海发展,没说什么时候去,没说要去多久,还什么都没讲呢,老娘怎么就露出这样一副表情?
老娘望向程小瑜的眼神冷冰冰的,冒着寒气。以往老娘生气,眼睛都是弯成月牙的,可今天却瞪得圆圆的,里面的光是尖尖的,能扎人。佟一琮觉得古怪,抚着安玉尘的肩,亲昵地说:“老娘,咱上那屋说去,行不?”回头对程小瑜挤了挤眼睛。
佟一琮把安玉尘拉到了前趟房。佟家住的是平房,院子大,前面一趟四间,后面一趟也是四间。他刚关上房门,佟瑞国就进来了,问道:“啥事惹你妈生气了?你小子,到家就惹事。”
安玉尘坐在椅子上,眼泪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外涌着,像是流不完了。眼圈通红,像是汇集了天大的委屈。
大夏天的,本来就热,再一紧张,佟一琮脸上的汗水淌了下来,身上的汗水紧紧粘着衣服。读高中之后,老爹再没打过他,可是见了老爹发火,他还是心里哆嗦。他自己清楚,那是小时候挨打留下的后遗症,但老娘生气真是没来由。他向老爹简简单单地讲了事情的经过,言语里夹杂着些许的委屈。
佟瑞国瞧着安玉尘,像在看着小孩子,逗她道:“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你还当自己是个小丫头片子?”
安玉尘一转身,歪过头,眼睛盯着墙角:“反正我不让儿子去外面!当年都说好了,读完大学就回来的。”
佟一琮记得那个约定。
就像现在弄不懂老娘的态度一样,当初他也没弄懂,为什么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老娘要和自己提出那样的条件,还说,如果他不答应就不让他读大学。当年无论是自己还是老爹答应下来,都是权宜之计,时隔四年了,老娘却还记得这样清楚。
佟瑞国向来是哄着顺着安玉尘的,今天却一反常态,绷起了脸:“到外面闯荡闯荡有啥不好?好男儿志在四方,不经风雨,哪能叫爷们儿?”佟瑞国慷慨陈词:“咱们佟家人缺的是什么,就是这份闯劲儿,非得守着一亩三分地,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非得辈辈都当琢玉匠?”
安玉尘的目光从墙角转到佟瑞国身上,圆眼睛一点点变窄变细,从十五变到初十再变到初五,泪水成串地滚下来,突然眼睛全闭上了,嘴角紧紧地抿着,嘴唇嘟成一个小包子,隔了会儿,睁开眼睛,盯着佟瑞国说:“佟瑞国……你是在害我儿子,你明知道孩子出去要受苦的!”
佟瑞国愣了愣,底气有点不足,但还是歪着脖子,晃着脑袋说:“在外闯荡哪有不受苦的?在家待着享福,那还是个爷们儿吗?我佟瑞国的儿子,不能没志向!”
安玉尘站了起来,指着佟瑞国道:“你……你太自私了!”转头对着佟一琮,两只重新睁大的圆眼睛盯着他:“儿子,你……非去不可?”
佟一琮的眼睛和安玉尘对视着,他实在想不通老娘为什么在这件事上这么固执、这么不可理喻。父母截然相反的态度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的心里也生出了愤怒的小火苗,只是在极力地控制着,尽量让语气柔和些:“我早就和小瑜商量好了,我们就去闯荡几年,难道非得让我一直待在岫岩?”
安玉尘站起身,拿起插在一个仿制青花瓷花瓶里的鸡毛掸子,眼睛喷出的火光噼啪作响:“你……你就这么和我说话?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你和程小瑜不合适,旁观者清。”
佟一琮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梗着脖子说:“我非去不可!我非得和程小瑜在一起不可!”
安玉尘举着鸡毛掸子抡向佟一琮,挨近他的身子时,鸡毛掸子停在了半空,佟一琮再看去,安玉尘眼神里的光一下子熄灭了。
3
儿大不由娘,这话一点儿不假。佟一琮坚定不移地要和程小瑜去上海。
安玉尘连着两天在家里干活,就是不说话,也不看人。家里的人和物,在她的眼里全部变成透明状态。
佟瑞国在屋里屋外来回转,故意挡在安玉尘面前,安玉尘转个弯绕过去。
佟一琮跟在她屁股后面,安玉尘端盆,他给递水,安玉尘洗脸,他拿毛巾。可安玉尘就是不说话,应该说的话,她用眼神说,用动作说,就是不从嘴里发出声音。佟一琮低声下气地说:“您老人家好歹说句话,行不?”安玉尘瞪了他一眼,眼神对眼神,蹿出噼啪作响的火苗子,佟一琮没敢接那火苗子,眼睛朝下看。
佟瑞国眉毛立着,一脸凶相,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佟家的鸡鸭鹅抻着脖子东看西看,不叫唤,不爱吃食。那只老花猫变得更懒了,趴在窗台上晒着太阳,一动不动。佟家偌大的院子,安静得吓人。
佟一琮的嘴角起了一堆小水泡,程小瑜趴在他肩上,对着小水泡轻轻吹气:“虫虫,按照中医的说法,这些小水泡是急火攻心,要不然咱们来个先斩后奏,三十六计——走为上?”
佟一琮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绝对不行!”他没招了,只能求助老姐佟一琪。
佟一琪得到求助信号,急忙来救援。她进屋瞧了瞧安玉尘的架势,张了张嘴,没出声。
第二天晚上,程小瑜走进了安玉尘的房间。安玉尘正在洗脚,程小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双小手伸进洗脚盆,抓住安玉尘白净细嫩的小脚,抬头直视安玉尘:“妈,您就成全了我们俩吧,我们闯几年就回来。”
这是佟一琮和程小瑜商量的计谋。合谋,是一个并不光明正大的做法,可是,这也是一些时候的必要手段,是无奈的选择。
佟一琮说:“老娘心软,别人是刀子嘴豆腐心,老娘的心肠可是豆腐脑儿做的,软着呢!”
豆腐脑儿心肠的老娘这次心没软,她硬生生从水盆里拔出脚,洗脚水溅了程小瑜一身一脸。程小瑜擦都不擦,抱住她的腿,硬是把她的脚按回水盆里:“我和虫虫是真心相爱的,我们俩只是想到外面闯一闯……妈,求您同意吧!”
安玉尘挣了挣脚,没挣出来,索性不挣了。她冷着脸说:“你别这么叫我,你不是我们佟家的人。”
程小瑜仰起脸:“可我真心想做佟家人,想做您的儿媳妇,想和虫……想和一琮到上海闯荡!”
安玉尘说:“你非要做佟家的媳妇儿?”
程小瑜说:“我愿意做佟家的媳妇儿!”
佟一琮推门进来,和程小瑜一起跪在安玉尘面前:“妈,求你成全我们俩吧!”
安玉尘沉默了,目光一直落在水盆里,落在自己的脚上。
安静,可怕的安静。
空气都静止了。
脚盆里的水温渐渐凉了下来,安玉尘泡在水里的脚丫子起了褶儿,像是一张被揉皱又打开的白纸。
安玉尘终于开口了,语气软绵绵的,提出的条件却是硬邦邦的:“要想出去可以,但得先结婚,而且得立刻办喜事!”
佟一琮望向程小瑜,程小瑜望向佟一琮。两人同时转向安玉尘,同时用力点头,同时嘴角上翘。
安玉尘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笑过之后,佟一琮嘴角的小水泡更多更密了。他的脑袋一直耷拉着,不知道怎么回复老娘。这事不怪他急,换成谁都得急,安玉尘提出的条件违反常理,不合规矩,令人费解。
这是程小瑜第一次来佟家,哪有第一次进门就从姑娘变媳妇儿的?人家程小瑜又不是童养媳!何况佟一琮还没见过程小瑜的家人,虽说不是万恶的封建社会,但婚姻大事总得征求双方父母的意见吧,双方父母总要见见面吧,尊重老人的意见总是对的吧?结婚不是小事,再匆忙也得准备准备吧,就算不隆重、不奢华,也要说得过去才行吧!
程小瑜说:“我就觉得你老娘和别人不一样,你还不承认,估计这种招式只有你老娘能想出来,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话换别人讲,佟一琮得跟人抡刀子,即使从程小瑜嘴里说出来,他也不爱听,毕竟那是自己的老娘,自己都不舍得说,哪能允许别人说,别人包括所有人,程小瑜自然不能例外。但他又觉得程小瑜讲的还真是有些道理,这样的事老娘怎么想出来的呢?这不是明摆着逼人吗?他在自己房间里对着白墙出气,右手握拳重重砸向了墙壁,关节处很快打出了血。
程小瑜心疼不已,立即站到他对面,用自己的肉身给他当墙。他的手,伸出去时是拳头,半空里变成了掌,最终,轻轻软软地抚在程小瑜肩上,脑袋也靠在了她胸前。程小瑜哄孩子似的抚着佟一琮的头:“你呀,挺大个男人,还这么孩子气……你也是,脑子不能拐个弯?”
佟一琮抬头,看到程小瑜正调皮地眨着眼睛。
程小瑜的转弯是把结婚宴变成订婚宴。
岫岩有订婚的风俗。按照这个风俗习惯,订婚和结婚没什么差别,订婚即是昭告天下,佟一琮和程小瑜从此以后就是两口子了。
这个弯转得巧妙,把事情转成了皆大欢喜。
三天后,佟一琮和程小瑜的订婚宴在佟家大院隆重举行,岫岩专门为婚礼做流水席的四十多岁的大胖师傅带着帮厨手脚麻利地用帆布铁架在院子东墙角支上了厨灶,很快,炊烟升起,香飘四溢。
屯儿里的老亲少友都来捧场,来了一家又一家。岫岩一直是这个风俗,吃席从来都是一家子人一起来,捧个人场,也闹个喜庆。吃席的亲友们边吃边纳闷儿,暗地里咬着耳朵问出一串的问题。
怎么只见佟家的新媳妇儿,不见亲家公、亲家母?
佟家的订婚咋办得这样急?
是不是先上车后补票了?
……
大家的眼神不住地溜向程小瑜的小腹,想从那儿看到些什么,可怎么看都是平平坦坦,不像是孕育着佟家的下一代。
佟家急的是什么呢?亲友们猜了又猜,想了又想,解不出答案。
穆明带着穆小让来参加订婚宴,穆小让自己给自己倒啤酒,一杯接一杯,人人都夸穆小让好酒量,巾帼不让须眉。
穆小让先是笑,喝到后来,放声大哭,嚷道:“我再也没有小哥了,我的小哥让人抢走了……没有了小哥,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还怎么活?”
穆明生拉硬拽地带走了哭哭笑笑的穆小让,安玉尘把他们送到大门外,一再叮嘱:“照顾好小让!这孩子啊,一根筋。”兄妹俩走出好远,安玉尘的眼神也没有收回来。
订婚宴快结束时,索秀珏进了佟家大院。前一天,她去沈阳讲课,课程一结束,她就紧赶慢赶往回返,赶上了订婚宴的尾声。
安玉尘拉着索秀珏的手,眼睛里亮晶晶的,装了很多话。
索秀珏这才知道订婚宴的来龙去脉,说道:“可惜了这孩子,记得他小时候就像长了天眼,一眼就能瞧出哪块玉料好。”
安玉尘听完这话,突然昏倒了,院子里的人急忙围拢过来。她睁开眼,看看天,看看地,看看佟一琮,一把拉住了佟一琮的手:“儿子,你非要出去,就别认我这个妈了!”语调不高,但意思非常狠,这话钻进耳朵里凄凄惨惨的,揪得人心疼。
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邻居们跟着不住地叹气,有一位还顺口说了句:“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
佟一琮听到了,直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佟瑞国说:“别听你妈胡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妈说话一向算数,既然答应婚事办了就让你们出去,就绝不会反悔。”
是该出去了,三十六拜都拜完了,东西也早就收拾好了,佟一琮和程小瑜的衣物,来时是什么,走时还是什么,只是多了索秀珏送给他们的一对龙凤玉佩。
一只雕着飞龙,一只雕着舞凤,两只玉佩都是黄白色的河磨玉,玉质温润细腻,边缘和背面带红皮,内行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上等的河磨玉。佟一琮看着索秀珏的作品长大,像这样精美细致的龙凤玉佩,一看就出自索姨之手。佟一琮深受感动,不仅因为龙凤玉佩的价值,更因为索阿姨藏在其中的厚爱。索秀珏把玉佩交到佟一琮手上时,只说了一句话:“别忘了岫玉!”这五个字差点儿弄出了佟一琮的泪珠子。
差点儿弄出佟一琮泪珠子的还有他和程小瑜无限向往的上海生活。
佟一琮到上海那一年,世界上发生了许多大事,苏联解体、东欧剧变,但这些大事与佟一琮没多大关系。同他关系最大的,是当时的上海。
从火车上下来,佟一琮和程小瑜一样,被上海这座现代化的城市吸引了。上海的一切,让他只觉得眼睛不够用,双脚不知往哪儿迈。岫岩根本看不到的无轨、有轨电车却是上海人常用的出行工具,在岫岩街头被视为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桑塔纳和夏利在上海的大街上泛滥横行,听都没听过的地铁已经在上海开始建设。在全国人民吹着统一的翻翘头、脚踩踏脚裤的时候,选美比赛已经在上海举行,虽然穿的不是什么三点式的泳装,也足够让人激动了。
有人说,上海到处是金子,只要一低头就能捡到。佟一琮确实低头了,不是为了捡金子,是为了生活。
上海的生活并不像佟一琮想象的那样美好,幸亏有程小瑜的高中同学帮忙,两人才顺利地在距离市区很远的一处弄堂找到了房子。房子是旧式筒子楼,三间房住了三家。在这个谁家洗衣、做饭都可以分享到声音和味道的世界里,夫妻间夜晚做“运动”都成了公开的秘密,可听可感,至于其他,可想而知。
佟一琮和程小瑜的房间最小,只能装下一张双人木板床和一张小桌子。程小瑜满心欢喜,拉着佟一琮,按照地图的指示从旧物市场淘来了两把小椅子和一面大镜子。佟一琮自己动手,利用空间,架起了衣橱和书柜。站在门口向里看去,小小的房间从下到上被分成了三层,第一层是双人床,第二层是书柜,第三层是衣橱。只是两人起床时,必须得小心加小心,稍不留意就会撞到头。
在上海,大学学历并不是什么金字招牌,这里高等院校云集,更是海派文化发源地,遍地大学生,遍地求职者。
查看报纸招聘广告、到人才市场转悠、在网上投简历,佟一琮的希望全都石沉大海。相反,程小瑜倒是很快便在一家房地产公司找到了工作,职务是售楼小姐。从投出简历到面试再到正式确定,不过两天时间,非常顺利。
佟一琮清楚,其中的原因和程小瑜的外貌有着很大的关系。美貌是一张无论什么时代都可以适用的通行证。若是有趣的灵魂住在了好看的皮囊里,实现理想,不过是时间问题。
找到工作的那天晚上,程小瑜说:“虫虫,我们去庆祝一下吧!”所谓庆祝,不过是一人吃了一份海派小吃——三鲜大馄饨。
佟一琮情绪低落,他原本想说些庆祝的话,话到嘴边又觉得特虚伪、特违心。他只能低着头,大口吃着那些白白胖胖的大馄饨。饱满的个头,丰富的馅料,上海的味道,实惠的价格,对他和程小瑜来说再合适不过了。吃了两个,他还是笑着说:“小瑜,宝贝,祝贺你在上海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有了新的开始,加油!”
程小瑜亲了他一下,以示感谢。她很照顾佟一琮的情绪,尽量压制着内心的喜悦,说着诸如上海这几天的天气真好之类的闲话。
看着对面吃得鼻头沁出细密汗珠的程小瑜,佟一琮觉得特别委屈了心爱的女人。那么娇美的容颜,那么完美的身材,却只能穿着从地摊上淘来的十五块钱的T恤衫、五十块钱的牛仔裤,委屈地住在只放得下一张双人床的出租屋里,每天要挤一个半小时的车才能到公司。即使庆祝,也只能吃一碗大馄饨。
程小瑜看他眼睛发直,伸着筷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看什么呢?对着美女吃不下饭了吧!”
佟一琮嬉皮笑脸地说“秀色可餐”,逗得程小瑜花枝乱颤,他的心里却像潮起潮落的黄浦江,上上下下地来回翻腾。
饭后,佟一琮和程小瑜跟着人群一起穿梭在外滩。上海的母亲河黄浦江就在眼前,江边是风格迥异的建筑群。高楼林立、灯红酒绿的地方是一幢幢属于别人的房子、一盏盏属于别人的灯光。
程小瑜的情绪一直处在亢奋的状态,站在黄浦江边,和着潮声,对佟一琮说:“虫虫,我好喜欢上海,我爱夜上海,我爱黄浦江,我爱这里的一切……将来我也要在这座城市里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
可在上海拥有一个家只是一个遥远的梦,上海的房价可望而不可即,这一点,他们两个人的心里都非常清楚。
工作还得继续找。佟一琮调整自己,在大上海到处转悠,一次次碰壁之后,他很快得出了如下的结论:在上海要想找到好工作,要么有高学历,要么有好专业,要么经验丰富。他从北方一所二流大学毕业,历史专业,目前没有任何从业经验,这三点算是一个都没占上,只能将目标一降再降,信心越来越不足。
佟一琮最直观的感觉是自己变成了廉价的大白菜,摆在大马车上给钱就卖的那种大白菜。可是人家还是挑三拣四,瞧都懒得瞧。他来时的初衷是想在更大的平台上发展,可现在只要是个平台就可以了。
现实像只吃人的老虎,逼迫着人不得不面对,衣食住行加通信,哪一样都需要钱,生存之后才是生活。眼下他的目标是能够生存下去,在这个人们说可以捡到金子的地方。
以前,佟一琮觉得钱不重要,而现实让他清醒。有钱的时候,钱不重要;没钱的时候,钱很重要。钱是血,是命,是维持生存的基本条件。他和程小瑜现在的生存全部依靠着程小瑜的收入,这让他心里特别难受。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心里越着急,就越是得不到。工作如此,生活亦是如此。放低姿态、放低标准,是在磨炼心性,也是进入职场的一门必修课。
就在佟一琮快没有自信的时候,他终于有了在上海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保险公司做销售,没到一个星期,他知道自己受骗了。那就是一家专门坑人的公司,坑的就是佟一琮这种刚到上海的大学生。
不过幸好只是被坑了钱,没有被拉进什么传销组织里进行洗脑式的培训,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很快,佟一琮又有了第二份工作,在一家装修公司给老总做秘书。
看到招聘广告时,佟一琮觉得有些怪,通常各家公司都爱招女秘书,毕竟养眼嘛,而且女性的柔和性格和细腻心思在处理事情方面也确实有先天的优势。可这家公司偏偏有人反其道而行,指明要男性秘书,学历本科以上,性格端庄,皮肤黑者优先考虑。
通常“端庄”这个词都是用来形容女人的,程小瑜看到这则招聘广告时,乐得直捂肚子。
这倒引起了佟一琮的兴趣,他严肃地对着程小瑜,一本正经地问:“程小瑜同志,佟一琮同志端庄吗?皮肤够黑吗?”
程小瑜笑得在床上打滚,说不光胃受不了,现在肠子也笑抽筋了。说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上海大了什么公司都有,公司多了什么招聘都有!
佟一琮说你别笑,要认真对待!
面试官是老总的老婆。正是因为通过了隆重的面试,佟一琮这才恍然大悟,知道了为什么公司要招男秘书。原来是老总老婆爱夫心切,生怕老总和秘书之间的暧昧故事发生在她家公司,所以确定秘书的性别必须是男的,而且面试要由她亲自把关。
同佟一琮竞争的另外几个人是清一色的帅哥,出人意料的是,他一直耿耿于怀的黑皮肤竟然成了应聘成功的主因。老总的老婆,那个涂着血红嘴唇和血红指甲的白胖女人,指着佟一琮说:“就要你了!”
工作不到半个月,佟一琮就让那个干瘦老板和白胖老板娘弄疯了。因为老板姓于,佟一琮背地里管他叫鱼干,在这个加上老板和老板娘只有十一个人的公司里,鱼干老板给佟一琮的任务是帮着做各种假账,以便从夫妻档的公司里抠出些零花钱。白胖老板娘给佟一琮的任务是监视和记录鱼干,看鱼干和哪个女的说话了,都说什么了,什么时间、地点说的,说的时候有什么表情和动作……
佟一琮像熬中药一样,煎熬挣扎到领第一个月薪水的那天,将一封辞职信放到了鱼干的桌子上。
终于,第三份工作合了佟一琮的心意。
公司全体员工加起来三十多人,业务算是和佟一琮喜欢的玉石沾了点边儿。这是一家拍卖公司,主要拍卖销售瓷器、玉石、书画、现当代油画和雕塑等古玩艺术收藏品。
佟一琮的职务是行政助理,听起来似乎不错,真正上岗了,佟一琮才弄明白,所谓的行政助理就是文员、助理加办公室打杂。工资待遇并不高,开出的条件是底薪加提成,底薪虽然和程小瑜的差不多,但提成可是有天壤之别。
佟一琮不敢计较太多,就当是在积累实际工作经验了。事实上,实际工作经验也确实是卡在他求职路上的一个重要条件。
面试那天,部门经理步凡反复掂量了好久,用柔和的上海普通话说:“历史专业蛮好的,做古玩拍卖还是有点优势的,可你没有一点实际工作经验,这是个不小的欠缺,按照公司的想法,有工作经验是硬性条件。”
佟一琮搓了搓手,缓解了一下紧张的情绪说:“请相信,我会在实践中完善自我的!咱们公司的拍卖业务里不是有玉石嘛,我家在辽宁岫岩,我对玉石也略有了解,相信这一点也会成为我工作中独有的优势!”
步凡眯起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他拿起佟一琮的简历仔细看了看,读出了声音:“辽宁省鞍山市岫岩县……岫玉的产地嘛!”
严肃的面试变成了关于岫玉的讨论,身高与外貌完全是东北男人模样的步凡说着吴侬软语,刚刚听进耳朵感觉有些不搭,听上几句便会觉得又和谐又舒服。多数时候,人们都希望自己舒服。至于别人是不是舒服想得并不多,毕竟谁都有私心,谁都不愿意自己累。可是,让别人舒服才是真本事。步凡有这样的本事,即使是在面试佟一琮这样的普通员工的时候。
当时,佟一琮只觉得步凡和以往他遇到过的面试官不同,和步凡待在一起聊聊天真舒服。若干年后,他回忆面试的经历时,更加佩服步凡外圆内方的处事风格,这是风格,也是本事。而这也对他的事业发展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他把在步凡身上学到的东西,不自觉地搬到了工作和为人处世上。
当佟一琮有了自己的事业后才懂得,生命里的贵人就是给你方向、给你指导、给你启发的那个人。对他来说,步凡是他生命中的贵人。
近一个小时的面试时间,步凡和佟一琮一直在讨论红山文化中的岫岩玉。佟一琮真是长了见识,不住地擦着淌下来的汗珠子,为自己对岫玉的了解甚少而惭愧不已。他觉得“井底之蛙”这个成语真的很适合自己,他原以为自己是岫岩人,怎么说对岫玉的了解也会超过别人很多吧!但眼前的这位面试官步凡,用实际告诉他,接触不等于了解,了解不等于权威,权威不等于专业。
步凡说,现在收藏界的古玉大多数都是良渚文化、马家窑文化、齐家文化、龙山文化、石家文化以及商、西周、春秋、战国和汉代的玉石,红山文化玉石收藏不是特别热门,可越是这样越有前景,符合经济学规律,这和炒股逢低跟进积极抄底是一个意思。
佟一琮笑笑,他想说自己不懂股票,也不懂经济学。步凡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他想说的话,笑笑说:“经济学还是懂一点儿好,那是研究事物发展根本规律的。何况这个世界,哪里离得开经济学呢!要是得闲的时候,可以随意看一看。”最后他还谦虚地表示,他自己懂的也有限,只是随口一说。
佟一琮不信。经商的人,或多或少都懂经济学。不懂经济学,怎么在经济社会里混?他突然觉得,大学时自己浪费的时光太多了。以前,只有喜欢的事情,他才去瞧、去听、去琢磨。以后,无论什么他都想瞧一瞧、想一想,多懂一些总没错。
对于岫玉,步凡是真懂,他从红山文化讲起,二人畅聊岫玉。
佟一琮成功地成为这家拍卖行的行政助理。
在佟一琮起身告辞的时候,步凡很认真地对他说了几句话,这几句话深深地烙在他的脑海里。
“大学里,只要研究好学业就可以了。社会不同,人人都在学习,所谓的‘活到老,学到老’,是绝对的真理。你要发挥优势,补齐短板。发散性地学习和思考,更有利于进步啊!”
佟一琮说:“感谢步总指教,我今天真是对岫玉有了更深的了解。”
步凡说:“你不会以为我只是为了跟你谈岫玉吧!”
佟一琮一愣。
步凡说:“通过谈岫玉,可以看出你的几个特点:一是重感情,重乡情。这一点是利也是弊。你在原则性上会差一些,希望你以后克服,理智处理工作上的各种情况。遇到工作上的事情,要对事不对人。二是专注专一,但凡成大事的人无不专一。专一是好事,但也得学着灵活,工作需要的是复合型人才,专攻一项,但其他方面也得涉猎。这方面,小佟你要加强,要汲取多方面的营养。三是善于聆听。别人说的不一定完全正确,也不一定完全适合你。但是,听一听说不定会有什么启发呢!我不知道别人说的是不是正确,但我知道,屏蔽信息的做法一定是错误的。所以,善于聆听绝对是个优点,希望你保持住。”
佟一琮恍然大悟,说道:“多谢步总指教!”
“社会和学校不一样,慢慢来。有些人才是发现出来的,有些人才是培养出来的。大局上掌控,细节上用心……”
回到家,佟一琮向程小瑜汇报工作,说起了步凡:“面试居然不谈具体工作而谈岫玉,再从谈玉的过程里去了解人,这个步总,不简单。”
程小瑜说:“上海这么大,什么样的人才没有?对玉石了解得那么多,说明人家善于学习。又从谈玉观察人,说明人家情商高,道行深。这类面试官都是阅人无数的高手,咱们就当长见识了,把工作做好,多挣钱,才是王道!”
佟一琮自然是想把工作做好,可做好或做不好,不是他说了算,而是他的领导和他实际的工作成果。
这一次,佟一琮才算正式进入了职场。
上班第一个星期,他就感觉到了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来自同事的背后议论。
那天,偏巧大楼电梯停用,佟一琮便“被迫”接受了环保节能的方式——走楼梯。就是那天,他听到了两位还不知道名字的上海本地同事对他的议论。
“真是个乡下人!侬看他的衣服。”
“侬脑子瓦特啦,不要乱讲啦!他是步总招来的,不知道是不是有特别的关系。”
……
佟一琮忙停下脚步,生怕被人发现。原本轻快的心情瞬间跌进了冰窖。都说职场是所大学校,难道第一课就是被人“打脸”吗?
晚上回到家里,他依旧闷闷不乐。程小瑜逗他,他也提不起精神。最终,在程小瑜的威逼利诱之下,佟一琮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实情。
程小瑜先是感叹,然后安慰起他来:“虫虫,其实吧,你还是有些……怎么说呢,太拿别人当回事了。他们爱说就说呗!你是没瞧见公司里的人是怎么排挤我的,因为我是乡下人,穿不起名牌,不,我是连名牌都不认识!女人间的排挤,可不像你们男人,还要在楼梯里讲。那些人可是当着我的面各种嘲笑,我都成了她们的笑话了!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她们的话又不会粘到我的身上。我现在是穿不起,不等于我将来也穿不起呀!就这个月,我的业绩比她们好,拿的奖金也比她们多。我气死她们!”
佟一琮突然觉得,程小瑜简直可以做他的导师了!光是面对职场上别人的嘲讽这一件事,程小瑜就比他宽容得多。她说得对,只要做好自己本分的事就好了,至于别人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好了,自己完全可以当作没听到。不过,他也在暗暗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在楼梯、电梯里面乱讲话,不谈公事、不议论别人。隔墙有耳,不得不防。
“虫虫,有进步,懂得在他人身上汲取经验。别人犯过的错误,至少咱得争取不犯。”
在“隔墙有耳”一事上,佟一琮倒是谨慎了许多,但是在其他地方,佟一琮还是犯了错。
没到一个月,步凡连续喷的两把火让佟一琮长了见识,一把火比一把火烈,烧得他有些招架不住。
第一把火是因为一件小事,小到在佟一琮看来根本不算什么事。起因是拍卖行来了客户,佟一琮把客户请到步凡的办公室,就礼貌地出去了。在他看来,自己做的一切都很符合公司的要求,没有任何闪失或者错误。
客户走后,步凡把佟一琮叫到办公室,就行政助理是否应该为客人沏杯热茶或倒杯热水的问题进行了深入浅出的讨论。
说是讨论,基本是一言堂。步凡的火气很大,声音提高度数,脸上皮肤绷紧。不过,讲解细致又耐心,从职业素质到个人提升再到公司形象,推古论今,内外兼容。说得佟一琮脑门冒汗,头如捣蒜,恨不得有个地缝直接钻回岫岩老家去。
“态度决定高度,细节决定成败。”佟一琮用指头数着,这句话,步凡一共说了七次。
步凡说:“不要小看了进到拍卖行里的任何一个人,每个人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圈人,一张网,或者几张网。有些人的一句话,有时候就会改变整件事情的走向。”
“拍卖生意绝对不像表面看上去的举牌、敲锤那么简单,之前之后的工作才最重要,见面的细节也是工作中的重要一环。倒水、沏茶都有讲究。”
……
当天下午又有几位客户进到了步凡的办公室。
这次,佟一琮立即修正了自己。先是客气地问客人,喝水、茶还是咖啡,得到喝茶的回答后,又问人家是喝红茶、绿茶还是普洱。
最终,一壶汤色浓正的正山小种摆到了客人面前,他一一为客人斟好,转身离去。
关门的时候,他听到客人对步凡说:“步总,这个小伙子选得蛮好嘛……”
步凡答:“新人啊,嫩得很,还得请您多指教。”
瞬间,佟一琮嘴角上翘,这一关,他算是合格了。
第二把火是关于一件汉代古玉的介绍材料。为了这件拍卖品,佟一琮查阅了大量资料,从时代、用途、名称到尺寸都有详尽的说明,从包浆、沁蚀、玉质、形神、腐蚀、文饰、刀痕方方面面进行了细致的分析。佟一琮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件古玉,下足了功夫,自认为资料做得精细全面。他觉得,公司里除了步凡,没有人能比自己更爱玉,也没人能把资料做得更好。对于自己的表现,他暗自得意。
可惜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总是让人无法预料。
步凡冲出办公室,将材料啪的一声摔到他的桌子上,质问道:“为什么没写这块玉是熟坑的?这是多么重要的内容,你知道吗?”
公司同事们的眼光立刻追到了佟一琮这边,伸着脖子观望的、窃窃私语的,各种情态被佟一琮尽收眼底。可能步凡也感受到了别人的眼光,看了看四周,轻声扔下一句:“到我办公室来。”
佟一琮耷拉着脑袋溜进了步凡的办公室,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扑腾腾地乱跳。
步凡脸色铁青,盯着佟一琮,眼睛里喷着熊熊燃烧的小火苗。如果眼神能烧人,佟一琮此刻已经成了一堆灰烬。
佟一琮说:“领导,我真不知道什么是熟坑。”
步凡啪啪地拍着桌子,一双眼睛瞪得吓人:“不知道是理由吗?既然干了这行,就得琢磨这行,就得钻进去!你不成为行家,怎么站住脚,难道你要当一辈子的行政助理?一辈子给人打下手?”步凡稍稍停了下,眼风横扫佟一琮:“出土后未经过处理或盘玩的叫生坑,否则叫熟坑,如果不写明这一点,就是对这件玉石的不负责任,也是对客户的不负责任!如果不知道的,还会有人质疑拍卖行在做假。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别人不上心还好,一旦上了心,在圈子里传出做假售假的名声,拍卖行就倒了!”
佟一琮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步凡的声音又高了八度:“明明是真的,为什么要让人家质疑?为什么要制造让别人质疑的机会?为什么不从自身找问题?我对事,但不对人,佟一琮,希望你认真反思!”
佟一琮低着头,一张黑脸滚烫。
步凡长出了口气,语气平和了些:“小佟,拍卖行里水深得很,不只是真真假假那么简单,也不是非黑即白。拍卖的是物件,丈量出的是公司的综合实力、个人的综合能力。如果……如果你只是想做个普通的行政助理,或者,我只是把你当成小行政助理,就不会对你提出这样的要求。你的资质很不错,我希望你有更大的发展。但首先,你自己得走心。”
佟一琮的脸更烫了。
步凡说:“坐下说。”
佟一琮坐在了步凡对面,屁股的一半都在椅子外面,身板挺得笔直。
步凡问:“拍卖的东西,在你看来,是为了什么?”
佟一琮说:“变现,卖个好价钱。”
步凡说:“也对,也不对。拍卖有时候,也是为了变通,把本来打着法律擦边球的钱,通过物件变得合理合法。这里面的情况很复杂,涉及的事情也很多,不过,只要不违反法律,我们就可以做,但做起来更要费心、用心,一点儿都不能大意。我让你做的只是这件拍品,相对来说已经很简单了。可是如果你连这个都做不好,又怎么去处理更复杂的人际关系呢?拍卖人、委托人、竞买人,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才是最难搞的……刚才,我有点儿没压住火。”
佟一琮说:“没事,步总,您说得在理……我明白,肯批评指正我的人,都是为了我好。”
步凡说:“我知道你喜欢岫玉,心思没全放在拍卖上,这和我刚入这行时差不多。这可能是我对你比对其他人更严厉的原因吧!”
佟一琮一脸茫然。
步凡说:“不过,我能比你更快地接受现实。无论喜欢什么,都得有经济基础,所谓先生存,后生活,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就拿岫玉来说,你喜欢玉雕,这点你我都清楚,可是没有经济做支撑,你可能连一块自己喜欢的原石都买不起。当然,你也可以先给别人做工,但设计、构思什么的,能按照你的想法来吗?经济还只是一个方面。如果单打独斗,你又能走多远呢?而一个大的目标,必然需要更多的积累,学识上的、经验上的……总之,只有站在更高的位置,才能做更大的事业。”
这一席话说得佟一琮又惭愧又自责。
佟一琮并不清楚,其实,步凡是在这件事上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当年,领导指派步凡与客户会见商谈,落实具体工作。步凡考虑到排场和面子的问题,特意在一家酒店安排了一间比较大的会议室。结果在偌大的会议室里,步凡这边有四个人,客户那边有三个人,一下子在空间上拉开了和对方的心理距离。这使得商谈的过程变得微妙,最终以失败告终。
当年的步凡年轻气盛,在领导批评时,也曾“据理力争”,强调会议室的选择绝对不是造成商谈失败的主因。
后来,经历得多了,步凡渐渐明白,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往往才是决定事情最终走向的关键。这些是他在摔过无数跟头之后才明白的道理。
而现在的佟一琮正和当时的他处在相同的情况——自以为自己大学毕业,有知识、有见识,殊不知,职场、商场才是他真正的学校,一切才刚刚开始。
对于心浮气躁的新人,特别是外地来的新人来说,现在要做的就是打磨自己“新人”的性子。这也正是步凡向佟一琮连续“开炮”的原因。
步凡从扬州来到上海,佟一琮从东北来到上海。外地人要在上海立足有多难,步凡最清楚,他希望佟一琮能尽快地进入、融入、投入。而这需要时间和磨炼。
人家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前两把火烧完,佟一琮像一只被烧没了毛的鸭子,忐忑地等着步凡喷出第三把火,在公司里处处小心。这种情绪也被他带回了家,连跟程小瑜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双人床上做“运动”都提不起精神,三下五除二就算交了差。
程小瑜意犹未尽,像条蛇精缠在佟一琮的身上,纤细的手指头在他的身上绕来绕去,弄得他酥酥痒痒的,却还是提不起精神。程小瑜上上下下折腾一翻,见效果不大,才安静下来,问:“咋了?不顺心?要不……到我们公司来,我觉得我们老总人不错,做房地产收益也大,别看售楼时辛苦,挣钱也多呀!”
佟一琮说:“不行,房地产我一点儿都不懂。”
程小瑜说:“谁也不是天生就会,我也不会呢,学呗!”
佟一琮说:“我再想想。”
佟一琮是想了,不过想的不是程小瑜的建议,房地产公司收入是高,可不对他的心思,而且他也不想和程小瑜在一起工作。两人生活一起,如果工作还在一起,二十四小时你盯着我,我看着你,再好的模样也会看腻,再好的感情也会厌烦。就像一个外国电影,讲的是两个偷情的人被人发现后,被绑在了同一张床上,刚开始两人挺高兴,心里那个美呀,你看着我,我瞧着你,又是亲又是抱又是搂的,有说不完的情话……日子一天天过去,慢慢地,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顺眼,最后竟然成了仇人。距离产生美,有神秘感才更有吸引力,这是保持感情新鲜度的不变法则。
他想的是步凡的两把火。步凡批评他的时候,佟一琮很气恼,觉得步凡是在针对他。公司里的员工差不多全是上海人,只有三两个外地人,也是家在浙江、江苏或者离上海特别近的地方,只有他一个人是从东北过来的。都说上海人排外,看来,即使是身为高知分子的步凡也不例外,地域歧视永远存在。
但他很快打消了这样的想法。他觉得,步凡的两把火烧得确实有道理,既然给客户送进去了,倒杯热水还不是应该的?就算家里来了客人,也要倒杯水呢,何况来到拍卖行的都是爷。问问人家是喝茶、咖啡还是白开水也是应该的。事是小事,但越是小事,越是细节,才越能看出一个人的素质和修养。后来自己的做法不是令客人和步凡都满意了吗?人啊,知错就改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步凡为了这点儿小事批评自己,一方面是对他对员工要求高,对工作要求高,另一方面不也是对自己负责吗?特别是那天步凡最后的一席话,分明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在里面。从他的观察来看,步凡轻易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良师益友可不是谁都能遇到的,遇到了自己应该珍惜。
越是这样想,佟一琮就越是自责。他记得从岫岩出来时,老娘安玉尘尽管千拦万不舍,还是对他叮嘱了一番:“到了外面要有眼力,要勤快,少说多做,别人用七分劲儿做事,你用十分劲儿做事,踏实做事,老实做人。和人说话要用敬语,得说您,不能说你。吃饭时别人夹菜,你别转桌……”
老实、踏实,佟一琮自然是做到了,说起勤快却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原因并不是他懒。
这事不能怪他,换成别人,也会像他一样。刚进公司时,他什么事都抢着做,没几天,发现自己成了大家的公共助理,这个叫“佟一琮没热水了”,那个叫“佟一琮打印机没纸了”,一会儿又有人叫“佟一琮快点儿接电话”。最可气的是,连厕所里没有卫生纸了,都有人叫他佟一琮送进去。佟一琮心里愤愤不平,这活儿明明是保洁阿姨的吧,同事是不是太过分了?他当时就把自己的杯子摔在了地上,玻璃杯子成了一地碎片,惊得办公室的人谁也不敢再支使他了。他心里这才舒服了,心想,大家都是公司的员工,我不过晚进来几天,我是行政助理,但也不是大家公用的助理啊……我是来工作的,不是来伺候人的!
当时佟一琮还觉得自己够爷们儿、够爽快,心里不痛快就表现出来。现在一想,当时实在是太小家子气、太冲动了。即使为大家做些事又算什么?何况人家都是在特别忙的情况下才这样的。适当的情况下,伸出援手也不是不可以的。当然,厕所事件除外。
《红楼梦》里薛宝钗房里挂着的那副对联说得多有道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佟一琮,你差得远呢,要学的地方多着呢,要练的地方也多着呢!这些细节慢慢学吧!瞧人家步凡的为人处世,对上对下不卑不亢,对内对外谦和有礼,火候拿捏得极好,公司的员工即使挨骂,也都挨得心甘情愿,因为步凡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当然了,他就数骂佟一琮骂得最狠,但这明明是一种谁都看得出来的偏爱。
而且,就像步凡说的,拍卖圈里的水深得很,表面看到的只是水面上的冰山,真正的关系都藏在水下面,水下面是什么样的,他并不知道,只能凭感觉想象出一二。
步凡能够在大上海的拍卖圈里混得如鱼得水、风生水起,绝对不是大家表面上看得那么简单。做生意的,哪个没有一张网,或者是多张网,弄得不好就会把自己网住,弄得好就可以在每张网之间穿行自如。而每张网的点,就是一个人,把一个点弄明白了容易,把所有的点都弄明白了,也就是把整张网都弄明白了,难得很。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不涉及利益的时候,你好我好大家好;涉及利益了,必然是一番争斗。因为利益闹出大动静的,在拍卖行里不是少数。可人家步凡弄明白了,这是功夫,是平衡能力强,靠的是智商,也是情商。想来想去,步凡真是高人,太值得自己学习了。
那天晚上,佟一琮基本是在思考中度过的,直到黎明时才渐渐睡去,梦里依稀见到了自己俯在玉石王的脚下,玉石王晶莹润泽,他再细望,却飘来了七彩的云霞,遮住了玉石王的真容。隐隐地,佟一琮听到一个仿佛从西天灵山之处传来的声音:寻古觅真。
梦里得到的四个字给了佟一琮启示——他决定去向往已久的上海古玩市场转一转。
这个想法他早就有过,可是每每提起,都会遭到程小瑜的否定。
“那地方有什么可看的,咱们也买不起,浪费时间干吗?好不容易能休息,还不如睡个懒觉,或者你陪我逛街。”
佟一琮不跟程小瑜争辩,程小瑜的要求不高,她所谓的逛街是只看不买。到上海半年了,程小瑜只在大商场里买过三件衣裳,还全部是打到二三折的断码货,号码全是最小的,幸亏她的身材娇小玲珑,才能穿得进去。程小瑜从来不说委屈,可看到喜欢的大牌衣服,也会看了又看,转了又转。
环境能够改变人的性格、对事物的看法和喜好,自然包括价值的取向。
佟一琮也觉得在物质上委屈了程小瑜,所以在其他的事情上,他全都尽量顺着程小瑜。他的心里总觉着,自己的女人就是用来疼的。自己在物质上做不到,那就在精神上让她愉快些、开心些,这也算是一种弥补。
不过,去古玩市场这件事,他早就拿定了主意,他想趁程小瑜加班自己去,回来也不告诉程小瑜,省得她生气。善意的欺骗是保持和平共处的法宝之一。
机会突然就来了。晚上程小瑜告诉佟一琮:“虫虫,我明天要加班,唉,好命苦!我最讨厌加班了……不过老总答应了,会给我三倍的工资!所以我同意了。”
佟一琮说:“别加了,咱不挣那钱,也不受那累。”他说的是真心话,到上海半年多时间,程小瑜瘦了八斤,原本就细的小腰成了蛇腰,还是小细蛇的腰。佟一琮都没有想到程小瑜这么能吃苦,她的目标就是一定要在上海拥有自己的房子。至于答应安玉尘回岫岩的承诺,早被黄浦江水给带走了。
程小瑜说:“干吗不挣?不就是少休息一天吗?对于我这个青春无敌女超人来说,根本不算个事。现在有多少公司加班不多给钱呢,我们公司老总肯多给,我干吗不挣,我跟钱又没仇。”
佟一琮笑道:“你呀,就是财迷!”
程小瑜说:“我就财迷了,我就是爱钱。人活着就离不开钱,既然离不开,我为什么不爱呢?再说了,爱是相互的,我爱钱,钱才能爱我……自从到了上海,我都是看着人家买房子,看着人家刷卡。在别人那里,好像钱不是钱,就是个数字……哎呀,好羡慕啊……所以,我要攒钱,咱俩也要在上海买房子,将来通过内部渠道,优惠肯定更多。虫虫,你就瞧着吧!”
程小瑜做着她的房子梦睡着了,佟一琮心疼了一阵,凭他和程小瑜挣的钱,攒到猴年马月也买不起上海的房子。可是,除了接受,他还能做什么呢?
那时的佟一琮还没有仔细地想过,奋斗和努力是通向梦想的必经之路,最终的一切,都得落在脚踏实地的行动上。
他的脑子拐到了明天先去哪个古玩市场上,人总是要选择最适合自己的路,也总挡不住内心的热爱。
上海的古玩市场主要是“一楼”“一城”“一街”。“一楼”指的是藏宝楼,“一城”指的是静安寺的珠宝古玩城,“一街”指的是被称为上海“琉璃厂”的东台路。
关于这几处地方,佟一琮虽然还没去,倒也了解得很清楚。干拍卖这一行的,整天和那些古玩珠宝打交道,再笨的人也被熏陶出来了。
比较权衡之后,佟一琮决定先去藏宝楼,他本来是想赶早上的大集,可程小瑜不会做饭,如果他提前走了,程小瑜肯定会饿着肚子去公司。他只好像往常一样,提前给程小瑜熬好了白粥,拌好了东北特色爽口小咸菜,看着她吃完,又把她送上公共汽车,这才直奔藏宝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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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赶到藏宝楼时已经是上午9点多钟了,楼里摩肩接踵,一个个摊位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物件。佟一琮看得眼花缭乱,看哪个都好,看哪个都喜欢,目光从一件古玩恋恋不舍地挪到另一件古玩上。突然他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佟一琮转头看去,叫他的人竟然是步凡。
步凡今天的穿衣风格和往常在公司里完全不同。平时步凡基本上是以西装、皮鞋为主,今天却身着一件灰色卫衣、黑色休闲裤配黑面白底休闲鞋,明显活泼了不少。
“领导,真没想到在这儿遇见您!”即使没在公司,佟一琮仍对步凡恭敬有礼。
“公司以外,直接叫我名字就行。”步凡说道,“怎么样,看上什么好物件了?”步凡随意一问。
佟一琮说:“我第一次来这儿,主要是看个热闹,哪件是真哪件是假都分不清,看什么都好。”
步凡说:“没关系,开始都分不清,多学、多看。古玩这东西,读多少理论书都不如亲自过过眼,要是能把玩实物就更好了。你喜欢玉,建议你在这里重点看古玉,不能只看岫玉,各类古玉都得看,各种玉都得了解,你要去了解基本特征、化学成分、资源分布和产量,玉文化缺项可不行。要想了解其中的文化,你就得多见识古玉,玉文化的源头都在那里藏着呢!”
步凡说到佟一琮心里去了。他来这里,主要想看的还真就是玉石。不过,他第一次来,看哪儿都新鲜,看什么都觉得眼生,总惦记着多问问。
步凡叮嘱他:“如果不确定要买,多用耳朵、眼睛,少用嘴,别上手,别问价。看玉,也是看人,看人家怎么做生意。”
佟一琮聪明,知道步凡是这方面的行家,说出来的自然是行里的规矩。后面的一句点拨更是让他心头一热。
他紧跟在步凡身后,步凡瞧什么,他跟着瞧什么,甭管别人说什么,他都支起耳朵仔细听着,倒也听出了一些门道,还看到了几位出手阔绰的淘宝人淘走了几件价值不菲的宝贝,其中就有一件古岫玉。佟一琮也很喜欢,只是苦于囊中羞涩,也只有眼馋的份儿。佟一琮的眼珠子盯着那块古玉,直到人家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才转回头。
藏宝楼里的热闹永远少不了。佟一琮和步凡正看得起劲儿,旁边的一位摊主和顾客吵起来了。
佟一琮已经听明白了,是因为顾客砍了半天的价却没买。摊主说得在理:“你问了还不买,却把价格给淘去了,别人听到了,我还怎么出货?你在藏宝楼里打听打听,有这么干的吗?”顾客急得脸红脖子粗:“我第一次来,谁知道还有这说道?”摊主气得大骂:“你当这里是菜市场?你当这古玩是大白菜啊?”一番唇枪舌剑,弄得双方都是一肚子的气。
佟一琮庆幸遇到了步凡,要不自己肯定会闹出和那人一样的笑话来。佟一琮自然是没打算买什么,步凡同样也是空手而回。
步凡告诉他:“在这里,不光是能看到老物件,提升一下自己的鉴赏水平,另外一个是看人家怎么做生意。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一样是做生意,有的人做得火爆,有的人就不温不火,还有的冷冷清清。这里面除了肯干,还有会干和巧干。你得琢磨买家喜欢什么,还得琢磨营销的平台和渠道……另外一个就是店越大,销售往往越好。这件不卖那件卖,有一货就会有一个买家。总之,门道挺多的,仔细观察挺有意思的。”
佟一琮觉得这是来上海以后过得最开心的一天。一直到快散集,他和步凡才恋恋不舍地走出了藏宝楼。
佟一琮坚持要请步凡吃饭。
步凡笑道:“我从来不接受下属请客,不过现在你不是属下,是同道中人。”
这个评价,是佟一琮没想到的,他甚至不相信,这就是那个骂自己时凶得像对待阶级敌人的步凡,而“同道中人”这四个字,用在自己身上,他更觉得实在是高攀了。无论在玉知识、玉文化方面,还是在为人处世方面,或者在做生意方面,他和步凡相比,就是一个小学生和一个研究生的对比,这也不准确,应该是一个幼儿园孩子和一个博士生的对比,可步凡竟能视自己为同道中人,他又惊又喜又惭愧。他在心中暗下决心,一定要恶补,把缺失的都补齐了。
虽然在谁请客的问题上没有客气,但在吃什么的问题上,步凡坚持一定要吃东北菜。这个决定,让佟一琮心里又是一热,上海人口味偏甜,东北菜偏咸,吃惯清淡甜味的上海人步凡坚持要吃东北菜,其中的意思不用讲出来。
实际上,佟一琮可真是想念家乡菜。砂锅炖排骨酸菜、红烧带鱼、松花蛋拌豆腐和雷击黄瓜,四个传统东北菜式上了桌,佟一琮觉得,那菜可真香啊,真有东北的味道。
二两小酒下肚,步凡告诉佟一琮:“今天有人走眼了。”
佟一琮不解:“哪件?”
步凡说:“你最喜欢的那件。”
佟一琮放下啃了一半的排骨,瞪起眼睛说:“那件确实是岫玉,籽料,透闪石,我不会看走眼的。”
步凡说:“岫玉不假,可那沁色是假的。”
佟一琮的语气有些犹豫:“红褐的沁色,岫玉河磨玉的皮色,不能假啊!”
步凡说:“这是没站在古人琢玉的角度考虑,古人琢玉讲究的是‘料有所选、形有所意、工有所敬、神有所求、沁有所生’,采自河水中的籽玉料,琢玉前都带有天然侵蚀和皮色,作假的人不懂,这些皮色,在六千年前红山文化的琢玉者看来,是玉料的毛病,是瑕斑,在琢玉之前,几乎都要把它们全部去除,所以这红褐的沁色反倒是作假者弄巧成拙了。只是,那位买主没看出来。”
关于是否作假,佟一琮相信步凡的眼光。但对于红山古玉的说法,佟一琮不完全赞同步凡的观点。古人没有先进的琢玉工具,也不会挑三拣四,觉得咋好看就咋弄。比如红山那只玉龙,如果把红皮去了,就缺了“肉”,外形上单单薄薄的,还会好看吗?
步凡和他不客气,各说各理,边吃边讲红山文化古玉要从玉料、沁色、制作工艺等几方面来辨别真假。
说是佟一琮请客,他去埋单时,东北菜馆的那位吉林老乡告诉他,步凡已经结完账了。佟一琮这时如果再掏钱,反而显得和步凡生分,索性没有推让,只是一再和步凡说,下次去古玩市场一定要带上他。
去藏宝楼的事,回到出租房,佟一琮没藏住,也不想藏。程小瑜是谁?是他最亲近的人,是他在上海唯一的亲人,他愿意跟程小瑜分享自己的喜悦。被窝里他搂着程小瑜,讲了白天的见识以及对步凡的敬佩。
程小瑜夸奖道:“虫虫,看不出来,你蛮有心机的嘛!用这种方式和领导联络感情,这叫投其所好,战术战略用得真是好!照这么发展下去,步凡肯定能提拔你,薪水也会大涨!”
“我这可不是投其所好,我和他都是真心喜欢玉,知道不?步凡说我和他是同道中人。今天步凡还劝我,让我回岫岩发展,既然有那么好的资源,为什么不做强做大。乱世藏金,盛世藏玉,现在是做玉的大好时机,一些高档玉种的资源基本枯竭,但市场对玉石的需求量特别大,而且岫玉中的河磨玉和新疆和田玉同属于透闪石玉,在润度上不相上下,色彩丰富的花玉更是岫玉独有。岫玉发展的空间太大了,前途不可限量。不过,他让我别光想着做玉雕师,还得往平台上想。有了平台,才能把事做大,这些以前我想都没想过。但真要弄平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资金、地皮……哪一样不需要用钱呢?没钱我就是有妙计也用不上啊!他说可以借鸡生蛋,可是人家要是有鸡干吗不自己用来生蛋,干吗要借你的手生?”佟一琮讲得激情澎湃、神采飞扬。
程小瑜撇起了嘴巴,笑容就像热铁片上的一汪水,一点点收敛,最后完全消失。她从被窝里坐起来,怀里抱着枕头,问:“虫虫,你不会真动心了吧?我们才来上海半年多,一切才刚刚开始,你就想着回去?说不定是步凡给你下的套呢,让你把位置腾给别人。”
佟一琮掐了下她的鼻子,说:“别把人想得那么坏,他下什么套,我不过是个行政助理,已经是全公司最底层了,谁会来跟我抢?他要是想把这个位置给别人,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步凡讲的是真心话,他也是在为我想出路,是在帮我。他的经验和阅历比我们可丰富多了,我能学到一半就满足了。”
程小瑜瞪起了眼睛:“他要是真想帮你,直接提拔你不就成了?岫玉好,他怎么不去岫岩?他能待在上海,凭什么别人不能待?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岫玉再好,也是摆在了上海的古玩城里才值钱。要是放在岫岩能值几个钱?现在不管干什么都得考虑经济效益,没钱什么都实现不了。我想拿爱马仕的手提包,想戴江诗丹顿的手表,想用香奈儿的化妆品,想开劳斯莱斯的跑车,想喝至尊马爹利的美酒,我想的多了,没钱行吗?岫岩是多大个平台?上海是多大的世界?上海有那么多捞金的机会,岫岩有吗?你回去是当一辈子农民还是一辈子琢玉匠?”
机关枪扫射一样的话不断从程小瑜的嘴里发射出来,同时带出的还有她的眼泪:“虫虫,咱们出来多不容易,我都跪下给你妈洗脚了,我父母都不知情,我就这么成了佟家的媳妇儿。我现在每天拼命工作,堆出笑脸哄着老板、哄着客户,为了什么呀?还不是因为咱俩感情好,为了多挣钱,为了和你过好日子?咱们这才刚上战场,你就想着撤退了?”
程小瑜越说越激动,瘦弱的小身子跟着不停地颤抖。
佟一琮原本想说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他抱住程小瑜,擦去她脸上的泪水,说道:“傻小瑜,我就是给你讲讲今天的事,又没说要马上回岫岩,只是觉得不能一辈子都在打工吧……你急什么呀?还哭鼻子,哭成金鱼眼,我可不要你了!”
程小瑜的脸上这才有了笑容:“你敢!”
佟一琮说:“不敢!这么漂亮的老婆我上哪儿找去?我还怕你被别人抢了去呢!”
佟一琮并没有发现谁在抢程小瑜,他是在哄程小瑜。女人都喜欢男人把她们当宝贝,程小瑜这样的漂亮女人更是。佟一琮打心眼里疼程小瑜,心疼到她衣食住行的每个细节,这个小家的事,他从来不让她动手,他娇她、宠她、哄她,他愿意看到她的脸上全是笑。
程小瑜很快枕着佟一琮的胳膊睡着了。佟一琮一动不动,呼吸也如睡着了一样平稳。
隔壁小情侣传来的声音在深夜里格外撩人,那样的声音,刚刚他和程小瑜也有过,之后便是沉沉的梦乡。
佟一琮努力想进入梦乡,大脑却越来越清醒,来到上海之后的情景跳跃着闪现在脑海中。时间改变人,环境也在改变人,他分辨不清是自己变了还是程小瑜变了,最近两人之间的争吵越来越多,为了一句话,或者根本不算什么的小事,两人就能争吵半天,虽然最终都会在柔情中化解,但新一轮的争吵很快又会袭来。
程小瑜在今天的争吵中提到的那些大品牌,佟一琮只听过其中的一两个,程小瑜是怎么了解和认识这些品牌的,佟一琮没有多想。程小瑜的如数家珍却让他想了很多,他确信那份流畅来自程小瑜心里一直以来的向往。
谁都不想过苦日子,不想过穷日子,程小瑜的追求,佟一琮能理解,也为自己没能给程小瑜富足的生活而愧疚。可来到上海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最初的长见识闯天下,为了更加丰富的物质生活,还是为了寻找一个更大的舞台?佟一琮有些茫然,找不到最恰当的答案,他只是不喜欢像蚂蚁一样从上海的这头跑到那头,每天都在匆忙和浮躁中度过。什么才是自己最想要的生活?什么才是最好的生活?他骨子里并不想一辈子只做个打工仔。他有梦想,虽然梦想很远,实现起来很难。
胳膊麻木了,佟一琮慢慢将胳膊抽了出来,睡梦中的程小瑜不自觉地将头拱向他,黑色的长发散在枕头上。即使睡着了,程小瑜也是这样美,佟一琮从来没告诉过程小瑜,和她在一起,自己一直有一种不安,那份不安来自母亲安玉尘的话:“你们俩不合适,旁观者清。”
没过几天,两人又吵了起来。起因是程小瑜的同事看上了她的那只凤佩,要出市场价三倍的价钱;如果龙佩一起卖,愿意出五倍的价钱。程小瑜让人说动了心,回家后和佟一琮商量。
佟一琮的脸色立刻就难看了,一个劲儿埋头往嘴里扒拉饭菜,不说话。
程小瑜说:“我就是逗逗你,索阿姨送的是无价之宝,是那份情谊,怎么能卖呢?”她的声音有气无力的,看了一眼佟一琮,又开口了:“不过,五倍的价钱,可真是诱惑人啊!看来,好东西还是有人识货的。”
佟一琮还是不吱声,慢条斯理地吃着饭,程小瑜的心思他看得懂,来来回回的车轱辘话,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他点头卖那两只玉佩。可这个头他不能点,一方面原因程小瑜说出来了,那是索姨的情谊,情谊无价。还有一点程小瑜不懂,这两只玉佩的升值空间,岂能是三倍五倍?新疆和田玉的价格最快的时候是每年十几倍的增长,岫玉河磨玉的价值将来会是多少,谁能预测出来?何况,那两只玉佩一龙一凤,不就是他和程小瑜吗?能用钱来衡量吗?程小瑜爱钱爱到了这种程度?
一瞬间,他觉得两人的心远了,远得像中间隔了万水千山。两个人总是为了钱生气,为了玉生气,为了名牌生气……说穿了,这一切不过是不同的价值观导致的。在佟一琮看来重要的东西、无价的东西,在程小瑜心里可能并不重要,比如学到的经验、增长的见识,还有一点点增多的思考。
这样下去结果是什么,是周而复始的争吵,还是像眼前一样的沉默,或者两颗心更远,远到没有拉回的余地?佟一琮不敢想太远、想太多,他怕失去。
沉闷的气氛,静悄悄的房间,只有两人吃饭的声音。
佟一琮抬头看了一眼程小瑜,程小瑜也盯着他,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委屈。佟一琮原本的怒气让那些亮晶晶给软化了,心和心之间的万水千山渐渐淡去,仿佛被罩上了一层纱,仿佛根本没有,至少被他暂时隐藏了起来。本来想质问程小瑜贪财之类的话,被他咽回肚子里,他放下碗筷,拉起程小瑜的手握在掌心,说道:“小瑜,要是你同事喜欢,我让我姐邮些小玉件过来,你送给他们。这两只玉佩咱们留着,好不好?”
程小瑜答应了,可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并且把不痛快写在了脸上,面无表情,目光冷冷的。
不过,在佟一琪邮过来的玉件成为一沓人民币之后,这种不痛快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一张张百元大钞摆在床上,程小瑜脸上的笑容像向日葵一样灿烂,冲着躺在一边读书的佟一琮说道:“虫虫,我发现一件事。”
佟一琮眼睛盯着书,问:“什么事?”
程小瑜神秘地笑着说:“你是个潜力股,超级有经济头脑。”
佟一琮还在盯着书:“是吗?我怎么觉着自己就是个小商贩。”
程小瑜说:“哪有这样英武神威、聪明绝顶、才华横溢的小商贩?”
佟一琮终于放下书,说:“小瑜,你是吃了蜂蜜,还是吃了红糖,嘴怎么这么甜?”
程小瑜说:“这些玉件,我们挣了一千二……咱们是不是得把这钱给你姐打过去点,怎么说也有她的功劳。”
佟一琮说:“给她她也不会要的,不过,以后可别这么干了,不是说那些玉件是送给同事的吗?怎么变成卖了呢?”
程小瑜说:“有价钱才能体现岫玉的价值嘛!”
佟一琮不是笨人,他也从中看到了商机。经济社会,顺应市场需求,谋得一点儿小利,稍微改善一下生活,何乐而不为呢?
他灵机一动,让佟一琪每隔半个月就从岫岩玉石市场选些小玉件邮到上海。
周末休息时,他和步凡去古玩市场,顺道带上那些小玉件,卖给古玩市场里的小店铺,每次都能小有收获。回到家,他再把钱交给程小瑜,数钱时的程小瑜是欢喜的,眉毛眼睛里都带着笑,这样的笑总能持续几天的时间。
程小瑜的欢喜出自真心,两人到上海后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除去租房、煤气、水电、交通、吃饭、通信各种费用,实际能自由支配的钱没多少。
看到程小瑜像打了鸡血一样开心地数钱,佟一琮心里又快活又苦涩。快活自然是程小瑜带给他的,她的欢喜就是他的欢喜。苦涩一方面是因为没能给心爱的女人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另一方面则与步凡有关。
第一次带那些小玉件到古玩市场,佟一琮没有瞒着步凡,尽管在公司里两人依旧是上下级的关系,但在一些细节上,佟一琮感觉得出来,步凡在掏着诚心和他相处,经常在工作上给他指导。他藏着掖着反倒显得小气,便直接拿出那些玉件,讲了自己的想法。
一边看古玩长见识,一边卖玉件赚些小钱的做法,步凡既理解也支持,两个小青年漂在上海,能想出这样赚钱的法子,也算难得了。只是步凡看了那些玉件后,却不住地摇头,连连叹气:“玉质不错,只是这雕工,实在是不尽人意,可惜了这些玉料。这些玉料不要说请大师级的工匠雕琢,就是请稍好些的琢玉师傅来雕琢,价钱也不知道要比现在高上多少倍……可惜了玉料,太可惜了!”
佟一琮有些不好意思,他知道步凡的爷爷是扬州的琢玉师傅,步凡小时候也学过琢玉,一直到读大学才算是把琢玉给放下了。正因为上手经眼的好玉石好雕工太多了,眼前的这些物件的雕工,实实在在是入不了步凡的眼。
要论雕琢技巧的好坏,佟一琮没学过,但也略知一二。中国的玉雕文化传承几千年,最有名气的玉雕门派分别是北派、扬派、海派、南派四大派别,各有风格和特色。
步凡不欣赏佟一琮手里这些物件的雕工,甚至为岫玉叫屈,但也没影响对佟一琮的帮助。当他们把这些玉件拿进古玩城市场的一家店铺时,店铺老板听着佟一琮的东北口音,拿着放大镜一件一件地端详,给出了自己的价钱,不住地摇头,最后的评判和步凡如出一辙:“可惜了这玉料,按这雕工,可不值这价!”
佟一琮说:“可是料子好啊,您看这料子。”
老板不屑地看了看小玉件,又看了看佟一琮:“外地人都没有上海人有素质,做个玉件也不如海派的精细。”
佟一琮的火立即蹿了上来:“怎么还扯那么远了?外地人什么都不如上海人行了吧!”
老板说:“你这个年轻人,还不允许人家说话了?东北人,总是粗声粗气的,真是没有教养!”
步凡的手忙落在佟一琮的胳膊上,示意他不要再说话了。
步凡说:“老板,消消火嘛!进门就是缘,来的都是客。我这个小兄弟,也是和你的店有缘。大家都是内行人,您说这料子怎么样?实话说,如果不是雕工差了点儿,能卖这价钱吗?”
上海口音钻进店主的耳朵,他的态度明显改变了:“还是上海人讲话受听嘛,这样吧,一人让一步,价钱再少些,这货我全收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交接完毕,出了那家店,步凡叮嘱佟一琮:“这些东西,你弄着玩可以,千万不能经常看这个级别的玉件,要不然,你的鉴赏能力会下降。你得学点儿有用的东西。跟着什么人,学到什么本事,你要是只想着赚这点儿小钱,看眼前的十米八米远的距离,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这样的道理,佟一琮懂。这就好比读书,世上的书那么多,再有精力的人也读不完。读的时候挑精的、选好的,把优秀的文字读懂读透,鉴赏能力自然会提升;如果一直读着垃圾文字,早晚会把自己的欣赏水平拽下来。
佟一琮相信步凡,这种相信说不出原因,他就是觉得步凡一定是为了他好。这些玉件对他来说就是换点小钱,哄着程小瑜,省得去古玩市场时程小瑜三拦四阻的,他没指望在这上面学到什么。自己都看不上眼的东西,又能学到什么呢?他的做法,更多的是对生活妥协,也是对自己妥协。
可佟一琮总想再学点儿什么,他不甘心这样一天天混下去,一天天地没长进。咸鱼还梦想着翻身呢,他当然也有自己的梦想。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个好士兵,不想当老总的打工仔不是个好打工仔。
步凡的话给了他提示,他把淘来的书抱回“家”,摆在床头的小书架上。书架上的书被分成了两列,一列是程小瑜的房产美容服饰,一列是佟一琮的玉石古玩雕刻绘画,中间是两人都喜欢的经济学,两列书就像程小瑜和佟一琮的两队士兵,各自相望,相安无事。
程小瑜躺在床上,细白的腿搭在佟一琮的身上。二人一人捧着一本书,在床单上铺上报纸,摆上几袋小食品,看到得意处,再你一言我一语地侃上几句。不过,两人不能提到钱、房子和名牌,要不然,肯定又会吵架。
以前佟一琮和程小瑜有说不完的话,那些话中有百分之八十是废话,可两人好的时候废话也爱说,而且说得没完没了,特别起劲儿。也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两人的话少了。是感情变淡了?目标不一致了?又或者是人生的轨道在不知不觉中偏移了?
他不愿意多想这些问题,因为他怕,怕失去这个深爱的女人。可是,如果她要的,他一直给不了,她还会停在原地陪他等他吗?或者,有其他人向她伸出了手,她会怎么选择?是继续拉着他的手,还是就此放手,投入别人的怀抱?他被自己这个念头惊到了。为什么他开始怀疑起她来了?因为她爱钱、爱名牌、爱大房子吗?可是,她的爱有错吗?她喜欢的不正是眼下很多女孩子都喜欢的吗?只是佟一琮不确定,程小瑜究竟会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做到什么地步……以她的性格,或许……他抽回了思绪,不敢想太多。只是他的脑海中不时会蹦出老娘的话:“你俩不合适,旁观者清。”
佟一琮的目光继续落在书上。不想了,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书真是个好东西,要不然,日子得多寂寞、多无聊。有了书就不一样了,长了知识,扩大了视野,身体是困在小房间里的,但思想困不住,可以天马行空,想回到岫岩就回到岫岩,想泡在山中的温泉水里就泡在里面,想靠在玉石王旁边就靠着,谁也管不着,谁也不知道。
这个世界是存在吸引力法则的,向往久了,有些事物便会被吸引而来。
好久没有联系的索阿姨突然打来电话,说玉石王要去鞍山了。
佟一琮一怔,脑瓜子嗡的一声响了,想问清消息的真假,又一想,索阿姨何时说过假话?他心里顿时凉透了。玉石王是岫岩的镇山之宝,是岫岩人心里的神!镇山之宝咋能动?神咋能动?再说了,那么重的玉石王谁能动得了?不会是要弄成碎块吧?那可是周总理下过批示重点保护的玉石王啊!
索阿姨告诉他:“还记得上次你回来时,我说过有事要和你商量吗?想说的就是这事,当时忙着办你的婚事,这事就搁下了。这件事在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如果上海那边的事暂时能放下,你想办法请个假,争取回来一趟。”
索阿姨的语气给了佟一琮从来没有过的紧张感,他第二天就跟步凡请好了假,安排好程小瑜,没舍得飞机票的那份钱,一路坐火车、汽车,颠颠簸簸地回到岫岩,到家时又是满嘴的泡。
佟瑞国和安玉尘不明就里,见他风尘仆仆地回来,以为受了多大委屈。安玉尘的眼睛粘在佟一琮身上,拉着他不松手,一直问:“咋的了?”
佟一琮说:“休年假,想家了。”
谎话是火车上想好的,爹妈没把玉石王要被请走的事告诉他,自然是不想让他知道。他知道索姨肯定也是瞒着爹妈告诉他的,此刻他心里只惦记着玉石王,琢磨着怎么把话顺到上面。
佟瑞国和安玉尘不住地向门外望,话说得吞吞吐吐。
佟一琮明白这是在望程小瑜,忙解释道:“小瑜工作忙,没跟我一起回来。”佟瑞国长长地出了口气。
安玉尘说:“两个人在外面,相互照应着。”
佟一琮心里一暖。显然,老娘现在是接受程小瑜的,对她也有了关心。他本想多聊几句家常,装作若无其事,然后再提到玉石王,可话到了嘴边却脱口而出:“来时的路上,我听人说,玉石王要被请走?”
“可不!定了,整块请走。你回来的正是时候,上山拜拜吧!”佟瑞国说道。
佟一琮愣了,佟瑞国主动让他上山拜玉石王是破天荒,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果然,在父亲心中,在岫岩人心里,还有什么事比玉石王更重要?可他这一刻最关心的还是玉石王被整体请走的事,那可是二百六十吨的大家伙,咋请?
安玉尘看着佟一琮,那抹不易察觉的诧异悄然淡去,嘴角上扬出淡淡的笑容:“吃完饭再去吧,我们跟你一起上山。”
自从知道要请走玉石王,安玉尘差不多每天都要上山。她不像别人一样跪拜叩头,只是静静地待在玉石王的身边,仿佛在守候着一位亲人。
初冬时节的山上有些寂寥荒凉,翠色的树变成了褐色,衬着灰色的山,缺少生机,动物们躲在藏身之所,配合节气不肯露面。上山的路和原来一样不好走,人却多了很多,山上的风大,人们都穿着厚厚的冬装。佟一琮一路看着,有人抬着整只羊,有人捧着黑猪头,有人拎着山鸡,有人带着香火。不用问,大家显然都是去拜玉石王的。
佟一琮跟着人群往山上走,心里沉甸甸、灰突突的。
在深山里藏了数千年,被发现整整三十二年的玉石王,是岫岩人心里的神和图腾。神要走了,岫岩人的心里疼,针扎一样,剜肉一样。还没走到玉石王脚下,佟一琮就看到跪拜在那里的众多乡亲,他们中有些人佟一琮认识,有些人似曾相识,有些人从未见过,可每个人的眼里涌出的都是一样的神情,一样的难舍难分。
羊血、鸡血、香灰在玉石王的脚下那样耀眼,那是岫岩人最虔诚的依恋。
“玉尘、瑞国,你们来了……一琮也回来了。”索秀珏招呼着。她和佟一琮在电话里约好,直接在山上见。
“索姨,您瘦了!”佟一琮看到索秀珏原本就瘦的身子明显又瘦了一圈,瘦小的身子在风中单薄得让人心里隐隐作痛。
“玉石王要请走了,我这心里……”索秀珏的话只说了半截。
“难受,是吧?”佟瑞国一声叹息。
安玉尘没说话,伸出手,拉住索秀珏的双手拽进了自己的棉袄袖子里。山上的风硬,索秀珏的手冻得冰凉,刚触到安玉尘热乎乎的胳膊,全身就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满眼都含着泪,又含着一种叫希望的东西。
“玉尘……你懂,你明白我。”索秀珏鼻塞的声音带着哭腔,“玉石王请走了,我心里难受。可我明白,这是定数,玉石王要出山了,必然要震惊世界。我只是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心里惦记着,又想不透,想不明。”
安玉尘看看索秀珏,瞅瞅玉石王,又抬头望望天。这一刻,西边的落日十分妖娆,明艳又清澈。“你和岫玉的缘分深,有分不开的缘分。”安玉尘的话,经常让人摸不着头脑,可又像在点拨着什么。
索秀珏惊讶地看着安玉尘:“玉尘,你怎么知道我会参与玉石王的雕琢?”
佟瑞国嘿嘿一乐:“这还用猜?别说岫岩了,就是在全国,和你一个水平的琢玉师傅有多少?”
安玉尘望向佟瑞国,抚着索秀珏的肩,显然赞同他的说法。
“瑞国、玉尘,将来玉石王的雕琢,如果有可能,让一琮也参与吧,哪怕是打打下手,伺候伺候琢玉师傅呢?这样的机会,有的人一辈子也遇不到!”
佟瑞国笑容满面的脸瞬间变了,说出的话扔在北风里裹着寒气:“一琮不能碰玉,这规矩你是知道的。不管什么玉,都不能碰,玉石王也不行!以后,谁也不许给我提这事!”
佟一琮心中燃起的小火苗瞬间就灭了,之所以和索秀珏约在山上见,就是两人都觉得这个场合最适合提这件事,佟瑞国和安玉尘陪他一起看玉石王更让他看到了希望。佟一琮沉不住气了,顾不得周围还有那么多人,气哼哼地问:“为什么不行?我怎么就不行?我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碰玉我得死还是……”
佟瑞国说:“你碰玉,我死!”扔下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
索秀珏尴尬地张开嘴,想叫住佟瑞国,但“瑞国”两个字刚出口,其余的话就咽了回去。佟瑞国是出名的倔脾气,除了安玉尘,谁能叫得住?她瞅着安玉尘,安玉尘瞅着佟瑞国的背影,轻轻地摇着头说:“别怪他,他就这么个倔脾气。不让碰就不碰吧,啥事都有个定数,强求不得啊!”
1992年10月28日,玉石王起驾登程,经历了八天八夜,1992年11月5日上午9点半,玉石王被请到了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