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小说全集(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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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贵妇失宠

国王[61]褫夺了德·普里夫人的情人波旁公爵执掌国政的权柄。就在这天早上,夫人乘车兜风回来,发现两个门卫一面谦卑地鞠躬,一面强忍着窃笑,使她暗暗生气。她起先不动声色,从容不迫地从他们身旁走过。登上楼梯,刚走过第一层台阶,她猛不丁地转过头去,看到这两人咧开饶舌的嘴唇,满脸是笑。他们当然又大吃一惊,随即迅速弯腰鞠躬。

现在她知道的事已经足够。在楼上她的客厅里,国王卫队的一位身穿锦衣的军官手里拿着一封书信正在等她,她装出无忧无虑,甚至有些过分欢快的样子,仿佛她只是在一位朋友家里进行一次常规性的访问而已。尽管夫人看到了信上国王的御印,也注意到这位军官明白这次使命令人难堪,因而态度有些慌乱,她依然神色自若,既显得好奇也不忧心忡忡。她不忙把信拆开,或者仔细看上一眼,只是一个劲地和这位年轻的贵族军官闲聊,听出他有布列塔尼的口音,就和他谈起一位夫人,说她不论在哪儿都受不了布列塔尼人,因为有个布列塔尼人曾经有违她的本意,成了她的情人。她举止轻佻,有说有笑,半是工于心计,故意装得无忧无虑,半是出于习惯,一个健忘成性没有心事的轻浮女子,每次装假作态都要显得自然而然,甚至要使假模假样都变为真实可信。她聊了很长时间,末了当真忘了她手里拿着的这封有些弄皱了的国王的信函。最后她终于打开火漆封印。

这封信没有多少客气的辞令,只是一道简短的命令,命她立即离开宫廷,回到诺曼底古尔贝宾她的庄园里去。她已失宠,她的敌人终于获胜:国王的信札未到,她从门卫的微笑已经知道了这一点。但是她不动声色。军官仔细观察她的眼睛,如何从上到下逐行看信。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等她抬起头来,冲着他看,眼里闪现出一丝微笑。“陛下非常关心我的健康,希望我离开这座炎热的城市,回到我的府邸里去。请您禀告陛下,我将毫不迟疑地按照他的愿望办事。”她说这几句话时微微含笑,仿佛她说的话有着秘密的含义。军官挥动帽子,鞠了一躬,随即退下。

门刚在军官背后关上,微笑便像一片枯叶从她唇上坠落。她怒气冲冲地把信揉成一团。有多少这样的信以国王的名义送到世上,每封都意味着一个命运,而这些信全都出自她的手笔!如今他们胆敢用这样一张信纸把她从宫廷里放逐出去。两年之久是她统治着整个法兰西:她没有想到,她的敌人竟有这么大的勇气。当然,年轻的国王从来没有爱过她,国王对她怀有恶感;但是她让玛利亚·勒斯钦斯卡[62]当上了法国的王后。现在把她放逐,就只因为有一伙民众在她窗前鼓噪喧哗,国内发生了一点饥荒?她思忖了片刻,看是否反抗:法兰西的摄政王,奥尔良公爵曾是她的情人。今天在朝中拥有权力地位的人,全都多亏了她。她并不缺乏朋友,但是她过于高傲,这些人一向视她为主人,她绝不会以乞丐的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在法兰西,她一向笑容可掬,谁也看不见她的另一副模样。流放只可能持续几天,等到情绪平静下来,她的朋友又会使她蒙召返京的。她脑子里已在预先尝到复仇的快乐,以此驱散她的烦恼。

德·普里夫人极端隐秘地做着出行的准备。她不给任何人以怜悯她的机会。她闭门谢客,这就不必预告出发的日期。她只想神秘莫测地富有冒险意味地突然消失,让她的离去继续不断地成为一个哑谜,使整个宫廷为之迷乱:因为她的性格有个奇怪的特点:总想欺骗别人,总想对她真正的所作所为蒙上一层谎言。她惟一前去拜访的,乃是她的死敌,德·贝勒-依斯勒伯爵,是这位伯爵一手造成她的流放。她造访伯爵,是为了向伯爵展现她的粲然笑靥、她的无忧无虑、她的胸有成竹。她告诉伯爵,能够摆脱宫中生活的紧张劳累,稍事休息,真是正中下怀。她谎话连篇,说谎说得明显露骨,从而向伯爵表现出她的憎恨、她的轻蔑。伯爵只是冷冷地微笑着说道,长期孤独寂寞想必难受难耐,怪里怪气地强调“长期”二字,使她悚然心悸。但是她稳住心神,客客气气地邀请伯爵到她的庄园里去打猎。下午她还在阿波利奈路她的一座小屋里和她的一位情人碰头,嘱咐他把宫廷里发生的大小事情全都详详细细地向她报告,晚上她便动身上路。她不愿在大白天乘着敞篷马车驶过全城。因为那次起义,有人丧命,从此民众便对她怀有敌意,另外,也因为她对自己突然消失坚持保密。她要夤夜离去,准备以后在大晴白日重新返回。她的房子依然保持原状,一成不变,仿佛她只是出门一两天而已。在马车起动之际,她大声说道,让人听见:——因为她知道,这些话会传到宫里——她打算作一次短途旅行,休息休息,不久就要回来。她实在是训练有素,惯于伪装,善戴面具,竟被自己说的谎话弄得心安神定,坐在颠簸不已的马车里不久就沉入无忧无虑的睡梦之中,直到远离巴黎,在第一个驿站才惊醒过来;她满心惊讶,自己坐在一辆马车里,面对新的命运,不知是吉是凶。她只感到,车轮在她身下滚动,她无法命令它们。她正向着不可知的前途滑了过去,但是她过于轻佻成性,并没有认真担忧焦虑,不久又沉沉入睡。

前往诺曼底的行程讨厌而又漫长,可是到达古尔贝宾的第一天就使她恢复了元气,欢快依旧。她生性好动,贪玩,总是喜新猎奇,发现乡间的夏日像水晶一般明净,沉湎其中具有不同寻常的魅力。她忘情地干着千百种傻事,开开心心地用一条浅色的丝带扎着头发,穿着一条洁白耀眼的裙子,活像个小姑娘。从前她就是这样,她原以为这个小姑娘早已在她心中死去。她这样打扮着,跑过林荫道,跳过矮篱笆,追逐翩跹翻飞的蝴蝶。她走啊,走啊,多年来第一次感到迈步向前,有节奏地舒展四肢是多么惬意欢畅。这原始生活中所有的东西,她在宫廷岁月里业已忘怀,如今又欢欣无比地重新发现。她躺在翡翠般的碧草上,仰望着白云。多么奇怪啊,几年来她竟从未观赏过一次云彩。她问自己,这些浮云在巴黎的屋宇上空,是否也呈现这样美丽的轮廓,是否也堆成朵朵白云,也是这样纯净,这样轻飘。她生平第一次认真观看苍穹,那湛蓝色的拱顶,缀以斑驳的白云,使她想起前不久一位德国亲王馈赠给她的那些奇妙的中国花瓶,只不过苍穹更为美奂,形状更为丰满,蓝色更加深沉,而且充满了馥郁的和风,摸上去像丝绸一样柔软。在巴黎她总是赶来赶去,不断地寻欢作乐,而在这里无所事事,使她感到心旷神怡。她四周的宁静,竟像鲜美的酒浆甘洌清醇。现在她第一次意识到,在凡尔赛宫围在她身边的人,她全都感到漠然。她一个不爱,也一个不恨,他们对她来说,就和站在林边的那些农夫一样无关痛痒,这些农夫手里拿着闪闪发亮的大镰刀,有时用手在眉上搭着凉棚,好奇地向她张望。她越来越欢快,越来越奔放:她和幼树纵情戏耍,纵身跳起,抓住低垂下来的树枝,又猛地松手,让树枝反弹回去。几朵白色的花朵像中箭坠落,她便扬声大笑。落花朵朵,掉在她伸出的手里,掉在她第一次又披散的头发上。轻浮成性的女人会奇妙地忘却她一生中的任何时刻,此刻她也忘记,她已遭到放逐。她先前曾是法兰西的统治者,可以漫不经心地玩弄别人的命运,犹如此刻玩弄翻飞的蝴蝶、闪光的树木,她忘却已经流逝的五年、十年、十五年时光,现在又只是普娄内小姐,日内瓦银行家的女儿,一个年方十五的小姑娘,长得身材瘦小,疯劲十足,在修道院的花园里玩耍,对巴黎,对整个世界全都一无所知。

下午她帮助女工们去捡麦穗。她们让她把大把的麦穗捆起来,使劲一摔,扔到车上,她觉得分外有趣。女工们起先非常拘束,对她毕恭毕敬。现在她和她们一起,高高地坐在满载麦捆的车上,荡着两只脚,和小伙子们一起开怀大笑,然后像去跳舞似的,钻到他们当中。她觉得这一切就像在宫廷里举行的一次成功的假面舞会。她就高兴地想到,以后可以在巴黎向人诉说,她现在过得多么妙不可言。她头上插着野花,跳着轮舞,和农民从同一个水罐里喝水。她根本不觉得这一切都是现实,就像在凡尔赛不觉得牧人剧是幻觉一样。她的心总是沉湎于瞬间,在它说真话时,是在撒谎,在它想骗人时,却是一片真诚:她老是只知道她感觉到的东西。此刻她浑身上下只感到幸福和充溢,说她失宠遭贬,这个念头会使她发笑。

第二天早上便有一丝阴暗郁悒的情绪掺和到她眼下晶莹清澈的欢快之中。单单醒来便使人痛苦:经过昏黑的长夜,从无梦的沉睡之中一下子跌进大晴白日,就仿佛从暖洋洋热烘烘的空气里跳进冰凉的冷水之中。她不知道,是什么把她唤醒。不是阳光,因为透过水汽浓重的窗户,照进来的是一个灰蒙蒙的阴雨天。也不是喧闹,因为这里毫无声息,只有墙上的死人,从他们的画像里用直愣愣的目光,死死地直瞪着她。她人是醒来了,但不知道为何醒来,醒来干吗。这里没有东西呼唤她,没有东西引诱她。

她想到,在巴黎醒来是多么不同。晚上跳了舞,聊了天,和朋友们一起玩到半夜,然后精疲力尽地沉入香甜的梦乡,感官兴奋不已,让五彩缤纷的图像继续颤动。到清晨还闭着双眼,她就似乎从梦中听见前厅里传来压低了的人声。她刚开始晨妆,人们就一拥而入:法兰西的公爵们、请愿者们、情人们、朋友们,大家都来争宠夺爱,带来邀宠者的礼品:殷勤巴结的欢快情绪。人人有说有笑,谈天说地,把蜚短流长、新闻传说送到她的床边。她从色彩斑斓的香梦醒来,直接进入生活的滚滚洪流,她在梦中挂在唇上的微笑,并未飞逝,依然挂在嘴角,像笼中的小鸟,疯疯癫癫地晃动不已。

白天把她从梦中的人影带到真人之中,他们待在她的身边,看她梳妆打扮,陪她驱车出游,和她一同进餐,直到夜幕降临。她感到自己像被一股波浪般不停涌动的潺潺流水裹挟着,向前移动。这股流水按着永不停息的舞蹈节奏,摇晃着她生活的绚丽花舟。

但是在这里,这股流水却使她撞上暗礁倏而惊醒,她像船儿搁浅似的一动不动,一筹莫展地停在时间的海滩上。没有任何东西吸引她起床。昨天的那些无伤大雅的欢娱已经失去魅力,她那惯坏了的好奇心很容易迅速消失。房间空空荡荡的,似乎连空气也没有,在这孤寂之中她觉得自己也是一片空虚,没有人需要她,空空洞洞的,毫无用处,色泽全无,消耗殆尽:她得慢慢地回忆再三,她为什么待在这里,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她不停地凝视着时钟,看到指针迈着颤悠悠的轻轻的步子,一刻不停地走过沉寂,她期望这一天会给她带来什么?

她终于蓦然想起。她曾请阿兰古尔亲王每天派一个骑马的信使把宫廷的消息给她传来;这是她惟一的一个旧日情人,她对他还怀有柔情,深深依恋。昨天她想到她的突然消失轰动整个巴黎,竟忘了这件事情,此刻她渴望着充分享受一下她的胜利。不久信使果然来到,但是没有传来消息。阿兰古尔给她写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套话,是些关于国王健康状况、外国王侯来访的消息,最后亲切友好地祝她身体健康,关于她和她突然消失竟只字未提。她心里生气:难道这个消息没有传开?还是说人家真的相信了她的谎话,以为她到这沉闷的乡间小巢来是为了休养?

信使是个头脑简单的骑兵,脖子像牛一样粗壮,他耸耸肩膀,什么也不知道。夫人压下自己的气恼,给阿兰古尔写封回信,丝毫不露自己的不快。——她感谢亲王给她送来的消息,迫切请求他继续给她详细的报告。她希望在这儿待的时间不至太长,不过话说回来,她觉得在这儿真是妙不可言。她丝毫没有觉察到,她对亲王说的尽是谎话。

但是这儿过的日子变得多么漫长啊。时光在这里就和本地的人似的,迈的步子都更为从容不迫。她想不出任何方法,使它们加快步伐。她对自己也一筹莫展,她心里的一切均已喑哑沉寂,心灵发出的聪颖曼妙的音乐业已死寂,就像那只音乐闹钟,发条已经丢失。她做了种种尝试,让人弄来各种书籍,但是最富睿智的书籍在她看来只是印了黑字的篇页而已。她感到内心烦躁不安,多年来她生活在许多人当中,没有这些人,她怅然若失。她一意孤行,胡下命令,无端地把仆人支使来支使去,只是想听见楼梯上有上上下下的脚步声,只是想看见人,只是想人为地制造谣言四起的局面,她想自欺欺人,可惜很不成功,就像她此刻所有的计划一样。饭菜使她恶心,房间、天空和仆人也都令她作呕:她现在只求一点,夜幕低垂,没有昏梦,黑甜深沉的酣睡,直到明天,传来更好的消息。

夜晚终于来临。可是这样的夜晚多么悲哀啊!除了夜色四合,万物消失,光线昏黑,别无所有。此刻在这里一切都已告终,而在巴黎各项欢娱才刚刚开始。在这里夜晚把浓重夜色尽情倾泼,而在巴黎王宫的厅堂里,华灯初上,刚去点燃绲了金边的蜡烛,使得众人目光闪烁,光彩熠熠,人们心里火星直冒,感到温暖、陶醉,欢欣鼓舞。夜晚在这里只是使人更加心惊胆战。她急匆匆地从一个房间快步走向另一个房间:在所有的房间里都是一片沉寂,犹如一头凶恶的野兽蹲在那里,豢养了多年,因为没人在这里走动,她害怕这头凶兽会向她扑来。地板吱吱作响,打开书籍,会发出响声,一碰钢琴的琴键弹出一个哀兮兮的声音,钢琴就发出可怕的呻吟,就像挨打的孩子在哭叫,所有的一切都抵制着这个入侵者,在黑暗中牢牢地团结在一起。

她感到浑身发冷,叫人点燃整幢房子的灯。她试图待在一间房里,可是她待不住,从一间屋子匆匆逃到另一间屋子,仿佛这样才能平静下来。但是不论到哪儿,她都碰到那堵看不见的沉寂的墙。多年来,沉寂在这里行使主人的权力,它不愿让人赶走。甚至灯烛似乎也感到了这一点,它们轻轻地嗤嗤作响,流下一滴滴灼热的烛泪。

然而从外面看,这座府邸的三十扇窗户里灯火通明,仿佛这里正在举行喜庆的盛会。村里来的人群站在楼前,惊奇地张望,七嘴八舌地说,这么多客人突然之间从何而来。但是他们不久看见,影子似的时而从这扇窗玻璃,时而从那扇窗玻璃一掠而过的身影总是同一个:德·普里夫人。她感到内心孤寂,犹如一只发狂的野兽身处牢笼,拼命跑来跑去,透过窗户向外窥视那没有到来的东西。

第三天,她的焦躁不耐已经全然失去控制,变得狂野难驯。孤独把她挤垮,她需要人们,或者至少关于人们,关于宫廷的消息,她的整个生命都和宫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需要有关她朋友的消息,需要一点使她兴奋,或者哪怕只是触动她的事情。她等不及信使前来,一大清早就骑马驰骋三个小时,迎上前去。天下着雨,狂风劲吹。雨水淋透的头发使她的头直往后仰。狂风夹着急雨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的两手发僵,几乎握不住缰绳。最后她疾驰而归,让使女帮她脱去一身湿衣,又躲到床上,像发寒热似的等待着,牙齿咬着被子。她现在明白了德·贝勒-依斯勒伯爵的那张满含威胁的笑脸,正如伯爵所说,漫长的寂寞她会难以忍受。而现在才只过了三天!

信使终于来了,她不再装模作样,而是贪婪急切地用指甲撕开封印,就像饿汉剥去果皮一样。里面有许多关于宫廷的事情,她的眼睛迅速地一扫而过,她在寻找自己的名字,没有,没有。但是有个名字像火焰似的烫着了她:宫廷命妇的职位分配给德·卡兰古尔夫人。

一瞬间,她浑身哆嗦,她感到非常虚弱。这么说,这不是一时不快,而是持久放逐:这是宣判她的死刑,而她热爱生活。她猛的一下子从床上跳起,在信使面前也顾不得害羞,就这样半裸着身子,冻得浑身哆哆嗦嗦地狂劲大发,急急地一封封地写信。她不再装出孤傲的样子。她上书国王,尽管她知道,国王恨她;她措辞极端谦卑,低三下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她向国王保证,永远也不再干预朝政。她致函勒斯钦斯卡,提醒对方完全由于自己从中撮合,她才当上了法兰西的王后。她写信给各位大臣,答应给他们拿钱。她求助于她的朋友们。她请求伏尔泰,——是她出手相救,伏尔泰才免于关进巴士底狱——为她的去职制作一首哀歌,并且公开朗诵。她命令她的秘书,雇用一些末流文人,撰写讽刺诗文,攻击她的敌人,并且把诗文的抄件广为散发。她就这样用热狂的手飞快地写了二十封信。所有的信都只求一件事:回到巴黎,返回世界,救她逃出孤独。这已不再是书信,而是大声呼喊。然后她伸手探进一个小钱箱,把一大把金币塞给信使,嘱咐他把马骑死都行,但必须连夜赶回巴黎。她在这里才知道,一小时究竟是多长时间。惊慌失措的信使想要道谢,她却催他上路。

然后她赶快上了床。她浑身发冷,猛烈咳嗽,她那业已消瘦的身体震得厉害。她躺着,直愣愣地凝视着前方,只是一个劲地等着,最后座架上的钟开始敲响,但是时针冥顽不化,你咒骂、请求和金钱都无法催它快跑,它瞌睡懵懂地绕着圆圈。仆人走来,她把他们全都支走,她不愿让任何人看到她绝望的心情。她不想吃饭,不想说话,不想从谁那儿得到什么。屋外急雨不停地喧腾,她浑身发冷,就仿佛自己浑身发抖地站在外面,犹如那株灌木树丛无助地伸开手臂。她的脑海里始终萦绕着一个问题,像钟摆似的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的上帝要这样对她?难道她犯罪太多了吗?

她拉绳打铃:派人去把本地的神父请来。想到这里有这么个人,她可以和他谈心,推心置腹地告诉他自己的恐惧,这个念头使她感到欣慰。

神父没有让她久等。他听说夫人身体违和,就来得更快。她想到了她在巴黎的那位神父,长着一双纤柔秀气的手,目光晶莹闪亮,看起人来简直充满柔情,闲聊起来,风流倜傥,让人忘记他是在听人忏悔。古尔贝宾的这位神父身躯肥大,肩膀宽阔,踩着咚咚直响的靴子踏进门来。他身上一切都是红通通的,那双粗壮的手,遭受过风吹雨打的脸膛和两只大耳朵。可是他不知怎的显得颇为亲切,他向夫人伸出一只大手致意,在圈手椅里坐下。他这人壮壮实实,屋里的惊恐似乎望而遁逃,躲进哪个角落里去了:他那洪亮的声音充满了房间,屋里变得更加温暖,更有生气。在他面前,德·普里夫人呼吸更加自由自在。神父不大明白为什么把他叫来,开始笨嘴拙舌地闲聊起来,谈到他的教区,谈到巴黎,他对巴黎只是道听途说,略有所闻,他炫耀自己的博学多识,大谈卡台西乌斯[63]和蒙田[64]先生危险的作品。夫人不假思索地时而插上一字半句:她的思想杂乱无章,嗡嗡直响,犹如一群蚊子。她只想听人说话,只想听见人的声音,犹如筑起一道堤坝,抵挡那孤寂汇成的大海,她在那里眼看就要被淹死。神父惟恐打扰夫人,想要起身告辞。夫人无比殷勤地热情挽留,而实际上这只是心悸惊恐而已。她答应去拜访这位极受尊敬的神父,并且邀请神父常来看她;她那诱人的魅力在巴黎曾令人倾倒,经过这段时间沉思默想,沉默寡言,此刻施展得淋漓尽致。神父在那里一直待到天黑。

可是等到神父一走,那沉默的重负似乎以加倍的分量直压在她的身上,仿佛她不得不独自一人扛着这高高的天花板,独自一人抵御着向她逼来的沉沉夜色。她从来也不知道,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可能意味着什么,因为她从来没有孤独过。她始终把人只看成空气,是感觉不到的。可是现在,当她的咽喉似乎被孤独所勒紧时,她才感觉到,她多么需要空气,她才认识到,人是多么重要,即使他们撒谎、欺骗,她才认识到,她自己从这些人的存在中得到了一切,她的轻快、她的安全和她的欢快。她在社交场上纵横畅游几十年,从来不知道这股洪流给了她滋养,载负着她,可是现在,她像鱼儿似的被抛到孤寂的岸边,拼命挣扎,乱蹦乱跳,痛苦不堪。她浑身发冷,又浑身发热。她摸摸自己的身体,吓得缩回手来。她的身体是那样冰冷,似乎身上所有感官的暖意都已冷却,血液稠稠的,像冻胶似的在血管里涌动,仿佛她在这里已变成自己的尸体,安放在这寂静铸成的棺木之中。突然间,她心头泛起一股热潮,她发出一阵揪心的抽泣。起先她吓了一跳,想要强忍下去。可是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她在这里不用装腔作假,她第一次和自己单独相处。她顺从地纵情享受这痛苦的甜蜜,感觉滚滚热泪沿着冰凉的面颊流下,在这可怕的寂静之中倾听她自己的抽泣。

她急忙回访神父。她的房子一片荒凉,信件迟迟不来——她自己也知道,在巴黎,人们对请求者和请愿者是没有多少时间的。她想做点什么事,随便做点什么事,比如掷掷骰子,聊聊天,或者只是看看另一个人说话,随便干点什么来消愁解闷。百无聊赖的感觉直逼她的心田,越来越严重,越来越无法忍受。她快步走过村子,只要是古尔贝宾的一草一木,她都感到憎恶,它们总让她想起自己身在放逐之中。神父的小屋在村巷的尽头,完全在绿野之中。房子比一座谷仓高不了多少,但是窗户四周环生着鲜花,枝叶繁茂,一直垂落到门上,她必须低头弯腰,才不至于被这些秀丽悦人的枝叶缠住。

神父家里有客。一个年轻人坐在他的书桌旁边。神父介绍这是他的侄子。看见这样尊贵的客人来访,年轻人感到惶恐不安。神父有意让他增长见识,当然并不想叫他去当神父——那样错过的机会太多。于是神父想风流一下,开了个玩笑。德·普里夫人微微一笑,不怎么欣赏这句有些露骨的奉承话,而是对这年轻人的窘态觉得好玩。他涨红了脸,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看。这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农家少年,瘦瘦的脸,面颊红润,一头黄发,眼睛有些傻气。他手脚不大灵活,显得笨拙粗野,可是现在极度的尊敬压倒了农家的野气,使他不知所措,活像个孩子。他几乎不敢回答夫人的问题,结结巴巴支支吾吾,两只手插进衣兜,又伸出来;德·普里夫人看见他狼狈的样子,不觉心情欢畅,问个不停——又有一个人被她弄得失魂落魄,在她面前低三下四,态度谦卑,一副哀告乞求的神气,她感到心旷神怡。神父代替侄儿说话,夸奖他好学不倦,刻苦攻读,赞美他的优点长处,说他最最向往的乃是在巴黎的大学里完成学业。当然,他自己不名一文,无法资助侄儿,也缺乏靠山帮他开路,使他步入官场。神父言辞恳切地请夫人眷顾他的侄儿。夫人在宫廷里权倾天下,说一句话就足以使这位年轻大学生最大胆的梦想得以成真。

德·普里夫人暗自苦笑:说她在宫廷里权倾天下,可她现在求之再三,连一封信都没有回答,连一个请求都没人搭理。不过人家在这里对她失势,对她倒台还一无所知,这使她感到宽慰。现在显得颇有权势就已经使她感到幸福。她稳住自己:不错,她要推荐这个年轻人。有这样一位值得尊敬的人为他说话,他一定值得大家垂爱。她让年轻人明天去见她,以便考查一下他的各种才能。她愿意在宫廷里为他引荐,给他写一封介绍信去见她的朋友王后陛下和学院的先生们(她在说话时想起,这些先生收到她的信谁也没有写过一行半行作复)。

老神父高兴得浑身颤抖,眼泪顺着胖胖的面颊直往下淌。他亲吻夫人的双手,像个醉汉似的在房里走来走去,而那个年轻小伙子昏头昏脑地站在那里,神情呆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德·普里夫人起身告辞时,他还像根木桩子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神父悄悄地推他一把,暗示他该送他的女恩主回府了。他走在夫人旁边,嗫嚅着说些感恩道谢的话。夫人一看他,他就语无伦次。夫人看了,觉得非常开心。看见一个人在她面前变得孱弱无力,她又一次感到那种夹杂着轻微蔑视的快感。在她有权有势的年月里,戏弄别人的欲望成为她生活的需要,这种欲望如今又在她心里苏醒。走到府邸门前,年轻人停住脚步,笨拙地鞠了一躬,迈着农民僵硬的步伐匆匆离去,夫人都来不及提醒他明天来访。

她凝望着他的背影,微笑着暗自思忖:他是长得笨手笨脚,天真幼稚,可是话虽如此,但他毕竟充满活力,热情奔放,并不像周围的一切全都死气沉沉。他是一团烈火,而她感到寒冷。她的躯体习惯于爱抚和拥抱,在这里也如饥似渴,她的目光若想变得顾盼灵动,光彩照人,必须要年轻人强烈欲望的反射,在巴黎每天都有这样强烈的反射向她投来。她久久地凝望着他的背影:他可以变成一个玩具,当然是个硬木做成的玩具,粗笨、傻气,不过怎么说也是个玩具,可以用来打发光阴。

第二天早上年轻人前来造访。德·普里夫人由于无所事事,心情抑郁而慵懒无力,从不日出而作,往往要到下午才迟迟起床。她立即决定,在床上接待这个年轻人。她先让贴身使女帮她刻意修饰一番,在她那日益苍白的唇上抹上淡淡的唇膏,然后叫她把客人领进来。

房门咯吱一响,慢慢地打开。年轻人犹豫不决笨手笨脚地侧着身子挤了进来。他身上穿着他最讲究的衣服,当然依旧只是乡下人的节日盛装,身上发出浓重的各色油膏的香味。他的目光游移不定,在这挡住光线的暗屋里,从地板一直探向屋梁,因为没发现屋里有人,正感到方寸稍定,这时从床上,在华盖底下玫瑰色的云雾中,传来一声令人鼓舞的问候。他吓了一跳,因为他不知道,高贵的命妇在巴黎是在晨妆时接待宾客的,或者是他忘了这事。他往后退了一步,仿佛踩进了深水之中,面颊涨得通红。那副狼狈周章的窘态,夫人看了心花怒放,乐不可支。她用温柔悦耳的声音请他走近一些,对他特别殷勤客气,因为她觉得非常可乐。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就仿佛走在一条狭窄的木板上,左右两旁都是泡沫飞溅的深渊。夫人向他伸出她那小小的纤纤玉手,他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粗糙的手指将它握住,仿佛生怕把它捏碎,毕恭毕敬地把它送到自己唇边。夫人亲切地摆摆手,让他在床旁一张舒适的圈手椅里坐下。他的屁股坐了下去,就像膝盖突然断了似的。

他这样坐着,感觉稍稍定下心来。现在整个房间不会在他眼前拼命飞旋,地板也不会像汹涌的波涛一样摇晃不已。可是眼前异乎寻常的景象还依然使他目迷神眩。轻轻覆盖的柔软绸被似乎把她赤裸的玉体的轮廓再现出来,华盖形成的玫瑰色的云霞似乎像迷雾似的轻轻飘落:他不敢抬头直视,可又感到,他不能老把目光盯着地板。他那双不知所措、又大又红的手在扶手上一上一下地来回摸索,仿佛要抓住什么东西,当他意识到自己焦躁不安时便大吃一惊,立刻将两只像沉甸甸的冻土似的大手搁在大腿上,一动不动。他眼睛火辣辣地发热,有种想哭的感觉,浑身肌肉因为惊恐而抽动,喉头无力,一句话也迸不出来。

夫人看到他的窘态感到心花怒放,无情地让这沉默延续下去,笑吟吟地观察他如何挣扎着说出第一句话来,如何结结巴巴地总是说不出口,看到这个壮如巨树的小伙子如何浑身哆嗦,眼睛无助地东张西望,这使她无比开心。最后她同情起这年轻人,开始询问他有什么打算,假装对此兴趣浓厚,使得小伙子渐渐有了勇气。他讲述自己的学业,讲到教会的神长和哲学家,夫人也跟着闲聊,其实对此知之甚微。他天南海北旁征博引地论述他的观点,渐渐使夫人感到厌烦,她便做出各式各样的动作来使他方寸大乱,从中取乐。她时而拉拉被子,仿佛它要滑下去似的;她好好地说着话,突然从揉乱的绸被里伸出一只白得耀眼的胳臂,不时在被子下面抖动双脚:他总是突然住口,又急急忙忙地说下去,不是把话咽下去,就是急急地喷出来,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痛苦,越来越紧张,夫人发现不时有根血管像条小蛇似的从他额上匆匆掠过。这个游戏使她开心。她喜欢他这副男孩似的慌乱迷惘的样子,远比他那滔滔不绝的雄辩风采更甚千倍。她现在也用话语来使这年轻人心慌意乱。

“您别老是这么一个劲地想您的学业和成绩!在巴黎起决定作用的乃是机敏灵巧。您必须学会显露风采。您长得英俊漂亮,您要聪明点,充分利用您的青春年少。尤其别忘了女人,女人在巴黎可意味着一切。我们的弱点必须是您的长处。您要学会好好挑选并且充分利用您的情妇。您会当上大臣。您在这儿是不是已经有个情妇了?”

年轻人浑身一哆嗦。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感到那难以忍受的压力在他心里已变得无比强大,迫使他向门口冲去,但是在他心里还有一股重压,他似乎被香水的芬芳和这女人的呼吸所麻醉,他浑身的肌肉都痉挛抽搐,他的胸部紧张起来,他感到自己开始发狂,丧失理智。

什么东西咔嚓一响,他手指痉挛,把椅子的扶手都弄断了。他吓得直跳起来,对于自己的笨拙失态,他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可是夫人对他这种原始的激情流露暗自欣喜,她只是微微含笑,说道:“人家向您提出异乎寻常的问题,您用不着马上就吓得这样。这种事您在巴黎是会经常碰到的。不过您还得再学习一点行为举止,我愿意帮帮您。我现在就缺我的秘书,您若愿意,在这儿接替他,我是很高兴的。”

年轻人两眼发光,嗫嚅着说了些千恩万谢的话,捏住夫人的手,都把她捏疼了。她微笑着,幽幽地微笑着——这又是旧日的骗局,自以为在被人所爱,这一个是谋求职位,另一个渴慕虚荣,第三个是为了前程。但是话虽如此,一再在这种事上忘却一切是如此的美好。再说,在这里她除了自己别无他人可以欺骗。

三天之后,这年轻人成了她的情人。

但是那危险的无聊情绪只是一时被驱散,并未被击毙,它继续游荡在空旷的房间里,蛰伏在房门后面。从巴黎传来的只有使她恼火的消息。国王根本不予回答,勒斯钦斯卡只送来冷冰冰的几行字,问问她的健康状况,仔细地避免流露友谊的感情。那些讽刺短文她觉得既污秽不堪又品位低下,也过于明显地暴露出谁在暗中指使。倘若宫中对她还残留些许记忆,这些讽刺檄文正好对她在宫中的地位更为不利。即使在她朋友阿兰古尔的信里也不见一处提到她回京的事,甚至连一丝希望也看不见。她的心情就像一个昏死未死之人,埋在地下,在棺材里醒来,大叫大嚷,拼命敲打棺材的板壁:但是地上没人听见他的喊声,人们迈着轻轻的脚步在地上行走,而他的声音则窒息在孤寂之中。德·普里夫人又写了几封信,但她以一种被埋葬的人同样的感情充分意识到,没有人会听见她的声音,她完全无奈地敲击着她孤寂的栅栏。但是她以此消磨时间,而时间在古尔贝宾这里是她不共戴天的敌人。

戏弄这年轻小伙子的把戏也已使她感到厌烦。她在爱恋方面从不坚贞专一(这也是她倒台的主要原因)。说来说去就那几句有关情爱的话语,很快这个小伙子便不再显得笨拙,起先她还得赠送些讲究的服装、长筒丝袜和鞋扣给他,但这一切都不能填补她内心的空虚。她天性喜欢跟许多人周旋,“单挑”很快就会使她感到无聊。她一旦单身独处,就会对自己感到反感,显得饥火中烧。勾引这个腼腆的农家青年,教会他笨手笨脚地表示柔情蜜意,让这头笨熊跳舞,本是一场有趣的游戏,而拥有这个小伙子,对她来说,却是讨厌不过,简直可以说是痛苦不堪的事情。

再说:他已不再使她感到惬意。曾经使她心旷神怡的乃是,这年轻人把她奉若神明,对她一片痴情,为她神魂颠倒。但是他很快就摆脱了这一切,对她态度亲昵,使她反感。他原来如此谦卑的目光,现在变得踌躇满志,自命不凡,穿着新衣服神气活现,夫人感到,他在村里招摇过市。一种无名的仇恨渐渐从她心里升起,因为这个年轻人利用她的不幸、她的寂寞,赢得了这一切,因为他身强力壮,舒舒服服地大吃大喝,而她由于愤怒、委屈,越吃越少,日益消瘦,身体虚弱。这个浑小子竟然理所当然地把她当作自己的情妇,心满意足地乐享他所占有的一切,不再一如既往,为获得馈赠而诚惶诚恐。他变得麻木不仁,懒散迟钝,而这位夫人,为不幸和屈辱所折磨,对他这种令人反感的满足情绪、农民对钱财的贪婪和他低下的傲气,又是痛恨,又是嫉妒。她也痛恨自己,因为她竟然如此降低身份,为了不致在孤寂的泥潭中淹没,竟不得不向这种粗鄙的小民伸出手去。

她开始刺激他,折磨他。这位夫人其实从来也不是一个恶毒的女人,但是她心里有一种复仇的愿望,渴望为她所受的一切,为了她敌人获得的胜利,为了她从巴黎放逐出来,为了那些没有回复的信件,为了她困在古尔贝宾而向什么人报复。可她别无他人。她想刺激他跳出餍足舒适的状态,把他再变得渺小卑微,低三下四,不再幸福。她无情地指责他的两只红通通的手,指责他没有教养,举止粗鄙,但是这年轻人拥有男人健康的本能,一个女人只要委身于他一次,他就对这女人不再十分在意。他现在犟头倔脑笑嘻嘻地把这些玩笑话当作耳旁风。夫人并不让步:在百无聊赖之际,激怒一个人可是个有趣的游戏。她设法使他醋心大发,一有机会就讲到她在巴黎的那些情人,扳着指头数给他看共有几个。她把他们馈赠的礼物拿给他看,还添枝加叶,谎话连篇。可是这一切只使他受宠若惊,在钟情于这些公爵王爷之后,夫人居然挑上了他。他舒舒服服地咂嘴弄舌,心平气和,绝不恼火。这可使得夫人更加生气。她便讲些其他的事情,更糟糕的事情给他听,她编造自己和马夫、男仆几度风流的谎言,年轻人的额上终于布满阴云。夫人注意到这点,笑了起来,继续叙述,突然间小伙子一拳砸在桌上:

“够了!你干吗说这些给我听?”

她装出完全天真无邪的神气。

“因为我喜欢说这些。”

“可我不要听!”

“可是我爱说,亲爱的,不然我就不说了。”

他沉默不语,咬住嘴唇。夫人这种发号施令的语气,这种理所当然的命令口吻,使他感到自己只是一个仆役。他紧握双拳。夫人心想,瞧他愤怒得像头野兽似的,心里既感到恶心,也感到害怕。她感觉到这气氛有些危险。可是她心里蓄积了太多的怒火,她还得继续折磨这年轻人。于是她重新开始。

“瞧你怎么设想生活啊,小家伙,你以为人家生活在巴黎就跟生活在这里,在你们这些狗窝里一样,就这样慢慢地百无聊赖地等死吗?”

他鼻翼翕动,直喷粗气。

“你要是觉得这儿太无聊,就用不着来嘛。”

她感到这一针直刺到她内心深处,这么说他也知道她遭到了放逐。男仆大概把这事张扬出去了。既然他知道这事,她感到自己就更加虚弱,于是露出微笑掩饰恐惧。

“我亲爱的,有些理由你是不明白的,即使你学过一点拉丁文。也许举止高雅些会更加有用。”

他还是一声不响,可是她听见他气得呼呼直喘。这就更加刺激她,她觉得让他难受真是极大的欢乐。

“瞧你站在那儿,脚叉得那么开,就像只公鸡站在粪堆上。你干吗这样一个劲地喷气,你那样子活像个粗坯。”

“不可能人人都当王爷,有的是公爵有的是马夫。”

他涨红了脸,捏紧拳头。可是她为她遭受的这种种厄运弄得情绪恶劣,霍地跳了起来。

“住口!你忘了我是谁。我不允许一个农家小子跟我说这样的话!”

他把手一挥。

“住口!不然……”

“不然怎么样?”

他放肆地站在那里,她这时想起,已经没有什么“不然”了,她已经不能再把人家送进巴士底狱,不能再把人家降级贬官,驱逐出境,不能再命令谁,或者禁止谁。她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无力自卫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在法兰西有几十万,她们听凭别人随意辱骂,蒙受各种冤屈。

“要不,”——她气急败坏地说道——“我就让用人把你赶出去。”

他耸耸肩膀,转过身去。他想走了。

可是她不让他走,不行,不能让他弃她而去,不能再让人家把她一把推开,尤其不能让他这样干。她的所有怒火突然全都喷吐出来,几天来的怨恨,她真的像个醉酒的女人,向他发动攻击。“你给我滚出去!你以为我可怜你,我就需要你?你这乡巴佬,你这蠢货!滚!别再把我的地板弄脏了。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可别去巴黎,别来找我。走开!我讨厌你,讨厌你贪得无厌,讨厌你傻里傻气,讨厌你像白痴一样心满意足,我看见你就恶心,滚出去!”

这下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夫人突然满腔仇恨地向他打过去的时候,他举起两只拳头像在面前举起一面无形的盾牌。可是现在,这两只拳头猛然间像两块坠落的石头砸在她身上。她大叫起来,眼睛直瞪着他,可是他使劲地打,怀着盲目的复仇欲,意识到自己的力量,不觉醺醺然,不停地打,打出他作为农民对这个富有的、高贵的、聪明伶俐的贵妇人的妒忌,打出备受蔑视男子对这个女人的仇恨,他把这一切都打到她那虚弱的不断抽搐、拼命挣扎的身体上去。她起先还大喊大叫,接着便低声呻吟,最后就一声不吭了。耻辱比拳头更使她痛苦。在这瞬间她心里有什么东西死去了。她默不作声,感觉到他的愤怒,她沉默不语,一声不响。

他终于住手,精疲力竭,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大吃一惊。夫人的身体一震,他以为夫人想要站起来,他害怕看见她的眼睛,一溜烟地逃了出去。但这只是强压下去的呜咽,现在终于爆发出来,犹如一阵痉挛,使她全身震颤。

就这样她自己把她最后的玩具砸得稀烂。

房门早在他跑走以后就关上了,她一直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活像一只被人驱赶而死的野兽,只是在轻声痰喘,已经完全没有恐惧,没有感觉,没有痛苦或者羞耻的意识。她浑身上下只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她感觉到复仇的欲望,但不再感到愤懑,她只感到四肢无力,难以名状的浑身乏力,仿佛随着涌流不止的眼泪,她身上的鲜血也已流尽,仿佛这里只躺着她那没有生命的躯体,为它自身的分量压得倒在地上。她丝毫没有设法让自己站起身来,在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之后,她不再知道,她自己该怎么办。

夜色已渐渐涌入房内,可她没有感到,因为夜晚悄悄来临,它不像正午,放肆地透过窗户往里瞧。它像昏黑的涓涓细流从四壁涌出,把天花板举向虚无之中,把所有的东西都不声不响地冲到它那悄无声息的洪流之中。等她抬眼张望,黑暗已围在她的四周,一片沉寂。只有在什么地方有只小钟嘀嘀嗒嗒作响,无休无止。窗帘叠在一起,是那样阴暗黝黑,仿佛有个可怕的妖精躲在后面,房门不知怎的消失在墙上,整个房间团团封闭在黑影之中,犹如一口钉死了的棺材。任何地方找不到进口和出口,到处都没有界线,可又到处都已封死,一切似乎都向人逼了过来,空气的压力越来越大,结果只能喘气,不能呼吸。

只有后面有条通向朦胧的道路在微微闪光,那是那面高高的镜子,在黑暗中发出微光,犹如一个夜幕下的泥沼池塘的水面,在她坐起来的时候,就像有什么白色的东西从池塘里隆起。她站起身来,走近镜子;好像有股烟雾从镜子里涌出,一个鬼气森森的东西:是她自己走近镜子,又迅速往后退去。

她汗毛直竖。她一心只想叫人点灯,可她谁也不愿叫,于是自己打着了火绒,然后把烛台上的蜡烛一支又一支全都点燃。这支暗色的青铜烛台放在支架的大理石上微微闪光。火苗一跳一跳地抖动着,照进黑暗之中,犹如发热的人迈进冷水中去洗澡,又缩回来,再伸进去,最后在烛台上终于汇成一团颤抖的光的云彩,变成越来越大的圈子,冉冉升起,直达天花板。天花板上,平素娇柔的小爱神腾云驾雾,在蓝天上飘浮,现在笼罩着一层朦胧的灰雾,被蹿起的火苗不时微微照亮,变得忽明忽暗。四周的家具似乎都从睡梦中惊醒,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在它们后面,黑影活像一头低矮的野兽,在墙上爬得老高,把它们衬托得狰狞可怖。

但是镜子一直在诱人。夫人往镜中一看,里面总有东西在动。除此之外她身边一切寂静无声敌意森然,万物全都沉睡,人们都拒她于外。她无法向任何人发问,向任何人抱怨:可是在镜子里还有什么会给她回答,还没有沉闷不语,还在活动,还凝望着她,向她示意。可是她有什么要问它呢?她在巴黎很少问人家,她是否长得很美。那些渴望占有她的男人闪闪发光的眼睛,就是她的镜子。她从自己获得的胜利,从那些热情如炽的夜晚,她知道自己美艳绝伦,在她驱车前往凡尔赛时,从人们脸上的惊愕,她知道她是天生丽质。即使他们撒谎,她也相信他们,因为信任自己的力量本身便是力量。可是现在,现在她备受屈辱,她又是什么呢?

她心惊胆战地望着那块被摇曳的烛光照亮的玻璃,仿佛她的命运就在这里面,正反过来望着她,她大吃一惊:难道这真的是她?她的面颊深深下陷,不复鲜嫩,嘴边有道深深的皱纹,正嘲弄地望着她,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看上去惊恐万状,像是求助的神气。她晃动了一下身子。这是鬼影作祟。她向镜子里嫣然一笑,可是反射回来的却是一股冰冷的嘲弄的微笑。她上上下下摸索着自己的身体:不错,这镜子没有撒谎,她是形容消瘦了,瘦得像个孩子,手指上戴的指环都松动了。她感到血管里流动的血液变得更冷。她不寒而栗。这么说一切都已完结,青春也已逝去。一阵怒火涌上心头,直想嘲弄自己,嘲弄这个备受恭维的女人,这位法兰西的女主人。她似乎从一场梦中读出伏尔泰献给她的那个剧本的献诗,那些向她谄媚的人非常喜欢重读这些诗句:

您拥有绝代姿色

并不虚荣,也不卖弄风情

您生性极端活跃

可从不唐突失礼

群神将赋予您

这么多自然的光辉

公正的精神,优美的风度

严肃而又稳重

即使琐事也做得迷人。[65]每句话似乎都在奚落她,她直愣愣地望着镜子,凝视着镜子,看镜中人是否也在嘲笑她。

她举起烛台,想更仔细地看看自己,烛台举得越近,她就似乎显得越老。她向镜中张望每一分钟,似乎都夺去了她生命中好几年岁月。她看见自己脸色越来越灰败,越来越苍白,病容越来越严重,老态越来越明显。她感到自己已经苍老,她的一生已经消逝。她浑身颤抖。她发现她整个命运已经阴森可怕地在镜中展开,她的全部衰颓,这个老太婆的扭曲变形的白脸,她看个没够,她盯着看,一个劲地看,这个老太婆就是她自己。

突然间烛光摇曳起来,似乎所有的蜡烛都吃了一惊,火苗蓝幽幽地想从烛芯飞开。镜子里站着一个黝黑的身影,向夫人伸出手去。

她尖声高叫起来,把青铜蜡台扔向镜子进行自卫,镜子里跳出千百粒火星。蜡烛掉在地上熄灭。在她四周,在她心里,到处都是一片黑暗,她一阵晕眩,倒在地上。她看见了自己的命运。

信使走进房门,想递交从巴黎带来的消息。他的身影在镜框里陡然出现,把德·普里夫人吓得魂飞魄散。信使只看见镜子砸得粉碎,晶光四射,听见黑暗中有人轰的一声跌倒在地上。他一步跳出房间,去把仆人找来。他们发现德·普里夫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躺在闪烁不定的玻璃碎片和业已熄灭的蜡烛中间,手脚伸开,双目紧闭。只有两片泛出青色的嘴唇在微微颤抖,泄露出一线生机。他们把她抬到床上,一个用人立即出发,骑马前往昂弗莱维勒去请医生。

不久病人醒来,看到身边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好不容易弄明白自己的处境。她不大清楚,她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但是她强压住自己的恐惧,在别人面前掩饰自己的疲劳,摆出一张时刻准备微笑的笑靥,嘴唇煞白,血色全无,尽量用无忧无虑、几乎开朗欢快的嗓子问道,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仆人们小心谨慎躲躲闪闪地向她报告。她什么话也不说,微微一笑,伸手去取信。

但是她觉得很难坚持使自己脸上总是笑容可掬。她的朋友在信里告诉她,他终于得以和国王谈了一次。国王对她还一直十分恼怒,因为她把国家的财政搞得一塌糊涂,激起了百姓的愤怒。但是还有一线希望,过两三年使她蒙召返京。信纸在她手里抖个不停。她还得远离巴黎生活两年,没有亲信,没有权力,她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承受这么多的孤独。这不啻对她宣判死刑。她知道,没有幸福,没有财富,没有权力,没有青春,没有爱情,她无法呼吸,在当过法兰西的女主人之后,她无法在这里充当农妇。

她一下子懂得了在镜子里向她抓来的那个人影,懂得了火焰的熄灭:她必须有个了断,趁她还没有变成恹恹老妪,丑陋不堪,穷途末路。她不接见这时赶来的医生;只有国王才能救她。既然国王不愿相助,她就只好自己救自己了。这个想法已不再使她痛苦。其实她早已死去,当时那位军官站在她的房里把她的一切全都夺去,夺去了她惟一赖以生存的巴黎的空气,夺去了她的权力,她的玩具,夺去了人们的赞赏和给她力量的胜利,她就已经死去。如今在这些空荡荡的房间里,寂寞孤独,百无聊赖,备受屈辱,走来走去的那个女人,不再是德·普里夫人,而是一个日益衰老的女人,命运乖舛,面貌丑陋,她必须把这女人杀死,免得她那一度在法国光彩夺目的姓名被这女人所玷污。

自从这位遭到放逐的贵妇下定决心自行了断,她身上那种僵硬沉重、焦躁不安的样子一下子荡然无存。她又有了一个目的,又有事情可做,又有事可以使她屏住呼吸,使她全身紧张,用多种多样的可能性给她刺激了。因为她并不愿在这里悄然死去,活像一只野兽,待在一个角落里气绝身亡。她设计了一种神秘莫测、诡秘异常的气氛来烘托她的死。她要死得富有英雄气概,具有传奇色彩,犹如古代的那些女王。她的一生曾经灿烂辉煌;所以她的辞世也应该如此。应该再一次激起成千上万浑浑噩噩的人的赞叹。在巴黎不得有任何人预感到,她在这里痛苦万状地沉沦,为孤独和失宠所刺死,为未能实现的权力欲所焚毁。她要用一出死亡的喜剧来欺骗众人。她生活的乐趣,这种欺骗,又使她情绪高涨。她要在这种欢快燃起的熊熊烈火中结束生命,仿佛事出偶然,而不是像一支被人扔掉的蜡烛在地上扭曲抽搐,被人怜悯地踩上一脚,火苗直跳,然后熄灭。她要踏着舞蹈的脚步,跳进万丈深渊。

第二天从她的书桌飘出去一大批短简,充满柔情,哀告连声,发出诱惑,下达命令,做出许诺的一行行字,伴随着幽雅的香水的芬芳。她向巴黎向外省各处发出邀请,根据不同情况引诱每一个人,向这个提出狩猎,向那个提出赌博,向第三个提出假面舞会。她通过她在巴黎的代理人聘请戏子、歌手和舞蹈家,订制讲究的戏装,预告在法兰西建立第二个宫廷,拥有一切挖空心思争奇竞巧的娱乐,一如凡尔赛宫。她引诱和邀请陌生人和熟朋友,贵族和平民,只要是人她都要他们到这里来,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观众来观赏她在结局到来之前想要演出的幸运和满足的喜剧。

不久,在古尔贝宾开始了一种新生活。巴黎社交界越来越渴求欢娱,都在寻找新颖的娱乐。此外,他们大家都暗自好奇,甚至有些嘲讽的心情,想看看这位倒台之后退居林下的法兰西的女主人如何在她的流放地里安之若素。庆典一个接着一个。缀有贵族纹章的豪华马车,宽敞的乡间无篷马车,装满无比欢快的民众,骑马的军官不断驰来,每天都有一批客人像潮水一样涌来,随着他们跑来一批清客和仆役。有的带来牧羊人的服装,宛如参加一次乡间演出,有的则穿着锦衣华裳:一个小小的村庄似乎变成一座战地兵营。

府邸苏醒过来,所有的窗户灯火通明,豪宅光彩夺目,傲气凌人,生气蓬勃,欢声笑语,好戏连台,乐声悠扬。人们走来走去,平素一片灰暗、寂静无声的角落,有一对对情侣在悄声耳语。在灌木丛的阴影里,闪烁着花花绿绿的妇女衣裙的明艳色调,曼陀铃发出欢快的叮叮咚咚的颤音,向夜空中送去大胆的歌曲。仆人们沿着走廊快步奔走,窗户四周都缀满了鲜花,五颜六色的灯笼像从树丛中射出彩色的火花。人们过着凡尔赛式的轻松生活,领略着无忧无虑的轻快优雅的气度。宫廷权贵的缺席固然稍稍有损这里的光辉,但是使欢快的疯狂大为增长,摆脱了各种礼仪的约束,使得大家走起路来都迈着舞步。

德·普里夫人感到自己宛如置身于一股旋风之中,周身凝固的血液又开始更加热烈地流动起来。不少女人都是为别人的情绪所左右,德·普里夫人便是这样的女人。别人若追求她,她就美丽,和才智之士在一起,她就才气横溢,有人向她谄媚,她就傲气冲天,若是有人钟情于她,她就坠入爱河。向她期望越多,她的给予也就越多。在孤寂之中,没有人看见她,和她说话,也没有人听她说话或追求她,她就变得丑陋、愚蠢、无助、不幸。她只有在生活之中才变得生气勃勃,在孤独之中便会垮下去,变成影子。现在,她往日生活的一抹余晖又围绕在她的身边,她全部的欢快,她那无忧无虑的优雅风采又像火花似的迸发出来,她又变得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她举止迷人,言谈悦耳,别人射在她身上的目光炽热如火,她借着这股火焰熊熊燃起。她忘记了,她原来是想通过这些快乐欺骗这些人,她现在自己的确欢快无比,她把每一张笑脸视为一种幸福,把每句话当作一个真理,她狂热地投入这欠缺已久的社交活动之中充分享受,犹如投入一个情人的怀抱。

她让这些庆典变得越来越狂野,她把越来越多的人召唤到这里来,勾引到这里来,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这里。因为当时在劳夫[66]的银行破产之后,全国变得贫困,而德·普里夫人却把她在摄政时期榨取来的千百万金钱,大把大把地恣意挥霍。金钱在赌台上滚动,化为珍贵的烟花,她凭着标新立异的奇思怪想花钱如流水,变本加厉地挥金如土,犹如一个绝望的女人。这种盛会奢靡的气派,豪华的排场,令宾客们叹为观止,他们为之惊愕不已:谁也不知道,举办这样的盛典,究竟是为谁庆祝。在这欢庆的狂烈旋风之中,夫人自己也几乎忘了这点。

整个八月份盛会连连,热闹非凡。九月来临,树上结满了色彩缤纷的果子,天上布满了金光闪烁的晚霞,宾客已日益稀少,时光逼人。

但是,德·普里夫人置身于欢娱的游乐之中,几乎全然忘记了她的初衷。她原来想用醉人的娱乐,奢华的靡费来欺骗别人,结果却自欺欺人。她轻浮的天性,使她忘情于往日生活的缩影,以至忘乎所以,把幻影当做真实,连自己也相信她大权在握,容颜美丽,充满生活乐趣。

当然,有一点不同往昔,这使她痛心疾首。自从她丧失地位权势之后,所有的人都对她更加友好,更加温暖,可是又更加冷淡。女人们不再妒忌她,不再冷言冷语地说上几句来刺伤她,男人们不再众星捧月似的围着她。人们和她一起哈哈大笑,把她当做好伙伴,但是不再胡说如何爱她,不再乞求,不再谄媚,不再与她为敌,她由此感到,她已毫无势力。一种没有嫉妒,没有仇恨,没有谎言的生活是不值得过下去的。她汗毛直竖地认识到,她其实已经全然被人遗忘:尽管掀起的旋风依然还和从前一样狂野,但她已不再是这旋风的中心。男人们在和其他的女人一起欢笑,她第一次注意到这些女人的青春年少和勃勃生机,现在可是提醒大家再一次想起她的紧要关头,趁她还没有年老色衰,她对大家还不陌生。

她一天天拖着,没有实现她的决心。在她心里有一种感情,在颤抖不已,半是恐惧,半是希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还会把她牢牢抓住,还会拽住她,不让她绝望地一跃,迈出那无可挽回的一步。那么多只手在她的餐桌上举杯痛饮,搂着女人婆娑起舞,在赌台上掷下金币,难道就没有一只手会拉住她,想拉住她,难道就没有一个人会这样爱她,使她宁可失去许多人一同进行的花花绿绿的游戏,宁可放弃国王的权力来换取这个男人?于是她不自觉地在所有的男人中间寻找激情,追求激情,因为她这是在追求她自己的生命。可是所有的男人都漠然置之。

有一天她遇到了王家近卫军的一名年轻的上尉,一个英俊潇洒、性情欢快的小伙子;夫人早就注意到他了。在夜色朦胧的花园里,他蹙眉苦脸,咬牙切齿地在树木中到处乱窜,不时举起拳头往树上狠砸。夫人跟他说话,他神不守舍地回答。夫人发现,肯定有什么秘密使他六神无主,便一再追问那使他揪心的事。最后他不得不承认,他赌钱把团队托付给他的一百个金路易输得精光。现在他成了一个小偷,必须自行了断。在大家纵情欢娱之际,这里竟然还有另一个人怀着同样阴暗的决心,夫人觉得这是非常奇特的提醒。不过,当然啰,这个人年纪轻轻,面颊红润,他还会扬声大笑:他还有救。夫人把他叫到自己房里,赠送给他五百金路易。年轻人高兴得浑身哆嗦,频频亲吻她的双手。夫人留他待了很久,可是他对夫人一点也不贪恋,无论是目光还是手势都毫无流露。夫人颤抖不已:她甚至已无法用金钱买得爱情。这又促使她痛下决心。

夫人把他打发走后,自己迅速下楼来到大厅。她一打开客厅的门,欢声笑语便向她迎面扑来。欢欣快乐的声音,色彩缤纷的人群汇成一片云彩,充满了整个大厅。突然间,她对这些人产生了仇恨,他们在这里如此快活,在她的坟茔上跳舞欢笑,她心里嫉妒,恨这些人还将活下去,心满意足地活下去。

她产生一个邪恶的念头,渴望扰乱这些人的安静,吓唬他们,使他们慌乱,让他们笑不出口。猛然间,欢快的情绪稍稍停顿,厅里出现片刻沉寂,夫人冷不丁地说道:“你们没有发现,屋里有个死人?”

一下子乱成一团,即使是醉汉听见死人这个字眼,也像一槌打在心上。大家七嘴八舌地乱问一气。但是,德·普里夫人冷冷地说道,脸上毫无表情:“那就是我自己。我活不到今年冬天。”

她这句话说得这样严肃,这样阴沉,使得大家都默默无语,面面相觑。当然这只是一个瞬间而已。随即从房间的一个犄角里飞出一句玩笑话,犹如抛出一只彩球,另一个人又把它扔了回去,仿佛被这罕见的奇思怪想所激动,欢乐的浪潮又泡沫飞溅地汹涌奔腾起来,把最初的惊诧引起的不快予以淹埋。

德·普里夫人保持极度的平静。她感到,现在已无路可退。但是,把预言说得更加令人惊愕,会给她刺激。她走到一张赌法老牌的圆桌前,等着发出下一张牌。这是一张黑桃7;她随口低声说道:“就在十月七日。”

旁边的一个观众问道:“十月七日什么事?”

她平静地注视着他:“是我死的日子。”

大家哈哈大笑。把这玩笑话继续传下去。德·普里夫人看到没有一个人相信她,感到无比快活。这么说,她活着的时候大家什么也不相信她了,那么让他们认识到在死的时候她给他们演戏,把他们耍得多么厉害。她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奇妙的优越感,欢快而又轻松。她简直觉得由于极度欢乐、满腔讥嘲,真想纵声欢呼。

旁边响起音乐。又开始跳起舞来。夫人走进行列,跳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优美。

从这一分钟开始,她的生活又有了意义。她知道,她正在准备一个必然会使她永垂不朽的行动。她细细描绘她的死亡的预言实现之日,国王如何惊愕,客人如何惊讶。她认真仔细地准备她辞世的这台好戏,邀请越来越多的客人,付出加倍的开销,她构筑这最后时日的各种奢华辉煌,犹如对一件艺术品认真加工,只是为了让人对它的突然坍塌感受更深。她利用各种机会,让人又看到她死亡的预感,可总是把熠熠发光的欢快的帷幕遮在外面。她要大家都知道这一预告,可是谁也不信以为真。死亡才得以把她的名字再次提高到难以忘怀者的行列中去,国王可是把她从这个位子上推了下来。

在她打算实现她这不可更改的决心的前两天,她举办了最后一次庆祝会,这次庆祝会为历次庆祝会中最豪华的一次。自从波斯和其他伊斯兰国家的使节在巴黎露面以来,东方风采已蔚然成风。有人写书伪装来自东方,有人翻译童话和传说,喜欢用阿拉伯方式穿着打扮,模仿辞藻华丽的讲话风格。德·普里夫人花费巨资把整个府邸改造成一座东方情调的宫殿,价值昂贵的地毯修饰着地板,呱呱直叫的鹦鹉,羽毛雪白的澳洲白鹦,拴着银链子,在窗前的长杆上轻轻摇晃。包着头巾,穿着宽大绸裤的仆人悄无声息地快步跑过走廊,把当时鲜为人知的土耳其甜点和饮料送到那些为这样奇幻惊人的奢华气派弄得目迷神眩的宾客手里。在花园里搭起了五颜六色的帐篷,男童们摇动宽大的扇子扇风,从灌木丛的阴影里响起阵阵乐声。为了使这个夜晚具有童话色彩,令人难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那天夜里,在缀满繁星的天上高悬的那半轮明月,倾泻银光,有助于浮想联翩,唤起博斯普鲁斯海峡岸边的一夜所特有的神秘莫测的郁闷气氛。

但是,真正令人叹为观止的却是一座宽敞无比的帐篷,里面挂着一块红丝绒的帷幕,遮住了一座舞台。德·普里夫人为了让宾客们在她荣誉极度显赫之际一睹她美丽的风采,决定亲自登台演戏:在她辞世之前,再一次把她生活中的全部轻松欢快射向众人。这应该成为她最后一次,也最为美妙的欺骗。在她残留的短短几天之中,她向一位年轻的诗人订了一个剧本,诗人得完全按照她的要求制作这个剧本。演出时间不长,亚历山大式的诗句并不高明,但这对于夫人来说并不重要。悲剧发生在东方,她给自己定的角色是一位年轻的女王岑加娜。她的王国被敌人侵犯,她高傲地自杀身亡,尽管那宽宏大量的胜利者建议她作为他的王后,和他分享国王的权力。于是夫人暗下决心:她要在真正自尽之前,向那些毫无预感的人们表演一次自我了断。然后:她要再一次经历种种往事,虽说只是在戏中,再当一次女王,她要让人看到,她既然生为女王,一旦被人夺去权力,便非死不可。

夫人的勃勃雄心是,在那最后一个晚上,正当众人观赏她时,她必须容颜美丽,显出女王的风采;她要用一顶看不见的王冠来装饰她往日的肖像,使人提到她的名字都会肃然起敬,犹如提到一切崇高的事物。脂粉掩饰了她深陷的面颊上的苍白,穿着飘飘欲仙的东方长袍,觉察不出她的形销骨立。点缀在她头发上的宝石,宛如潮气浓重的清晨在一朵绿色的花卉上闪闪发光的露珠,发出令人神魂皆醉的熠熠光辉,使她黯然无光的眼睛顾盼有神。内在的激情使她容光焕发,光彩夺目地在撤去的帷幕后面出现,跪倒在地的仆役,满怀敬意抬头张望的民众把她团团围住,这时一片惊叹的耳语嗡嗡声传遍宾客的行列。她的心突突直跳:自从那苦涩的几周以来,她第一次感到一股美妙的赞赏浪潮,向她汹涌而来,这股浪潮曾经如此长久地载着她,托着她。一种奇妙的感情在她心中爆发,一股甜蜜的忧伤,夹杂着忧郁的欢乐,遗憾之情一再翻腾,回复到巨大的快乐之中。在她眼前浪花飞溅,她再也看不清个别的人,而只看见一大群,也许是她的宾客,也许是整个法兰西,也许是子孙后代,也许是永恒。她只幸福地感到这一点,那就是她高高在上,又一次高高在上,为人妒忌,为人羡慕,为所有这些无名的目光流露的好奇所照耀。现在,经过这样漫长的时光,她终于又意识到自己活着,意识到自己生机勃勃。这一瞬间的生命是用死亡换来的,代价不算过于昂贵。

她演得非常精彩,从前她从来没有试过。因为阻止别人在人前表现感情的一切:恐惧、担忧、羞耻、拘束,她全都已经摆脱,她的确只是在游戏人生。她想当女王,也当了一小时女王。只有一次在她说出下面这行诗句时,她突然透不过气来:我就要死去,啊,请别为我悲悼![67]因为她感到,她说出了她最深沉的愿望,惟恐别人不会受她欺骗,而会理解她、警告她、阻止她。可恰好是在这声呼喊之后的停顿使别人由衷地觉得,她演得极其可信,于是一阵寒噤穿过众人的行列。她猛的一下子挥动匕首,刺向心窝,倒了下去,似乎含着微笑悠悠死去。这出戏到此结束,其实在此才真正开始。这时人们冲上舞台,围着她欢呼,热情地向她表示赞赏,即便在她权力的巅峰时期,她也没有见到过这样强烈的热情。

但她对于人们的这番激烈的骚动只报以淡淡的微笑。大家奉承她,说她把岑加娜的死演得多么精彩,她却平静地说:“难道时至今日我还不知道,人怎么死吗?死神已经降临到我心中,后天一切都将过去了。”

大家又哈哈大笑起来。但是这笑声已不再使她痛苦。她心中现在有一种幸福的、摆脱一切痛苦的欢快情绪,一种孩子气的疯疯癫癫的快乐,因为她欺骗了所有这些热情洋溢的人们,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大家一起纵声欢笑起来。她从前总是玩弄人,玩弄权力:现在她发现,没有什么玩具比死亡更加使人欢快。

第二天,也就是她生命中最后一个完整的一天,宾客们纷纷散去:她要独自一人迎接死神。豪华马车卷起朵朵白云般的尘土,向远方驶去,骑士们策马奔驰着,纷纷离去,客厅里又变得空空荡荡,没有笑声,没有灯光,骚动不宁的风声在壁炉里呼啸盘旋。她觉得,似乎随着这些人的离去,她的血液也缓缓地从她的血管里流出,她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弱,越来越缺乏防御能力,越来越胆怯惊恐。死亡,她昨天还觉得像戏里演的那样轻松,可是今天向这个又变得孤独的女人显示了它的恐惧的威力。

原来她以为已经驯服、遭到践踏的一切,现在又重新苏醒了。最后一个夜晚来临:那长蛇似的阴影,被灯光吓得躲到各种东西后面,如今又从它们的藏身之处,一蹿一蹿地爬了出来。被欢笑声所窒息、被许多人五颜六色的形象所遮盖的恐惧,现在又强大无比地进入各个空旷无人的房间。沉默原来只是缩着脖子躲过嘈杂的人声汇成的洪流,如今又像浓雾似的四下散开,弥漫在所有的房间、大厅、楼梯、走廊,也塞满了那颗战栗不已的心。

她恨不得立即了此残生,但是她选择了十月七日,不能破坏这种骗局,不能因为一时任性,把这人工制造的、由许多谎言堆成的她那闪闪发光的凯旋大厦彻底摧毁。她必须等待。但是外面飒飒的风声在冷嘲热讽,里面黝黑的阴影在扑向她的心,这等待死亡的时刻,比死更糟糕。叫她如何忍受临死前的最后一个漫漫长夜,这无边无际的直到旭日东升的漫长时光?黑黝黝的各种东西像鬼魂似的从四面八方越逼越近,她往日生活的种种阴影像从坟茔里冉冉升起——她逃避它们,从一个房间逃到另一个房间,但是这些阴影从肖像画上向她凝视,从窗户后面向她冷笑,藏头露尾地躲在橱柜的后面。死人已经向这个还活着的女人伸出手来,她还渴望着活人,还渴望着活人和她共度一霄。她渴望得到任何一个人,犹如渴望得到一件大衣,让冻得瑟瑟直抖的她,能裹上这件大衣,直到破晓时分。

她突然伸手拉铃,铃声刺耳地响起,犹如一头野兽被一枪击中。一个仆人睡眼惺忪地走上楼来。夫人命令他立刻去找神父的侄儿,把他叫醒,带他前来,她有重要的消息告诉他。

仆人睁大眼睛瞪着她,仿佛看见一个疯子。但是她感觉不到,她根本什么也感觉不到,任何感情在她心里都已死灭。把这殴打过她的人叫来,她不感到羞耻,她毫不迟疑地让仆人在深更半夜把一个男人叫到她的卧室里来。在她心中只有空虚、寒冷,她感到为了不至于结冰,她那可怜的哆嗦不已的身体需要温暖。她的灵魂已经死去,现在她只需要杀死她的肉体。

过了一些时候门打开了,夫人过去的情人走了进来。他的一张冷脸透着嘲讽的神气,显得说不出的陌生。可是他一把门打开,夫人不再单独和这些家具待在一起,恐惧又稍稍向四周缩了回去。

年轻人努力使自己显得非常坚定,不要暴露他内心的惊讶,因为夫人的传唤对他来说完全出乎意料。在府邸庆典盛会热闹非凡的日子里,他整天愤怒地眯细了眼睛,在花园铁栅的门前,溜来溜去,拼命自责,后悔不迭,他作为夫人的情人,照理完全可以在光彩夺目的豪华场面露脸。他愤怒地责怪自己,当时不该那样厉害地使她蒙受羞辱,因为在这挥霍无度的饮宴之中,他一下子又清楚地意识到财富的全部威力;他错失了良机,没有充分加以利用。此外,和德·普里夫人在一起度过的时光使他渴望拥有这些秀丽纤巧、香气扑鼻、道德败坏的女人,连同她们柔弱、娇嫩的四肢,她们别有情趣、撩人心魄的情欲,她们飒飒作响的绸衣。他是自己把自己推回到那寒碜的神父寓所,这里的一切他突然觉得是那样笨拙、肮脏、陈旧不堪。他那一时激起的贪欲使他死盯着一切来自巴黎的女人,可是谁都对他不屑一顾。她们华丽的马车轻蔑地用轮子溅他一身泥土,他见到那些高贵的老爷们谦卑地脱帽致敬,可老爷们理也不理他。他好几百次内心冲动,想到府邸去,跪倒在德·普里夫人脚下,可是恐惧每次都把他拽了回来。

可是现在她派人去叫他,这使他神气起来。他在内心深处挺了挺胸脯:夫人现在又需要他了,这是他一生中最骄傲的时刻。

他们两人对视了片刻。彼此都无法掩饰眼睛里所含的仇恨。此时此刻,每个人都蔑视对方,因为他们都想互相利用。德·普里夫人控制住自己。她的声音非常冷淡。

“贝林顿公爵昨天问我,能否给他推荐一个秘书,你要是想要这个职位,我明天就给你一封信,派你到巴黎去找他。”

小伙子哆嗦起来。他已经摆出一副傲气凌人的架势,倘若夫人开口求他,他要居高临下,态度仁慈地对待她。可是现在这一切全都崩溃了。贪婪征服了他。在他眼前闪耀着巴黎。

“夫人若肯这样仁慈——我,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幸运的事情。”他结结巴巴地说道,眼睛里充满了乞求的神情,活像一条挨了鞭打的狗。

夫人点点头,然后凝视着他:目光专横,可是随即又柔和下来。他明白了。一切又变得和从前一样……

在这欲火如炽的夜里,夫人一刻也没有忘记,她恨他,蔑视他,欺骗他——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贝林顿公爵——她知道,她自己是多么可鄙,竟不得不用一通谎言来骗取别人的爱抚,但是,她从这年轻人肢体上感觉到的,从他的唇上啜饮到的是生命,是生机盎然的生命,不是想把她拴住的黑暗和沉默。她感觉到这年轻人青春的温暖如何把死亡逼走,她每一秒钟都知道,她只想欺骗那越逼越近的死亡,她现在第一次预感到死亡的威力。

十月七日的清晨晴朗明亮,太阳普照田野,即使阴影也显得透明纯净。德·普里夫人仔仔细细地梳妆打扮,似乎要去参加盛会,她把她的东西整理得井井有条,把信件烧掉,把极其珍贵的首饰锁在一个乌木的匣子里,把所有的借据和合同全都撕掉。天亮以后,她又变得思路清晰,意志坚定,她要所有的事情都清清楚楚。

她的情人走进房来。她和蔼可亲地和他谈话,毫无怨恨;这最后一个对她有点分量,虽说分量极小的人,竟如此卑鄙地受到她的欺骗。她不希望有人会带着怨恨谈起她,她希望人人都对她赞赏,表示感激。她真想为了这一夜把这个匣子连同所有的珠宝都倾倒在他的身上:这可是一大笔财产啊。

但是这位年轻人还没有睡醒,他全身发懒,怀着农民渴望占有的欲念,不想别的,只想到他的职位,他的前途。回想起夫人的爱抚发出的激情如炽的火焰,他变得更加放肆。他口气粗野地说,他现在马上就得到巴黎去,不然也许会错过机会;他与其说是请求夫人,毋宁说是强迫夫人给他写推荐信。于是她的心也变得冰冷。她租用了他:现在他来索取报酬。

夫人写推荐信,写给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他永远也不可能找到此人。但是她还迟疑着不想发出此信。她又一次想把做出决定的时间往后推迟,她问他是否愿意再待一天。夫人很希望如此。说着,她掂了掂手里那个匣子的分量。她感到,倘若他表示同意,说不定还能救她。但是所有的决定都马上做出。他急于出发,不愿留下。虽说他并没有如此粗野地说,他卖身只卖一夜,但是他清楚地让人感觉到了这一点。夫人本想把价值几十万里弗尔的首饰全部赠送给他,可是他态度生硬,目光放肆,毫无爱意。夫人便把一颗,非常小的一颗,发出黯淡光泽的宝石给他作为信使的报酬,让他把这只匣子送到巴黎乌尔苏林娜修道院去,匣子里装的是什么,他可没有想到。她同时附上一封信,请求为她的亡魂做几台追思弥撒。然后她就打发这个不耐烦的年轻人去见贝林顿公爵。小伙子也没有表示多少感谢就上路了,他没有料到,他随身带走的这只匣子多么珍贵。就这样,夫人在向众人演了一出戏,掩饰自己的感情之后,把她生活的道路上碰到的最后一个人也欺骗了。

然后她关上房门,急急忙忙地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用中国细瓷做的小瓶子,这瓶子上面弯弯曲曲地盘绕着几条蓝色的形状古怪的龙。她好奇地看着这个小瓶子,无忧无虑地把玩了一阵,就像她玩弄众人,玩弄王侯,玩弄法兰西,玩弄爱情和死亡一样。她旋开瓶盖,把透亮的液体倒在一个小碗里;她犹豫了一会儿,其实只是出于孩子气的恐惧心理,怕它味道发苦。她小心翼翼地把舌头伸了进去,就像小猫在喝热牛奶似的:不苦,味道不坏,于是她一口气把液体喝了下去。

就喝上这么一小口,明天就再也看不见云彩、草地和森林;使者快步如飞,国王大吃一惊,整个法兰西惊愕不已,在这一刹那,她觉得这一切不知怎的,显得非常滑稽,非常可笑。而这就是她如此害怕的壮举。她想到宾客们的惊讶,想到与她曾预言死期这件事相联系的各种传说,只有一点她不明白,她之所以决定去死,只是因为她需要这些人,这些天真烂漫的蠢人,演这么一小出戏就能欺骗他们。她现在觉得死很轻松,甚至死的时候还可以微笑,的确——她试了一下——完全可以面带微笑,死的时候面容美丽,神情安详,满面笑容,散发出超凡出世的幸福,这丝毫也不困难。真的,直到死了以后还可以扮演幸福无比的喜剧,这点她以前可不知道。她现在一下子感到世上万物,人啦,世界啦,死啦,生啦,一切的一切都逗乐得不得了,以至于那一抹准备好的微笑不由自主地在她那轻佻的唇上竟变成真的笑意。她伸直了身子,仿佛在她面前什么地方有一面镜子,她等待着死神降临,微笑着,微笑着,微笑着。

但是死神不容欺骗,它摧毁了这个笑容。人们找到德·普里夫人时,她的脸扭曲成一副狰狞的怪相:在那怒气冲冲的面部轮廓上刻下了她在最后几个星期所经受的一切:愤怒,悔恨,无谓的恐惧,狂野绝望的痛苦。她拼命装出来的蒙骗人的微笑,已无可奈何地消失殆尽。一阵阵的绞痛使她的双脚弯曲,双手痉挛地使劲抓住一张窗帘,布片还碎在她的手里,她的嘴巴大张,像是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喊叫。

这场表面看来欢快无比的壮丽戏剧,对她辞世之日的神秘预告也是徒劳。关于她自杀的消息在晚上传到巴黎时,正好有一位意大利魔术师在宫廷献艺。他让小兔子消失在他的帽子里,从蛋壳里变出鹅来;死讯传来,大家对此稍稍有些激动、惊讶,人们悄声耳语,几分钟内大家都提到德·普里夫人的名字,可是魔术师恰好又表演一个令人惊讶的绝技,于是大家都忘记了德·普里夫人,她自己此时若是在场也会忘记一个陌生人的命运的。在法兰西,人们对她如此罕见的结局所表示的兴趣没有持续多久,她竭尽全力表演的一台令人难忘的戏终归还是白费力气。她渴望得到的荣誉,她想以死来夺取的不朽都悄然流逝,和她的姓名无缘:无关紧要的众多事件汇成的尘埃和瓦砾掩埋了她的命运。因为世界史容不得擅自闯入的来客,它亲自遴选自己的主人公,把那些不召自来的人无情地斥退。谁若从滚滚向前的命运之车上掉下来,谁就再也赶不上它。关于德·普里夫人的奇怪的结局,关于她的真实的生活和她那精心设计的死的骗局,只有某一本回忆录里留下了干巴巴的几行文字,难以使人想象她往日的命运起伏跌宕激情如潮,就像一朵压干了的花朵难以使人体验早已消逝的春天带来的芬芳馥郁的奇迹。

(1910)

(张玉书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