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已晚(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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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鸟声中醒来

三两只鸟儿在叫,天一露出光,便开始叫。叫得冷清,婉转。我穿衣起床。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鸟在叫,也不知道鸟儿叫什么。细细听鸟声,似乎很亲切,像是说:“天亮了,看见光了,快来看吧。”我烧水,坐在三楼露台喝一大碗。露台湿湿,沾满露水。路对面的枣树婆娑,枝丫伸到了我露台上。青绿的枣叶密密,枣花白细细地缀在枝节上。枣树旁边的枇杷树,满树的枇杷,橙黄。几只鸟儿在枇杷树上,跳来跳去。鸟儿小巧,机灵,腹部褐黄色,上体淡淡暗红色,喙短而叫。鸟儿叫的时候,把头扬起来,抖动着翅膀。

水温太高,烫手。我把碗摆在栏杆上。碗里冒着白汽,淡淡的,一圈一圈。白汽散在湿湿的空气里,没了。房子在山边。山上长满了灌木、杉木和芒草。路在山下弯来弯去,绕山垄。乌桕树在房子右边,高大壮硕,树冠如盖。冠盖有一半,盖在小溪上。小溪侧边是一块田。田多年无人耕种,长了很多酸模、车前草、一年蓬和狗尾巴草。田里有积水,成了烂水田。这里是蛤蟆、青蛙、田蛙和泥鳅的乐园。中午、傍晚、深夜,这三个时段,田蛙叫得凶,咕呱,咕呱。我可以想象田蛙怎样叫:撑起后肢,昂起前身,鼓起胀胀的气囊,奋力把气从囊里推出来——咕呱,咕呱。田蛙通常是一只在叫,也无回应,叫声冗长,且格外寂寞。田里还有两株野生的芋头,芋叶像一把蒲扇,青蛙蹲在芋叶上,不时弹出舌头,黏吃蛾蝇。蛙多,蛇也会来。蛇是乌梢蛇,溜溜游动。

白汽冒完了,我喝水。喝一口,歇会儿,又喝一口。鸟叫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喧闹。有好几类鸟在叫。有的鸟儿离开树,飞到窗台上,飞到围墙上的花盆,飞到晾衣竿上。路上没有行人。我听到有人在房间里咳嗽,有人在院井里打水。

光从天上漏下来,稀稀薄薄。空气湿润,在栏杆在竹杈在树丫在尼龙绳上,不断地凝结露水。露水圆润,挂在附着物上,慢慢变大变圆,黏液一样拉长,滴在地上。横在栏杆上的两根竹竿,挂了一排露珠,摇晃着。露台上没有收入房间的皮鞋,全湿了。鞋面上也是露珠。露珠润物,也润心。我看见露珠,人便安静下来,我便觉得人世间,没什么事值得自己烦躁的,也更加尊重自己的肉身。很少人会在意一颗露珠,甚至感觉不到露珠的存在。只有露水打湿了额头,打湿了身上的衣物,打湿了裤脚,我们才猛然发觉,露水深重湿人衣,再次归来鬓斑白。露是即将凋谢的水之花。它的凋零似乎在说:浮尘人世,各自珍重。

围墙上,摆了四个花盆,各种了凤仙花、剑兰、葱、络石。络石爬满了墙。剑兰已经开花半月余,花嫣红夺目。鸟儿在啄食花蕊里的蚂蚁,细致,快乐,轻悦,还啾啾啾地叫。枇杷树上来了好几只鸟儿。枇杷被啄出一个个孔洞。鸟儿歪着头把喙伸进孔洞里,枇杷摇晃,啪啦,掉了下来。蚂蚁在地上,繁忙地搬运坠地的枇杷。

继续喝水。每天早晨我喝两大碗。水温温,进了口腔,进了肠胃,人通畅。水通了人的气脉。碗是蓝边碗。水是山泉水。我站在露台边,远眺。山脊线露了出来,起伏的线条柔美。山朦胧,天边的残月仍在。残月如冰片。不远处的河,无声而逝。

每天早上,我听到鸟声,便起床,也不看几点。时钟失去意义。我没有日期的概念,也不知道星期几,也不关心星期几,也不问几点钟。我所关心的日期,是节气。节气是一年轮转的驿站:马匹要安顿,码头上的船要出发。其实,早起,我也无事可做。即使无事可做,坐在露台上,或在小路走走,人都舒爽。清晨的鸟叫声,成了我的闹钟,嘟嘟嘟,急切地催促我起床。

光慢慢变得白亮。我下楼,到鱼池里看鱼。我在小溪边建了一个鱼池,放养了二十几条鱼,有锦鲤、鲫鱼、翘嘴白。还放养了半斤白虾。早上,晚上,我都要看一次鱼池。我喜欢看鱼在池里游来游去。一个入水口,一个出水口,北进南出,鱼池干净。池边长了矮小的地衣蕨和水苔。地衣蕨有两片叶,像女孩子头上翘起来的头发辫。我不喂食,养了半年多,鱼也不见长。三月份以后,鱼少了好几条。第一次少一条锦鲤,第二次少了一条翘嘴白,第三次少了一条锦鲤,第四次少了两条鲫鱼。我不明白,鱼怎么会少了。出水口入水口,用铁丝栅栏封了,鱼游不出去。有一次,在半夜,我听到两只猫吱吱吱地打架,乌桕树的树叶沙沙沙响。我想,山猫可能在争夺异性,打架的时间持续得比较长,听得让人毛骨悚然。我明白了,鱼是山猫吃了的。山猫爱吃鱼。山中,很多动物会吃鱼。如黄鼬,狐狸,野猫,鱼鹰,雕鸮,蝙蝠,蛇。

路上,陆陆续续有人,有挑菜去卖的,有去河边跑步的,有上街买早点的,有端一把锄头去种地的。光线有了润红。墙上多了红晕和人影。人影斜长,淡黑,在移动。地上也有了影子,树的影子草的影子狗的影子鸭子的影子。我也去菜地,摘四季豆青辣椒,做早餐下粥菜。粥是红薯小米粥,我常吃不厌。红薯去年冬买的,两大箩筐,吊在伙房的木梁上。吊起来的红薯,可以保存时间长。红薯刨皮切块,和小米一起煮。四季豆是最早上市的夏时菜,吃了半个月,黄瓜、辣椒、长豇豆、小南瓜才上市。四季豆,我们也叫五月豆,细朵的白花,绕上竹扦的藤,阴绿的叶子,看上去心生喜爱。摘四季豆,豆叶上露水扑簌簌落下来,衣襟湿了一片,凉飕飕。竹扦上停了好几只红蜻蜓,我摇摇竹扦,它们也不飞,黄绿的眼睛在溜溜转动。也可能翅膀露水湿重,飞不起来。我挽起衣角,把四季豆兜起来。

卖河鱼的人来了。他骑一辆破电瓶车,搭一个鱼篓。我昨晚打电话给他,请他来的。我说,好几天没吃鱼了,你有什么好鱼送来我看看。他是一个驼子,用竹笼捕鱼,一个晚上可以捕好几斤。我不吃饲养鱼,要吃鱼就给他打电话。他每天很早起床,去河里收鱼笼。他撑一个竹筏,收了鱼,太阳才上山。大多时候,渔获一般是“穿条鬼”、红眼、翘嘴白、鲫鱼、阔嘴鱼和泥鳅。我要个半斤八两阔嘴鱼。我也和他一起去放鱼笼收鱼笼。做这样的事,真是很有乐趣。以前河里有很多大鱼、白虾,这两年突然少了,也不知为什么。

太阳爬上了远处的山脊,红红的,漾漾的,涂了西红柿酱汁的圆饼一样,到处披上了霞光。云朵慢慢散开,丝絮状。山峦有了层次之美。鸟呼呼地飞。菜地的南瓜架上,晾衣竿上,树梢上,都有鸟儿。雾气散去,视野纯净如洗。露水不再凝结。地上的灰尘黏成湿湿的颗粒。走在路上,鞋底下的沙子嚓嚓嚓响。买了早点回来的人吹着嘘嘘嘘的口哨。口哨时高时低的音调,让我觉得他是一个随性的人。麻雀在他身后落下来,落在一根竖起来的竹杈上。一个穿睡衣的女人,抱着一个脚盆,去小溪边洗衣服。

小溪有一个水埠头,可供四个人洗衣。埠头在乌桕树下。溪里有很多螺蛳,油茶籽一样大。若是天热,清早的埠头石板上,有螺蛳吸附在上面,也没人去捡。

有开着挖掘机的人来了,突突突,绕进山里,开荒。据说有人在山垄里,种铁皮石斛和灵芝。我去了几次山垄,也没看到别的人。山垄不大,遍地是茂盛的苦竹和矮灌木,鸟特别多。有人在山垄里架起网网鸟。相思鸟、苇莺、黄腹蓝鹀,都被网过。我也不知道是谁架的网,我看见一次,把网推倒一次,把竹竿扔进灌木林里。鸟黏在网上,叫得很凄凉。这让我难受。

其实,我是一个喜欢赖床的人。但每次听到鸟叫声,我会立即起床。不起床,似乎辜负了鸟声。鸟声是我生活中,唯一的音乐了。我不能辜负,不可以辜负。

每一个早晨,我都觉得无比美好。即使没有太阳升起,阴雨绵绵;即使冬雪纷飞,冰冻入骨。山还是那座山,乌桕树还是那棵乌桕树,但每天早晨看它们,都不一样。每天遇见的露水也不一样。在露水里,我们会和美好的事物相逢,即使是短暂的。诗人海子在《房屋》写道:“你在早上/碰落的第一滴露水/肯定和你的爱人有关/你在中午饮马/在一枝青丫下稍立片刻/也和她有关/你在暮色中/坐在屋子里,不动/还是与她有关……”我对此深信不疑。

“所有的生活,行将结束。所有爱的人,都已离去。”这是朋友吴生卫说的。他作为在外漂泊大半生的人,他这句话我也深信不疑。当我听到清晨的鸟叫声,我又否定了这句话。离去的人,让她离去;要来的人,去拥抱她。结束的生活,也另将启程。在山中生活之后,我慢慢放下了很多东西,放下无谓的人,放下无谓的事,把自己激烈跳动的心放缓。其实,人世间也没那么多东西需要去追逐。很多美好的东西,也无须去追逐,比如明月和鸟声。风吹风的,雪落雪的,花开花的,叶黄叶的,水流水的。

人最终需要返璞归真,赤脚着地,雨湿脸庞。我向往这样的境界。每一个早晨,鸟声清脆,光线灰白,露水凝结,这样的境界呈现在了我面前。缀满竹竿的露水,我是其中一滴。朝日慢慢翻上山梁,我知道,活着,无须太悲观。人生还有什么比看见日出,更美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