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消失不见的他
现在想想，如果，一开始，没有遇见海爷爷的话，她一定会极度厌恶自己。
一
她是他们口中的笨小孩。
因为学得慢，所以读写方面的能力比不上同龄人，开口说话也慢，于是在跟同龄人交流时结结巴巴地，总也表达不清，结果被人耻笑，成为了喜欢比较自家孩子跟别人家孩子的家长眼中获得优越感的存在之余，还每每招来白眼与鄙夷。
越是遭人嘲讽，越是不自信，于是更少开口说话，她就这么渐渐地成为了沉默寡言的孤僻小孩。
不仅孤僻，而且还古怪。
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与人类越来越少接触的她，在某一天，忽然发现自己听得懂鸟类的语言。
确切的说，是乌鸦的语言。
是因为不擅长跟人交流的缘故，因为语言障碍总是被人孤立的缘故，跟人比起来，她更喜欢亲近动物。动物不会嘲笑她说话结结巴巴，也不会嘲笑她行动笨拙，所以她喜欢动物，多过于喜欢人类。
这样，某一天，就变得听得懂它们发出的声音了。
她原本以为听得懂乌鸦的话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因为她并不想因为自己没办法正常地开口说话，就被人嘲笑，如今，她听得懂乌鸦的话这种事情，应该像隔壁的小英会弹钢琴，楼上的小勇会下围棋一般，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吧？要是他们知道自己听得懂乌鸦的话，就不会不跟自己玩儿了吧？
所以，那一天，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告诉他们，自己能听得懂乌鸦的语言，以为他们会称赞她，她看着他们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真的吗？”
“那可真了不起！”
“那乌鸦说了什么呀？”
他们称赞自己了！
她兴奋着，满脸通红：“乌，乌鸦说，说，小英的叔叔住，住院了，来，来跟你们家借钱，你们家不，不，不借。”
当时跟小英与小勇一起的，还有小卖部的小娟，听了她的话后，小娟跟小勇都看着小英：“她说的是真的吗？”
“胡说，我叔叔好着呢，才没有住院，我爸爸跟叔叔那么好，怎么可能不借钱给他？”小英涨红了脸，生气地一把推了她一下。
“就是。”小娟表示赞同小英的话。
“我，我我就是听乌鸦这么说，说的，它，它们还说，你家伯伯说，反正都是治不好的病，就别浪费钱了。”
小英哇地一声哭着跑远了。
小娟与小勇也很生气地看着她：“你从哪里听来的？怎么能随便说人家叔叔的病治不好呢？”
“不，不是我说的，是，是乌鸦说的。”她慌忙摆手。
“就是你说的，乌鸦才不会说呢。”
没能让同伴们觉得自己了不起的她觉得很灰心，回到家的时候，正好看到小英的妈妈从自己家门出来，后面是一直赔礼道歉的妈妈。
小英的妈妈看她回来了，一脸鄙夷：“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小小年纪嘴那么碎，大了还怎么得了？”
那看她的眼神真地很可怕，吓得她后退了几步。
“小锦！”妈妈讲她拉进了屋子，没等她放下书包，就问：“小英叔叔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乌鸦。”小锦说。
“不许撒谎。”
“我，我没没撒谎，就，就是乌鸦说的。”
“小锦。”妈妈无可奈何地看着她，顿了顿，摸了摸她的头，“不管是听谁说的，这些事情，都不能随便议论，知道吗？”
“为，为什么呢？”
“因为这是别人家的事情，我们小锦在人家背后说这些话，别人会不高兴。”妈妈叮嘱道。
小锦默默地点点头，心里更失落了。
原来，听得懂乌鸦的话，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啊！
“明天记得跟小英道歉，好吗？”
小锦点点头。
只是，她没有等来跟小英道歉的机会，因为第二天，小英就与小娟与小勇一起，决心再也不要跟她说话了。
“我妈妈说，像你这样撒谎的孩子，一定不能够跟你玩，不然会跟你一样，变成一个坏孩子。”
看着他们奔跑离去的背影，被远远落在后面的她抿着嘴，忍着，但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哭出声来。
那一年，二年（3）班的杜文锦不仅是个大结巴，而且喜欢说谎的风言风语，传遍了整个班级。
同学模仿着她结结巴巴说话的样子，还特意在她面前把鼻子拉得老长老长，嘲笑她就是匹诺曹，这样子的她，没有人愿意跟她交朋友。
那一天，当同学们像往常一般取笑她，在黑板上将她画得又丑又恶，还在一边写了一句又一句的“哑巴”，“大话精”，“天底下最丑的人”……她又气又怒，忍不住啪地一声站了起来，朝他们吼：“我才才才没没没没有撒谎，没没没有撒谎！”
教室里哄堂大笑。
“你，你们……”她气红了眼，一下爬上了桌子，站起来指着他们一个个地叫了起来：
“柳清菡，你爸爸上个星期六加班是骗人的，他不跟你去迪士尼，是因为他跟一个叫李听雨的阿姨去了香港。”
“林东宇，你妈妈才没有把钱弄丢掉，因为她又去跟老谭，阿青打麻将输掉了。”
“曾先其，你昨天才跟隔壁班的李浩宇偷了士多店里两盒香烟，今天约好了还要去偷两包虾片。”
“姜红艳，你的家庭作业根本是陈笑娟帮你完成的。”
……
全班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站在桌子上，口齿伶俐地说着一句又一句话，刺痛一个又一个同学的心，有不少人低低啜泣起来，上课铃声响了，也忘了坐回座位上。
“杜文锦，你在干什么？”教语文的俞老师走了进来，看课堂乱糟糟地，再看杜文锦站在桌子上，生气：“你是发什么疯，快下来。”
“俞，俞老师。”看老师进来了，杜文锦开始变得结巴起来。
“知道我是老师就好，都快给我坐到位置上，要上课了。”俞老师一个眼色，那还呆站着的学生赶紧跑回了座位上，教室里一下安静下来。
杜文锦看着黑板上被画得丑丑的自己，咬着嘴角，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滚落。
“杜文锦，给我下来，听见了吗？”俞老师看了一眼黑板，却没有说些什么，径直朝杜文锦喊，“你下来，给我把黑板擦干净。”
“不，不擦。”杜文锦倔强地耿直了脖子。
“杜文锦你说什么？”俞老师走到了她的座位上，拉住她的手往下扯：“我叫你下来没听到吗？”
杜文锦被她拉得一个趔趄站不住，蹲了下来，想甩开她的手，却总也甩不掉。
“杜文锦你看看你，像什么读书的样子？简直就是个无赖。”
老师的话让杜文锦再次气愤起来，她瞪着俞老师，尖叫：“俞老师你你你才是无赖，明明跟沈老师都订婚了，因为想嫁给市长的儿子，就跟沈老师退婚了，还不想退礼金……”
俞老师如被毒蛇咬到一般，一下将抓着杜文锦的手松开了，没有提防的杜文锦在作用力下从桌子上摔了下去。
“你，你……”
俞老师的话没说囫囵，摔在地上的杜文锦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爬起来跑出了教室。
“杜文锦，你给我回来。杜文锦。”
二
她讨厌学校，讨厌同学，讨厌老师。
明明他们一个两个才是撒谎的人，为什么都觉得她才是那个大话精？
从教室跑出来，知道从正门出不了学校，她从操场旁边的侧门进去，翻墙，跑了出去。不管不顾地不知道跑了多远，累了，停了下来，才发现自己跑进了附近的人民公园。
这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当没有人跟她玩儿的时候，她就跑到这里。
这里有很多人们半放养的猫咪，小狗，还有小鸟，她都很喜欢。
可是，今天，她不想撸猫，也不想遛狗，更不想听见鸟的鸣叫，尤其是乌鸦的叫声。
所以，当她听到头上传来呱呱地乌鸦的叫声的时候，她从地上抓了几块石头，朝树上扔了过去。
“呱呱呱！”
果然，树上栖息着的乌鸦受到惊吓，埋怨着飞走了。
为什么，自己要听得懂乌鸦的话呢，要是自己听懂的是夜莺的话，是猫咪的话，是不是就能获得大家的表扬了呢？
她顺着树干蹲了下去，埋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哎，我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就是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抬头，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个老头，头发乱糟糟的，却很高大笔挺地，就站在不远处。
“这里是哪里？现在的时间是？”她看到老头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一个东西，那东西有一条金闪闪的链子，在阳光下显得很耀眼。
老头环顾周围的时候，很快发现了蹲在树底下的她。
“哎，小朋友，你能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老头朝她走过来，也蹲了下来，朝她笑着问。
她抬头，看着老头和蔼的笑脸，吸了吸鼻子：“这，这里是人民公园。”
老头看着她的脸，眼神忽然变得有点激动，“你该不会是叫，杜文锦吧？”
她惊讶，而后很快低下头去，不满：“是是，俞俞老师叫，叫你来找我的么？”
“不，不是。”老头看了一眼那个带着金链子的东西——一只怀表，忽然明白了什么，“小锦，你是逃课了？逃课可不好！”
“可是，我我一点也不想上学。”
“为什么呢？”
她眼里噙起了泪光，“没有人相信我，也，也没有人愿意跟我做朋友。”
“怎么会呢？我相信小锦啊，也愿意跟你做朋友。”老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真的？”
“真的！不嫌弃的话，你可以把我当你第一个朋友喔！”
不知怎地，她没来由地觉得这个老头很亲切，心底也生出了对他的信赖，嘟嘟囔囔地，将自己一直以来在别人面前结巴的事，自己忽然听得懂乌鸦的话的事，还有班上同学对自己排斥嘲笑的事，包括刚刚课堂上发生的事情，都一股脑地告诉了他。
“所以，你就逃出来啦？”
她点点头，叫了一声，“爷爷！”
老头听她叫自己爷爷，不知道为什么哈哈笑了起来，这让她有点莫名其妙。
“爷爷？唉呀，我才不是爷爷呢！”
她的脸一下通红，“你，你……”
“啊，不是，小锦，不是我不愿意做你的爷爷，只是，我可年轻着呐，才不喜欢被人叫做爷爷。”老头说着，搔了搔头：“叫我哥哥，或者，叔叔也行。”
什么话？明明左看右看就是一个老头子，还以为自己是年轻人吗？她瞪着大眼睛看着老头，不说话。
“好吧好吧，爷爷就爷爷吧！”老头无可奈何地笑着，亲切地问，“那，小锦还想跟爷爷说什么呢？”
“你会觉得我是个坏孩子吗？”
“嗯，不会。”老头摇摇头，“因为小锦说的都是事实。”
“是吧？”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不过呢，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听事实的哟，有些人倾向于把不愿意听到的事实都称为是谎言，所以，不能全怪小锦。”
“我还是做错了吗？”
“小锦觉得呢？”
她想了又想，“因为这是别人家的事情，我小锦不应该说这些话吗？”
“小锦真聪明。”
“我以后，也不能说吗？”
“那要小锦自己来决定。”老爷爷笑着牵起了她的手，“不过，要想交到朋友，小锦就不可以随便乱说那种从乌鸦那里听来的话，要自己经过思考，觉得可以说，才能说哟。”
“怎样才可以确定是可以说的呢？”
“就要小锦学更多的知识，看更多的书，才能自己判断出来哟。”老爷爷说道，“所以……”
“我今天不想要再回学校。”走出公园，她站定，不走了。
“好好好，不回学校，那，我带你回家可以吗？”
“爷爷你知道我家怎么走么？”
“知道啊，我啊，可是把小锦家的地址记得牢牢的。”
三
老爷爷将杜文锦带回家之后，已经是傍晚日落。
从学校获知杜文锦逃学的爸爸妈妈似乎是在下班后直接去了学校找女儿，家里并没有人。老爷爷陪着她坐在门口的当儿，她忍不住担心。
“爷爷！”
“唔？”
“爸爸妈妈回来后，肯定会骂我的。”她默默地哭着，不时擦着脸蛋，“说我又撒谎，又逃学，是个坏孩子。”
“不会的，我会跟你爸妈解释，小锦是个好孩子。”
“真的？”
“真的！”
“爷爷。”
“怎么啦？”
“要是爸爸妈妈也像爷爷一样就好了。”
老爷爷笑了起来，夕阳的余晖落到身上，她只觉得暖暖的。
不知道等了多久，太阳完全不见了，周围变得黑黑的，妈妈才骑着单车冲到了门口：“杜文锦，你这孩子，到底跑哪里去了？”
“妈，妈妈。”她下意识地又变得结巴起来，“我，我……”
“小锦去了人民公园，没事。”
“还没事？逃课了还没事？你是谁啊……”妈妈气愤地连一旁的老爷爷也差点训斥起来，看真切他的脸容时，却愣住了。
“是，是爷爷，爷爷带我回来的。”她小声地为老爷爷辩护。
“你，你不是海先生吗？”妈妈脸上一阵惊喜。
“啊？我吗？”老爷爷显得有点纳闷，搔了搔头。
“是海先生啊！”妈妈一下握住了老爷爷的手，激动，“那个时候你去哪儿了？是跟您夫人回家了吗？”
“这，我，算，是吗？”老爷爷显得有点局促。
这个时候，爸爸也回来了，看女儿没事，松了口气，再听妈妈叫着海先生，也走上前来。
“孩他爸，你看，是海先生把小锦送回家来了！”
“海先生，又麻烦你了，上一次也是多亏了你呢！”
“不，我……”老爷爷越发窘迫，“我不是……”
“海先生，你忘记了吗？你不记得没关系，我们记得，要不是你，我们家小锦恐怕还没办法顺利来到这世界呢。”重遇老爷爷的喜悦，似乎盖过了对她的斥责，妈妈拉起了她的手，跟她介绍说：“这可是小锦你的救命恩人，快叫爷爷。”
“爷爷。”她乖巧地叫了一声。
原来，海爷爷是家里的熟人啊，她想起了之前在公园里海爷爷说过的话，在爸爸请海爷爷进门的时候，她悄悄告诉妈妈：“爷爷他他，他说来错了地方，还，还连时间都记不清了。”
“是吗？”妈妈眼里闪过忧虑后，看着她，“我们先好好招待海先生，你的事，迟点再说，别以为我就会饶过你。”
她抿着嘴，低下头去。
饭桌上，从妈妈口中，她才知道在七年前，爸爸出差在外，妈妈妊娠反应严重要送进医院的时候，叫不到车子，是海爷爷想办法把妈妈送进医院，才让她顺利生产下来的。
“那之后，海先生还送了许多东西过来，就为了小婴儿的你呢。”妈妈回忆起往事，对海爷爷充满感激：“真是太感激你了。”
“对呢，海先生，我那时候没办法照顾她们母子俩，多亏你帮忙了。”爸爸也很高兴，破天荒开了一支酒来喝。
“不，我不是他……”老爷爷见推辞不过，紧张地不停搔头，“没什么，真没什么。”
“小锦说你来错地方了，海先生你是要去哪里呢？我明天送你过去吧？”
“不，我，我……”海爷爷摇着头，却似乎始终没有想起来自己的目的地。
“是忘记了吗？”
“啊？啊！”海爷爷迟疑了一下，点头。
“那，要不海先生你先住下来，等过阵子你想起来了，我们再送你过去吧？”爸爸热情提议。
海爷爷看着她。
她朝他点头，示意海爷爷快住下来吧。
海爷爷笑了，“那，就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不麻烦！”
四
这天夜里，妈妈安置好了海爷爷的房间，在海爷爷去盥洗间的时候，才让她正襟安坐，严肃地问起了今天课堂上的事情。
她委屈巴巴地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妈妈。
听着她说出的那些关于同学还有老师的话，爸爸妈妈不由得惊疑。
“小锦，你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事的？”
“一天到晚不学习，都去什么地方偷听了？”
“我，我没，没有偷听，是乌鸦说的，都是乌鸦说的。”她哭了起来，“是在路上，还有公园里，听到乌鸦这么说的。”
“小锦，不许撒谎。”
“我没有撒谎，撒谎的是他们，你们都不信我。”她哭得很伤心，爸爸妈妈怎么劝她都没有用。
正好在这个时候，盥洗间传来了海爷爷惊恐的叫声，一家三口都朝那边望了过去。
“这……怎么可能？”海爷爷似乎在大吼些什么。
“孩他爸？海先生是怎么了？”妈妈问爸爸。
“我去看看。”爸爸走到了盥洗间，问：“海先生，你没事吧？”
盥洗间里沉默了一会儿，传来了海先生的回答：“没没事，没事没事！”
她不哭了，看着海爷爷从盥洗间出来了，还满脸通红，她指着海爷爷说：“只有海爷爷信我，海爷爷？我没有撒谎对不对？”
海爷爷显得有点尴尬，却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来，“今天我在公园找到小锦的时候，她都跟我说了。”
“海先生？”
“小锦啊，你不是说，你做错了吗？”海爷爷问。
她擦了擦眼角，想起了不久前海爷爷跟他说过的话，思考着。
“小锦？”
“是的，我错了，我不应该乱说别人的事情，也不应该逃学。”
看小锦低头认错，爸爸妈妈均松了一口气。
“那，以后该怎么办呢？”
“不乱说别人的事情，不逃学。”小锦说。
“那就对了！”
五
那天之后，海爷爷在她家住了下来，而她也照常回学校上课。
经过昨天的那件事，班上的同学对她的态度，是比以往更多的避而远之。
不跟她接触，不跟她交谈，甚至不走近她身边，仿佛她是不久前刚结束的瘟疫细菌一样，令人恐怖。
是因为她昨天说了那么多别人的事情，让他们害怕了吧？
虽然爸爸还有妈妈，跟她说，今天要跟他们道歉，可是，要道歉的话，明明应该嘲笑她的同学先道歉才是的。
明明他们对自己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就算她丑，她结巴，对他们来说，不也是别人的事吗？为什么他们可以对别人——她的事情反反复复说那么多次，她就连他们的事情一次都不能说呢？
为什么他们都不跟自己道歉，自己反而要跟他们道歉呢？
她才不要。
什么同学，什么朋友，这种东西，没有就算了，她才不稀罕呢。
要勉强自己接受他们明明做错了事却理所当然的不道歉，这样得来的朋友，交到了也不开心。
“哎呀呀，原来小锦已经考虑得这么远了呀！”
把自己真正的心意告诉海爷爷的时候，海爷爷这么摸着她的头笑。
“海爷爷，我是，真的错了吗？”
“小锦没有错喔。”海爷爷笑，“与其要讨好才能交到的朋友，还不如不交呢！”
“那，要我一直这么下去，是不是一辈子都交不到朋友呢！”
“不会不会。”海爷爷摇头，“真心想要跟你交朋友的人，是不会嘲笑你，也不会委屈你的。”
“所以，我什么时候才能交到这样的朋友呢？”
“未来啊，小锦现在才七岁，日子长着呢！”海爷爷安慰她道，“你不是已经有我这个朋友了吗？以后还会出现的。”
小锦笑了。
对呢，海爷爷现在就是自己的朋友啊！他是第一个，以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的。
海爷爷不会取笑自己是个结巴，海爷爷会教自己念书，别人嘲笑她的时候，海爷爷还会为她辩护。
“不会不会，小锦说话，可流利了，一点也不结巴。”
对呢，在别人面前，她总是说话说不囫囵，但不知道为什么，跟海爷爷交流，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困难，为什么呢？
“是你在别人面前太紧张了，学着放松，放松，然后把自己要表达的意思说出口，就可以啦！”海爷爷教她道。
虽然现在还没有办法克服，但海爷爷让她相信，总有一天，她也会变得很正常地跟别人交流。
不过，现在，目前，她最好的朋友，还是海爷爷。因为海爷爷不会觉得自己听得懂乌鸦的话是骗人的，就像现在，他会认真问自己，“小锦，你是怎么学会听懂乌鸦的话？”
“是爷爷。”
“爷爷教你的？”
小锦点点头。
小锦的爷爷是一位大学教授，主要研究鸟类的语言，从小带着小锦认识不同的鸟，不过在一年前去世了。
“爷爷经常带我去动物园看那些火烈鸟啊，豆雁，鹦鹉等等，还有，他还会教我落在街道上的那些小鸟，哪些是斑鸠，哪些是喜鹊，还有啄木鸟是长什么样子的。”说起爷爷，小锦显得很激动，“爷爷还特别喜欢乌鸦啊，每次都会去不同的地方，去追踪乌鸦的踪迹，研究乌鸦是怎么生活的，还录了很多乌鸦的声音回来，每次进爷爷的书房，爷爷都在听乌鸦呱呱的怪叫声，爷爷书房里还有很多乌鸦的相片，资料，还有密密麻麻有不同波纹的文件，我也喜欢跟着爷爷辨认乌鸦的声音，哪些是乌鸦高兴的声音，哪些是乌鸦生气的声音，然后有一天，在鸟儿唱歌的时候，觉得乌鸦发出的歌声在大合唱里面太刺耳了，然后就听懂了乌鸦的话了耶！”
“哈哈，是吗？”
小锦点点头。
“那，爷爷知道你听得懂乌鸦的语言的事吗？”
小锦摇摇头：“爷爷住在天舟，是爷爷死去之后我才听得懂的，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呢！”
“没事，现在，你告诉海爷爷我了。”
“海爷爷，是不是我应该听懂别的鸟儿的话才是好的呢？”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海爷爷你看，妈妈说我知道的别人家的事情，都是不好的事情，那些都是乌鸦的话呀，所以是乌鸦不好，它们只会说不好的事情……”说到这里，她有点沮丧，“不对，也不对，乌鸦说不好的事情，我听不懂就好了，可是我又听懂了，为什么那么多鸟儿的声音，我只听懂了乌鸦的话呢？是不是因为，我也像它们一样灰不溜秋的，是它们的同类，所以才听懂了他们的话呢？”
“才不是呢。正因为乌鸦们说的话是不好的，所以才让你听见啊！”海爷爷说。
“咦？”她不明白。
“因为一些不好的事情，你听懂了，在不好的事情发生之前，你告诉别人，不就可以阻止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吗？那不就变成好事情啦！”
“可是，海爷爷你才说过，不能够随便把别人的事情说出去。”
“对啊，所以才要小锦自己学会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哟！”
海爷爷说的话似乎都很有道理，要是从别人口里说出来的话，她一定不会听的，但海爷爷是她的第一个朋友嘛，朋友的话，肯定要听的。
就像她明明不想上学的，可海爷爷说：“小锦，去学校才可以学到对自己有用的东西喲，那些东西除了学校，其他地方都学不到，你要不去就亏大了。”
“真的吗？”
“真的呀！而且啊，只要你做功课，成绩越好，以后遇到的朋友就越多！”
“那，我可以去学校学习，但是不交朋友吗？”
“可以啊！”
所以她就乖乖去学校啦！
“小锦，跟海爷爷做一个约定，好不好？”
“是朋友的约定吗？”
“是的，朋友的约定。”
“嗯嗯，海爷爷你说。”
“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可以不去学校，可以吗？”
“这么简单的约定，当然好啦！”
六
因为爸爸妈妈都要上班，所以接送她上学的任务，就落到了海爷爷的身上，海爷爷会带她去放风筝，会带她去钓鱼，海爷爷还会买好多好吃的东西给她吃。
海爷爷喜欢喝红茶，无论是早餐还是下午茶，或者是熬夜看球赛的时候，总会泡一壶清亮清亮的红茶，那红茶的味道，很香很浓，会弥漫了整个屋子，海爷爷还很会做菜，做出来的味道，比妈妈带她去的饭馆里吃的菜还要好吃，海爷爷会很多游戏，反恐精英，杀手，神偷等等，还偷偷地教她玩儿来着，因此还被妈妈训过一顿。
海爷爷好像无所不能似的，从来没有事情可以难到海爷爷，海爷爷说他自己是天底下最帅气的爷爷，每天都笑容和蔼——不对，海爷爷，也有难过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呢？
那是，来她们家的第二天，吃完早餐后，海爷爷坚持要跟爸爸妈妈告别要离开的时候。
她因为要上学，所以先走出门外等着，当她推开门，看到海爷爷脸色苍白地拿着那个怀表。
海爷爷的脸色看起来很难过，很沮丧，还似乎有点可怕。
该不会是，因为怀表坏了吧？
前一天夜里，海爷爷洗完澡后，换洗下来的衣物放在洗衣机上面的篓子里，那条金灿灿的链子垂在了衣篓子外边，她好奇地拉起了链子，拿出了那只怀表。
从一开始，她就觉得那只怀表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所以，现在看仔细的时候，更确定了，自己绝对是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么一只怀表。
那是只很普通的怀表，用过很久了吧，背面还有一道像是闪电的痕迹。
妈妈说，以前海爷爷也来过她们家，或许，是那个时候她见过这只怀表吗？刚才听爸爸妈妈议论，说海爷爷很容易忘记什么事情，海爷爷带的这只怀表，是为了他不忘记时间么？
可是，怀表上面的时间，跟现在的时间都对不上呀，海爷爷果然是老糊涂了么？
“小锦，快给我过来！”
爸爸严肃的叫声吓了她一跳，她一不小心把怀表摔到了地上，啪嗒一声发出了声响。
“小锦？”
她赶紧把地上的怀表抓了起来，然后塞进了衣篓子里。
此时，她看着海爷爷灰心丧气的脸，心里的惴惴不安变成了愧疚难堪。
要告诉他，是她摔坏了怀表吗？
不行，要是海爷爷知道是她摔坏了怀表，他会生气，就会不跟自己做朋友了，她绝对不能告诉他是她干的。
可是，海爷爷看起来那么伤心，一定是很珍惜那个怀表的，或许，那只怀表，是很重要的人送给他的？
她忍不住走了过去，拉了拉海爷爷的袖口：“海爷爷？我……”
“海先生，你还没出发啊，要我们送你吗？”准备上班的爸爸跟妈妈看海爷爷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笑着问：“是一时又忘记要去的地址了吗？没关系，海先生你慢慢想，想起来了，再告诉我们。”
因为那个时候，海爷爷忘记了自己要回去的家在什么地方，所以他才留下来的。
听说海爷爷要留下来，她很兴奋，甚至忘记了海爷爷脸上的表情，紧紧地抱住了他：“海爷爷，太好了。”
海爷爷留下来后，才得以从海爷爷那里学到了很多很多的东西，即便是一个月后，海爷爷回家去了，还一直跟她保持着联系。
因为他们发现，原来海爷爷的家离她们家并不远啊，不过是一个街区，两条巷子的距离。她从那时候起就总喜欢跑到海爷爷家去玩儿，两个人一起度过了很多很多很快乐的时光，直到五年后，海爷爷忽然有一天，不告而别。
是去了别的地方，忘记回家的路了吗？
但愿在他忘记回家的那个地方，也有像他们一样，跟海爷爷很要好的人。
虽然后来，一直见不到海爷爷让她感到很失落，但值得庆幸的是，在海爷爷离开之前，她们一起找到了一家卖古物的店，请店里手工活很好的丁师傅，帮他修好了那只怀表——在怀表坏掉之后，海爷爷一直就在找人修理那个怀表，一找，就找了五年。
后来仔细回想，总觉得，海爷爷的留下，是因为那只怀表，而离开，也是因为那只怀表。
怀表坏了，海爷爷留了下来，怀表好了，海爷爷离开了。
或许，不应该修好那只怀表的。
若是那只怀表一直是坏掉的话，海爷爷会不会就不会离开了呢？
海爷爷空下来的房子，有两条钥匙，海爷爷走的时候带走了一条，另一条，一直在她手上，海爷爷送给她的，说欢迎她随时进去坐坐。
现在，她心情不好，也总是会跑到海爷爷的家里，纾解压力。
尤其是，海爷爷走后，再也没有人听她发牢骚，或者开解她的时候，她会回想那些与海爷爷一起度过的时光，让自己振作精神。
七
海爷爷，你知道吗？后来，我被他们叫做乌鸦女呢！
可是，我一点都不在乎。
因为，海爷爷你说，不好的事情，在发生前阻止它们发生，就变成了好事情。
为了让坏事情都变成好事情，叫我乌鸦女，叫我乌鸦嘴什么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吧，海爷爷？
海爷爷，后来，我真的交上朋友了，虽然在这之前，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但跟海爷爷说的一样，我真地交到了不用讨好而愿意跟我来往的朋友。
海爷爷，你什么时候回来呢？还是说，海爷爷你已经不打算回来了？
以后，海爷爷跟我说过的话，还会继续灵验吗？
不过，海爷爷你说的，我会交到一个天底下最帅气的男朋友，然后过上最幸福的生活，这一天，还会不会到来，我很怀疑呢！
因为我认识的最帅气的男人，跟海爷爷你一样，也忽然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