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且神游东南裁判蹴鞠
赵佶人生中最早也是最好的朋友是王诜。多少年以后,在北国的寒风中,想到这个朋友给过他的快乐,他仍然感到丝丝的温暖,感到志趣相投的快乐不可多得。
他始终没有为此感到后悔。
作为忘年之交,在他这一生最自由、最轻松的青春时光,驸马王诜以一颗年轻人的心,陪伴着他,引导着他,也塑造了他。
章惇等人批评他行为轻浮,多半是因为他交上了王诜这样的朋友。
每当进入正月,春天将至,在王诜的鼓动下,赵佶筹备多时的东南之行总是得以实施。
“不去东南,枉为人生。”
赵佶对这个人生导师和蹴鞠伙伴的话,信任中带着感情,言听计从,并感到愉快。王诜,字晋卿,出身勋贵之家,为北宋开国功臣王全斌之后裔,娶英宗之女蜀国公主为妻,是神宗的妹夫。论辈分,是赵佶的姑丈,论年纪,王诜为仁宗庆历、皇祐年间生人,整整大他三十多岁。虽然年纪、阅历如此悬殊,但自从元丰八年在神宗葬礼上相遇,两人便一见如故,毫无隔阂。
国丧之时,王诜与徒弟高俅偷偷开场蹴鞠,被赵佶撞见。赵佶知道他是那首风传汴京的《蝶恋花》作者,求其吟诵曰:
小雨初晴回晚照。金翠楼台,倒影芙蓉沼。杨柳垂垂风袅袅。嫩荷无数青钿小。
似此园林无限好。流落归来,到了心情少。坐到黄昏人悄悄。更应添得朱颜老。
王诜其词写他被贬远恶军州,于数年后回到汴京时的心境,当属有感而发之作,少年赵佶很是欣赏。又听说王诜与大词人苏轼交好,曾受其牵连,于是又对他的人品心生几分喜爱。王诜广交苏轼、黄庭坚、米芾、秦观、李公麟等众多文人雅士,析奇赏异,酬诗唱和,还家筑“宝绘堂”,藏历代法书名画日夕观摩,精于鉴赏。尤其精于山水,学李成皴法,在水墨勾皴上自成一家,独具风貌。喜画烟江远壑,柳溪渔浦,晴岚绝涧,寒林幽谷,桃溪苇村等他人难状之景,将锦绣河山展现画幅中。王诜所画《幽谷春归图》《晴岚晓景图》《烟岚晴晓图》《烟江叠嶂图》《渔村小雪图》,赵佶屡屡借看,爱不释手。其又工书,真、行、草、隶皆精,与之切磋雅集,只恨时间过得太快。如此种种,赵佶仍认为知己难得,不肯与他疏远。
赵佶独自开府之后,无人管束,与王诜三天两头相见,越发投机,两人皆一样地好字好画,好玩好动,好景好美。
尤其日夜与王诜、高俅师徒开设场户,赵佶蹴鞠技艺突飞猛进。
王诜总是抓住时机赞扬他:“皇十一子技艺如此精湛,只怕天下无敌。”
对于他们的交往,朝野颇有微词,皇族中长辈深谙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怕赵佶受其教唆久了,不可救药,于是以当年王诜行为不端的事例劝导他,希望他警醒。
原来长公主性情温和,喜欢读书写字,嫁给王诜后跟王诜很有共同语言,还为王诜生下一子,取名王彦弼。但王彦弼不幸夭折,公主痛不欲生,此后未再生育。为续王家香火,公主劝王诜纳妾,但王诜另有新欢后却不爱惜公主,神宗为替妹妹出气,将王诜贬官。不久后的元丰三年(1080),公主一病不起,神宗问公主有什么牵挂之事,公主只求王诜能复官。神宗便任命王诜为庆州刺史,并特许他在朝中借调,为的是让王诜有时间照顾公主。然而,王诜竟然不顾病床上的公主,毫不避讳地与小妾在一旁淫乱。
此事传到赵佶耳中他却是不全相信,知道王诜确实因此事被神宗皇帝惩治过,心中实在疑惑,就当面问王诜究竟,说:“长公主爱你,你如此对她,她岂不难过。”
王诜索性承认自己确实愧对公主,不该在她的病榻上与侍婢苟且,说:“我以为她睡熟了,怎么会有意伤害。”
赵佶责怪道:“既然知道会伤到长公主,你也应该知道收敛。”
王诜辩解道:“公主得病,我长年陪侍,何曾有男女之欢,已经一直忍着了。我正壮年,偶与人出火,也是性情之所至。”
赵佶闻言觉得王诜并不虚伪,心中多有同情,之后反而一起玩得更加频繁,周边志趣相投的朋友也越聚越多,好不热闹。王诜不等有人再劝阻教训赵佶,就拿大实话劝道:“你那当朝皇兄,正值年轻力壮,雄心勃勃,作为亲王,屡受加恩,自然应该分担一些。但最好的辅佐,也不是关心什么朝政,也不是担任开封尹之类的实务,而是潜心玩物,自由自在,快活逍遥,这岂不让皇帝安心吗?”
赵佶听了,不禁豁然开朗,铁了心沉湎文艺娱乐。可时间一长,到底有些乏味,见多识广的王诜便开始向他吹嘘一些奇闻异事,譬如风光无限、盛产美女的东南风情,绘声绘色地讲述当地青年男女如何同溪而浴,如何树下合欢等食色之事,说:“尤其是蹴鞠,比东京好玩太多。好一个神仙去处。”
自此有关东南的一山一水,一情一景,都让赵佶如临其境,心生向往。后来甚至有人怀疑,一向放荡不羁、胆大妄为的王诜很可能不止一次带着端王,神不知鬼不觉,私离京城,暗游东南。
对此王诜断然否定,一边公开反驳别人,说:“东南千里之外,没有数月时间,岂能来回?”一边竭力鼓动他道:“不如真去,也不枉背此名声。”
这天赵佶正为此犹豫,王诜再次上门,趁着酒兴感慨道:“汴京冬意渐退,东风始吹,春天将至,或可郊游。”随即话锋一转,说:“但哪比得上东南春江处处,水暖山绿,人与万物生动鲜活,妙处无穷,特别是那里的蹴鞠场户更别开生面。我观星象,东南是你的归宿,也是你的造化之地。”力劝赵佶过完上元节,就取道水路东行,然后南下,来一次真真切切的东南之行。
赵佶怔了许久,深以为然,预感自己此生将与东南有不解之缘。
据从未被证实的记载,那些日子赵佶竟然远游去了,但他悄悄地走,悄悄地回,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汴京一样。
多年之后,赵佶曾向道士张天师解释,所谓的私自远游,其实是个梦,并没有真实发生过。具体情形是,他半夜醒来,不肯睁开眼睛,因为他沉浸在一个美梦里,久久不肯回来。
梦里,他似乎到了东南一个叫汴京的地方,至于怎么会来,怎么来的,已经模糊不清。后来有司派员访查东南各府各州各县,查遍村村落落,溪溪沟沟,大宋国土之内并没有这个地方,即使是皇恩未及的百越边地,就是远如南诏、交趾诸国,也没有一个同样叫汴京的地方。
“陛下,是不是记忆有误?”
“即使是梦,朕确定就是东南某地。”
“陛下,显然是神仙之梦。”
一个叫张择端的画师证实了赵佶的说法,他有鼻子有眼道:“臣下画过这样的画。”
元符三年(1100)正月己卯,皇帝赵煦驾崩,大宋朝选出新皇帝的前一天,向太后与当朝宰相章惇正在激烈交锋。
而这一切与当事人赵佶仿佛没有关系,他正按照自己的性情和爱好,梦游神往新的一天。
这新的一天,赵佶绝对不肯错过大相国寺前草场上举行的蹴鞠决赛。经过数轮竞技,他淘汰了所有的对手,包括师傅王诜和师兄高俅,拿到了年度冠军。
这新的一天,王诜的徒弟高俅举办了一场特别的比赛,就是到死牢里弄出一批蹴鞠技艺高超的囚徒,开设场户,让京中富豪下注赌博输赢,决定生死。
其时北风怒号,河湖冰厚,黑云笼罩,春雪将至。
一身汗水,坐在主判台上的赵佶略感劳累,居然睡着片刻。
蒙眬间,突然白光一道,王诜变成了他喜欢的那匹白马,长长地嘶叫着,催促他醒来,说:“主人快起!”
他居然不惊奇白马开口说话,回答道:“老驸马,快载我去!”
寒风中他披上白袍,跨上白马,又是一道白光之中,他迎着漫天飞雪,穿过忽黑忽白忽灰的云层,在狂风阵阵中,疾奔而去。
等他睁开双眼,周围已是五彩祥云,眼下尽是翠绿,原来已经来到大宋朝的东南。
他顿时心花怒放,对白马说:“我就是喜欢东南啊!”
以无数青翠群山环绕的东南,以无数纵横水系组成的东南,以无数参差人家联结的东南,以无数男女生灵绵延的东南,一直深深迷住大宋朝历任皇帝。太祖建隆三年(962),在长江北边神往已久的开国皇帝赵匡胤渡江取荆南、湖南,开宝八年(975),取南唐,再于太平兴国三年(978),太宗皇帝取吴越、漳泉,最终将东南纳入版图,标志着大宋王朝进入了丽日煌煌的黄金时代。
赵佶最向往的地方,是东南。被封亲王的时候,他不想谋求什么权知开封府这样所谓的好位子,满心希望自己能外放东南,领一路节度使,当一方逍遥王,走遍名山胜水,游完洞天福地,看够素人静女,访尽美味佳肴,然后安于丹青翰墨,求道问仙,与天同寿,驾鹤登霄,笑视人寰。
他不知道的是,多年以后,富裕美丽,销魂千万的东南,会悄然间将王朝的炽热中天推向西边的暗弱黄昏,如同南朝、五代故事。
赵佶从马上下来,终于看到了人,问:“此地何处?”
一个在溪边挥笔的画者觉得他面熟,热情地向他描述,仿佛在说一个谜面叫他猜:“此地处在两浙路和江南东路缝隙,在杭州和歙州之间,不是府治,当然也不是州治、军治、监制,连县治都不是。”
赵佶兴奋地问:“那是什么地方?”
画者摇头,说:“不知何时始,短短百年间,开始都不管,现在谁都管,当然都不管,要问此处名,只知是繁华京都。”
赵佶环视周边,问:“这里不是东京汴梁吗?”
画者得意,称赞他好眼光,说:“我们称之为东南汴京。”
赵佶愕然之余,兴趣大浓,失声高叫:“居然真叫汴京?”
画者展示一张类似览胜图景观画给他看,指着图上的东南汴京,说:“望江背山,守关通衢,人口杂居,日积月累,以一半城墙和一半溪流为界,分成内外两城,由一座虹桥连接。”
赵佶忽然一问:“你莫非是翰林院五品待诏张择端?”
画者大笑,说:“我当上翰林院五品待诏,还是以后的事,现在你未必知道我是何人。”
赵佶恍然许久,要求进入城中,画者说:“不如进到画中一游。”
赵佶犹豫片刻,说:“看你仿佛熟人,我随你入画。”
接着,一阵清风,闭目之间,画者已经带着他到画里面穿梭起来,很快,就把称之为小汴京的景致、建造、街景、市井以及画中并不显见的风情、故事、人物,甚至前世今生都看了个遍。
赵佶叹道:“画中方一刻,看得百年图。”
好一个小汴京,内城以青石板铺就数条大小街道,两旁店家林立,车水马龙,一栋又一栋砖木豪宅缘水而建,全都由来自各地的富贵者居住。富贵者分新旧两派,旧派富者南腔北调,或放贷收租,买空卖空,或囤积居奇,造楼开店;旧派贵者则操着汴京口音,大多无所事事,每天晨昏闲散消耗于茶座,每个夜晚听歌弄琴于酒楼。
但更多的人有正经而时尚的话题,谈的就只有一样东西:蹴鞠。
新派富者贵者同为一体,他们是说话归化为本地口音的新一代年轻人。青年男性疏离声色场所,三五成群,新辟了各种空旷的场地,举行各种各样的蹴鞠比赛,青年女性们蛾眉皓齿,骑坐高处,看他们蹴鞠,不时以美妙的声音给予喝彩。
受到激励的年轻蹴鞠手们精神大振,各种高难度的神奇动作频频亮相。
赵佶又听到一个个来自京师的年长贵客,激动之余回忆幼时汴京所闻所见,并做出了十分中肯的评价,认为此地的蹴鞠技艺与汴京的最高水平相比,毫不逊色。
城墙外面,那条湍急的溪流对面,跨过虹桥,是外城,也就是平民区。平民区的房屋由泥石垒成,密密麻麻,高高低低,歪歪扭扭,依照山势错落相交,随便延伸。晨昏炊烟升起之时,或鸡鸣狗吠,或争吵打骂,以至于传到内城,尤其是月明夜静之时,家家户户发出羞人的声音,毫无遮掩,让灯火通明的内城黯然许久。
顺着画者的笔,延伸到很早之前,平民区的男性们白天做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爬山,爬到山外面,再从外面爬回来,从险峻的山间背回生活必需品,搬上木筏,运进内城,所以他们一个个都脚力强劲,都有一身疙瘩肉,都是极富耐力的蹴鞠高手。为下一代生计考虑,此地盛行培养子女自幼练习蹴鞠,争取有朝一日,进入中城,赌球脱贫,或者选入京都,成为吃皇粮的国足。
画者一边引着他,一边预言道:“新皇即将继位改元。”
赵佶打了个寒战,心想反正不可能是我。问:“新皇帝是谁?”
画者在地上画了一个球,说:“蹴鞠之人。届时蹴鞠之风盛行天下。”
赵佶似乎没有想到自己将是新皇,只是专心地看着眼前山水,说:“我就在此地不会回去,在此汴京当皇帝胜过在那汴京当皇帝。”
说到做到,他当即宣布自己登基成为东南汴京皇帝。为了表达留下来的决心,还任命了官员,设卡收税,向内外城展示威严。
然而画中也有触目惊心之处,只见人群杂乱,围观起哄,原来正在赌球。一个代表内城的衣着锦绣者与一个代表外城的赤脚裸背者,正在开二人场户。其时已到终场,衣着锦绣者气力渐弱,处于下风,眼看就要落败。场外的内城庄主们大怒,开始寻衅滋事,纷纷朝场中扔鸡蛋,企图搅乱局面,终止比赛。赤脚裸背者显然极尽隐忍,任凭破碎的蛋黄蛋清落在脸上身上,就是不理分毫,拼力争取到最后胜局。
内城庄主们开始辱骂,指责赤脚裸背者作假犯规,要求取消结果。衣着锦绣者更是恼羞成怒,突然从别人手中夺过宝剑,重新冲进场户,威胁要杀死赤脚裸背者。
赵佶看到此种情景,有心帮赤脚裸背者解围,便上前劝解,说:“由我主裁,再来一局,愿赌服输。”
但是人声嘈杂,场面混乱,没有人理睬他。画者劝他休管闲事,说:“这本是闹市应有之景,由他们去。”
此时赤脚裸背者连连退却,而衣着锦绣者一逼再逼,剑刃已经抵近喉咙。赵佶看到再不介入就要出人命了,一脚便要进入场户,衣着锦绣者回头斥喝他:“他死我剑下,我赔他钱,你不是这里人物,休要管!”不想赤脚裸背者突然夺过宝剑,眨眼间就将衣着锦绣者刺倒在地。衣着锦绣者鲜血向上喷出,一命呜呼。
赤脚裸背者弃剑,气咻咻地说:“是他先要杀我。”说着就要离开混入人群。纷乱中,内城庄主们一拥而上,将赤脚裸背者扑倒,一阵拳打脚踢,并将其捆绑。
那边赤脚裸背者的同伙,也拿出柴刀扁担等物,与内城庄主们对峙。
一场血腥冲突就要爆发。
赵佶急忙从画者手中夺过画笔,轻轻几笔就在画中画上了自己,俨然一副官宦模样,又左右上下画了一批武装随从,说:“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当有人来明判是非,定夺其罪。”
双方人物见状大愕,连忙散开到一边。赵佶等场面稳定,将赤脚裸背者松绑,说:“你们打他绑他是私刑,要允他投案入囚。”承诺经过审判,再定生死。又发现双方气愤难平,担忧埋下隐患,内外城迟早会发生冲突,便说:“此地当有法度。”接着颁布告示,下令整修清理内城闲置旧房,加固后改为大牢,用于羁押人犯。同时以每月三斤肉、半担米的待遇,考录一批狱卒。
依据画者的描绘,不久果然建造了大牢并关了一些囚犯。这些囚犯一个个都是在内城犯案的外城人,被追究后主动要求按大宋法度黥面,但希望不要将他们戴枷流放远恶地方,只在当地服刑。其中有的人被定为死囚犯,是半夜从外城捕获的,经过市街时,天色已明,只见他们都是重枷铁镣,让人畏惧。赵佶为显示仁慈,依据其认罪程度,在送进监牢时,当场除去重枷锁,并许以在设定的范围里自由走动。
赵佶提醒画者:“在你以后的《清明上河图》中,并没有此等场景。”
画者神情充满遗憾,说:“我是粉饰太平,使得大宋朝不以为国之将亡。”
这些传说中的囚犯,说话腔调都充满山野之气,显然都来自外城。最特别的是,他们都像是真心服刑,期望重新做人,在内城早日归化的愿望十分强烈,其中包括已经被黥面的赤脚裸背者。
赵佶非常同情他们,安慰道:“内城生活不比汴京差多少,日后留下,安家立业,也是首选。”
而他真正的目的是要把他们训练成为顶尖蹴鞠选手。
正如画者所描绘的,赵佶此后经常主持此地的蹴鞠比赛,还颁布有关的嘉奖令,激励大家踊跃参加。在动员会上,他公开了自己在北方汴京的亲王身份,讲述北方汴京蹴鞠的有趣故事,并夸奖自己说:“我是一个蹴鞠高手,他们每次都输于我,可以说是无人能敌。”
经过一系列活动,赵佶将此地的蹴鞠水平推向了一个新高峰。在举办决赛之前,文告张贴于内外城各处,云:正月十五上元节,举办此地历史上首次蹴鞠决赛大会,分甲乙丙三等,奖金为银三百两、二百两、一百两。让人错愕的是,除了内外城各组数队,他还准许大牢死囚组队参加,但条件却十分严苛:只要一场输了,秋后他们都将被执行死刑,无人幸免。但只要场场都赢了,人人还其自由之身,从事专业蹴鞠,而且让他们在内城入户,成为永久居民,其中表现特别优胜者,还将被封官。
在大多数此地人的见证下,死囚们当场签下了生死状,赢得了一片掌声。
如画者所绘,死囚队在各种人数不等的场户中,每场都占据上风。到了最后的二人场户,更加激烈精彩,因为对死囚队来说,这是生死之战,不能有丝毫闪失。赤脚祼背者自告奋勇,承担了此项关乎所有死囚性命的艰巨使命。经过惊心动魄、令人窒息的较量,赤脚祼背者以微弱的优势,赢得了胜利。
主裁判赵佶不禁得意地说:“置之死地而后生!”
但就在颁奖礼上,就在给赤脚祼背者戴上黑纱官帽的那一刻,一群衣着华丽的陌生人从遥远的汴京来到了这个隐蔽的小城,强行把他带离,他向在场的此地人呼救,但无人理睬。
除了蹴鞠盛事,王诜吹嘘的男女同溪而浴,树下合欢的场景赵佶并没有见到。
等他醒来时,高俅引着又由白马变回的王诜,向他行了一个大礼,说:“恭贺端王,您要当皇帝了。”
赵佶坐在榻沿,沉吟道:“上天托梦,有如蹴鞠,虽有输赢,却是和气之争,以后朝中要有此风格,不可分成两派,你死我活。”
王诜乐了,赞曰:“英明之主。”
赵佶又自言自语道:“国有年号,或可改元建中,建中方可靖国。”
王诜和高俅并没有听清他说的话,但都伸出拇指称赞。
朝堂上围绕继位问题展开激烈争论的时候,端王赵佶确定人在汴京,传说人去东南私游,显然是无稽之谈。
赵佶在自己的府中,一早就已经得了自己可能登基的消息,不禁壮志满怀,豪情冲天,轻快挥笔,画下了一幅颇有气势的《鹰击长空图》。画面上只见雄鹰展翅劲飞,翔于天际,傲视苍穹,正如他此时此刻的心境。画卷刚刚完成,宫里派来的车辇就来接他了。他顾不得洗去手中的墨渍,匆忙披了件白色锦袍,抬脚就要走。这时寄寓府中的王诜弟子、著名蹴鞠师高俅,将他拉过一旁,低声对他说:“端王且慢,请换了孝服吧。”赵佶一听,心里连声骂自己得意忘形,如同大臣和宗室背地议论自己那样,几近轻佻,差点落下话柄,犯下大错。经高俅一提醒,赵佶有意控制了行动的节奏,先是换了一身丧服,洗净了手,又赏赐了宫里来人,临行前把高俅叫到跟前,吩咐说:“这端王府上上下下做些布置,设灵堂,挂挽幛,以显悼念陛下大去之诚意。”
高俅连连点头,眼光露出喜悦,仍然低声说:“高俅已通知街头场户上的兄弟都来帮忙,红白喜事一块儿来,人手越多越好。”
赵佶夸奖高俅:“你腿脚功夫这等好,脑子又如此细密,来日本王一定会提挈你!”
出了端王府,街上尽是围看的百姓,赵佶一来嫌车辇太慢,二来当着这人山人海好显自己本事,因此弃了宫里那顶金丝帐的车辇不坐,叫人牵出一匹高大雄伟的白色骏马,起脚蹬上,一路奔驰,又引来道路两旁一阵阵喝彩。一路上没有任何的阻拦,一眨眼工夫进了宫门,不等他从马上下来,密密麻麻的一群人,其中有宦官也有文武官员,潮水似的向他拥了过来。
“陛下!”
“万岁!”
人群中有人这样喊他。
骑在马上的赵佶激动得涨红了脸,双手不知所措地在自己的脸上抚摸着,捋着嘴唇上细绒绒的短须,嘴里嗯嗯着应答。
但是他一看到每个人身上的丧服,就想起了高俅的话,便迅速冷静下来,也不跟他们打招呼,下了马之后也不坐在给他备下的椅子上,而是站在大殿外面,束手低头,一言不发。殿内突然一片沉静,也许他已经等候了很长时间,也许只是这种沉静让他感觉到等了很长时间,过了一会儿,有几个重要的官员从殿里出来小解,他们显然看见了他,但是一脸严肃,也不跟他说话,这差一点使他产生不好的预感。
后来一切却来得太快,如同蹴鞠的两人场户,双方对阵,攻防良久,没有斩获,但是不经意间,突然就有一球突破了对方的球门。
“皇太后宣端王进殿!”声音来得很突然,他几乎吓了一跳。但是他到底只是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当他双脚迈入大殿的那一瞬间,还是难以抑制脸上的喜悦之情,脚步也轻快了些。向太后却不管这些在大臣们看来不是很顺眼的细节,她还没有来得及让他祭拜哲宗的灵位,就叫人帮他穿上了早已为他准备好了的黄色龙袍。
在哲宗的灵堂前,向太后宣布道:“端王即皇帝位。”
章惇带头,群臣一齐行屈身大礼,山呼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