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在冰面上站着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3章 习空山中的对话

雨林中,有过一个名叫“架士”的寨子。清道光年间,一场浩大的瘟疫,使得这个有几千人的寨子变成了废墟。沿着道明乡的纸万河往下走,登上习空山,坐在一个枯树桩上,点上一支烟,像道光以前的人们那样眺望“架士”,“架士”已经被雨林彻底地毁灭了,看不到寺庙的金色塔尖,也听不到人声和狗吠。层层叠叠的树冠,叶片、颜色、形态,各有其执守却又混杂在一块儿,彼此占有别人的天空与云朵,又互不计较,在一阵接一阵的清风里,互相舐舔,传达着一种欣欣向荣的甜蜜。

我的向导是个香堂人,七十多岁。

我告诉他:“我想去寨子里看看。”他一句话没说,带着我在声势浩大的蝉鸣声里行走了两个多小时,途中遇到过乌云一样的牛虻、白鹇鸟和野猪。“架士”已经不能再称之为寨子,各种草木分解了人类的痕迹,偶尔碰上几堵断墙,上面生长着的菠萝蜜树,均粗得需要几个人才能合抱了。不过,这个香堂人无数次来过这儿,在一片斜坡上,他用手中的砍刀费劲地掀开厚厚的落叶层,一座座土坟就露了出来。

然后,他砍了几张硕大的芭蕉叶扔在两座坟头,示意我坐下。我们分别坐在了两座坟上。

我:“你听说过那一场瘟疫?”

他:“哪一场?”

我:“这个寨子的人全死光的那一场。”

他低下头,又抬起头:“一场接着一场的瘟疫,这寨子里的人才死光的,我不知道你想了解哪一场。”

我:“他们在第一场瘟疫来临时,没有想过迅速地逃走?”

他:“他们都以为每一场瘟疫都是倒数第一场。”

我:“到底死了多少人?”

他:“人都死光了,没有人做统计。”

我:“那这些坟是谁垒的?”

他:“垒坟的人后来也死了。”

我们离开“架士”的时候,香堂人告诉我,在他少年时代,第一次来到这儿的时候,村寨里还到处见得到无人掩埋的枯骨,是他们把他们掩埋了。他指着掩埋枯骨的地方,现在也是长满了粗大的菠萝蜜树,上面挂着的菠萝蜜,硕大无朋,一边成长,一边就满身的青苔。

返回纸万河的时候,太阳西斜了,照在习空山上的光芒,渐渐地往上移动,直至只反照在有限的天幕上。谷底的河水几近断流,稀薄的几绺细流间凸起青色的鹅卵石,我们撩起水来洗脸,里面沉浸的树叶本来形态完整,经此触动和晃荡,迅速地就变成了四散的残渣,只剩下一丝丝叶脉。

香堂人问我:“你吃过蟒蛇肉吗?”

我摇了摇头。他又问:“你吃过白鹇鸟吗?”

我摇了摇头。他又问:“你吃过虎骨酒吗?”

我摇了摇头。他又问:“你吃过象鼻子吗?”

我摇了摇头。他终于没再问,抬起头,望着种满了橡胶树的习空山,自言自语地说:“以前这儿也是密不透风的黑森林,有着各种各样的野兽和飞禽……哦,当时老虎成灾,政府动员我们拿着枪,进山杀虎,有人还被评为了打虎英雄!”香堂人在叹息声中站起身来,想走,可又坐到了一块水边的巨石上。他从随身斜挂着的布袋子里掏出一瓶酒来,大大地喝了一口,一边擦嘴,一边把酒瓶递给我。

最后,他告诉我,去年冬天,在靠近老挝丰沙里省的丛林中,他还看见过一头孟加拉虎,可一闪身,就跑到老挝去了。“这些山神的儿女,差不多死光了,仿佛它们也遭受了一场场瘟疫。”他说着,我只是嗯了一声。

从纸万河返回道明乡政府所在地的小镇,必须在河谷中潜行一程,然后再翻越一道山梁。这道山梁的主峰酷似一只乳房,我们一前一后走在山梁上,重新又看见了太阳的余晖。香堂人有些酒意了,余晖中的脸庞黝黑、红润,映衬着头上比暮色还要灰白的乱发。

他指着乳房状的主峰:“以前,捕到任何猎物,我们都要祭拜它,征得它的宽容!”住在道明乡的这些日子,我与这位香堂人的儿子早就是朋友了,一个酒场上的亡命徒,乡村二流子的带头大哥。在其儿子的口中,香堂人三十多岁时,有一天进山去老挝猎象。象也遇上了,轰隆轰隆的脚步声传来,趴在岩石上的香堂人一枪射去,又一枪射去,连开了数枪,大象仍然轰隆轰隆地向他走来,吓得他扔下猎枪就跑。回到家,魂丢了,香堂人的老婆找来一个巫师,天天晚上对着老挝的群山喊魂,半个月后他才从战栗与惶恐中回过神来。逢人就说,他的身体里一直有一头大象,在轰隆轰隆地走着。

我不怀好意地问香堂人:“大象鼻子真的很好吃,适合下虎骨酒?”

他把空酒瓶朝着太阳落下去的方向随手一扔,本就黑红的脸越发黑红:“你在说什么,这儿风大,我没听清楚。”

我说:“大象,老挝的大象。”

香堂人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抱着山径旁的一棵橄榄树,站住了,然后大声质问:“哪个杂种告诉你的?”

晚风真的很大,吹得东西两面山梁上的丛林如海涛一样轰响,香堂人喘着粗气,掉头看着山下灯火通明的小镇,想说点什么,但又一次次地忍住了。我也找了棵橄榄树抱着,像他一样鸟瞰着小镇的灯火,内心有些愧疚,也有一些真相未解的不甘与茫然。

回到小镇,站在一棵多依树的影子中,道别之前,香堂人幽幽地说:“我身体里那头大象,被巫师拿出来了,埋在孔明山的一个边坡上,如果有兴趣,改天我带你去看大象坟。”

小镇的夜晚,宁静往往是一种假象,每栋房子背后种植的芭蕉,无一不似一群野象站在那儿伺机跃出。城里的酒鬼,多数都在饭馆或酒吧买醉,这儿的酒鬼才是真正的酒鬼,他们在家里喝,一个人喝,喝着喝着就醉了。醉了之后,酒鬼出门,遇上另一个酒鬼,又遇上一个,几个酒鬼便搂肩搭背,笑着,骂着,像团火烧云一样涌到烧烤摊上,再接着喝。

烧烤摊旁边也有芭蕉树,样子也似野象群。我坐在几个酒鬼中间,向他们打听大象坟的真相。老板娘提供的酒是一玻璃缸泡酒,里面泡着的小动物五毒俱全,我自己先用钢化杯干了一满杯,几个酒鬼就齐刷刷地脱掉了T恤衫,光着上身,嚷着要与我不醉不归。人人都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把胸脯拍得噼啪乱响。

“什么大象坟?”酒鬼甲问。

“大象坟?什么大象坟?”酒鬼乙有点结巴。

酒鬼丙是香堂人的儿子,沉默了一阵,站起身来,踉踉跄跄走到芭蕉树后面,解了个小溲,重新落座后,这才提起钢化杯往桌子上一顿,望着我:“再来一杯?不来,老子杀了你!”于是,我又喝了一杯,望着他,他也不含糊,昂起脖子,杯子就空了。杯子又一顿,眼光又盯着我:“再来一杯,不来,老子杀了你!”

三杯酒落肚,头有些眩晕,我正担心甲乙两个酒鬼也啪啪啪地顿起杯子来,旁边的桌子上,两个前来订制普洱茶的外省女孩喝醉了,移步来到我们桌上,一人牵着酒鬼甲,一人牵着酒鬼乙,要两个酒鬼带她们去山顶看月亮。四个酒鬼搀扶而去,我也才发现小镇东边的竹林上,鹅黄色的月亮已经升了起来。

“我父亲带你去了架士老寨?”

“嗯。”

“他没有带你去看一座寺庙?那儿的菩萨下面白骨累累。”

“为什么?”

“一些濒死的人,从不同的地方爬到那儿,死在了菩萨的眼皮底下。”

“他只扒开落叶,让我看了几座坟堆子。”

“你刚才为何提起了大象坟?”

“你父亲说孔明山上……”

“哦,他告诉你了?”

“你刚才为什么嚷着要杀了我?”

酒鬼丙先把我和他的酒杯满上,从盘子里抓了一把油炸竹虫嚼了起来,这才端起杯,碰了一下我的杯子,说了声干了,咕噜咕噜地就喝了。我迟疑着,他就用目光死死地逼视着我。双方对峙了一分钟左右,见我还在迟疑,他突然用手在我肩头上猛拍了一下,继而大笑起来:“你信不信,我真叫人今晚把你杀了?”

他的笑里有善意,我亦笑了笑。

说:“我才不信。”

后来,我还是又喝掉了那杯酒,回到客栈后,在卫生间里吐得死去活来。而他也没说大象坟有什么秘密。

巫师比香堂人还要苍老,我去拜访他的那个傍晚,他已经在躺椅上睡着了。他的衣着与其他老人没有什么不同,中山服,黑棉裤,拖鞋,唯一的区别在于,他有一头垂过肩膀的银发和一副黑框眼镜。听见屋子里有动静,他睁开眼睛就问:“你是来问香堂人的事吧?”我点了点头,在他旁边的另一把躺椅上坐了下来。

“那不是什么大象坟,是我把他的魂从老挝喊回来后,又埋了。只想让他做一具行尸走肉。”

“有什么原因吗?”

“杀戮。你当然不知道他年轻时杀心有多重。对我们这片雨林而言,他也是瘟疫。”

“香堂人后来就没有杀心了?”

“灵魂不在了,杀心也自然灭了。”

“那他心头走着的那头大象,它去了哪儿?”

“那是他的幻觉,幻生幻灭,无非转瞬之间。”

拜访巫师后的第二天,我又去了一趟架士山,请的向导仍然是香堂人。我告诉他去的目的是看看寺庙,他惊诧地看着我:“你不害怕?”他告诉我,他之所以前次没带我去,是因为他儿子就是因为去了那儿,回到小镇之后就变成了必须用酒壮胆的酒鬼。

“真的不怕?”

“不怕。”

但是,在离寺庙的遗址还有几百米的地方,我停住了脚步,因为我听见清风在途经废墟的时候,荒草与荆棘竟然也发出了风暴经过思茅松时才会发出的凄厉的鸣叫。也许那儿真住着无数尚未安息的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