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林书信集(卷一),飞扬年华:1928—1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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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

儿子健康成长,在视他为聪明善良的人群中读书学习,这是我生命中的最大满足。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求。

——玛丽·伯林,自传注释[53]

伯林于1927年7月[54]在位于伦敦哈默史密斯区的圣保罗学校首次参加高级证书考试。他通过了考试,但成绩一般。1927年12月,在被牛津大学的巴利奥学院拒绝两次后(一次是申请奖学金,另一次是申请入学资格),第二年春,他得到了圣体学院的奖学金[55],去那里读“现代课程”,即先参加古典学第一次考试[56],再读历史,不久以后他同牛津大学圣体学院的研究员G.B.格伦迪[57]进行了一次面谈,格伦迪向他确保奖学金没有问题,于是改历史专业为古典学。

致G.K.切斯特顿[58]

1928年3月31日

伦敦西14区西肯辛顿上艾迪逊花园33号

尊敬的切斯特顿先生:

我和我的朋友冒昧地给您写这封信,因为我们觉得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正在延续您和您的朋友们在圣保罗学校开创的一个传统。长期以来,这所学校一直引以自豪的特色是,它从不向大学输送缺乏个性、千篇一律的学生:圣保罗人与其他学校的学生完全不同,而且圣保罗人之间也各不相同。这一点就其自身而言,在一所日校里并无什么卓越之处,不同寻常的是目前这个特色完全没有得到表达。各类演讲协会,也就是学生会主办的演讲协会和高中一年级的辩论协会,虽然两者背后都有强有力的传统作为支撑,现在却几乎变成了松软瘫痪的团体。《圣保罗人》杂志仍然死气沉沉,丝毫没有反映我们的校园生活。《辩论家》从理论上说应该代表反叛的声音,现在却沦落成了温顺听话、专门登载获奖文章的刊物,与生动活泼的校园生活完全失去了联系。[59]毫无疑问,与往昔一样,这所学校仍然到处充满富有原创力的天才,但是他们特别害羞,不愿意公开展露自己的才华,因此有必要耐心细致地引导他们。鉴于此,我们觉得应该创办一份新的杂志,这份杂志的唯一目的是发表由学生提交的各类文章。只要稿子写得漂亮,有真情实感,不管看起来多么不负责任、多么幼稚或多么疯狂都可以发表。我们并不看重文风是否优美,主要看稿件是否言之有物、充满朝气。基于以上考虑,我们从学校最不循规蹈矩的学生中挑选出一批人,组成一个编委会,这份杂志将代表学生会和低年级学生。我们自然希望稿件由在读的学生,而不是已经毕业的校友提供。不过,最为重要的是,《辐射》杂志应该一炮打响,一发行就吸引很多读者。要是您在上面发表一些东西,必将大大提高杂志的销售量,为此恳请您帮助我们实现目标。《辐射》的第一期会在6月1号左右发行(校长[60]已经允许出版一份“新的讽刺期刊”)。不管您寄给我们什么东西,我们都十分感激。不论是诗、散文或公开信,我们都十分欢迎。富有活力、敢于直言将是这份杂志的鲜明特色。让我再一次以我们杂志的名义,恳请您支持我们!

您始终诚挚的

  以赛亚·M.[61]伯林

(合编者)

大英图书馆馆藏手稿补遗 73232A号

切斯特顿先生给这封信加了以下注解:“收到约稿信后,于1928年5月17日答应供稿。”《辐射》的第一期出版于6月5日,由于时间太紧,没能发表切斯特顿先生答应提供的稿件,但其中刊登了下面这篇描述与切斯特顿先生见面情景的未署名文章(作者显然为伯林)[62]

访G.K.切斯特顿先生

我们怀着激动的心情前往目的地——位于比肯斯菲尔德[63]的托普梅多,路程不算长。在温暖的阳光照射下,先生的房子微微闪着光,呈现出一幅安逸舒适的画面。我们感觉有点胆怯,沿着石板路几步一停地走到那扇橡木门前,毕恭毕敬地按了电铃,向开门人客气地说出了我们的来意。开门人说先生现在很忙,但答应接见我们。听到这里,我们都抢着往前站,想第一个和他握手,情急之中大家差点跌倒。先生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不知从哪里走出来),他招手示意我们坐下,于是大家慌乱地挤坐在垫着橙色大垫子的沙发边上,上身挺得笔直,手杖在宽大的地毯上无意识地划弄着。屋里似乎到处都是垫子,橙色的大垫子。我们感觉恍恍惚惚。先生挥了一下手,也许这就是那只曾经写出某部巨著的手。我们正幻想着,突然被一个声音唤醒,“美国人……”,我们侧耳倾听,听他讲述某位了不起的美国人如何异想天开地想到说切斯特顿家族中世纪时就已兴建了这座房子,以后切斯特顿家一代代后人又如何继续修整扩建,一直到切斯特顿先生这一代,此刻坐在这座古老的房子里写故事,讲述被称为“星期四”的人和天真的布朗神父的趣闻逸事。[64]他身子埋在沙发里,一边说,一边发出轻快的笑声……“不过,这是我们十二年前自己建造的……”[65]是的,橡木看起来确实挺古老;但我们想象着天花板很低的都铎式房子,还是禁不住战栗了一下。

这就代表着舒适。我们为美国人感到可怜,就像某个人可怜一个不为啤酒唱颂歌的民族。

“当我再看到月亮的影子,”(多么惬意的词!)从沙发里传来先生轻柔的声音,“我总会想起迪格比·拉莫特先生。[66]他还是那么年轻,依然像我小时候看到的样子。我真想把他带在口袋里到处走,随时可以拿出来说:‘看啊,我多么年轻!这就是我,一个声名狼藉的老记者,而这位是我的老校长!’”他咯咯地笑个不停。

大家握手告别。

我们最后听到的是他洪亮的声音:“十字路口……温莎……穿过镇子……走好,再见……”

我们觉得自己见到了真正的伟人,而伟人也没有让我们失望。

切斯特顿先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他寄了一首诗,叫作《别为战争感到自豪》[67],发表在杂志的第二期[68],这时杂志改名为《圣保罗校刊:辐射》,因为位于格拉斯哥的阿尔比恩电动机公司的行业杂志也叫《辐射》,他们向学校提出抗议。

1928年5月到10月,伯林一家从肯辛顿区搬到汉普斯特区,暂时住在肯辛顿的王宫酒店。在此期间,伯林的父母和姨妈伊达[69]去里加探访亲戚,帮助他的另一个姨妈贝塔[70]照看年老体衰的外婆。[71]伯林的时间似乎分为两半,一半住在酒店,一半住在位于辛克莱路的伊达家,那里靠近圣保罗学校,而且他姨父伊扎克[72](伊达的丈夫)可以陪他。伊扎克也是他父亲门德尔·伯林[73]的生意伙伴。他父亲显然比母亲早回到英国:参看后面寄自鹿特丹的信。[74]

致玛丽和门德尔·伯林

星期日[1928年6月3日]

辛克莱路57号

亲爱的爸爸、妈妈:

伊切克[75]和他姐姐都认为我越来越会照顾自己了。比如我不会在饮食方面犯什么大错,我自己熨衣服,起床睡觉也很准时。我原来一直就像个施莱米尔[76],现在我的表现总的来说比他好,比如,今天我就给I.戈德斯顿先生寄了七封信,告诉他要是他能给伦敦新西区的犹太教会堂[77]捐一千英镑的话,爸爸就会高兴得跳起来。不过爸爸现在不在,他可能要回来以后才能高兴;对于犹太复国主义妇女协会里的那些女同胞[78],我写信告诉她们,只要妈妈不在,她们就甭想干成任何事,因为您就是她们的头脑、她们的灵魂、她们的力量、她们的智慧、她们的能量(哦,妈妈,您真伟大!)。对于阿瑟·豪伊特议员[79],我则写信告诉他你们将无法参加他为刚开办的犹太礼拜日学校[80]举行的典礼,或许他可以延期?没有你们,场面会冷清很多。至于圣约协会[81],他们已经决定,要是你们不帮他们,他们就只能盘点解散。一千个斯诺曼家族[82]的人也比不上你们中的一个,更何况其他人。你们的社会义务似乎从阿伯丁夫人[83]延伸到哈罗斯先生,他很生气,父亲好像向他购买了一些香水和古龙水,他要求付款。圣体学院[84]院长P.S.艾伦[85]先生写信向我要高级证书,我只能回信说暂时拿不到。也许爸爸能给伊切克写封信,告诉他证书在哪里,毕竟没有人愿意让大学久等。看到爸爸有这么多的衣服和鞋子,酒店服务员一脸吃惊的表情,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恭恭敬敬地服侍我(我不等于也拥有这些东西吗?)。

酒店门卫把自己当作我的养父,一收到信就打电话通知伊切克。我们之间的关系,即便不是真的那么亲密无间,也应该算是非同寻常了。[86]我现在住在两个地方,生活很舒适。大部分时候我和伊切克一起住在这里,有时会在酒店过夜。昨晚我和艾廷豪森[87]去看戏,为了不打扰别人,我就睡在酒店。有课或周末时我都在这里吃饭。斯旺太太[88]对哈勒维的婚约[89]特别高兴,她对我的照料也无微不至。现在他们俩的婚约已经正式公布(我也可以在信里口气肯定地说这事了,但是在一天后发祝贺电报,一定要记得哦)。今天新郎和新娘[90]去听贾沙·海菲兹[91]的音乐会,算是度准蜜月。他们都很高兴,伊切克最担心的事也没有发生,因为哈勒维穿了一套新衣服,衣领的款式也是新的。我打趣说我要经常去他们家接受他们的款待,他们听了似乎也没怎么紧张。真是美满的一对,只是年龄都有点大。他们会有小孩吗?哦,我真是越来越没谱了。里维卡正在进度缓慢地学习英语,但她坚持不让我说土耳其语,好像她特别讨厌土耳其语。俄语属于土耳其语,英语也是,法语也是,希伯来语几乎也是,但意第绪语不是,为什么呢?真搞不懂。回来时记得带上贝莎。(我消化功能很好,伊诺用水果腌制的饮料特别好喝,我的气色也越来越不错。)

爱你们的

  沙耶

附言:看到哈勒维和里维卡在彼此面前脸红的样子真是一件浪漫又奇妙的事,没见过的人是想象不出的。

以赛亚·门德尔·伯林

致伊达·萨姆诺夫[92]

[1928年6月]

[伦敦西14区辛克莱路57号?]

亲爱的伊杜莎:

最近我们新办了一份难以出版的校刊[93],我担任编辑,可以说正忙着追求文学声誉,这令我很是兴奋。这是一份完全办给低年级学生看的报刊,甚至张贴到美术馆,感觉十分快乐有趣。没有人可以一直飞翔在智慧的高空:有时哪怕只是过得平常一点都会让自己放松。我也给你寄了一本。跟往常一样,我还是写自己,老实说,我找不到更有趣的话题了。我对甘地[94]的崇拜与日俱增,他真的非常伟大。我的获奖文章[95]是关于莎士比亚和卡莱尔的。

爱您的

  沙耶

附言:我对哈勒维的婚约非常高兴。亲眼看到他们恋情的发展令人高兴,同时也是难得的经历。整个过程相当完美,犹太人的婚姻方式还是挺不错的。[96]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件值得庆贺[97]的事。斯旺太太觉得这是她个人的功劳,为此特别自豪。现在全家都在欢喜地期待着,大家心情都很好。本来就应该这样。不管怎样,尽管我发誓终身不娶,现在却很高兴,这就足够了。当然这对佳偶也很高兴,这就好上加好了。

您的

  沙耶

1928年7月,伯林再次参加了高级证书考试,拉丁语和希腊语两门课程成绩突出,英国文学[98]再次通过。同月,圣保罗学校的董事会为其举办了古典人文课程成绩毕业展。[99]在给伯林的毕业评语中,校长这样写道:“他极有可能在牛津大学有突出表现,这是他班主任的看法,对此我完全认同。他在英语语言领域的表现证明他是古典人文学科的一流人才:他的思想远比年龄成熟。”[100]

致玛丽·伯林

[1928年?]

鹿特丹威玛大酒店

亲爱的妈妈:

今天我参观了阿姆斯特丹的博物馆,感触很深。我打算明天去伦敦(爸爸星期五从比利时奥斯坦德过去)。总之,我们都会到伦敦,我是在上午九点到,他比我迟十二个小时,晚上九点到。也许我会与他同行,到时再看吧。不管怎样,星期五我们都会在伦敦。贝莎她怎么啦?[101]是外婆的身体状况让她走不开,还是她根本不想走?如果是第一个原因,我只能说您最了解她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如果是第二个,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对她说这是她最后的机会这样残忍的话,您就劝她说您觉得她和加贝[?]挺配的,让她权当只是一次旅行,离开目前这种阴暗的环境,不要把它看作一次相亲之旅。即使她觉得加贝有什么毛病,谁也不会说她什么,事情会顺顺当当了结。跟她说她必须结婚的事不是我们家的负担。这个想法令她在过去备受折磨,因为她觉得自己为了父母牺牲了自己的事业。跟她说我们每个人都对她心怀感激。我知道您的处境有点尴尬。但是,您心灵高尚,个性非凡,应该比我们这些人承担更大的责任。所以您即使心中充满痛苦,也应该义不容辞地减轻别人的痛苦,这很不容易。好在现在情况并非如此:您心中没有痛苦,您心中永远不会有痛苦,因为您无比坚强,不会被任何困难吓倒。不过,您应该抚慰像贝莎这样的人,也让伊达和外公变得开朗起来,同时保持您所说的来自希望而非绝望的人类本性。我知道您会说现在情况一团糟,没工夫听我的长篇大论。也许的确如此。不过我知道,您单凭直觉就能意识到我所说的或想说但没说出口的话:我知道您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了。爸爸非常需要您{的}(以后我把他称作“爱人”,把您称作“远方的爱人”)[102],您知道该做什么。

我所说的似乎都是老生常谈。记住,生活是美好的,不管它外表有多么丑陋,它永远是美好的,但美好并不一定就是美妙。好了,空洞的大道理我就不再说了。

吻您,爱您的儿子

  沙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