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案2(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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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今时今日(5)——

怀王珝王云毓一行离去,其余的“偶遇者”陆续而来,玳王看也不看,径直上了马车,那些“偶遇者”便遥遥致意,待兰珏与小吏宦官答礼后四散离去。

随行宦官进了玳王的马车,兰珏看那车厢甚小,多塞人必然拥挤,就请宗正府的小吏到自己车中坐。

小吏立刻道:“这怎么好意思,卑职怎能与侍郎大人同车共坐,使不得,使不得。”

兰珏道:“我乃离京休假,此时不在任上,何以论官职?正好可一同说说话。”

同行的大宦官卞公公乃皇上指派,早年服侍过玳王之母贵妃娘娘,亦曾服侍过玳王。两个小宦官都是玳王府中的,小吏若是同入车中,拥挤之外,必然也尴尬。犹豫了一下,再推让了两句,便躬身道:“那卑职就多谢兰大人了。”

宗正府的人,大多是皇室宗亲。临行前,兰珏已将玳王的几位随行都摸过底,这宗正府的小吏柏沧虽然只有从七品,官阶比张屏还低,但拐弯与宗室沾点边,和柳家也能挂上些亲戚。

柏沧自然也知道这层关系。在朝为官,谁都不愿得罪宗正府的人,能卖人情便卖人情,种种情面上的事,在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了。但兰珏贵为礼部侍郎,本身跟宗正令交情就不错,向他这小虾米高高在上示恩一下即可,竟肯让他同车,柏沧心中异常感动。于是入车后,略言语几句,柏沧便主动道:“大人的家乡,就在丰乐县旁边吧?”

兰珏含笑道:“是,我家乡九和县。”

柏沧道:“卑职先祖当年侍奉太祖皇帝,曾在九和待过,不过那时是打仗。”

兰珏扬眉:“令先祖是骁骑虎营中?失敬失敬。九曲河一役,今日阅史书时,尤觉刀锋热血,透纸而来。”

柏沧谦然道:“卑职先祖只是虎营一小小前锋,当日大胜,乃太祖皇帝天命所归,先祖常与后辈言,能身在其中,便是至幸。”

兰珏道:“功高谦雅,令先祖真英贤也。说来,先岳之祖,当时亦在骁营。”

柏沧忙道:“先柳老太傅神机妙算,先祖常常赞叹老太傅真乃孔明再世。”他知道兰珏与柳家关系尴尬,故而刚才谨慎未敢先提,见兰珏自己大方说了,方才吐口,又道,“卑职的堂叔祖母,亦姓柳,与老太傅有些远亲。”

兰珏讶然:“原来你我竟是亲戚?”

柏沧起身拜倒:“卑职不敢妄称。”

兰珏扶住他:“亲戚这般说话太见外了。日后多走动才是。”

柏沧咧嘴笑道:“若论辈分,大人比卑职高出一辈。大人若不嫌弃,日后直呼我小名便是。私下里,卑职若称大人一声叔父,不知大人可觉唐突?”

兰珏微笑道:“亲戚间正是要多亲切些。”

柏沧躬身作揖:“小侄拜见叔父。”

两人又再叙了一时话,格外亲切。

正午时分,车马行到一处旷野,在路边停下。柏沧前去安排玳王用午膳。

玳王随行的人中没有厨子,主事的卞公公事先与兰珏通过气,玳王名义上是流放,若地方官府供奉不合礼制,反留话柄。就由兰珏随行带了两拨厨子,一拨侍奉玳王饮食,一拨料理自家。玳王随行得着便利,也给兰珏一个玳王这里的情面,两厢欢喜。

午膳送到玳王车中,小宦官委婉向柏沧暗示,他在旁侧影响玳王用膳的心情。柏沧识趣退出马车,兰珏本到了另一辆车中与兰徽一同用膳,听闻小厮报之此事,便摸摸兰徽的头,让他自己吃饭,又让人请柏沧回到方才的车中,与他一起用膳。

兰徽一本正经道:“爹爹,你去吧,儿自己吃也可以的。”

兰珏含笑道:“乖,等扫祭你祖母时,爹爹陪你放风筝。”

兰徽点点头,却没对放风筝这件事表现出特别的兴奋。

儿子这是长大了,小时候哄他玩的东西已经不太好用了,看来得要再想新的了。兰珏再揉揉兰徽头顶,去另一车中与柏沧一同用膳。

兰珏此行,车马都十分简素,饭菜乃家常菜色。一同吃饭,柏沧更觉得自己和兰珏之间亲近了许多。不觉谈到一路途经之地以及丰乐县,柏沧道:“念勤乡乃太祖皇帝励民嘉农之处,皇上圣意深厚啊。”

兰珏含笑颔首。

念勤乡的来历有个典故,太祖皇帝登基后,鼓励农耕,免赋三年。西域有小国前来朝贡,贡品中有千里马一匹,宝剑一把。恰好太祖皇帝正在读京兆尹呈上的京郊县里丰收的折子,便说,刀剑马匹,都是征战之物。如今乡中一亩丰收良田,在朕心中远胜千万良驹宝器。于是丰乐县便从此得名,太祖皇帝更是将当时刚好读到折子上那一处亩产格外高的良田所在之乡赐名念勤乡。

京兆府、户部官员在农耕秋收时,都爱踏看那里,先帝及前几代皇帝亦曾驾临过,现成有行馆房屋。永宣帝将玳王发到此地,既可表现自己管束弟弟的用心,又十分便利。

柏沧感叹道:“太祖皇帝爷的圣明事迹,真是说也说不完。其实丰乐县还有个地方也有一段与太祖皇帝有关的逸事,不知叔父听说过没?当年开国时,打到京城地界,就在丰乐县境内,突然地动山摇,一处颇高的地方塌出一块大洼地。有那妖言惑众的人便说什么不吉利。太祖皇帝道,天象本与人事无干,地动真的就是凶兆?那朕斩袍折箭,看凶也不凶。凶,应在朕身上,与将士无关,自有真贤能使天下太平。便真就割开衣甲,折断一箭,结果士气大盛,挥师直取京师。后来有人发现,那块洼地塌成了一个碗状,说其实是天将这江山装在碗中,送与太祖皇帝。亦是我朝立后,人人皆有饭吃。乃上上吉兆。那块洼地后来改叫了大碗村。太祖皇帝的圣明真是旷古烁今了。”

兰珏亦称是,正聊着,车帘一掀,却是兰珏的贴身小厮端了一碟菜进来,将菜搁在桌上,抬眼望了兰珏一眼。

兰珏遂挑开车窗帘,却见玳王竟出了马车,不远处的空地上站着兰徽,玳王正朝着兰徽走去。

兰珏和柏沧立刻一同下车。那里玳王已走到了兰徽面前。

兰徽本是趁着兰珏去吃饭,溜下马车想试试新弹弓,正在寻找树杈上有没有鸟,瞥见那边马车里下来了几个陌生人向自己走来,不由得怔了一下。玳王在离他两三步外站定,扫了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兰徽行礼道:“草民兰徽,见过玳王殿下。”

玳王比兰徽大了数岁,身量高出不少。他抱起双臂,居高临下地瞧着兰徽道:“我已是庶人了,你不必如此行礼。你是兰珏的儿子?”

兰徽点点头:“是。”玳王殿下看起来挺不好惹的。

玳王环视了一下四周:“那你知道此处是什么地界么?”

兰徽摇摇头。

玳王瞄瞄他手里的弹弓:“你喜欢玩这个?嗯,小孩子都喜欢。我小时候也玩过。不过后来只射箭,不再玩这个了。你会骑射么?”

兰徽没吭声。他会骑马,但是没怎么学过射箭。玳王在他眼中已很有大人派头了,玩弹弓被玳王蔑视成小孩子,让他觉得有些没面子。

玳王又问:“你是骑马来的,还是坐马车?”

兰徽道:“我同爹爹一道坐马车。爹爹带我回乡扫墓。”

玳王道:“哦,你出来,连自己的马都没带一匹啊,那怎么行猎?”

兰徽道:“爹爹与我只是为祖母扫墓。”

玳王嘁了一声:“到野外哪有不行猎的。”

兰徽一噎。兰珏适时地上前一步:“犬子确实不擅骑射,让殿下见笑了。”

“早说了,我已是庶人,不要再如此称呼。”玳王又瞥了一眼兰徽,“兰侍郎的儿子甚是乖巧。”口气老气横秋。

兰珏险些失笑,恭敬道:“多谢。犬子腼腆,疏于教导。”

玳王哼了一声,卞公公向他道:“这一时风大,刚用完膳,吃了凉风就不好了。小主人请回车里吧。”

玳王不耐烦地道:“刚吃饱,正是要活动活动哩。难道这样也不成?”又左右四望道,“说来,这是行到哪里了,多久能到?”

兰珏慢悠悠从袖中取出了一张地图,展开,向身边的柏沧道:“柏大人,我也不太辨路径,我们这是行到了哪里?”

柏沧在图纸上一点:“禀大人,是在这一带。”

兰珏随即向玳王道:“回禀小公子,此处是封授乡,已近久安县地界。”

玳王仍抱着双臂,好似随意一般点了点头。兰珏缓缓折起地图,收进袖中,感受着玳王瞅着地图火辣辣的目光。

他与柏沧等人,情谊联络得差不多了,出了什么事,第一想着的,也是互相兜着,那么说些不太中听的应不会被当成挑刺了。现在该旁敲侧击提醒提醒了——玳王肯定是在打算着跑路,浪迹天涯,呼啸江湖。

丰乐县衙中,王公公瞅着眼前两个憨货,心里很无奈。

他只能把眼眯得狠些,用最意味深长地口气说:“张知县,言,当要谨慎哪。那庙,不是灵验得很么,怎会……”

张屏道:“本县为一桩命案取证,正要封山挖棺。”

王公公叹气,这货实在憨得他受不了了,他老人家竟忍不住慈悲了:“张知县,咱家听着还是糊涂。可你说的这事,实在是大,若是太后娘娘吩咐的事办不好,咱家死一万次也担不起,必须回京禀报。张大人明白么?”

张屏一揖:“请公公如实禀报。”

王公公顿生出借道闪电劈死他的心,谢赋抢声道:“公公!知县大人的意思是,慈寿观现与一桩命案有关,必须封观,取些证物查看。一切论据未足,都不能定断。但因太后娘娘赐封,县中万万不敢隐瞒,故而才来告知!”

“这……”王公公皱眉,“咱家更糊涂了,要咱家回去,如何禀报太后娘娘才好?耽误了正事,谁都担待不起。”

谢赋一揖:“明日非黄道吉日,诸事不宜。今天日落之前,定给公公一个交待,可好?”

王公公看看他,再看看张屏,点点头:“也罢,请二位大人千万不要坑咱家啊。咱家的老命可都悬起来了。”

张屏沉默行了一礼,退出厅堂,谢赋跌跌撞撞跟出去,在拐角廊下一把揪住他:“你要做什么?”

张屏道:“立刻让人上山挖棺,事实得证,便能如实禀报。”

谢赋掐紧他嘶声道:“你疯了?你真就想那么多人一起死?!王公公给了半天宽限你还想着大家一起死?信不信我现在就死给你看!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弄死你!”

张屏肃然地望着他几欲崩血的眼珠:“不要死,性命最可贵。事实为证,律法为凭,冤者得雪,真相必然大白。”

“你……”

“大人……”小衙役颤声开口,及时地阻止了谢赋掐向张屏喉咙的举动,“知县大人,又来了一个人,也说要见大人,说有要事,见完了他就走。”

谢赋这才发现,廊下,远处,有不少凝固的身影正望向这方。他收回手,勉强后撤一步。张屏向小衙役道:“人在何处?”

小衙役怯怯向某侧一比,张屏循之望去,见斜对的回廊下,竟是柳桐倚正看向这里。

柳桐倚浮起微笑,向这方走来,朝张屏和谢赋皆拱了拱手,仿佛刚才什么都不曾看见。

谢赋整了整衣衫回礼。柳桐倚对张屏道:“张兄,我到临县送公文,正好想起了些事,便冒昧过来找你了。稍后便得告辞,张兄此时可有闲暇与我单独一叙?片刻即可。”

张屏点头:“有。”回首看了看谢赋。

谢赋冷冷道:“张大人请自便。”

张屏再深深地关切地看着他。谢赋又冷冷道:“张大人放心,为着一些事不会发生,有的事下官暂且不会做。”移开视线,远眺无尽虚空。

张屏与柳桐倚到了旁侧一处僻静小厅,衙役退出合上厅门,柳桐倚开门见山道:“张兄,那日你离去后,我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或与你在查的案子有关,且十分有趣。”自随身的锦袋中取出一本册子,“这是先父早年的笔记。张兄请看夹着纸的那一页。”

张屏接过,册子半旧,应是已被翻看过无数次,但封皮干净,内页毫无折角,纸张也没怎么泛黄,可见保管它的人极其用心。

张屏很小心地翻到了柳桐倚所指之处,册页中夹着一张折起的素帛,页上用秀逸小楷写道——

“大碗村,大碗村,朴拙之名,吉祥之意。天兆传说,世人皆晓;苍草黄土,却掩无名。慷慨而歌者,当为豪杰;不负誓言者,更乃义士。古往今来,最可惊可叹故事,总不得为人知也。”

柳桐倚道:“张兄看看夹着的那张图。”

张屏依言抖开素帛。帛上绘着一张地图,几近小儿随手涂画,极是简略,星点朱色,标注了一些地方,还画了些细小的短线。素帛的下角有几个小字——易阳子绘。

柳桐倚再凑近一些,指着那些线道:“张兄看出来了吧,这些是卦象标注。我来之前,已经借图纸对照过此图。所绘地方,正是贵县以往叫作大碗村的慈寿村。”

张屏抬眼看着他。

柳桐倚犹豫了一下:“张兄肯定是要问我为什么有这东西。不知张兄可曾听说过西山红叶生?”

张屏点点头。西山红叶生乃一代传奇大家,其书中许多侠士往往遇上离奇案子,误打误撞将案子解决。虽然有很多张屏觉得不对,但若不细想,也挺好看。

柳桐倚道:“西山红叶生……与先父有些渊源。他所著一部书叫《乱世侠盗》。”

张屏道:“看过。”

柳桐倚惊讶:“张兄竟看过?那你可记得,《乱世侠盗》中,山谨与黄泉公主的一段?”

张屏的目光闪了一下。柳桐倚所说,是《乱世侠盗》中的双侠之一山谨刚入江湖的一段。

山谨当时尚是少年,被仇家追杀,逃亡到一处郊野,却遇地动,脚下裂开一条大口。山谨堕入其中,自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身在一地底桃源中,那里亦有树木花草,河流原野,房屋农田,似与人间无异。只是头上并非蓝天,而是发光的土壁。无昼夜,醒时出屋,困则入暗室而眠。

那里所居之人,自称黄泉国人,肤皆如雪,发乌黑垂地,眼珠在暗处发光,眼瞳如狸猫,有琥珀、湛蓝、莹绿各色,身轻如燕。苍头老者,亦能踏水而行,如履平底,掠上数层高楼。

山谨在其中学到了轻功绝技,国主的独生女,有着一双绿眼眸的绝色公主蜜蜜儿也痴恋上了他。

山谨找到了回到地面上的路,想让蜜蜜儿公主和他一起离开,公主终于答应。两人攀爬国中最高的塔,再通过山谨用铁锁引下的雷电之力打开了通往地面的桥,而在爬出地缝,重新回到地上的时候,一把飞来的长剑,钉进了公主的胸口。

山谨扑向了那个藏在暗处的黑影,正与其打斗时,太阳升起来了,那人让山谨回头看,山谨发现,公主化为了亮晶晶的粉末。

那人告诉山谨,并不是他杀了公主,他只是一个奉命守护此处的人。山谨所入之黄泉国非人间,亦不算是真正的黄泉幽冥,而是自开天辟地以来,一些幽怨痴执之气所聚,幻化为人,天怜之,便由其存于地下。但若至阳间,便会遭到天罚。即便公主未被剑刺中,非血肉之体,亦难承受阳气,见到阳光,她依然会化尘而灭。

山谨终于明白了,蜜蜜儿公主答应和自己一起离开时,那含泪的眼眸,唇边凄艳的笑容是什么意思。她根本就知道自己到地上不可能活着,只是,离开山谨,她也不愿再活,和他一起到地上,还能在灰飞烟灭时,与他多待上片刻。

山谨痛不欲生,举目四望,发现这里就是他掉下去前所在的地方,地上的裂缝早已合拢,只是当时算是高岗的地面,这时变成了低洼的一处。

山谨从此性情大变,沉默寡言,他的胸前,永远挂着一个小袋,里面装着公主化成的粉尘。

多年后的某日,山谨遇险,难以脱身,那小袋突然跌落,亮晶晶的粉尘落到地面,竟为山谨指出了离开的路径。

蜜蜜儿公主的痴情令许多读过此书的人唏嘘,不少文士还写过《叹蜜蜜儿》《惜蜜词》等诗词长赋赞颂哀悼这位黄泉公主。关于若是蜜蜜儿公主一直活着,她与后来和山谨相恋的魏昌公主哪个才应是山谨的正房一事,亦素有争议。

蜜蜜儿公主一派认为,魏昌公主固然温婉聪慧,但及不上蜜蜜儿之纯之痴。若蜜蜜儿在,山谨或者也会喜欢魏昌公主,但终究不是挚爱。且蜜蜜儿绝色美貌,永不衰老,魏昌公主亦美,然凡人青春,不能久长。

魏昌公主一派则道,山谨为国而死后,魏昌公主殉情相随,论及痴与烈,皆不逊于蜜蜜儿。而蜜蜜儿其实就是个野鬼,和真正尊贵的金枝玉叶魏昌公主无法比。活着也只能当妾,不配为正妻。

当今太后是魏昌公主一派,怀王则赞叹过蜜蜜儿。据说,今年正月里,宫中吃元宵宴时,太后还让戏班唱了一段魏昌公主与山谨定情的戏,怀王向太后献了个琉璃瓶,里面装了晶晶亮的夜明珠粉末。

张屏读此书时,觉得黄泉国这段略离奇了,若他推断,应是外来的番族与当地人通婚,惹了祸事,避居地下。他也觉得蜜蜜儿公主很好。

柳桐倚道:“前日张兄离开后,我想着张兄告诉我的石棺之事及大碗村之名,忽然记起此书中的黄泉之国一段及先父的笔记。先父在世时,好记录些逸闻,虽然有些事不可说,但可能……”

张屏深深向他一揖。

柳桐倚怔了一下,而后垂下眼帘:“果然瞒不住张兄,不错,先父就是西山红叶生。此事还望张兄不要道与外人。”

张屏直起身,点了点头。他早就猜到西山红叶生数年前便已离世,今日证实,心中又泛起沉重。

柳桐倚深深看看他,张屏对他的父亲、太傅柳羡之子柳知为什么会是写传奇的西山红叶生一事好像并无疑惑。他便又露出微笑:“先父若知张兄亦是知音,应甚欣喜。”

话已说开,那便更好继续讲正事了。

“先父的这段手录,应是书于写《乱世侠盗》之前。”

册中所感叹不能让世人所知之事,或者还是被他的父亲忍不住化用在了《乱世侠盗》中。

“小弟家中记录先祖事迹的书册中有载,当日先祖随太祖皇帝行军到京城附近,地动山摇,有处高岗塌陷成了凹地,人皆曰不吉,先祖使计,以谣克谣,让人向外道,地陷成碗,乃天意将江山置于碗中,奉与太祖皇帝。后,果然士气高涨,直入京城。”

张屏点点头。大碗村的事,让柳桐倚想到了这段旧事和其父传奇书中所著的重叠部分。

“此外,与先祖相关的,还有一事,我觉得也甚值得琢磨。太祖皇帝初登大宝时,天下皆因战乱而苦,连皇宫所损的殿阁亦无钱修缮,这时,有人献书与先祖,告发有妖人居于京郊,藏匿宝藏,意图毁龙脉,复辟前朝。先祖查之,发现为无稽之谈。又禀与太祖皇帝,太祖皇帝亦道,挖地掘土乃鸡鸣狗盗行径,岂可为之。将告发之人逐出。”

张屏深深皱起眉,一把抓住柳桐倚手臂:“走。”

柳桐倚愣了一下,他知道张屏这么做必有缘故,便没有询问,随他出了小厅。

衙役们皆在附近徘徊,谢赋要紧紧盯着张屏,更一直站在厅外廊下,见门扇打开,张屏拉着柳桐倚出来,诸人都呆了一下。

张屏直勾勾地盯着一个衙役:“之前来找我的人在哪里?”

那衙役木僵僵地半张开口:“主簿大人将前一位想见大人的贵客请到后院的厅中去了。”

张屏转身往后院去,那小衙役忙一溜小跑赶上:“大人,这边……”

绕过屋角,穿过院中,门扇敞开的厅中,一名身着道氅的男子看见拉着柳桐倚身后尾随着衙役和谢赋直直疾步行来的张屏,立刻起身迎出,浮出微笑。

张屏踏上台阶,松开了柳桐倚的袖子,从怀中摸出一张纸,递到他面前。

“师兄,帮我看看这个。”

男子怔了一下,接过了张屏手中的纸,展开,顿时神色一变:“如斯狠的局,这是多大的仇。”

柳桐倚讶然盯向那张图。谢赋也不禁踱到近前一瞥。只见那纸上画着两幅简图,上面那幅,和昨天他画给张屏的寿念山顶简图一样。张屏问到的那棵老柳树下方画了个小方框。下面一张是座山,大致标出周围田野及河流的位置,山尖儿上点了个红点。这是寿念山的整图吧。

看来这两幅图均出自这位张大人的手笔,谢赋瞅着那和小儿画的草垛一样的山体,不在内心多做评价。

张屏在慈寿观的位置点了一下:“若是棺材埋在此处呢?”

那道人立刻道:“费这么大事布局,不搁在正好的位置,不是脱裤子放屁么!”说罢抬眼看周围,拱了拱手,“贫道乡野散人,言语粗鄙处,诸位官爷施主勿怪。”

谢赋眯眼:“这位道长是何意?难道暗指图上所绘之处是什么风水局不成?这里早已不是图上画的这样了。”伸手在图上点道,“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而今都有房屋树木。”

那道人向谢赋一揖:“这位大人看来也是行家。但恕贫道直言,这个局已经成了,加上的这些,并无破解的作用。”

谢赋冷冷道:“本县不懂什么风水,亦不信什么风水。树长在哪里,房子盖在哪里,还能管得了人生病发财,真是无稽之谈。此处而今香火旺盛,繁盛得很。”

道人一怔:“这里,还是庙观?”

廊下的衙役们也愣了。难道张大人找了个道士在看姥姥庙的风水?

张屏点点头:“嗯。”

那道人叹道:“歹毒,太歹毒了。永不翻身,永绝其户。”

张屏望着他:“有无可能,是偶然凑巧?”

道人回看他:“谁家葬棺挑这么个地方?虽然师父他老人家的本事我没学到多少,我脑子笨也不咋会读书,但这个局我还认得。只是万想不到,世上真有人下这样的手。”

张屏紧皱起眉头。谢赋扫视他和道人,霍然明白:“哦,原来知县大人请了这个道士,就是找理由动慈寿观。”这么多人都看着了,他也就彻底豁出去了,“张大人,你是非要谁也活不了?慈寿观是太后娘娘要赐封的地方,保我丰乐一县风调雨顺,民生安乐。毁了那里,大人能有什么好处?”

众人皆惊。那道人一脸愕然后退一步:“这……阿屏,你可别坑我,你让我看的是什么地方?贫道、贫道今天才到这里,方才只是看图纸说话,贫道什么也不知道!”

亦有衙役跪了下来:“张大人,谢大人说的,可是真的?小的本没有什么说话的资格,但……请大人凡事三思!”

众衙役都扑通扑通跪倒。张屏皱眉,柳桐倚上前一步:“在下乃是外人,尚不甚明白。不过……在下想,张大人也许只是想要修缮宝观。太后娘娘赐封之事,绝不容闪失。宝观当先打扫修缮,诵经除尘,方可恭迎祭礼。”

他边说边询问地看了看张屏。张屏的嘴唇动了动,柳桐倚又向那道人拱了拱手:“道长方才可是看出这图上有些什么风水忌讳?容在下再多话一句,若有关碍,尽快去除为好。一为吉祥,二为平安。张大人也休要怪我多事。”

方才带头跪下的那位衙役立刻道:“啊……这位公子说得甚是。小的该死,是小的误解了大人的意思。”啪,给了自己一个嘴巴,连连叩首,“请大人恕罪。”

其余衙役跟着叩首,连谢赋都勉强一揖:“若是如这位公子所说,是下官错了,下官向大人赔罪,方才逾越冒犯之处,任凭责罚。”

张屏沉默地站着,以前兰珏曾和他说过,官场之中,有些事,必须要变通。此时,他体会到了。

片刻后,张屏吐出几个字:“封山,挖树。”

谢赋的表情又一紧,跪地的衙役们略僵了一瞬,而后领头的那位立刻叩首:“遵命,小的这就去传大人之命!”

张屏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向身后的小厅。柳桐倚和那个道人随了过去。

廊下的衙役们识相地退下。只有谢赋进退不得,仍在廊下站着。他想,反正这也是活在世上的最后一时了,就权当自己是个厉鬼,紧紧盯着这姓张的。

进得厅中,柳桐倚抬袖向道人道:“是了,实在失礼。在下柳桐倚,还未请教道长尊号。”

道人一揖还礼:“无量寿福,贫道无昧见过施主。贫道与张大人乃是同乡,自幼相识。”

张屏道:“我是孤儿,被师父捡进了道观,与嵋哥一起长大的。”

无昧道:“已是出家人,不当称俗名了。”

张屏道:“嗯,师兄。”

无昧叹了口气:“唉,就是你进京赶考后,朴忘子道长突然仙逝了,观中多出一个空缺,我就出家了。冲阳接了朴忘子道长之位,眼下已是监院了。”再呵呵笑了一声,“你是个俗缘福分大的,就该走科举这条路,师父算得再不会有错。”

张屏亦笑了一下。

柳桐倚听来,张屏的出身及他和这位师兄之间应该颇多故事,他是外人,自不便多问多听,就又向张屏道:“请张兄莫怪我方才多事。”

张屏道:“是我该谢你。”

柳桐倚帮他解了围,只是现在这样,其实才是真的欺瞒太后,后面更棘手。

柳桐倚叹道:“太后赐匾,真是大事。若姑父现下在这里就好了。”

张屏道:“那观上不得香,是假的。”

无昧倒抽一口冷气:“阿屏祖宗嗳,别说这样的话!哥可不想交待在这里!那是太后啊,你眼下就是个知县!你给我看的那张图怎么来的?我不是怕事,但你可别这么耍!”

柳桐倚两眼亮亮地看向张屏:“张兄是觉得,慈寿观里藏着一口棺材?”

张屏道:“慈寿观,自然有棺。只是我觉得,所谓慈寿姥姥之棺,并不在慈寿观内,而在那棵树下。”

柳桐倚顿时恍然:“张兄的意思是,那慈寿观……”

张屏点头。慈寿姥姥当然是假的。棺中的,肯定不是什么神女仙蜕。

他从头开始解释:“我之前,去看挖出石棺的井。井口是后来建的,里面略大一些,也是圆洞。若石棺是横着挖出,形状不会是这样。那么棺,只能竖着。”

柳桐倚敛眉,无昧脱口道:“这里的人不会这点都不懂吧,挖出口竖插棺,还给供起来!”

张屏不语,竖插棺,乃是一种很恶毒的诅咒葬法。一般是咒对方上不得天入不得地府。多年前,慈寿村的村民为什么会被忽悠得相信了这是吉祥仙棺?

他又抻开刚才那张纸。

“这是寿念山的图。石棺挖出后,被运到山上,然后山顶就成了这个样子。”

柳桐倚微变色:“张兄,这……事可有些大了。抱歉,我方才真是自作聪明,反而可能给你添事了。”

一直在外听着的谢赋一头撞了进来:“怎么回事!”

张屏再把纸递向他:“多年前,慈寿姥姥显灵一事,实际是有人挖出了一口竖插棺,然后把这棺送到山上,又用道观及树木,布了个风水局。”

谢赋直直地从纸上抬起眼。

无昧咽咽唾沫,在道袍上蹭了蹭手心的汗:“阿屏,若你这图没画错,这个局可真是凶得很啊。这是钉魄镇魂局,咒那棺材里的人升天不能做鬼不成永无轮回,永世绝后。一般人不知道这个局。这么缺德,懂行的也不敢布。”

迷信里说,行风水咒法事,施法越重,自己的报应越深。所以,精通术学的高人,连寻常吉凶都不肯轻易为人卜算,唯恐泄露天机,坏了自己修为,不得成大道。扎小人,钉钉子这种事,多也是无知妇孺才做。

张屏道:“而且那棵树,是柳树。”

无昧倒抽一口冷气。

柳树亦是葬敛禁忌。用柳木为棺装殓尸身,即是咒死者断子绝孙。这个风水局,植树于棺上,便是以木为钉,做穿心钉棺之局,再用上柳树,简直毒到不可思议。

谢赋不信鬼,但听着这些话,他只觉得后背有些凉飕飕的,仿佛有风阴阴袭入骨缝,脖颈汗毛根根竖起。

无昧喃喃:“使这么毒的局,那人根本是连自己都不顾了。这、这地儿……还能立成庙观,给拜了这么多年?!”

张屏面无表情:“所以我才说,和王公公,讲真话。”

谢赋抓着纸的手心里冒出了潮汗。

这事很大。

姓张的说得没错。欺瞒不报,让太后给布置成永世不得翻身诅咒绝户之地的庙观赐匾烧香,问成诅咒国运之罪,株连九族,也不算冤枉。相较之下,背个误信妖邪,瞒上惑众之罪,几个人掉掉脑袋,一些人丢丢官,发发配,简直温情无比。

柳桐倚道:“我再多言两句,风水之事,毕竟只是一种说法。官文上报中提及,较为不妥。张兄封山挖树之举极是正确。不妨就秘密上山,起树之后,有了与命案相关的确凿证据,再上禀解释,有凭证,则更适宜。”

谢赋不禁抬头看了看他,柳桐倚其实就是在暗示,不提风水之事,只以挖出棺材与命案相关上报。

这么多年都无人看出,如果现在厅内的这几人不说,就此瞒过,化大为小的可能性极大。

谢赋不由得对柳桐倚充满感激,他起初以为这个穿便服来找张屏的美貌少年是京里哪家挂了个闲职的贵胄子弟,却不曾想其几次出言化解局面都十分不俗,非同寻常。

张屏点头:“风水,本就是种说法。此案,仍是命案,风水乃线索。”

谢赋心里一颤,无昧先他一步喊道:“阿屏啊,我的张爷爷,那你就跟太后娘娘的人禀告案子就成,可别多唠什么线索的事了。这么凶煞的局,让太后娘娘来上香,就算跟你无关,哥更是路过的,但咱俩一准也得掉脑袋。哥刚做道士,还没有升仙的资格。你就报命案吧,其他的,就不要提了。反正贵人们知道是怎么回事,整妥当了没,就成了。细细碎碎的,他们也不爱听。”

谢赋不由得又感动地看向无昧,姓张的忒可恶,难得与他结交的,都是明白人。

张屏道:“嗯。”

谢赋有种脖子上的刀刃挪开了半寸的轻松:“衙役们皆为县中考虑,想来封山缘由暂还未声张,但再着人监督,会更牢靠些。”

张屏二话不说就转身,柳桐倚立刻拱手:“张兄,那我也先告辞回京了。”

张屏看向他:“不一起上山?”

柳桐倚笑了一下:“不了,张兄这里太忙,我在徒然添乱,大人还等着我回去复命。”

张屏其实挺想让柳桐倚暂时别走,有个人一同想案子,他觉得蛮好的,而且柳桐倚告诉他的话,更能将这个案子串起来了。但他也知道,柳桐倚这次必是找了个借口离京特意赶来,大理寺事务繁忙,柳桐倚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他拱手道:“那,路上小心。多谢。我会写信。”

柳桐倚双眼又亮起来:“那是我要多谢张兄了。”

谢赋不耐烦地在旁边转圈,他很感激柳桐倚,可此时真是片刻也耽误不得,幸亏张屏马上出了小厅。哪知才行到院中,刘主簿迎面匆匆奔了过来:“知县大人,九公庄乡春旱已快难支持,引河取水之事,大人可否今日决断?”

谢赋硬声抢道:“此项我不是已经准了么?”

刘主簿神色为难:“此前……只是批下,款项、劳役尚未到位。而今,得由张大人再核查批复,方可动工。”

谢赋转头向张屏道:“下官仔细核对过,未有问题,大人可立批,若有差池,拿我问罪便是。”

张屏向刘主簿道:“我得去寿念山顶,公文我在路上看,烦请主簿与我同车,待看完,再劳烦主簿带回。”

谢赋在心中轻呵一声,这位张大人,毕竟是不肯轻信我。罢罢,只要不耽误,不祸及他人性命便罢。

这厢,刘主簿又为难地看看张屏:“大人要去山顶?恕下官直言,除却引河取水,还有随漕、祭祀之项待批。县中盐商都在等盐引,否则快要无盐可卖了。盐课款项都齐了,户房已做好账,只等大人审阅。这些皆须大人速速批复。另外……王公公的下榻之处与接风酒菜,还是大人亲自定较妥当些。”

张知县是靠查案晋身,但,把民生大事与宫里来的人放在一边,为一家一户的案子亲自跑上山,刘主簿觉得有些本末倒置。

谢赋恨不能把刘主簿一脚踹开,冷冷道:“张知县在办的,的确是要案,其他的都先缓一缓,死不了人。”

刘主簿抬头,刚张了张嘴,突然,又有一个捕快匆匆奔来。

“大人……大人……”

张屏神色一变,这个捕快,是今早派过去到姚府换岗,继续看守现场及保护姚家人的捕快之一。

刘主簿立刻喝道:“何事如此大惊小怪,快向大人自领惊扰之罪。”

那捕快扑通跪倒:“小的鲁莽失礼,求恕小的死罪。请大人快去姚家看看吧,府尹大人和上回来过咱们县里查姚家丢儿子一案的那位刑部侍郎大人,正……都在姚府里……小的不敢再多说……请、请大人速速过去……”

张屏转身看向谢赋:“我须速去山顶,可否请谢大人前往姚府?”

“大人!”捕快失声打断,“小的该死!可……还请大人亲自过去,单一个谢大人恐怕不成。府尹大人快和那位王侍郎打起来了!”

张屏面无表情:“我去,他们该打还是会打。”朝谢赋一拱手,转头对刘主簿道,“劳烦主簿拿上须紧急办的公文,我车里看。”

谢赋盯着他,一点头:“好。但山顶的事,请张大人务必周全。”

张屏垂下眼皮。刘主簿也只能躬身道:“下官遵命。”

谢赋带着报信的捕快直奔马厩,迎面遇上正牵马要离开的柳桐倚。

柳桐倚向他拱手:“劳烦谢大人告诉张兄一声,我这就直接回去,不再与他道别了。”

谢赋回礼道:“某此刻有急事,得晚些时候才能帮公子带信了。”目光扫到柳桐倚马鞍上的袋子,一怔,“你是大理寺的人?”

马鞍袋上并无任何纹饰,但袋口的两道横线以及袋子所用的软皮都是大理寺特有。大理寺卿邓绪出身军中,之前曾在边塞,爱用这种胡式皮袋,执掌大理寺后,请将此袋改成大理寺专用,朝中其他司部均用各部特制的布袋。

柳桐倚道:“在下不才,在大理寺居一闲职,不过此次过来找张兄,是为私事,并非公务。”

谢赋回忆起方才张屏拉着柳桐倚去找无昧谈论案子的种种。原来如此,还道怎么一个京城公子哥儿会掺和进案子,竟是大理寺的人。

他不禁拿话试探道:“府尹大人和刑部侍郎大人为了这件案子此刻都在姚府,某方才还以为,此案竟连大理寺都惊动了,让足下见笑。”

柳桐倚又微微笑了笑:“在下乃大理寺微末一卒,尚无资格独自查案。只是恰好知道些线索,便来与张兄一说。是了,大人可有将府尹大人与侍郎大人同为此案操劳之事告知宫中来人?”

谢赋又一怔。

柳桐倚道:“想来此案如此重大,太后娘娘那边的人更能体谅吧。在下多事,谢大人见谅。”道别而去。

谢赋皱着眉头站在原地,捕快牵了两匹马出来,谢赋匆匆道:“本县独自去姚府,你且留下,有件事吩咐你办。”唤那捕快靠近,耳语几句。

马车飞驰向寿念山,车厢内,张屏看着公文,刘主簿看着张屏,无昧默默在一旁念经。

无昧本打算趁着张屏离开的时机,留纸一张,飘然而去,不料张屏喊了两个小衙役,曰此案还需他帮忙,“请”他一道同去山顶。

无昧腿肚子直抽筋,连连讨饶,张屏对他深深一揖:“此案若无师兄,可能无法得破,求师兄帮忙。”

无昧只恨自己心肠太软,念着张屏好歹是个县令了,当着底下人的面行这么大的礼,从小一起长大的,哪能不给他留脸?

但是,脸给张屏留了,自己的脑袋就挂在裤腰带上了。

无昧只能多给自己念两遍经。弟子尘孽重,还当在人间好好修行哪。

张屏盯着手里的公文,却也忍不住走了一瞬神。这个案子又多出许多线索,他需要好好顺一顺。公文很要紧,但他其实更惦记着案子。

当下不容乱想耽搁,张屏收回思绪,聚精会神继续读手中的公文。他仔细核对了引河取水工程的文书,批了准修,盐引的公文刚看了几页,寿念山便到了。

百姓都以为封山是为了太后娘娘赐匾上香一事,皆觉得姥姥庙灵验,本县长脸,都没什么怨言。仅是山脚下聚了一些探头探脑看热闹的。

有捕快迎来报,之前接到了传信的衙役带来的谕令,只是将闲杂人等都驱散了,慈寿观中的道人都在打扫殿堂,丝毫不知即将动土之事。

张屏点点头,就在山脚石阶处下了马车。刘主簿道:“大人若急的话,便直接从车道上山便是。”

张屏让人牵来两匹马,对无昧一揖:“请师兄看看周围。”

无昧忙道:“阿屏你不用这么客气,放心吧,师兄懂得不多,但一定会仔细看。”

刘主簿调头回县里送张屏批好的公文,张屏与无昧一道骑马沿着车道上山,几个捕快左右相随。

车道不似步行的石阶那般直上直下,而是绕山盘旋,更能多看山景,瞧清此山四周的田野洼地。无昧不禁道:“此山甚是孤绝,且山形为圆丘。”

依山傍水,本是绝佳风水之地,许多帝王将相陵墓更是用山体为陵,但修坟建陵之山,山形最需讲究,山体峻拔连绵,左右侧峰如屏障者,乃上佳之处。而这座山则如同桌面大的碟子中央蹲了个包子,一道侧流过来的河水还破气穿元,即连搁包子的碟子都炸了道裂痕。真是……

无昧连连摇头。

几个捕快盯着他动来动去的后脑勺,心中直忽悠。

到了山顶,屠捕头领着几个捕快迎上来:“大人,卑职一直守在这里。观中的道人要不要先让避一避?”

张屏示意不必,径直往大柳树的方向去,慈寿观门前打扫的道士在张屏和无昧出现的刹那便敏锐地注意到了,无昧感受到遥遥射来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索性双眼微闭做掐指状,一副高人姿态。

刚走到刻着慈寿姥姥神迹的石壁处,两个小道簇拥着一个长髯道人匆匆迎来。

长髯道人向张屏揖道:“知县大人,贫道慈寿观住持静清稽首了。”

张屏已问得,慈寿观中以往只有两三个香火道人,都是火居道士,夜里不宿在观中,只是每日过来打扫,卖卖香烛,替人算算命。观中住持及其余的道士皆是谢赋重修慈寿观后请来的。以前的那几个火居道人谢赋亦未亏待,一位司早晨发放灵露之职,还有一位要了间山顶的小门脸,年岁最大的那位,管着半山腰那口灵泉,都比以往油水肥足。

张屏打量了一下静清,见其年约四旬,相貌颇有出尘之气。身后的两个小道士亦十分清秀。和张屏说这些事的小捕快漏了点口风,谢赋当年请道人时,一个个都去见过,每位的仙姿都绝对给慈寿观长脸。

静清住持与张屏见礼毕,立刻又向无昧一揖:“这位道友,有礼了。”

无昧忙还礼,屠捕头道:“今日知县大人前来,乃为太后祈福一事。观旁那棵老柳树,说是有些妨碍,得起了。”

静清看了无昧一眼,立刻垂目道:“那知县大人与屠大人请吧,贫道便不在此叨扰耽误了。”就此退下。

屠捕头招呼捕快们拿起铲子铁锨,奔向老柳树。屠捕头又向张屏抱拳:“大人,直接从根里起了推到,还是先锯了再起出根?”

张屏默默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柳树,树身约两人合抱粗细,垂下的长枝上已满是新绿,在春日的微风中,轻轻摇曳。碧空闲云,翠柳青山,本是人间好风景。

张屏侧身问无昧:“师兄,身上可有香烛?”

无昧立即道:“有。”从随身袋中取出香束火折,屠捕头与众捕快衙役退到旁侧,让出树前空地。无昧掘土焚香,再自袋中拿出一叠符纸,点火化了,口中喃喃念诵。张屏向柳树深深一揖。

他不信鬼神,但坟与棺乃人之最后归宿。若世间清荡荡,原不应被惊扰。

屠捕头与捕快们见此情形,不知怎地,都觉得小风陡然凉了起来,跟着张屏向大树行礼。

无昧又从袋中取出一个酒壶,踏着步法,口中念念有词,绕香火而行,将壶中酒在插香化纸处浇了一圈儿。再回到正对大树处,收起酒壶,摸出一个铜铃,叮铃铃摇着,念唱舞蹈片刻,收势,拿出一个小袋,从内中捏了些赤色粉末,均匀沿着方才浇出的酒痕洒下。

插在土中之香已然燃尽,焚化的符纸之灰被风卷起四散,只余些许灰白残烬。

屠捕头咽咽唾沫:“大人,可能起树了?”

张屏摇摇头,指了指围着赤圈的插香焚符之处:“挖这里。”

王公公坐在小厅里,抓着一把松子儿嗑,心里无奈得几乎都要笑了。

活了许多年,第一次见到这么会来事的衙门。他老人家去怀王府传旨,怀王都要亲自请他喝口茶。偏偏在一个小小的县衙,被晾在小厅里许久。县令县丞主簿,半晌头都不露一个,只有个县衙的什么礼房掌书,来来回回进进出出。跳蚤腿大的小官儿,话都说不囫囵。他老人家想解解乏,都是跟来的小宦官捏肩。

礼房掌书说要去整治饭,一猛子扎进院子里,也不见了。王公公嚼着松仁,心道,活了大半辈子,见识的最大谱儿,竟是在一个小县衙里,也是开眼了。

衙役泡的茶委实难以入口,小宦官索性要了器具,亲自替王公公沏茶,悄声道:“公公,这回的事可能确实有些大。小的方才去厨房里看着烧水,听一个衙役说,前段时间,他们这里出了个案子,跟咱们要去的那个山,有些关联。”

王公公眼皮一动:“嗯?”

小宦官向门外瞧了瞧:“那衙役说,案子闹到了京里,还是太师那位在刑部当侍郎的大公子给查了,说没什么关系。这里的知县被贬官了,就是咱们看见的那位县丞。现在的知县是新来的。本以为案子了了,谁知道就在前日,那户人家的家主突然死了。尸首被京兆府抬去,是冯府尹亲自查的。新来的这位知县昨天才刚到县里,包袱都没放下,就赶去了那家查了一宿案。现下,刑部王侍郎和京兆府尹冯大人,都在这县里,正在那户人家里呢。”

王公公一惊:“哦?”

小宦官声音更低:“那衙役说,县衙也是才知道这个事,本来知县和县丞都要来陪公公吃酒了,听了这个信儿,县丞赶紧到那户人家去了。知县带了几个人,到山上去了。”

王公公眉头紧锁。看来,这事大得不一般啊。

小宦官一脸焦虑:“公公,小的还听说,那知县到山上,是要挖……挖什么……小的不担事。这事会不会牵连咱们的差事?这……这……”

王公公半垂下眼:“没出息的东西,休要蝎蝎螫螫的。咱们什么都没听过,什么都不知道,明白么?”

谢赋与县衙的衙役一道赶往姚府,一路上听其转述,总算知道了为什么姚家人昨晚的态度怠慢。

凡事果然皆有其因。

原来,当时刑部王侍郎带着刑部的人已在姚府内,只是吩咐了不让声张。等到他们查完离开,刑部的人方才又出来。他们都是便装,留守在姚府的衙役竟都没有看出来。还是今天,府尹大人陡然出现,刑部的人这才现身。

谢赋恍然,怪不得从县衙过去乃至进府时,姚岐对张屏的态度还蛮恭敬,后面却越来越不客气。姓张的固然不会说话,但新知县上任,连衙门都没进,就跑到姚府查案,姚家的人还一副不领情的样子,原来是因为有个刑部侍郎在府中。

谢赋在心中超然一笑,这个世间,是污浊的。还好,不会苟活太久了。

衙役偷瞄他诡异的神色,又接着道,府尹大人雷霆震怒,要刑部的人立刻滚出姚府,不然就以越权擅扰京兆府事务为由,上禀皇上。那王侍郎倒是一直笑嘻嘻的,让府尹大人别误会,其实他们查的不是一个案子。

刑部的人和姚家人也都说,刑部并非有意抢案,此事本为偶然。

前日在京中,京兆府将姚员外的尸身带去府衙验看,姚家人哭奔出门,贴身服侍姚员外的老仆更是当即就想撞死在路边追随姚员外而去,被左右路人拦住。一个拉住老仆的年轻人惊讶地道:“大爷,怎么是你?这是怎么了?”

老仆透过朦胧泪眼,辨认出这年轻人正是他为少爷丢了一事到京城报案,在京兆府门前遇见的那个刑部小捕快。

查姚小少爷丢失案的时候,这个小捕快也跟着王砚去姚府了,查案过程中,一直跑来跑去很勤勉,姚家的人都认得他,亦心存感激。

小捕快未着公服,一身家常打扮,还提着一个荷叶包,一把葱,显然是上街买个菜路过这里的。为拦着老仆,他的葱被踩烂了,荷叶包掉到地上,里面的一块肉也不知道是被人还是被狗捡走了。

在场的姚家人歉疚地向他赔不是,顺便和他解释了一下原委。

小捕快震惊并悲痛地问:“怎会如此!那为什么不赶紧跟我们刑部说?!”

就是因为把案子报到刑部,才有了后面这种种不幸。当着这个刑部小捕快的面,怎好把实话讲出口?姚家人只能含糊着道这事报了京兆府。

小捕快立即道:“京兆府的冯大人是位青天哪,断案如神,与我们王侍郎并称本朝三大神断,若他亲审,此案定会很快水落石出。诸位节哀。这事我们刑部也不会不管的。”

姚家人一听都一颤,小捕快接着又道:“诸位放心,我们刑部办的案子,必然会管到底。请莫怪我唐突,诸位难道不觉得老员外过世得略离奇么?记得当日去贵府办小公子那件案时,侍郎大人就曾提到,员外心疼幼子之情切切,但当时的反应有些奇怪,只因与案情没什么关系,可能涉及贵府私隐旧事,侍郎大人方才没有多问。不曾想,员外竟就过世了。这确实是我们刑部的疏忽。”

姚家众人忙道,这事真的不能怪刑部,可能确实是不相干。

小捕快叹了口气,坚定地道:“诸位都是好人,可也不必替我们刑部卸责任。我这就回去禀告。京兆府查案子,肯定是从验尸着手,在京里查蛛丝马迹。我们刑部就是将之前那案继续查下去,寻找其中关联,会到县里查,这样双案齐开,双线起查,刑部与京兆府一同办,水落石出得更快。”

姚家人觉得很有道理。

小捕快又道:“我们刑部和京兆府查的,是两个案,不会有冲突,更不会让诸位难做。诸位安心,京兆尹冯大人和我们王侍郎处得可好了,连皇上都常常招府尹大人和我们王侍郎一起觐见。”

谢赋冷笑:“一个刑部的小捕快,竟对案件如斯有见解,刑部还真是人才济济。就是来抢案的,直说又何妨。”

衙役震惊地看看谢赋。从昨晚到今天,总感觉谢大人有些不一样了。

到了姚府,场面比谢赋想的略强了些,京兆府的人与刑部的人没有火并,冯大人竟还和王侍郎一道坐在一间厅中吃茶。

京兆府尹比地方知府官位高出半阶,与刑部侍郎一样是从三品。但京兆府尹为正,刑部侍郎为副职,故而冯邰坐在左侧,王砚坐在右侧。

冯邰面罩寒霜,王砚倒是笑嘻嘻的。谢赋进厅见礼,冯邰冷冷道:“尔等昨夜到姚府,还有人在此守着,竟连府中有他人都未察觉。竟是本府来了,才发现府中另有他人。如此做事,能查清案子,真是奇闻了。怎配这头顶乌纱?你前日便是因疏忽铸成大错。幸皇恩浩荡,只将你降为县丞,怎么仍不长教训!”

谢赋称罪。王砚道:“老冯啊,这可不关他们的事。我昨晚到这里,怕打扰你们这边,一直待在后面偏厢内,他们压根儿就没见到。”向谢赋道,“快平身吧,平身吧。”

冯邰道:“所谓勘察,自然是要一一查到,有一寸地方未查,就是他们的失职。”

王砚笑道:“当时黑灯瞎火的,都是夜里了,一一查也看不清哪。”

冯邰道:“那何必趁夜前来,既然来了,无论何时,都得细细勘察。”

谢赋伏地:“是下官错了。下官罪该万死,请大人责罚。”

冯邰微微眯眼看着谢赋:“本府自会将尔等的过失录下,上报吏部。怎地只有你独自来了?张知县难道在县衙接待宫里来的人?”

谢赋顿首:“回禀大人,太后娘娘的特使已在县衙安顿。张大人去寿念山了。”

冯邰双眉顿时一皱:“他去那里做甚?”王砚亦目光灼灼。

谢赋思考了一瞬,答了实话:“张大人去寿念山顶,挖树了。”

冯邰面上寒霜更重:“说清楚。”

谢赋略直起身:“禀大人,张大人觉得此案与慈寿观恐有关联。寿念山顶的大柳树下,可能埋着一口棺材,寿念山慈寿观关系太后赐匾封赏大事,不容有失,故而由下官前来拜见两位大人,张大人去山顶挖棺。”

王砚一拍座椅扶手:“竟有此事?老冯啊,你赶紧去县衙吧。太后娘娘的事,出了岔子谁也担不起。这丰乐知县真是胆大,竟然说最要紧的地方有棺材,还和命案有关!老冯,你得赶快过去,放心,这里有我。”

冯邰淡淡道:“王大人何必做作。本府记得,新任丰乐知县张屏,与刑部渊源颇深,乃陶尚书的门生,更帮王大人破过好几个案子。他昨晚也到姚府来了,难道王侍郎不曾在门缝里看见?”

王砚一挑眉:“是,本部院认得他。此生查案,是有几分能耐。上山挖棺,应是确有缘故,并非乱搞。只是恐怕会让冯大人难做。冯大人还是速去县衙,先与宫里的人解释清楚了要紧。”

冯邰微眯起眼:“既是查案,便为公务。秉公办事,何来让本府难做一说?事实未证之前,不可妄断,若妄自上报,更等同于欺君。”即刻唤人去县衙向宫里来的人请太后娘娘金安。

王砚在一旁悠悠道:“替本部院也带请太后娘娘金安吧。”唤过随行一人,与冯邰所派之人同去。

冯邰起身向谢赋道:“随本府去山顶。”

王砚又悠悠道:“老冯啊,大老远的,何必往山上跑。在这里查也甚好。”

冯邰冷笑一声,拂袖出门,谢赋跟上,却见王砚也跟了上来。

冯邰侧首讥讽一笑:“王侍郎不是说,在这里查甚好么?”

王砚笑道:“我是说你们的案子在这里查甚好。我们刑部的案子,死者曾说过寿念山慈寿观,上次乃本部院疏忽,此次绝不可再漏下线索,务必要去。”

冯邰轻嗤一声,径下台阶。

柳树前的土坑越来越深。

说是挖树,却又不挖树,只是挖土。衙役们心里都直嘀咕。方才那道长作的一段法,更让他们感觉毛毛的,阴阴的。但再嘀咕,再冒冷汗,衙役们手上的锄头铁锨都毫不含糊。突然,某个人手中的锄头好像触到了什么。

树根?不是,扎下去的感觉有些像,但又有些区别。坑边的张屏双眼一亮,俯下身,衙役们用铁锨小心翼翼地铲开土,露出那东西的轮廓。

一个,棺材头。

一个,竖着的,棺材头。

衙役们只觉得手心有些凉潮,不由得都停住了。

张屏跳进坑中,拨开泥土,仔细摸了摸。没错,是一口竖插棺。但这口棺材是木制的,暂时判断不出材质,做工极其普通,棺材板也不很厚,表皮已有些朽了,余下斑驳的漆皮,是朱红色。

坑边的无昧哦了一声,闭上眼喃喃念着法咒。

张屏站起身:“继续挖。小心些,将棺木抬出来。”

衙役们犹豫着,老半天才鼓起勇气,心里各自念着玉皇大帝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再举起手中的铁锨锄头,刨松棺旁的土。

约半个时辰后,竖插在土中的棺终于被拉出,小心翼翼地平放在空地上。

张屏取来一条布巾,亲自擦拭棺身。朱红的余漆在阳光下鲜艳刺目。

一个衙役失声道:“这、这棺钉……”

无昧嗡嗡念咒,张屏仔细擦净钉眼。

……十六、十七、十八。

十八颗硕大的玄黑色钉头,刻着阴文,整齐地排在棺盖上。

张屏看向无昧:“师兄可知钉上符文的意思?”

在这么多人面前,无昧坚强地维持住了高人的风范,身未抖,股未战,声音只僵没打颤:“似非正道之物。”

也就是说,无昧不知道。

张屏从怀中摸出一张大纸一个小盒,让四名衙役展开纸,铺在棺材盖上按住,再自盒中取出一块石墨,仔细拓下钉头的符文。

无昧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这十八根钉,恐是取双九之意。九乃极阳之数。”

丧葬之仪,棺钉一般是七根。七是通阴之数,中元节在七月,丧仪须得做七。九者,差一分为最圆满,乃纯阳极盛之数。这口棺上钉了一十八根,一个九还不够,要两个九来压。双又有和合之意,也是阳配,阴路向来独行,是不用双的。

双九和合,再配上这阳盛的朱红……

无昧都不敢再往下想了。

无上天尊,弟子方才出家,怎就遇上了如斯凶煞之事……

在场的其余人皆感觉寒毛直竖,有阴寒之气直穿入骨,几个胆小的衙役不禁盯着埋头拓棺材钉的张屏想,等一下该不会要开棺吧?现在跑还来得及么?

无昧甩着拂尘向他们的脑袋挥了挥,念了几句咒,衙役们感激地望着他。

拓毕,张屏将纸上再铺一层纸,折叠,小心收入一个封套内,放进怀中。衙役们均肃然起敬,这么凶煞的东西敢往怀里揣,张大人有两把刷子。

屠捕头上前一步:“大人,方才他们瞧见有个道士趴在慈寿观的墙头上探头探脑,因大人刚才忙着,未敢妄动。可要拿下?”

张屏抬眼:“能认出此人?”

屠捕头转而瞧向捕快们:“还能认出来么?”

一个捕快躬身回道:“禀大人,虽离得远,不甚真切,应还是能认出来的。”

张屏点点头:“暂不用惊扰,勿让观中的人出慈寿观。”

屠捕头与捕快们领命,屠捕头又道:“大人,此棺可要运回衙门?”

他在衙门里当差几十年,算是见识不少了,但吐出这个棺字,却像有股阴风流蹿在四肢,冲进天灵盖,顶得发根直竖。

张屏道:“不必,仵作应该快到了。”

屠捕头一惊:“大人这是要在山顶开棺?”

张屏嗯了一声,让衙役们先把棺材挪到慈寿观外礼房特设小屋内,又请屠捕头派几人到山顶迎一迎仵作。

屠捕头立刻点人前去。衙役们硬着头皮拉开抬棺的架势,无昧一甩拂尘:“待贫道再来念一卷经。”

张屏道:“不用了,耽误工夫。”

无昧顿时一脸感伤,张屏这才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一揖:“这次多谢师兄。”

无昧伤感地道:“罢了,罢了。谁让你是阿屏呢。”

衙役们用绳索棍子小心担起棺材,在心里默念,棺中的大仙莫怪莫怪,海涵海涵。

棺刚刚离开地面,有衙役飞奔来报,府尹大人和刑部侍郎大人驾到!

屠捕头大惊,转身却发现张大人没了,目光再一扫,瞧见无昧苦着脸站在挖出棺材的土坑边,跟着,张大人的乌纱帽顶与帽翅从土坑中冒了出来。

张屏爬出坟坑,拍一拍身上的土,向着山前迎去。

方走到慈寿观前,只见侍从簇拥中,王砚与冯邰已遥遥行来。

冯王二人及京兆府和刑部的侍卫捕快皆是便装,各自以冯王二人为中心攒成一团,间隔一两人的距离,泾渭分明。冯邰一身方领皂袍,软纱帽,脸色与衣衫的颜色近似,疾疾碎步。王砚的穿戴有些胡服样式,窄袖锦袍乌金钩带软皮靴,大步流星,瞅见张屏,双眉微微一抬,随即目光灼灼,盯向了后方的衙役抬着的棺材。

谢赋尾随在冯邰及随从的人球后。

张屏行礼,抬着棺材的衙役们放下棺材跪倒在地。冯邰淡淡道:“都起来吧。挖出东西了?”

张屏道:“禀大人,树下挖出了一口棺。”

王砚向棺材走去:“就是这口木棺?本部院听闻,你们这寿念山顶的灵棺是口石棺。”

冯邰亦走向棺材:“怎地擅自搬动?”

张屏转身,跟上冯邰王砚的步伐:“回大人话,下官让人将棺挪进那边屋中,待仵作验尸。”

冯邰一拧眉:“轻率!此棺挖出了多久?棺现之后,可仔细验看过泥土,记录周围?文书有无绘下图纸?”

张屏道:“没有。”

冯邰猛站定:“胡闹!未测未验,未有录记,便擅自将棺挪出,任意搬动。张知县,你将取证章法视为何物?此案重要线索,或就因此而失,简直混账!”

张屏躬身:“下官知错,请大人责罚。棺现时情形,下官还记得,这就画出。”

冯邰伸出两根手指:“张知县,你告诉本府,这是几?”

张屏抬眼:“二。”

冯邰收回手,负在身后:“那你现在再告诉本府,方才本府的左手,伸出了几根手指?”

张屏道:“大人的左手方才并未伸指,手掌微弯,垂在身侧,食指尖、中指第一指节、无名指尖微露出袖口外。”

冯邰冷冷道:“那你再告诉本府,方才本府的双脚,哪只前,哪只后。”

张屏道:“下官抬眼之前,大人双足并立,左足尖离下官稍近。”

冯邰微微眯眼:“观察算是仔细。那么,方才四周所有人,各是什么表情,举动,手指出了袖口几分,你能不能都知道?”

张屏低头:“下官不能。”

冯邰冷笑:“这就是了。任凭你观察再仔细,一人之目,一时之间,不可能面面俱到,所以勘察现场,才要仔细,取证更要详尽,一步步记录。若无此章法,将来案件录档,难道要凭你一人口述?结案上报,难道复核时,要听你念诵?”

张屏再躬身:“下官知错。谢大人教诲。”

冯邰面无表情道:“大错或已铸成,称罪又有何用?”

这厢王砚乐呵呵地绕着棺材转了又转,上手摸了几把:“老冯,这个棺有点意思。你看这排钉。木已朽,钉却未锈,有些门道。”

冯邰道:“钉未取出,不可断言锈或未锈。”

王砚道:“钉头上的花,搭着棺材板的颜色,很是不俗哪。”

冯邰道:“待取证后,再推测,较妥。”

王砚咧嘴:“冯大人说得甚是。”一脸悠哉地向另一方走去。

冯邰立刻问:“王侍郎要去树下?”

王砚笑道:“你慢慢验棺,无需招呼我。我走动走动,顺便看看坑。”

冯邰面无表情道:“本府正要先看看起棺之地。同行吧。”

王砚道:“那正好。”

两人一同走向大柳树,张屏向着冯邰的背影道:“大人,下官能否先将棺挪进屋中?”

冯邰停下脚步,满面寒霜地回身:“棺已被你妄自取出,便送至静室内。”又唤过两个便衣随从,“待棺入室,仔细把守,无本府之命,任何人不得靠近!”

衙役们战战兢兢抬起棺材,谢赋看了看沉默地跟着棺材往小屋去的张屏,在任上数载,他深知府尹大人行事之凌厉。可能是人之将死,心也软了,见姓张的被削得灰头土脸,他竟起了些恻隐之心。

他走到张屏身侧,轻声道:“送棺入室交给下官,大人快去陪同府尹大人和王侍郎吧,恐怕到那里,府尹大人还有话询问。”

张屏瞅了瞅谢赋:“我将棺木送进室内再过去,不迟。”谢赋的关心,他很感激,本想笑一下,只是这个场合,实在不适合笑,他也笑不出来。

谢赋见他盯着自己,神色有些诡异,内心轻呵一声,这位张大人,怕是多心了。罢了,是我多言。何必在意他人领不领情?

他淡然一躬身:“那下官就先过去了。”

张屏点点头,再感激地看着他:“嗯。”

衙役们将棺材抬进小屋。府尹大人与刑部侍郎大人双双驾临,贵气阳气逼人,感受到这种劲头的加持,众衙役心中的怵惧略少了些许。

京兆府的便衣侍卫在屋门前拦住张屏:“对不住,张大人,府尹大人有命,任何人不得擅入。”

张屏便就止步,向门内道:“莫将棺放到地上。”

京兆府的侍卫只是奉命办事,并不想跟这个小知县作对,没多说什么,任由张屏指点着衙役们把两张长桌拼成了一个架台,放置好棺材。

张屏又让衙役们将与门在同一侧的窗扇打开,对京兆府的侍卫们道:“请勿让任何人靠近,有劳。”

几个侍卫暗觉好笑,一个侍卫道:“大人真折杀卑职了,都是卑职分内事。卑职遵府尹大人之命,定会守好此处。”

张屏点点头,离开小屋门前,屠捕头禀告,仵作已经到了。

仵作遵照张屏离开县衙前的吩咐,带了一堆盆盆罐罐。屠捕头已简略告知他,府尹大人和刑部侍郎大人驾临,暂时不能开棺。仵作对此事倒是惊喜多过失落,不是跟张知县,说不定就是随府尹大人和刑部侍郎一同办案了,便欣欣然跟着装满东西的马车一道,在一旁空地上候着。

屠捕头这里正和张屏说着,一个衙役一脸慌张,气喘吁吁来禀:“知县大人……与大人一同来山上的那位……那位道长,被刑部侍郎大人抓起来了……”

张屏立刻赶向大柳树,远远见无昧匍匐在地,王砚与其随从站在他面前。旁侧冯邰正在验看侍卫呈上的坑中泥土。

无昧听到脚步声,回头向张屏投来求救的眼神。

张屏快步走上前,向王砚施礼,王砚向他微挑起眉,尚未开口,冯邰自放置泥土的漆盘上抬起头:“张知县,官府办案之处怎会有个野道?你眼中到底还有无朝廷的法纪!”

张屏禀道:“道人无昧与下官从小一起长大,从家乡前来探望下官。下官让他到此,是因此案或与风水有关。”

无昧立刻转个方向叩首:“是啊是啊,府尹大人,贫道所言句句属实!贫道本来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看出了图纸上有个风水局,被带到这里。果不出贫道所料,树下真有口大凶之棺!”

冯邰皱眉:“公案之地,岂容此胡言乱语,诡诞妄谈?来人,将这野道带下去!”

无昧连连喊饶,王砚瞅着他道:“且慢。你方才说的,是个什么风水局?”

无昧偷偷看了张屏一眼。大庭广众之下,若贸然说出风水局的真相,说不定诸位大人查案之前,为保太后娘娘颜面,先把他给灭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