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今时今日(3)——
离开宜平后的第三天黄昏时分,张屏与小吏到了京城。
小吏不让张屏休息便启程,本打算难为难为他,叫他受受罪。没想到张屏穷孩子出身,苦惯了,就算让他走去京城,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何况是骑马。
因去了趟丰乐县,张屏的马术锻炼得挺娴熟了,小吏催促走快点,他就真的纵马闷头前奔,不喝水,不喊饿。最后反倒是小吏吃不消了,张屏还是一副可以跑到地老天荒的稳健模样。小吏不得已只得投店,吃饭时道:“张大人,朝廷有令,官员在外,务必廉洁。大鱼大肉山珍海味不可上席,酒更不能多饮。”
张屏点点头,立刻点了两碗稀粥,几个馒头,端起空盘子,到大堂那头的桌边装白送的自取咸菜去了。
小吏一阵眼晕,数着粥里的米粒勉强吞了几口馒头。吃罢饭,张屏付了饭钱,小吏都拉不下脸为了这几个铜子儿与他假意争抢,便随他去了。
小吏已发现张屏是个狠人,要客房时,怕他一来劲,点两个大通铺的空位,便抢先道:“寻常的干净客房还有空的么?”
掌柜的道:“有。”
小吏正要问床帐如何,送不送洗澡水之类,张屏摸出钱袋:“要一间。”
掌柜笑道:“双床单床?”
张屏侧首看看小吏,小吏望着他深邃的双眼,浑身一凛。这厮,二十余岁了,尚未成亲,该不会有某些别样的癖好吧?
小吏虽已过而立之年,但是个娃娃脸,不显大,加之皮色白细胜过妇人,又姓薛名皎,平日同僚玩笑时常被戏称雪娇、雪雪、娇娇。愤懑之余,他精心蓄养了一部浓须,更在某些方面格外留意,遂忙道:“双床。”
掌柜的取过房牌,让小伙计引他二人去客房。
“客官退房时再结房钱便可。房中早晚各赠新茶一壶,开水可随叫随添。只送一桶热汤沐浴,若换新水或加桶需加……”
小吏赶紧打断道:“天还不算暖和,沐浴怕会着凉,拿干净盆巾来,洗洗脸烫烫脚便可。”
掌柜的与小伙计早发现小吏脚上穿的是官靴,且是京官款式,故迎接得十分热情,未曾想这两人竟如此抠门,但跟衙门相关的,能送情面便送情面,就依然笑着应下。
结果,进房之后,薛皎因不肯与张屏合用洗漱器皿,要了四个新盆,四条新手巾,连连唤小二送开水。小伙计团团乱转,笑脸差点没有撑住,合上门便去和掌柜的牢骚,这两人到底是做什么的,比个生孩子的女人还费东西难伺候。
薛皎更加气堵,他本打算到了客房后,让小伙计送点酒菜做夜宵,不曾想跟张屏合住了一间,夜宵没了,澡都不能洗。
张屏烫完脚后,拿剩下的热水洗了洗袜子,晾在支窗扇的小竿上。薛皎只觉得吹过张屏袜子的夜风正向自己脸上吹来,一阵恶心,心中那把因饿而生的熊熊之火直蹿到天灵盖,一宿未能睡好。
次日早饭时,张屏居然又只要了两碗粥,几个大包子。薛皎闻着包子的韭菜味太阳穴直疼,勉强喝着粥,张屏关切地问他是不是不喜欢包子,要不要加个茶叶蛋,薛皎气海几欲爆裂,冷然道,不必。
张屏也不多说,揣起薛皎剩下的包子,一副打算当中午干粮的模样。
薛皎终于撑不住了,太阳刚上中天,瞅见个勉强像样的小店便翻身下马,撞进店内,报出一串菜名,总算有那么几道店中能做出的汤菜,再要了一壶好酒。
张屏跟着在桌边坐下,一副乐得消受的模样。薛皎在心里恶狠狠道,孙子,有种到外头老树底下啃你的包子!等的就是这一刻吧!好,让你装!等进了京看爷整死你!
当晚住的是官家驿馆,各自有房间,晚饭早饭都可送到房内,薛皎就在房内吃了,不想多看张屏那张脸。熬过次日那顿午饭,快傍晚时进了京城,薛皎向张屏抬了抬袖:“这时候衙门都没人了。张大人,明日上午吏部衙门见吧。”也不告知张屏必须的衣装和必带的文书,更不安排他去驿馆,径自绝尘而去,把张屏晾在大街边。
张屏策马往吏部方向去。吏部在皇城东侧,大理寺、宗正府都在那一带,客栈极贵,但张屏知道离着那一带不远的明华坊有几条小巷,巷内人家多有租赁空厢房的,价钱还行。
张屏就择在相对离吏部最近的水泡儿巷租了一间空厢房。次日起了个大早,到巷口吃了早点,回来漱口再洗了一遍脸,换上官服。他不知道需要哪些东西,就把觉得能用上的文书、文牒之类全都拿着,打了个小包袱,拎着步行前往吏部。
京城是个随便扔块砖就能砸死几个官的地方,但像张屏这样,穿着从七品的地方小官服色,拎着个包袱走在大街上的,仍属罕见,一路走来,自成一道风景。
到了吏部大门前,张屏向门吏道了声问询:“某乃宜平县丞,调任丰乐县,奉命前来。当去哪一司?”
门吏袖手瞄了瞄他:“可有文书?”
张屏解开包袱:“文书在这里。”
门吏在心里乐,敢情又是个傻子。一地方小破官,竟以为调个任,能有资格进吏部大门?懒得再理会他,转身踱开,张屏一件件掏出文书向小吏背影扬声道:“文书在此,烦请……”
门吏头也不回,径直回门房内喝茶去了。
拦住张屏的门卫倒有一个是热心肠:“说的文书,是进这门的文书。让你来,应当发给你张文书凭据,可进门的。”
张屏有这张文书,但在薛皎那里,薛皎提都没提过,因此张屏不知道。他向门卫道:“有位姓薛名皎的大人带某来京,着今日到吏部。”
薛皎,这两个门卫倒是认识,但守门期间,不能擅离。门卫便道:“时辰还早,许多大人没来哩。未曾见薛大人进门,想是还未到。你就先等一等吧。”让张屏到路对面的大树下站着。
等了约两三刻钟,官轿络绎,一直未曾看见薛皎。张屏便择一空当再凑到门前:“薛大人可到了?”
正是众位大人进衙门的时辰,门卫唯恐与张屏这样的闲杂人等啰唣惹来责罚,便硬声道:“没有没有,再等等吧。”
张屏就又转到路对面。
其实薛皎已经到了。他知道张屏必然来得早,行至路口时远远一瞧,一眼看到一个穿着从七品官服的二愣子杵着,立刻改从侧门进了衙门。
验封司的郎中来深亦已经到了。张屏一个县丞升知县,本属文选司的升调科管,但张屏的这个知县乃皇上下旨亲封,有圣旨加持,这事便归到了验封司处。薛皎亦是验封司的承典。
验封司通常管的都是封爵诰敕之类,这么个从七品小官升七品的芝麻尖小事落手里,当真稀罕。来郎中便有些好奇,想看看这个能入皇上龙目的小县官长得是圆是扁。到衙门后,经过办事房前,瞥见薛皎正在喝茶,便在门外停步。
“那升任知县的张屏可已到了?着他到厅中吧。”
薛皎本打算将张屏好好晾一晾,反正这么大点破事,大人们肯定不会放在心上,晾到下午再放他进来。众大人公务繁忙,大约是来不及瞧这点小事的,便让他明天再来。如此这般反复彻底地晾他几天。
不曾想来郎中居然记得这事,主动问及。幸而薛皎早备好答辞,流利地回道:“禀大人,那张屏不曾与属下一同前来。他恣好游乐,属下到宜平县时,他就不在县中,外出踏春去了。属下等他两日,他方才回来,即便快马加鞭,也只能在昨日傍晚赶回。他亦未住在驿馆,属下不知他去了哪里,属下已告知他早早来此,等了又等,竟还没到。”
来深锁起眉:“或是对京城不熟悉,走错路了。”
薛皎忙躬身:“属下这就去门口瞧瞧,不行就往路口迎一迎,找一找。”又困惑地小声喃喃,“不至于啊,这位张大人在京城住过许久,各处熟得很。”边说边快步出了办事房,匆匆沿廊奔到前院,却又从侧门绕出去。
罢了,就往街上转转,喝个茶吧。
张屏在路边树下等了又等,数度到门口询问,又被赶回。
他身穿官服,站须端正,更不能随意蹲坐。日头渐渐升高,张屏腿正有些发麻,忽见一顶官轿在仪仗簇拥中,遥遥前来,十分眼熟。
张屏不由得向路边走了走。
门卫撤开门槛,那官轿直入门内。
张屏虽然瞧不见,但能想象那人下轿的模样。他相信自己没有认错。
门槛又被放回,张屏再往大门处走去,还未待他靠近,门卫便摆手道:“没有没有,再等等吧。”
张屏顿了顿,过了衙门点卯的时辰,薛皎还不露头时,他就已经想到,这十有八九是故意的。
他觉得一路上与薛皎处得很融洽,没有得罪对方的地方,互相请了吃饭住店,虽然薛皎请的贵些,但应是算在公务费用内。那么大约是在宜平时,让薛皎等了两日,他有些不高兴。
张屏想,既然吏部让薛皎去接,那么自己必然还是会踏进这个门的。等等,就再等等吧。
他遂又回身,还未走回大树下,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道:“张兄?”
张屏转过头,竟是柳桐倚骑在一匹马上,在不远处望着他。
柳桐倚翻身下马,一脸惊喜地迎过来:“张兄,果然是你。你怎会在此?啊,可是因升任之事过来的?怎么不进去?”
张屏点点头:“未有文书,接引的那位大人没来,故在这里等着。”
柳桐倚笑道:“我们邓大人时常念叨张兄呢。正好今天衙门里有些事,我就来这里跑趟腿。要不,张兄和我一道进去吧。接引的人虽未到,办你这事的司部不可能一个人都没来。进去问问比干站着强。”转向守卫拱手,“几位,这位张大人乃皇上赐封的京兆府丰乐县知县,奉命前来领取任职文书。能否让他与我一同入内?”
柳桐倚,吏部侍郎柳远的亲侄儿,先老太傅柳羡的嫡孙,今科状元,现就在没多远的大理寺任职,吏部的人自然都熟悉。
几个护卫早在柳桐倚和张屏招呼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看来这小官有些来头。
门吏亦赶紧从门房里跑了出来:“自然自然,二位请入。”又对张屏亲切一笑,“这位大人是办升迁之事?那是归文选司管,进去后,往左侧走,第一个内院便是。”仿佛才刚刚见到张屏一样。
柳桐倚道:“正好,我是去稽勋司,在文选司院子的后一层,恰能与张兄同行。”
守卫牵过柳桐倚的马,张屏随柳桐倚进了门,刚转过前院,柳桐倚忽然咦了一声。张屏随他瞧往侧前方,只见有三人正在不远处的廊下说话。其中一人,正是兰珏。
嗯,刚才是没认错。
柳桐倚喃喃:“大伯在啊,姑父怎么也来了?”
上官言谈,不可冒昧打扰。张屏正要和柳桐倚一道往内院中去,与柳远兰珏说话的稽勋司郎中潘绚却瞧见了他二人:“那边好似是二位大人的贤侄柳断丞。”
阶下小吏忙传递眼色,向张屏和柳桐倚示意。
张屏跟着柳桐倚停下脚步,向三人施礼。柳远道:“都遇上了,还站这么远做甚?”
柳桐倚方才走上前去:“三位大人说话,不敢唐突打扰,故未问安,望请恕罪。”
潘绚笑道:“是了,大理寺曾知会过,今日为些事务要来找本司,没想到竟是让柳断丞过来。恰好兰大人也在,真真巧极。”瞧着柳桐倚身后的张屏,却有些疑惑,一个地方从七品的县丞,怎会出现在吏部之中?正要询问,兰珏已含笑开口:“是甚巧。”视线掠过柳桐倚,看向张屏,“更巧是你也在。你二人乃是一同前来?”
张屏躬身:“下官来领调任文书。”
柳桐倚亦躬身:“下官在衙门外遇见了张县丞,就与他一道进来了。”
柳远道:“哦,你便是那新任丰乐知县张屏。”
这次王砚和冯邰抢案呛起来,皇帝将陶周风的爱徒丢到京兆府做知县和稀泥一事,柳远略有耳闻。听到张屏这个名字,总觉得耳熟。
后来皇帝居然为升任一个知县下了道圣旨,大理寺又将张屏协办谋逆案的功绩送到吏部,“会办案”这个关键点终于触发柳远想起,这个张屏,正是那个协助办了今科进士被杀一案,将陈子觞的旧案再度翻出,还因此得功名,成了父亲的爱徒陶周风门生的年轻人。
原来就是他。
才刚要上任,玳王便被流放到他所辖之境,龚尚书离京时,还要从他的县境中经过。因此柳远不得不亲自叮嘱下属,务必以领迁任文书为名,着张屏到吏部来一趟。
此时柳远打量着张屏,觉得这年轻人瞧着倒挺踏实。
“不曾有人接引你进来?”
张屏再躬身:“承蒙传召接引至京,一路照拂。今日是自己过来的。”
柳远微微颔首:“哦,虽文选司主升调,但你应去验封司。”
张屏一揖:“多谢大人指点,下官这就过去。”
柳远又道:“在行馆住得可还习惯?”
其实张屏被柳桐倚带进来,连个引路的人都没有,兰珏、柳远和潘绚三人余光一扫就看出究竟。以三位大人的身份,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当入眼。但柳远是清官,极看重名誉。兰珏站在这里,方才又似有似无地点了一下,这事他更必须过问。
原来柳侍郎这么亲切和气,还关心自己住得好不好。张屏垂首道:“下官未住行馆,就在明华坊暂赁一舍。”
柳远双眉微皱。柳桐倚啊了一声:“那刚好,我在宜和街住,离明华坊不远。张兄若不嫌简陋,这两天就到我那里吧,我自己住着怪冷清的。”
兰珏含笑望着柳桐倚:“你不在大宅中住了?”顺势替柳远再下一段台阶。
柳桐倚笑嘻嘻道:“嗯,离衙门近些,早上能多睡一时。”
柳远拧眉:“无人看管,好尽情淘气,横竖是有俸禄拿了。”
柳桐倚低下头。
潘绚道:“若小柳断丞还叫淘气,天下可没有端正少年了。”
柳桐倚一揖:“谢潘伯父谬赞。”
柳远冷下脸:“伯父都叫上了,还有没有一丝衙门的规矩!快向潘大人赔礼。”
柳桐倚立刻再一揖:“下官一时忘形,望潘大人恕不恭之罪。”
潘绚忙称不用,柳桐倚又揖道:“几位大人言谈要事时冒昧冲撞,之后又言及私事,屡违仪规,诸多冒犯,不敢求恕。暂兢兢告退,待稍后再来领罪。”
柳远板着脸道:“便饶你此次,退下吧。”
张屏随着柳桐倚一道退下,临行前又看看兰珏,兰珏向他微微一笑,亦未多言。
退到回廊另一端,有小吏迎上,引张屏去验封司。柳桐倚得到稽勋司等潘侍郎回来,不能相陪,便约张屏晌午一道在酒楼吃饭。
张屏谢别柳桐倚,随小吏前去验封司。
那厢薛皎在街上吃了一会儿茶,觉得气顺了不少,看看日头,准备发一发慈悲,不多和张屏计较,带他进衙门罢了。
到了大门外,竟不见张屏踪迹。难不成等急了,跑了?不至于这么蠢吧?
薛皎左右张望,门卫道:“承典可是在找那位小县官?已办完事走了。”
薛皎一怔。门吏袖着手踱来:“薛承典,那小县官是什么来头?刚才和柳侍郎那位在大理寺的侄儿一道进去的。出来时是谭书令相送,还给他备了车马。听说在里面和侍郎大人都说上话了,礼部的兰侍郎好像也认得他。”
薛皎胡乱应付了几句,赶紧进门。刚到院中,便见一同僚迎面而来,目光中充满同情:“来大人让你回来后,立刻过去一趟。”
薛皎头壳嗡的一声,两腿一软。
张屏坐着吏部的马车到了水泡巷口,车夫万万没想到一个进京领封的官儿居然住在这等地方,张屏肯定地说了两三次“就是此处”后方才停下。待张屏下车,便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张屏回屋刚换下官服,便有两个柳府的下人到来,称奉小公子之命,来取张屏的行李。
两个家仆带了马车来,道可先将张屏载到酒楼,再送他的东西去柳桐倚的小宅,张屏婉拒,离着和柳桐倚约下的时辰还有一阵子,足够他慢慢走到地方。
两个家仆带的车驾本就是仆役用的,张屏不愿坐,他们亦未勉强。张屏待他们走后,结了房钱,离开了小院。
天晴得十分好,张屏晒着太阳缓缓溜达,内心很舒畅。
他觉得这趟进京总体来说都挺好的。除却薛皎似乎有些不高兴外,遇见的人都十分亲切,方才在验封司,来郎中亲自将文书官服发给他,还反复叮嘱上任后一定要谨慎小心,确保安稳太平,这样的关怀让张屏内心和阳光一样暖洋洋的。
路边有摊贩推车卖柑橘,红彤彤的煞是好看。张屏思量,可能明天就得离京了,不如买些果品,去看看兰大人和老师。
这一思索,便在柑橘车边驻足略久,摊主看他一副穷酸书生模样,就道:“公子,买否?给你算便宜些。”
张屏遂称了一篓,预备送给柳桐倚当谢礼。
正付钱,摊主忽然对张屏道:“公子,这钱找你,赶紧快走,不行就先往那边绕一绕。”
张屏抬头,见几个人径往这柑橘车来,走得十分急,家仆打扮,眼泡微肿,神色惶惶。十有八九,是家中主人暴亡,措手不及,临时出来采买办丧用的果品。那摊主定然也看出来了,怕张屏嫌晦气,才让他快走或绕道。
张屏朝一旁退了退,那几人到了柑橘车旁,朝摊主比画,车上的橘子他们全都要了。口音与京腔类似,应是京城附近人士。
摊主向那几人道:“橘子忒多,恐几位不大好拿,可直接给送过去。”
付钱的人抱拳道:“多谢多谢。就在前边双成大街意南巷,家老员外姓姚,昨日刚到京城,忽然就……”一时哽咽。
摊主道:“人生本多无常事,老员外既已登极乐,万望节哀。小可就住在城东郊,家中几间大屋,储有南北各种鲜果干果,京城几个早市的果贩都从我这里进果子卖。今日闲得慌,才自己拖车橘子来卖着耍。若还需什么果品,只管和我说便是。”
那几人感激道谢。
张屏向前几步:“敢问,诸位可是丰乐县人士?”
为首的汉子一愣:“足下如何知道?”
另一名家仆打量了一下张屏:“公子亦是丰乐县人士?”
现在还不算是,但过两天就是了。张屏点点头。
那家仆拱拱手:“家老员外乐善好施,结交甚广,常来往的贵客小的不能一一识得,万望莫怪。”
张屏将自己的橘子双手捧上:“老员外为何会突然仙逝?着实令人震惊悲痛。”
家仆哽咽:“员外平日就不算硬朗,这些时日又因……昨儿傍晚觉出来有些不舒服,谁想夜里就……”
卖橘子的在一旁叹道:“唉,上岁数的人往往说走就走了。节哀。这么个走法,算是有福了。”
张屏道:“某衣不得体,不合致唁,可否告知住址?”又将橘子往前送送。
家仆忙道:“小的代家老爷谢过公子心意,果礼小的万不敢擅收。”遂将地址告诉张屏。
张屏拎着橘子继续向酒楼去,因为橘子刚才让了一回姚员外的家人,不大好再送给柳桐倚了,就又称了些别的果子。到了酒楼,柳桐倚已经来了,见到张屏,顿时道:“啊呀,张兄,怎如斯客气。这么着下次我可不敢找你吃饭了。”笑让张屏入座,示意伙计上酒菜。
张屏坐下,柳桐倚见他把拎着的一篓橘子放在脚边,道:“张兄可是下午要去拜望府尹大人?”
张屏道:“吏部着我明日往京兆府拜见。”
柳桐倚道:“张兄不先呈帖?京里行事繁琐,初拜上官,官署中正式拜见之前,可往大人府上先呈帖知会。”
这回的备礼呈帖乃为致意,礼到不了大人面前,是对从门房到通传接待的家人的一点知会,让大人与府上家人们知道有你这号人物。
“而后官署正式拜见,离京时,可再做辞行。”
柳桐倚只说了三拜,已经是拜见上官最最简略的次数。
官署拜见的那回是朝廷规定的必然过程,只是个过场。登邸造访,方是重中之重,关系到上官大人的看法态度。送什么礼,呈帖的词句,穿着言谈都至关重要,许多官员都会召集幕僚参详,唯恐纰漏。
兰珏本来也打算告诉张屏这些,但一想冯邰的脾气和张屏的性子,觉得张屏照不照着规矩做,结果应该都差不多,遂就没再多管闲事。
张屏听柳桐倚说完,皱了皱眉。
柳桐倚笑道:“下午衙门中无事,吃完了饭,我可与张兄一道回去。”
上午他回大理寺后,将遇见张屏的事儿告诉了邓绪。他说得很简略,但邓绪一听柳桐倚在门口遇见张屏,一道进了衙门,顿时了然。
“这小子真是老陶门下一宝,来日定然常常照面。就是有些地方有点傻不愣登的,偏偏分到了老冯手底下。对了,下午衙门里应该没什么事,你可以不用过来了。不记假。”
柳桐倚笑吟吟道:“多谢大人。”
张屏与柳桐倚吃罢饭,一道回柳桐倚的小宅,张屏在车中一直话不多,视线常直僵僵定在窗外或某处,柳桐倚以为他在思索待会儿往冯邰府上送拜帖和拜礼的事,未多言。
柳桐倚的小宅在一条长巷中,江南庭园样式,清幽雅致,院中许多花木,郁郁葱茏。
张屏无暇多做打量,柳桐倚见他的眼神直勾勾的,仿佛在做什么重大的决断,便引他去了厢房。
“张兄权作休息,有事只管吩咐下人。”
张屏嗯了一声,拱手道谢,拎着橘子一头扎进房中,关上了门。
柳桐倚自回卧房更衣,过了一时,听见隔壁门响,便也出门到廊下,一眼看见张屏一身去奔丧般的素衣行头,手里仍拎着那篓橘子,一脸肃穆。
柳桐倚委婉道:“张兄要出门?”
张屏道:“去双成大街,吊唁。”
柳桐倚一怔:“张兄有故人离世?”
张屏如实道:“不是。是丰乐县中一位姓姚的员外,突然在京城暴毙。”简略把姚员外曾丢了儿子,被王砚查出,连累谢知县遭贬,自己因此接任的事告诉柳桐倚。
根据他在丰乐县听得的消息,姚员外这趟来京城,很可能是觉得自己愧对谢知县,想要托关系到冯府尹面前替谢知县求情。
刚到京城就死了……
张屏觉得还是去看看好些,趁下午过去,说不定能看到尸首。到了明天,就未必了。
张屏思量了一下,立刻在前往冯府尹府上呈帖和去双成大街看姚员外尸体中选择了后者。反正明天也得拜见冯大人,今天不去也罢。
柳桐倚的眼睛亮了:“张兄怀疑死因有蹊跷?”
张屏道:“目前只是觉得突然,得多知道些,才能判断其他。”
柳桐倚略一沉吟:“张兄休怪我多事,冯大人那边,还是先呈帖拜望一趟好些。冯大人此时定然在府衙,张兄将帖交由门房转呈便可,用不了多久。再折回双成大街吊唁亦来得及。张兄可在车内更衣,若怕赶不及备礼,放心的话,我这里帮张兄备下。”
张屏立刻拱手:“多谢。”
柳桐倚两眼亮闪闪道:“张兄不用客气。只是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些好奇,不知能不能跟你一道去吊唁?”
张屏点点头。
柳桐倚喜道:“多谢。吊唁的信礼皆由我预备。张兄你先去冯大人府邸,我在双成大街西口等你,届时你我会合,这样更快些。”立刻吩咐备车马,和张屏各自扎回房中更衣。
张屏匆匆写好拜帖,柳宅的下人已帮他备好一个礼盒,放在车中,车夫一路快马加鞭,来到冯府尹的宅邸,张屏将拜帖与礼盒交与门房,门房客气接下,一揖道,府尹大人还在衙门,尚未回府,待回府后定然呈交。
张屏松了一口气,赶紧爬回马车。
门房望着马车扬起的烟尘,心道,不知这小官还要去哪家送人情,跑得这么快。回到屋内拿起拜帖向门内道:“转禀老爷,丰乐县的姓张的新知县,方才来拜。”
门内通传接过拜帖,转中院再到内院,内院到书房门前,奉与门前侍候的小厮。
小厮接过,叩开房门。
其实冯邰不在衙门,此时就在府内。听了小厮的通报,冯邰自书上抬起眼。
皇上塞来个陶周风的爱徒,抚慰?与刑部建立情谊联系?刑部的眼线?暗示他冯邰不会带属下?呵呵,不过一小卒尔,不堪当回事。
竟先来拜?行事竟如此庸俗?竟与沽名钓誉浑水摸鱼逢迎溜须之辈举动如出一辙。呵呵,陶周风爱徒,不过如此。
冯邰瞄了一眼拜帖,让小厮丢至案角。
张屏在马车内换了衣袍,赶到双成大街,与柳桐倚会合。两人乘车到了意南巷,巷口不少人探头围观,巷内一门前白布高悬,哭声震天。柳桐倚与张屏向门前家仆道:“闻员外仙逝,前来吊唁。”
家仆一看柳桐倚气度非等闲,立刻请入。捧着唁礼的柳宅仆从随着入内。
唁礼乃柳桐倚匆匆备就,在他看来,很简薄了。这个简薄,是相对于太傅府邸丧唁来往的礼仪。挽联、箱盒鱼贯入内,惊得姚家下人飞奔去通报。姚老员外的两个儿子听到丰乐县张屏的名字,觉得张屏二字有些耳熟,但平日来往的大户,又好像没有张姓,来不及细想,便看见两张又年轻又陌生的脸,不禁愣了。
灵棚已搭好,姚老员外的尸身已被挪入,张屏和柳桐倚在灵棚前敬香,孝子行完谢客大礼后,张屏道:“老员外陡然仙去,令人悲痛意外。”
长子姚函哑声道:“儿孙不孝,还未来得及孝顺他老人家,就……”话到此处,泪流失声。
张屏肃然问:“何症?”
二儿子姚岐泣道:“大夫说是中风心塞……”
柳桐倚宽慰道:“员外已登极乐,但请节哀。”
姚函姚岐再谢,张屏又揖道:“在下还有一不情之请,可能入内一拜老员外?”
姚函姚岐又一怔,柳桐倚叹息:“仙者永极乐,仆身在凡尘,凭香忆音容,长敬奉,镌心田。”
两位孝子眼眶一热,姚函躬身:“尊客请入。”
张屏和柳桐倚进了灵棚,在灵床边向姚员外尸身恭敬行礼,暗暗打量。
姚员外身形适中,所着寿衣显然是临时买就,衣料做工虽好,尺寸略有出入,尤其鞋面,不甚贴脚。尸身面覆盖布,双手微握,稍露在袖口外。指甲并无异色,看手形,掌心中必已被孝子们放入了钱或金玉,定然也不是死时的形状。
两人行礼毕,出了灵棚。柳桐倚轻声道:“老员外素善养生,却不曾想……叹匆匆。”
从姚员外尸身所露在外的手指皮肤,及他陡然离世后姚家人的表现来看,姚员外身体必然一向不错。
姚家二子见他二人连父亲平日行事都知晓,越发相信他们是熟人或姚老员外在京中故交的子侄。姚函哽咽道:“先君常食素布施,亦常教诲曰,口中食,身上福,惜之方能久长。可他老人家却……”
柳桐倚道:“老仙翁累积福德,定已登仙列,望员外节哀。”与张屏再化了些纸钱,行礼毕,告辞离开。姚函姚岐感动地将他二人一直送到大门口。
进了车厢,柳桐倚叹了一口气:“人生在世,无常太匆匆。张兄可看出了什么疑点?”
张屏道:“没多少。”
柳桐倚点点头:“是。尸身已被动过,且某些毒药致死,与中风心梗而死的特征相似,不找仵作验尸,单凭匆匆一看,瞧不出什么。张兄这次过来,也不是想看姚员外的尸身吧。”
张屏再嗯了一声:“若姚员外死于非命……”
柳桐倚接话:“凶手大约不是姚家儿子,连灵棚都让我们进了。”
张屏补充:“不是长子。”
柳桐倚一笑:“对,是我武断了。与你我交谈最多的是长子,还有些家里人我们没见到。”
张屏点头。
柳桐倚道:“看来张兄尚未上任已有公务临身。待来日此案破了,一定告诉我一声。”
张屏道:“好。”
柳桐倚两眼亮闪闪的:“张兄莫要笑话我多事,我在断案上无甚才能,但自小就喜欢公案故事。能进大理寺,跟着各位大人长长见识,实属侥幸。这回见张兄有案子,便情不自禁了。我若之后忍不住再和张兄聊聊这案子,你不会介意吧?请张兄放心,我绝不向他人泄露。”
张屏诚恳地说:“柳兄很有才华,我当然不介意。”柳桐倚很聪明,能得到他的帮助,张屏很感激。
柳桐倚笑了:“那真太好了。多谢张兄。”
张屏认真地道:“是我该谢谢你。”
柳桐倚摆手:“张兄,你我二人今后就不要这般客气了。哦,对了,张兄应该知道了吧,姑父要离京一段时日,似是要到张兄所辖的县中去。”
张屏点点头。
柳桐倚接着道:“我打算这两天去姑父家一趟。今天吊唁过姚老员外,再去姑父府上有些不合适。明日张兄拜见完冯大人,若尚有空闲,我与张兄一道过去向姑父问安,如何?”
张屏:“好。”
回到柳桐倚的小宅,刚下马车,便有仆从来报,兰侍郎大人府上遣了人过来,曰侍郎大人不日将离京,小公子想在临行前见见表兄,请柳桐倚到兰府一叙。
小厮道:“兰府来传话的人说,张公子可与少爷一道过去。”
柳桐倚颔首:“转代我谢过姑父大人,且替我与张公子向姑父大人请罪,原本今日便想唐突不请自去,但方才去吊唁了一位故人,不便再拜见尊长。不知明日拜见,可会冒昧?”
小厮道:“小的该死,未回禀详细。来传话的人已说了,就是请少爷和张公子明日到兰府小叙。”
柳桐倚道:“姑父安排周全,太爱护小侄了。”吩咐打赏兰府下人,又写了封谢函,并些许礼物,托兰府下人转呈兰珏。
兰府下人带了好些果品、点心来,还有新奇的时令河鲜野味。柳桐倚笑道:“姑父疼爱,有口福了。”遂令厨房整治,晚上与张屏把盏谈案。
“我总觉得,之前姚家丢儿子的案子就很奇怪,姚老员外发现儿子丢了,为什么非说是被姥姥抓走了?还有,刚发现人不见了,都不知道不见了多久时,就很着急。姚小公子十九了,不是九岁,也不是女子,如斯担忧,是否太过了一些?”
张屏立刻点头:“我也这么想。”遂把所知道的关于姥姥庙的事告诉了柳桐倚。
柳桐倚两眼在烛光下闪着光:“张兄,越听越不一般了。我都想去丰乐县了。”
张屏道:“嗯,那个让别挪动石棺的人……”
柳桐倚一拍桌面:“啊,他姓姚!”
张屏凝视着柳桐倚的双眼,点头。
次日大清早,吏部就派了一名小吏带着一辆马车来到柳桐倚的小宅,引张屏到京兆府衙。
有人带着,张屏很顺利地就进了府衙大门,陪着他的这位小吏与薛皎截然不同,非常和气,一路指点张屏言谈举止。
礼房丘礼书在内门廊处相迎,道知府大人正在亲自处理一重要之事,不能在厅内相见,请张知县移步到知府大人所在之处。
小吏一揖:“那张大人便赶紧过去吧。丘大人,张大人,小的还要回衙门,就先告罪请辞了。”
张屏谢过小吏关照,跟着丘礼书继续往里走。
京兆府辖管京城,府衙自然异常庄严恢宏。张屏过了一道又一道门,经过一层又一层屋脊,差不多走过了四五个宜平县衙串起来的长短,进了一道月门,前方一道白墙灰瓦的房屋,门与廊柱都是黑色,与经过的屋子完全不同。
一只黑漆漆的小乌鸦蹲在屋脊上,探头探脑看着丘礼书和张屏。
丘礼书向张屏道:“张大人可走累了?此处乃府衙刑房的尸房,较偏僻。”
屋脊上那只小乌鸦扑扑翅膀,呀呀叫了两声。丘礼书抬头看了看:“这边的树上,老鸹也特别多。”
张屏道:“老鸹爱吃荤,喜腐气,好栖空旷高处,因此常见于田间坟地的野树上。这里僻静,所以多,而非丧气之故。”
丘礼书微笑:“张大人懂得真多。”
张屏道:“大人过奖,只是见多了而已。”
丘礼书又微微一笑,走到廊下门前:“大人,新任丰乐县知县张屏到了。”
门,缓缓打开。
门内,有一张床,四个人。
一个人躺在床上,直僵僵的,双足赤裸,显然不是活人。
另外三个都是活着的,一个站在床头,一个站在床尾,还有一个在门旁,方才就是他开了门。
张屏跨进门槛,向床头方向行礼:“下官张屏,拜见知府大人。”
床头的男子转过身,蒙住口鼻的布巾之上,狭长冰冷的双目毫无感情地望向张屏:“你为什么称我是府尹?”
张屏躬身:“回大人话,大人罩衫之下,穿着官袍。”
男子道:“仅凭衣服就断定一个人的身份?草率。抬头,再往这里看看。丰乐县姚某的尸首,你还认得出么?”
张屏一怔,立刻看向床上。
男子冷冷道:“你昨日去了姚府,想来对姚丛之死有些看法。”
张屏低头:“下官是觉得或许有蹊跷。”
“什么蹊跷,不妨说来。”
张屏道:“姚员外乃中风心疾暴亡。但他素重养生。”
冯邰微微颔首:“你起先听说,姚丛突然死了,觉得可能另有隐情,就去姚家吊唁,而后觉得死者姚丛不像是会中风心疾暴亡的模样,愈发断定他死得有蹊跷,可是么?”
张屏道:“下官仅是推断。”
冯邰冷笑:“你还知道说这句话,不至于完全无可救药。”
张屏没吭声。
冯邰微微眯眼:“你的履历,本府已看过。原本科考落榜,如今晋身此位,是因曾助朝廷破过几宗案。那些案子的过程,本府都看了。最后竟能破案,是你侥幸,且有邓绪等人掌控,方未惹出冤情祸端。”
张屏抬起眼皮,看看冯邰。
冯邰扬眉:“怎么,不服气?断案一项,最要紧的是四个字——真凭实据。最不能有的也是四个字——想当然尔。疑因实而散,罪因证而定。然你解案的方法,却是先揣测臆想,再寻所谓证据,证臆断为真实。就譬如姚丛之死,你想当然地以为必有隐情,便上门查探,尸身未验,仅凭两句话,又再度臆测。只怕心里已将死者的儿孙家眷当作凶徒。你可知道,只这样动念,数个无辜之人,已在你的念头中被冤枉。你若再接着一步步这么论下去,自古以来,许多的冤案,就要再添上一桩。那些冤案,也大多是这么来的。”
张屏道:“下官并未断定姚员外的儿孙是凶手,且下官以为,长子绝对不是。”
冯邰冷笑一声:“在你心里,其他儿孙还有可能是了?”
张屏道:“下官……”
冯邰的神色再陡然一寒,打断他话头:“本府手下,绝不能有这种臆断行径!”
张屏不再吭声了。
丘礼书和另外两人像三根柱子一样矗立不动,比尸床上的姚员外还沉默,各在心中给张屏烧纸。
姚员外暴亡这事,京兆府本未留意。时正春日乍暖,交节之季,年岁大的人易发病症。京城乃天下第一富贵处,九九老母鸡汤才刚喝完,春饼大肘子立刻跟上,再就着头肉肥鹅多品上几盅杏花小酒,中风心疾一串一串的。姚家客居京城,按例将姚员外死讯报知了官府,接报的一听又是一个,便着一个胥吏带着两个属随小吏上门瞧瞧,录上一两页,户房入个册,着他们回本县改户册也就罢了,更未多想与前日被刑部抢去打了府尹大人脸的那个案子有什么关联。
也该着那胥吏和属随立功,到姚家暂住之处时,正好赶上张屏和柳桐倚吊唁完离开。老胥吏一眼看出,这二人的随从排场不一般。太傅府下人的举止,毕竟和寻常人家不同。
胥吏进门后,便假作随意地道:“看方才出门的那两个年轻人,举止不俗,可是尊府的贵亲么?”
姚家长子道:“惭愧,想来是先君在京中的友人子侄。仓促之间,仆等礼数未周,实在汗颜。”
胥吏道:“不知姓什么?”
姚家长子道:“年稍长、瘦些的那位姓张,另一位好像姓刘。”
一个小属随暗暗拉扯老胥吏的袖子,示意那边的挽联,上面的字迹笔法让老胥吏心里咯噔一下。
本朝公认,书法有四大家——怀兰王柳。
第一怀,乃怀王,不是当今怀王殿下,而是其父,先怀王景重舒。一手草书,洒脱风流。
第二兰,即礼部侍郎兰珏。
第三王,是当今太师王勤。王太师马背得功名,书读得不多,字却极其威武霸道,先帝曾亲口赞曰,观之便如见边塞刀光。
第四柳,素有些争议。有人说该是先太傅柳羡,亦有人说当是其子柳知。父子二人都善小楷,柳羡之字峻挺,柳知之字清逸。众人都评,论灵动当是小柳,可惜柳知早逝,字迹存世不多。柳太傅父子二人字迹虽有差别,但柳家人写的字,一脉相承,旁人一眼便看得出。
而那挽联上的字迹,恰恰就是……
另一个小属随向老胥吏耳语:“大人,方才咱们见那两人车驾的马匹佩鞍,还有马镫的样式,一般人家可不会用哪。”
开国之时,太祖皇帝那朝的佩鞍样式,京里没多少人用了,也没多少人配用。
看来,另外那个,不是姓刘,而是姓柳。
柳老太傅府上,为何要来这样的人家吊唁?姚家的人还有眼不识泰山,没看出贵人的身份。
老胥吏麻溜地回去禀报户书大人,户书顿时想到,柳老太傅的孙子,不是正在大理寺吗?
户书立刻再麻溜地告知刑房,刑房一听大理寺,再一听姚这个姓,顿时恍然,大惊,赶紧飞速不动声色地把死者姚某的尸首抬过来,一面去给府尹大人报信。
冯邰从府邸赶到京兆府衙门时,尸首刚好也到了,刑房欣欣然向冯大人禀告,这回丝毫没给刑部留任何可乘之机,王砚及其爪牙们可能压根儿不知道有这事。
冯邰淡淡道:“可大理寺显然是赶在了尔等之前哪。竟还自得?虽然本府和你们早已没有脸了。但不能因为没有脸,就彻底不要脸。”
刑书及捕头捕快们跪地请罪。没错,京兆府没查出的案子,若是被大理寺接了,其实是比被刑部接了更加没脸。因为王砚这头螳螂,竟轻视了枝杈上的大理寺,着实不应该。
冯邰再淡淡道:“不过,大理寺未取姚某尸首,想是那柳太傅之孙自作主张。和他一同前去的姓张?”
下属赶紧回道:“不错,属下并未查到大理寺哪位主刑案的姓张,想是化姓?”
冯邰呵呵冷笑一声:“原来是他。”
原来是他。
直到刚才,见到张屏,听到冯大人与其的言语,在场的刑书、仵作才恍然明白。
听闻这位张知县乃陶尚书心爱的门生,可惜得罪了王砚,便转抱大理寺的大腿,能当这个知县还是邓大人的提拔,果然如此。这是身在京兆府,心系大理寺哪。
冯邰盯着张屏垂下的眼皮:“这般胡来的行事,朝里倒是有位卓绝者,就是刑部的王砚。怪不得你跟他在几桩案子里都撞上了,根本就是一个路子上的。本府先把话搁在前头,若你在丰乐县任上,仍是这般行径,本府当依律法处置,绝不留情!”
张屏道:“下官知道了。”顿了一下,又补充,“谢大人教诲。”
冯邰看着他耷着的脑袋,估计这番话已把他自以为是的小火焰压下去了一些,遂宽宏大量地不再多言,径直掀开尸首脸上的盖布,床尾的人忙赶过来,帮着取下尸首口鼻处的封纸,撬开牙关,门旁站的那人迅速从一旁桌上取了个托盘,捧到床边,冯邰自托盘上拿起一把小镊,从尸首喉中取出一根细薄银条。
张屏往前凑了凑,银条仍是银色,未有黑。
冯邰侧首,瞥了一眼张屏,将银条投入托盘上的一个盛满浑浊白色水浆的小碗中。
张屏立刻挪到近前,瞄瞄碗内,再直勾勾盯着尸床。
方才站在床尾的那人将小碗捧起,清洗银条,丘礼书从桌上捧了盆巾,冯邰净了净手。
“张知县,对尸首,你有什么看法?”
张屏恭敬道:“禀大人,指甲略青,银条未变色,以此为判,应乃是中风而卒。是否再用槽醋验之?”
冯邰眯眼哼了一声:“才验到这里,又下论断,你把本府方才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应、可能、大约、或许,这些词不应当出现在论断中,查案,需要的是以实证为佐的必然、肯定。”
推衍无实证不可为定,疑犯未审断不能称罪,这是刑律入门必知的一句话。
冯大人方才的教导不算不严谨,单用这句话,便能驳倒。
但张屏知道冯大人其实是想告诫他,千万不要凭空乱猜冤枉好人,这般严格,是对他的关爱。
兰珏和他说过,别人说话的时候,如果了解其本来的意思,那么就尽量虚心领受,言语上偶尔的失误,不要反驳。
张屏本来一直觉得,有错,就要指出、修改,对兰珏的话不太能接受,后来琢磨了一下,又觉得很有道理。像他,也经常说的时候是这个意思,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听起来,就是另外一个意思。言谈并不能代表实际。对此不作反应,只理解别人真正的好意,大概就是所谓处事中的容吧。他照着这话做,发现确实会省下很多不必要的事。
于是张屏又垂下头道:“下官知道了。谢大人教诲。”
冯邰果然未再多说,心道此人倒还乖觉,刻意出头表现,不过是想让本府另眼看待他罢了,年轻人的虚荣小心思。当即向那之前站在床尾的汉子道:“老洪,取醋罢。”
老洪领命而去,片刻后带着几杂役搬来炭炉点燃,架上铁盆,往盆内倒上米醋。
冯邰与另外一人又将银条放入尸首喉咙内,封住口鼻。张屏也凑上去搭了把手,帮着拿拿桑皮纸,掀掀床单。冯邰觉得他卖乖得不讨人嫌,就没说什么。
大盆内的醋烧到了滚开,几个杂役往盆中丢下布巾,煮了片刻,取出,从尸首的脚底开始,一面敷,一面向上擦拭,不断更换新的热醋巾,一直擦敷到头部。
冯邰再次取出尸首喉内的银条,银条通体乌黑。
冯邰将银条又丢进皂角水碗中:“甚是隐蔽的手法,凶手有些小机灵。”
一直在做帮手的那人立刻道:“小伎俩尔,怎能逃过大人法眼。”
冯邰擦干双手:“张知县,你又有什么判断?”
张屏道:“姚员外被人下了毒。”
冯邰道:“什么毒?凶手用了哪种方法让死者中了毒?”
张屏躬身:“回禀大人,下官,不能判断。”
冯邰神色略略和缓:“这就对了。你从进屋起,总算做对了一件事。”转而看向仵作等人,“仔细验看尸身,查出是什么毒,什么手法,速来告知本府。”取下蒙脸的布巾,拂袖出门。
另外那人跟着冯大人出门,丘礼书发现张屏也不声不响地要跟上,忙道:“张大人,留步。你我先缓一步,待知府大人回务政处后,再请张大人另行参见。”
张屏点点头:“多谢。”
张屏从京兆府衙门出来,差不多中午了。吏部的人走了,京兆府亦未安排车轿送他,张屏正打算自己走回去,忽有人出现在他斜前方:“张大人,这边请。”原来是柳桐倚安排了马车过来接他。
张屏很感激地上了马车,这么承柳桐倚的情,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不知道该如何报答。回到柳桐倚的小宅,他谎称自己还有事,换了衣服,到街上吃了顿饭,又搭了辆驴车,去姚家临时的住处附近转了一圈儿,顺便在街上买了些果点回到柳宅,待傍晚柳桐倚从大理寺回来,一道去兰府。
两人到达兰府,随仆从进了内院小花厅中,却见厅内上首坐着两人,一个是兰珏,还有一个竟是王砚。
王砚是兰珏下午面圣后出宫时遇上的,王砚笑呵呵向他道:“兰大人,不错啊,频见圣容,恩宠殊盛。”
兰珏道:“罢了,马上就要归乡,比不上王大人直入台阁的洒脱。”
王砚与他并肩而行:“我知道你忧心玳王之事。想开些,其实算个好事。”
兰珏揉揉太阳穴:“只愿全手全脚从乡下回来,便要去烧高香了。”
王砚嘿了一声:“放心,我知道你肯定出不了差池的。我这回也是来挨训的。我前日和你说过的那个案子生了些旁枝,案中的一个人死了。冯邰参了我一本,说我草率结案以致出了人命。”
看王砚方才过来的方向,必然是冯邰的折子被云太傅看到,告知了王砚。
兰珏不便多言,泛泛劝了两句,王砚一脸无所谓地道:“就让冯邰先高兴两天。案子在手里不赶紧查,偏在一些可有可无的事上费工夫,等破不了案,又栽到旁人身上。是了,佩之,今天你我两个伤神之人,一处喝顿开怀酒?”
兰珏笑道:“新近得了些好酒,正要请王大人赏光驾临。可今日内侄要到敝府为我送行。”
王砚奇道:“你几时和令岳家打得这样热乎了?”
兰珏道:“长辈之事,跟小孩子没什么关系。正好张屏也在京中,一起过来。”
王砚两眼一亮:“哦,是,他该要上任了吧。这小子到了冯邰手下,不知鹿死谁手。对了,冯邰见了他没?”
兰珏道:“应是今日上午去知府衙门。”
王砚双目陡然炯炯:“佩之,今晚你家桌上加双筷子,不嫌吧?”
兰珏只得道:“不胜殊荣。”
张屏和柳桐倚向兰珏与王砚见礼。柳桐倚和王砚的辈分不太好算,王砚与他姑父兰珏官职相当,又是好友,但他祖父柳羡比王砚的爹王太师高了一辈,喊王叔父不大合适,便与张屏一样,只称作王大人。
王砚点头与柳桐倚略说了两句,再看看张屏,双眉一扬。
兰珏含笑开口:“你今日去拜见冯大人,可还好么?”
张屏道:“甚好。”
王砚道:“真的?”
兰珏嗓子有些痒。
张屏认真答道:“冯大人亲切随和,同下官说了许多话,还带下官一起验尸,非常关爱下官。”
王砚的眉头一跳。
晚饭入席时,张屏瞅瞅王砚,王砚瞥瞥张屏。两人都有话想问对方,都没开口。
兰珏和柳桐倚权当没瞧见,寻个话题闲聊。张屏埋头吃饭,王砚与兰、柳二人谈笑。
饭后,王砚告辞,张屏又瞅瞅他,王砚眼尾余光或有扫到他,但再没正眼看过,径直离去。
柳桐倚去小书房看兰徽,剩张屏和兰珏在厅中,兰珏闲话般道:“是了,玳王之事,今日冯大人可有告诉你?”
张屏点点头。冯邰对他说,玳王殿下暂住丰乐县境内,一应事情,自有皇上指定的人与宗正府办理,上面交待什么,他照着办就是。千万不要自作聪明,做不该做的。
兰珏道:“我会与玳王殿下同行,中途折转九和县祭祖,应只耽搁半日,然后便到丰乐。一些必须的事,到时再知会你吧。”
张屏道:“大人会去丰乐?”
兰珏微笑:“原来冯大人没有告诉你。我奉圣谕,陪同侍奉殿下。龚尚书龚老大人这些年对我提携厚爱,原以为他归乡时,我不能相送,深感羞愧。正好这次奉旨到丰乐,可以一送老大人,了我心愿。”
张屏点点头:“嗯。那,学生等着大人。”
从兰府回到柳桐倚的小宅,一下马车,张屏便对柳桐倚道:“柳兄,我就先告辞了。”
柳桐倚怔了一下:“张兄要连夜赶去丰乐?明日不行么?”
张屏道:“明天再走,就晚了。”
柳桐倚看了他片刻,点点头:“我知道张兄必有这么赶的道理。那我去安排马车。”
张屏道:“我骑马去便可,多谢。”他下午溜达时,顺便买了匹马,此时正在柳桐倚小宅的马厩中吃草。
柳桐倚想,张屏新官赴任,坐别人家的车驾去确实不妥,而且他这么做,必有缘故,便道:“那我送张兄到城门吧。晚上虽然验看文牒便可出城,但有人送,能出去得更方便些,张兄就不要推辞了。”
张屏感激地道:“多谢。”去房中拿了包袱,柳桐倚带着几个家人骑马送他到城门前。
守门的兵卒看清柳桐倚随从的衣服,验了验张屏的文牒便立刻放行。
张屏向兵卒道:“敢问,方才可有家中有白事的人出城?”
卫兵本不会理这种话,但看在柳桐倚随从衣服的面子上,有一个回了一句:“两三刻钟前,有几个出城的,像是家里刚死了人。”
张屏道了声谢。柳桐倚拱手道:“张兄,夜路难行,多加小心。到丰乐之后,捎个信过来。”
张屏向柳桐倚道谢道别,策马出城。
他买的这匹棕马还是匹小马驹,脚力不错,脾气沉稳,夜路跑得又快又稳。饲主说它有西域马血统,因为长得有点像骡子,遭嫌弃,才被饲主便宜卖了,张屏算捡了个漏。
天麻麻亮时,张屏遥遥望见前方有处茶棚冒着袅袅炊烟,行到近前,见棚子附近的空地上有几匹马,几个身着丧服之人坐在马旁,沉默地吃喝。果然就是姚家的人,其中一人,是姚家的次子姚岐,另外几个,看衣着举止是仆从。
张屏在茶棚前下马,向摊主要了草和水喂马,自己买了碗胡辣汤,一块大饼,坐到棚下吃,姚家诸人不曾注意他,吃喝完毕,便上马继续赶往丰乐方向。张屏亦飞快起身,尾随而行。
天亮后,官道上来往的人甚多,张屏一路跟着姚家诸人也不显眼。到了快晌午时,姚家诸人在路边一摊歇脚吃饭,张屏亦停下。
姚家的人和早上一样,买了饭到摊棚后面的空地上吃,不给摊主添不便。姚岐哽咽难进食,仆从们劝他略吃了一些。张屏要了碗面在棚里吃,待姚家人吃完上路后,又继续尾随。
再跟了一段路,终于有个姚家家丁留意到了,小声向他人道:“后面有个骑骡子的,好像一直跟着咱们。”
其余家仆心中一惊。京兆府说,员外之死可能有别的缘故,难道……
管事的悄声道:“先看着,别惊动少爷,当没发现,继续走。”
家丁们从命,但忍不住悄悄回头偷看,又一个家丁道:“这人瞧着好像有点眼熟。”
其他人心里又咯噔一下,一路不断暗暗观察,待快到丰乐县地界,却见张屏在岔路口转上了另一条道。瞧见的家丁立刻悄声道:“那个骑骡子的不跟着咱们了,转朝南去了。”
管事的皱眉回头:“那路不是往……”
众随从一路的小举动,姚岐在悲痛中一直未曾理会,此时终于忍不住问:“何事?”
管事的立刻回道:“禀少爷,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个骑骡子的,好像一直跟着咱们,但方才往南去了。”
姚岐一怔,随即脸色大变:“往南?寿念山?姥姥庙?!”
一路上姚家人频频回头,张屏当然知道。
姚家人发现了他改往寿念山,会作何反应?张屏觉得冯大人说得很有道理,要看事实,莫多猜测,猜测往往跟事实不一样。
寿念山脚下有客栈,挺贵,张屏忍痛花钱存了行囊和马,步行上山。
天已黄昏。传说慈寿姥姥晚上歇得早,不喜旁人打扰清静,逗留山上反而有祸,姥姥庙申时便闭门不再让香客进入。张屏一路绕行闪避,到了山顶,暮色已浓,店铺都已经关了,姥姥庙大门紧闭。张屏闪进庙旁树林,绕着姥姥庙外墙而行,忽然听到脚步声。
张屏停下,脚步声往另一个方向去了,张屏等声音渐远,无声无息地跟上。
斜穿过孤寂僻静黑漆漆的小树林,前方渐有光亮,林外是悬崖,最后一抹残红正要消失在苍茫天边。悬崖向外延伸的尖尖处站着一人,向着天际怆然一笑。
“天光尽时,正好去了——”
话未落音,纵身跃下的姿势还没来得及摆出,张屏噌地蹿出,一把抱住了他。
那人吃了一惊,奋力挣扎,被张屏拖着连连后退,怒而喝道:“放肆,松开本县!”
张屏胳膊一顿,那人停止了挣扎,闭上双目,仰天凄然一笑:“罢,罢,老天竟连体面而去的机会都不肯给吾!”
张屏道:“你是谢知县?”
那人闭着眼,冷冷道:“废话,何必明知故问。谁派你跟着我?还不速速松手。黜令下时,我已非知县。足下已让谢某如此难堪,何必再令我无地自容。”
张屏道:“你不跳,我就松手。活着,怎么都比死了好,死了,什么都没有了。”
那人硬声道:“放心,吾怎会当着旁人的面行了断之事。”
张屏松开胳膊,那人转过身:“你倒面生,从何时起跟着我的?”
张屏道:“方才在林中,意外听见你的脚步声,方才尾随。”
那人面无表情地盯着张屏的双眼:“你是说,你是个路人?寿念山傍晚便清山,你怎会这时候还在山顶?报上姓名。”
张屏道:“在下张屏。”
谢赋猛地颤了一下,嘶哑道:“弓长张,屏风的屏?”
张屏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