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读史的一个传统功能是致用,用之于己是为“明智”,用之于世是为“资治”。读史以明智,过去常常被庸俗化为权谋学。我近来读到一些历史故事,对这个问题有些新的感悟。
北宋名相寇准与张咏相别,问:“张先生有什么可以教导我的?”张咏慢条斯理地说:“《汉书·霍光传》,你该好好读一读。”寇准不明白张咏的意思,回来找出《汉书》,把《霍光传》逐字逐句读了一遍。读到临了,有这么一句话:“光不学亡术,暗于大理。”终于开悟,哈哈大笑:“原来张先生在暗讽我不学无术。”
张咏要寇准引以为戒的霍光,是西汉权臣。
此人是霍去病同父异母的弟弟,凭借这层关系,少年时代就在汉武帝身边工作。晚年的汉武帝残忍好杀,老婆、孩子、宰相、大臣,均不免于毒手。但霍光生性谨慎,一步一个脚印,位极人臣。汉武帝临终,将八岁的小儿子刘弗陵托付给霍光,让他效仿周公辅成王。汉武帝死后,刘弗陵即位,是为汉昭帝。此时的政权,当然在霍光手里。
汉昭帝二十一岁病死,没有子嗣。霍光从诸侯王中选择武帝的一个孙子,立为皇帝。但这个皇帝不受霍光摆布,很快被废。霍光又迎立武帝的曾孙刘病已,是为汉宣帝。霍光一生历仕四朝,翻云覆雨,立了两个皇帝,废了一个皇帝,掌控政权近二十年。他的结局怎样呢?史书用十个字:“死才三年,宗族诛夷,哀哉!”霍光死后三年,满门抄斩,霍家死绝了,太惨了。
为什么?原因就是前面引的那句话:“不学无术,暗于大理。”霍光不学无术,不明白大的道理。
霍光稍早,有一位名将周亚夫,史书对他的评价,与霍光近似。
周亚夫是将门虎子。他的父亲周勃是汉朝开国功臣,刘邦死后,又曾平定诸吕之乱。周亚夫的兵法更胜乃父。景帝时,东方七个诸侯国联合造反,半壁江山易帜,史称“七国之乱”。周亚夫带领军队,一手平定七国之乱。父子两代,三次有大功于汉朝。七国之乱平定以后,周亚夫在朝中风光无限。
但周亚夫结局如何?“不食五日,呕血而死。”在狱中绝食五天,吐血而死。原因何在?司马迁评价说:“足己而不学,守节不逊,终以穷困。悲夫!”周亚夫感到自己的学识已经足够,不肯学习,尽管道德品质过硬,却不懂得处世的道理,最终落得如此下场。悲哀啊!
周亚夫不是最惨的。比周亚夫更早,有位叫嬴政的。
嬴政的前半生,史书称他为“秦王政”,扫灭六国,建立不世伟业;嬴政的后半生,史书称他为“始皇帝”,昏招迭出,身死国灭为天下笑。秦始皇的遗诏被篡改,尸体臭烂数月不得安葬,子孙互相残杀,一手创建的王朝二世而亡。他的一生,转折点何在?
西汉有位天才政论家贾谊,写了三篇《过秦论》,是检讨秦朝灭亡的大手笔。其中有一句要紧的话:“秦王足己不问,遂过而不变。”秦王嬴政感到自己的学识已经足够,不必再向人请教。于是他的过错,再也没有纠正的机会,只能一路走向灭亡。
与秦始皇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周武王。《汉书·五行志》记载,周武王灭商,从纣王的监狱中请出贤人箕子,“亲虚己而问焉”。周武王不因胜利而感到自足,而是虚心向箕子请教治国之道。
唐人司马贞为《史记·绛侯世家》作注释,将这个道理说得更透彻:“亚夫自以己之智谋足,而不虚己不学古人。”周亚夫感到自己的天赋足够,而不肯将自己放空,向古人学习。
这句话有两个要紧的地方。
第一,什么叫“虚”?《荀子·解蔽》的解释最精辟:“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谓之虚。”不要用你已经有的东西(成见),去影响你即将接受的东西(新知),这就叫“虚”。
第二,学什么?学古人。寇准、霍光的“不学亡术”,周亚夫的“足己而不学”,秦始皇的“足己不问”,都是指不学古人。《史记·项羽列传》的评价是“奋其私智,而不师古”,项羽天资过人,但他只凭借个人的天资(私智),不肯师法古人,结果只能自刎乌江,也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历史的悲剧反复重演,只因人性总是健忘。古人的书值得一读再读,只因人性亘古不变,不管人性中有闪光,抑或丑陋。
我从小学二年级读《三国演义》(当时目之为“史”)始,以这样的史观读了二十年史书。本科开始练笔,十年间写了不少习作。今天以学院派的眼光回顾,这样的读史可能并非读“史”,但于我自己确实受益匪浅。我想,大多数古人秉青灯、对黄卷,与历史文本彼我互动,借此明智明道、自娱自乐,其间情形,也大约与我青少年时代的经历相仿佛吧。
以今日之我,回看那时的我,读一点真假难辨的历史,竟能心惊肉跳,竟能大彻大悟,竟能古为今用,竟能扪虱言兵,虽尽可嘲之曰内心戏多,而少年情态,复可得乎?
2019年8月12日
于渝北五斗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