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不速其二
再次见到尔殊冶,林晚丝毫不觉意外。她扫了一眼桌上瓶中新的并蒂莲,那枝花正散发着幽幽的香气,十分清爽。
“我想好了。”林晚看向尔殊冶,“交易吧。”
“没问题。”尔殊冶微笑着递给林晚一个小卷轴。林晚蹙着眉头看了一会儿,提起笔改了两处,将它推了回来。尔殊冶眉梢挑了挑,查看后笑道,“不错,当真是谢谢少侠了。那么我也把报酬拿出来吧。”
林晚的心跳瞬间加速,耳中充满了嗡嗡的轰鸣声,连喉头也随之干涩了起来。她轻轻闭上眼睛,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尔殊冶见状,轻叹一声:“你猜的不错,你正是南云族中属安息帝国一支的族人,只因你父亲是流落南云三国的华夏人,故而你姐弟的容貌与华夏中人差异甚微,不易察觉。”
“你有个亲弟弟,比你小一岁,现在还好好地活着。”闻言,林晚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潸然而下。尔殊冶右手轻抬,似是想拍拍她的肩,可顿了片刻还是收手,面色复归平淡,“你应该高兴才对,你弟弟现在武功卓越,天资聪颖,而且重要的是,他已经认出你了,只是碍于身份,一直没敢相认。其实如果不是你在那场大火中烧昏了头,忘了自己幼时的事,应该早就察觉了……”尔殊冶忽觉自己失言,停下了叙述。
林晚霍然抬头:“什么大火?你知道什么?你之前见过我?”
尔殊冶似是不愿提起,轻轻侧过了头:“这些事情,你日后自会知道……你的弟弟是恒玄之的弟子,林暮。”
林晚心口如遭重锤,追问一瞬间烟消云散。她忽而响起林暮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想起自己与他名字的相像,想起越皎皎无意看到自己肩头记号之后,林暮种种异常的言行。
“我为什么没有早点意识到……”林晚喃喃道,“整整三年,他是怎么度过的……”她一阵头晕眼花,再也坐不住,跌倒在地上。她正想坐起,却猛然惊觉体内一向运转自如的内力竟尽数停滞,浑身酸软,动弹不得。
静立一旁的尔殊冶闭上眼睛,眉头轻轻拧起,恍惚间,林晚似乎听见他在低低的和谁说话,“……你会原谅我们吗?”
然而,当林晚抬头看去时,尔殊冶却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含笑意。林晚紧盯着他怒道:“你干了什么?”
“赠君并蒂,何伤摧残?”尔殊冶微笑着取下瓶中并蒂莲,随意在手心把玩着,“林晚,你可忘了?八奇毒中有一种毒,据传源于南云,华夏绝迹,现世之日,必起血雨腥风?此物无色无味,本非害人之物,可一旦与相符之人的内力交融,就会化为奇毒,无药可解……”
林晚脱口而出:“寐风?”獬豸也大叫道:“你好毒的心思!”
“不错,不过你中的这一味,只对清寒内力起作用。”尔殊冶嗅了嗅并蒂莲,轻声笑道,“所幸你修为未臻绝境,不然用不了寐风,可要再费一番心思。不过你身上的珠子倒是个奇物,寐风竟花了三日才能攻克。”
“原来我前两日安然无恙,是有浮沉千寻珠相护……”林晚的意识逐渐散去,“所以你将交易拖到今日,趁我心神大乱之时,毒性一并发作,无计可施……尔殊冶,你好算计啊!”
尔殊冶缓缓上前,将毫无反抗之类的林晚扛在肩上,转向窗边:“好好睡一会儿吧,放心,一点儿也不疼,也不会要你的命。醒来后,就是另一个世界了。”他的语气和动作都柔和轻缓,不知为何,竟像极了哄着膝下幼子入睡的慈祥长辈。
“为什么这么做?”林晚吃力地抬起头,看着他。
“为了你,也为了我们所有人。”尔殊冶只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走向窗边,獬豸在一旁揭尽全力地阻挠,却终究徒劳无功。
林晚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想喊同行的伙伴,却只能发出梦呓般的声音,尔殊冶已经推开了窗子,他要走了,神不知鬼不觉……
“嗖!”窗外闪过人影,却并不是尔殊冶。林晚只觉天旋地转,落入了一个温暖的、熟悉的怀抱,她隐约听到獬豸喊:“极天鸿,你小子总算来了!”
极天鸿突然出现劈头盖脸就是一掌,就算是武功高绝的尔殊冶也猝不及防。他将林晚抢入怀中,见她几乎已无半点意识,勃然大怒:“你对她做了什么?”
“你管不着。”尔殊冶笑容也隐去了,冷然道,“滚开。”
“你休想!”窗子又跃进一人,正是林暮。尔殊冶见到他,眉毛不禁挑了挑。他还未言语,忽听极天鸿道:“丫头,你说什么?”
几人一齐望去,只见林晚似乎又有了些意识。她周身都在极天鸿炽热内力环绕下,毒性发作也慢了几分。眼见极天鸿听不清楚自己的话,她焦急不已,用全身力气喊道:“林暮……林暮!他是我弟弟!我想起来了!带我去见他……他是……”她这一喊,毒性再次发作,当下彻底失去了意识,昏了过去。
可这下几人都听清了林晚的话,林暮身躯一震,险些拿不住扇子,脑海一片空白,眼泪却先知先觉的冒了出来。极天鸿虽也是震惊不已,但他心思敏捷,立刻醒悟,怒视尔殊冶:“你怎么知道?”
“族中家事,与外人何干?”尔殊冶转目看了看天色,神色渐渐有些不耐烦,“多管闲事。”他冷哼一声,身形忽然闪动,从袖中抽出一柄极短的杖子,向侧轻甩,险些将林暮手中的千面璇玑扇击飞。林暮如梦初醒,翻身向后跃开:“鸿哥哥小心,这人手中杖子长短可随意变化!”
极天鸿还未听完林暮话语,就见尔殊冶手中短杖忽的层层旋出,变长的杖尖直取自己腋窝,他心下微凛,暗道:“这是什么鬼兵器,难道是……”他左手扶住林晚,右手拔出清秋长剑格下,剑杖相撞,他的虎口顿时巨痛。极天鸿三步退至门前,试探道:“这是星寒杖?你是寒帝?”
尔殊冶不答,两步抢上,抬膝撞上极天鸿小腹,继而左掌一推,将他径直打了出去。极天鸿喷出一口鲜血,随着门板一齐飞出客房,怀中林晚则被尔殊冶轻施猿臂,放回肩上。尔殊冶长杖横扫,将林暮轻轻扫出房门,淡淡道:“念你是故人之子,这小子又于她有恩,我不为难你们,走吧。”
林暮扶起极天鸿,两人四下望去,见到客栈其他房间皆是悄无声息,而大堂的伙计、小二面色冷漠,纷纷抽出了兵刃,极天鸿拭去鲜血,冷笑道:“看来六寒天早就在此等候了,只是寒帝您身为六寒天之主,可是异派里排行第一的大人物,欺负我们两个晚辈,也不知羞?”
“牙尖嘴利的小子。”尔殊冶面无波澜,见两人再度围上,他眉梢微挑,眼中划过一丝冷冽。又听林暮道:“程冥阳他们怎么了?你干了什么?”
“明知故问。你行走江湖,不曾遇到过黑店吗?”尔殊冶闻言不禁一笑,神色不知不觉间和蔼了几分。林暮一怔,心道:“这人好生奇怪。”他正欲再问,尔殊冶神色却转向不耐烦,见极天鸿双剑出鞘,使出“十步一杀”与“百步十殇”攻来,他右手握住杖中,星寒杖蓦的变长,在面前旋成一片银影,两人兵刃再度相撞,极天鸿又是一阵气血翻涌,他一咬牙,与林暮对视一眼,各取尔殊冶上三路而来,尔殊冶见状神色转肃,将林晚放在榻上,旋而转身横扫长杖。他右手星寒杖当空向极天鸿头顶劈落,左袖飞起推开林暮,这一杖用上了十成力道,极天鸿只觉头顶恶风扑面,双剑立刻格上,“”的一声,他双手虎口俱裂,再度喷出一口鲜血。尔殊冶一把将林暮按在桌上,转目看向极天鸿:“你又何必如此?”
“你说呢?”极天鸿右足发力,双剑再度呈“有无相生”之势攻上,尔殊冶星寒杖已用于格住林暮,见状拔出林晚腰间水华,剑锋斜挑,化开攻势:“因为她?为什么?”
“为什么?”极天鸿俯首长剑撑地,微微喘息片刻。他缓缓抬头,却不是看向尔殊冶,而是望着林晚神色温柔淡淡一笑,“这种事……能有什么原因?”
尔殊冶忽然怔住了,手上力道不自觉地缓了下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纵天涯海角,三生定许。
他怔然间,林暮抓住时机一跃而起,一掌将他推至窗边。林暮纵身挡在极天鸿和林晚面前,沉声道:“你不伤我,我也不想伤你,但若你再为难我们,我也只能无礼了!”
尔殊冶却不答他,沉默片刻,忽道:“她终究要回安息。”
极天鸿目光平静:“那又如何?”
“武林魔道水火不容,华夏安息异族殊途。”尔殊冶的目光一时竟有些黯然,不知是在问他,还是在问别的什么人,“你担得起吗?”
“水火不容,终能殊途同归;异国他乡,亦非碧落黄泉。”极天鸿凝视着林晚,眉眼温柔:“常人尚诺三生定许,我为何打不破武林魔道的隔阂?”
尔殊冶眼神微动,默然许久,摇头苦笑:“那会很难。”
极天鸿紧握剑柄,言语虽轻,却是坚定不移:“总要有人去做的。”
“你这小子……倒是不错。”尔殊冶双眸微阖,放下了水华,忽道,“苏阁主,你以为呢?”
只见窗外忽而闪出一道白影,苏瑶瑟轻巧跃进屋子,冷然道:“寒帝亲临,当真是给小徒面子。”
“阁主在窗外停的时间不短,也听清楚了吧。”尔殊冶缓缓收起了星寒杖,“她迟早会面对这一切。阁主难道不奇怪吗?为何您当年在火海中随手救起的幼童会有远超旁人的武功基础,为何她一个女孩儿会对兵法如此钻研?为何她才初出茅庐,就有异国中人处心积虑的要害她?”
苏瑶瑟神情微郁,默然颔首,续道:“不仅如此,我还很奇怪,为什么寒帝阁下您会用安息的不传之秘寐风?为什么您和您背后的人要用寐风作为筹码来束缚晚儿?为什么您对晚儿无所不知,甚至知道十六年前沧州晴江派的那场大火?”
极天鸿和林暮的神色不住变幻着,两人对视一眼,目光均是难以置信。尔殊冶却不回答,凝视林晚良久,方道:“我们谁也护不住的,只能由她来,天意如此。此次不成,下次,我会再好好和她谈谈的。”
“三年前我就有些察觉,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苏瑶瑟黯然一笑,“那些人还会找上她?”
“所以,她该回去了。”尔殊冶转向窗口,似是想起了什么,轻轻看了一眼极天鸿,“她是乐正的长女,是《太公兵法》在这世间的唯一传人。”尔殊冶身形一晃,只留余音,“乐正一族,等她很久了……”
室内三人默然静立良久,方才缓过神来。林暮急匆匆蹿到苏瑶瑟面前,急道:“您都知道些什么?您……您知道我们的身世吗?”
苏瑶瑟轻轻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安息贵族中有一支姓乐正,所以尔殊冶恐怕所言非虚。”她顿了顿,又道,“三年前我也不解,为什么江湖才俊多如繁星,那股来历不明的异国势力却偏偏要找上晚儿。当年的两个异族青年纵横江湖的事至今让人难忘,我想,华夏之外的的江湖,只怕有许多我们不曾知晓,却已被牵涉其中的秘密。”言毕,她望向极天鸿,“你很不错,但是事关晚儿和江湖,你要有让我信服的资本。”
“我会让您看到的。”极天鸿直视着她,眼中只有坚定。
苏瑶瑟一恍惚,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
“姬恒天,我让莞浅以双重身份行走江湖,是为了让她不受联盟约束,可不是方便你行事。”缈雾谷中,白衣老妇冷冷看着跪在面前的黑衣少年,手中玉笛抵少年额前重穴,“你要有让我信服的资本。”
“莫阁主,我会让您看到的。”少年缓缓抬头,眼中只有坚定,“我会让您知道,我配得上莞浅,无论她是缈雾医仙苏莞浅,还是凌竟阁的苏瑶瑟。”
半晌,苏瑶瑟才低声道:“那便去做吧……”
她悄然侧首拭去眼中水光,放下一包疗伤药,缓步出房:“我去看看小清他们,你们早些离去吧。”
极天鸿和林暮一起行礼。苏瑶瑟离去后,林暮看了极天鸿一眼,悄悄退了出去。极天鸿上前几步,轻轻坐在床边,仔细看着林晚恬静的面容,怎么也看不够,压抑在心中的情感倾泻而出,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快乐。
“不怕,有我呢。”他轻柔的将她揽进怀中,闭上眼眸。千言万语化为一吻,带着熟悉的温度缓缓落下。
蓦的,林晚睁开了眸子,颊上迅速泛起一片潮红。极天鸿一睁开眼,就见到一双琥珀眸子正直直盯着自己,他心跳霎时一停,惊慌如潮水般涌了出来,身子猛地直起,重重撞上了床板。极天鸿额上刷的一下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手足无措道:“我……我……”
他只觉得颈子被人猛按了下去,一连串支离破碎的话全被堵进了温软的唇中,成了错愕的沉寂。
林晚缓缓放开他的颈子,微微侧过头,分开了双唇,她偏过视线,轻声道:“你……怕什么呢?”
极天鸿仿佛木偶一般,一动不动,连神情也凝固成了一片错愕。
“寐风刚刚停止发作,我方才一直听不真切,尔殊冶走了吗?”林晚眨了眨眼,脸上火烧一般,尴尬不已,极力岔开话题,“对,先治你的伤,我找找……”
她正想坐起来,动作和话语忽的被一齐打断。极天鸿骤然俯身,紧紧抱住了她。
“我怕什么呢?”他想。
于是,掌心的温度便愈发炽热了。慢慢的,他的腰间也被紧紧环住,一样的炽热,一样的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