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兮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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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六道轮回(八)

女帝听了只点点头,不再多言,没过多久左相果然带着一群大臣前来,见面便开始痛陈利害,正说到要紧处,文茵也从偏殿过来,默默站在女帝身侧,女帝也一言不发,只是饮茶。

他们那群人起先慷慨激昂得不行,此刻却觉得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越说反倒越心虚。左相见势,对御史大夫使了个颜色,御史会意,躬身拱手道:“陛下…”

他这两个字刚出口,文茵便接过话头道:“陛下,微臣以为,方才诸位大人所言甚有道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她这边,女帝端着茶盏的手一顿,深深看了她一眼。

文茵却不急不缓地继续道:“的确,自古以来,变法都是穷途末路的孤注之举,若成了,便是另外一番天地,若不成,也不过早些顺应天命罢了。太平盛世里便吵着要变法要改革的王朝,是没有几个。但…”

她说到此处,只听左相冷冷一笑,插话道:“小顾大人,你虽自幼蒙顾大学士亲自教导,书读了不少,但未必都通。此刻却也不宜在这里卖弄。”

文茵听了也不生气,仍旧不急不缓道:“说起来也是惭愧,若以家父的弟子论,微臣是最不肖的,如今安敢在诸位朝廷重臣面前班门弄斧。”说着听到左相又是一声冷笑,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不过各位大人既为重臣,凡事当以国事为先,总不能只顾秉持着门第之见,墨守成规,断绝了朝廷广纳人才,和寒门学子报效国家的机会。况且…”她说着,抬眼望着女帝,“即便是要推行科考,也不见得就不能像以往一样举荐贤能了,臣之愚见,目前应以两制并行为宜。再者,底层选拔上来的人,深知民间疾苦,先放到地方上做百姓的父母官是最好的,朝中机要职务,还是须得各世家举荐的贤能担任。”

女帝明白她的意思,全因科考制触及了这些门阀世族的底线,才有此一闹,眼下只能先稳住他们,再徐徐图之,便点点头道:“嗯,朕也是这个意思。”

在场的世族之流闻得此言便放了心,琅琊王家首先道了句“陛下英明”,其它的自然也就纷纷附和,左相见此情景沉声道:“这一项由小顾大人解说明白倒也罢了,只是拒绝和亲一条,臣以为着实不妥。”

文茵刚想说什么,女帝便道:“这一项没什么说的,不和亲就是不和亲,朝廷一年开支那么多军费养着这些大丈夫,到头来还是拿小女子作挡箭牌,当真不是你们的至亲骨肉,一个一个推出去也不心疼是吧?”

左相沉默片刻道:“臣知道陛下和太妃都舍不得姚华公主,但大战一起必定生灵涂炭,若是献出一个女子便能化解干戈,岂不…”

文茵冷冷打断道:“从立国起,我朝已献出了多少女子?到最后化解干戈了吗?而这些女子如今处境如何,丞相可曾追问过?”

左相正欲开口,女帝便道:“不必说了,朕已为小五儿择定了驸马,丞相若还坚持要和亲,便把自家的千金送去吧,朕现在就可以下旨封她为公主。”

左相愣了愣,咬牙拱手道:“若是为了社稷,臣之女亦可…”

岂料文茵又冷冷打断了他:“丞相忠心可鉴,只是后面的话还是不要说出口的好。令嫒何辜,天下女子又何辜,就只配被当作棋子当作筹码吗?”

左相惨然笑道:“岂止那些无辜女子,你我,甚至陛下,何曾逃出这天局。”

文茵深吸一口气:“至少丞相和微臣都还能尽尽人事。”

左相哂道:“那小顾大人倒是说说,如何尽人事?”

文茵放缓语气一字一句道:“遣使西域,联络周边小国,共同驱除鞑虏。”

左相听后沉吟道:“然而谁人为使,军费安出?”

女帝道:“使者朕心中已有人选,至于军费筹集,那就是右相和大司马的事了。”

之后又是一番论辩,议定女帝着人提出的十条新政,其中三条暂缓执行,剩下的七条皆有妥协,待左相等人告退后,女帝总算松了口气,忽闻文茵在旁幽幽道:“臣无能…”反安慰她道:“无妨,已比朕预期的顺遂太多,如你所言,变法一事,在穷途末路之时是要大刀阔斧地进行,可在太平年月,却一点也急不得。”又见她面色益发不好,便令宫人领她先去偏殿休息,等天亮了再出宫回家。谁知到了东方微明时,大司马忽然点名要掖门司马顾文茵去议事,她也只得匆匆起身梳洗准备,临行前琉璃又过来传了女帝的话,“大司马向来是主和派,此番怕是知道你昨夜的一番言论故意找茬,不过你也大可放心,有朕在,他们不敢真的将你如何,你略与他们周旋周旋即可,快去吧,别让他们揪着错处,议完事就自去吧,不必过来面辞了。”文茵领命而去,紧赶慢赶,所幸没有到得太晚,刚与大司马叙过礼,就见谢慎也到了,身后的随从手中还抱着一个大匣子,便知道自己之前遣回去的家人已把话带到,心中安定了一半,夫妻二人一面交换眼神,一面就见大司马麾下武将已陆续到达。

大司马见人齐了,清了清嗓道:“昨夜宣室殿的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陛下今日就会正式下诏,此后不再与鞑虏和亲,这样一来,只怕他们立刻就会翻脸,漠北战事也是一触即发,别的暂且不说,首先这军费就无处筹措,总不能违背先祖定下轻徭薄赋的国策,向穷苦百姓口中夺食吧。不知诸位可有计策?”他说着环顾着皆低头不语的众人,目光最终还是停留在文茵身上,“顾司马,你说呢?”

文茵淡淡笑着,将谢慎侍从手中的匣子打开。众人一看,里面全是些细软首饰,文茵一面摘下耳坠手镯等放进去,一面道:“别无他法,不过劫富济贫罢了。”她于穿戴上一向素简,说话间,浑身上下便只剩一顶头冠,众人皆知那是御赐的朝服礼冠,自然不能动。

“末将只有这些,大司马可以向陛下请一道旨意,让朝野上下赞同不和亲这条新政的人,自愿捐钱赠物,充作军饷。”

大司马沉默片刻,叹道:“如此,军费可暂且不提,只是老夫年事已高,战事一起,朝中何人能够统领大军呢?”

众人一听这话,全都低头不语,只文茵默默看了看谢慎,一声叹息几不可闻。

一阵沉默过后,大司马终于还是叹息着道:“谢将军,如今也只能倚仗你了。”谢慎闻言皱了皱眉,接着便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领命。”

众人这才舒了口气,又议了些别的事,便各自散了。

文茵与谢慎归途中虽同坐马车,却一路无话,到家后换过衣服,文茵便随夫到婆母处请安。

二人跪拜完毕后,老将军夫人幽幽道:“起来吧,谨之。”

文茵本已扶住侍女的手准备起身了,听她只叫谨之起身,分明是故意忽略自己,便放开手,仍旧规规矩矩跪着,老夫人瞟了她一眼,又喝了半盏茶,才淡淡地道:“顾大人还不起来,是要等老婆子来搀吗?”

文茵他们回来时,正看见有侍从抱着个匣子出去,早便推测是老夫人一早得了消息,捐出来的军费,如今再看她的态度,自然更加笃定了。

不过也难怪她不痛快,攒了大半辈子的家当都罢了,关键宝贝儿子在外面打了几年仗,才回来没两年,便又要被派去前线厮杀了,而这一切大概都被通报消息的人归功于儿媳的一力撺掇了。

文茵想到此处,便一面扶着侍女起来,一面心平气和地道:“妾不敢。”

谁知她越是这样低眉顺眼,老夫人越是不自在,冷笑着道:“顾大人不是最擅巧辩的吗?听说满朝文武都说不过你呢,如今在老婆子面前倒不舍得分说分说了,想来也是,对着我们这样的人,顾大人是不屑说的。”

文茵心中哀叹,又跪下来俯首道:“妾有所失,请母亲责罚便是,只求母亲保重身体,不要生气。”

老夫人平日就嫌她公务太忙,许多时候不能兼顾家事,到这当口早已攒了一肚子的火,偏偏还总挑不出她的错来,正好管家嫫嫫来回事,却因文茵跪在老夫人面前,只能站得远些,提高嗓音说话,老夫人便冷冷道了句:“你喜欢跪,到祠堂里祖宗面前去跪,别在这里挡道。”

文茵便又规规矩矩行礼告辞,真的到祠堂里来跪着。谢慎原本想劝,但一则看到母亲面上余怒未消,这一劝只怕更是火上浇油,二则知道文茵此举表面顺从,其实是在赌气,便暂且由她去,自己亲自在母亲面前侍奉茶饭,又商议了些家务,见老夫人气渐渐平了,正打算说文茵的事,便见文茵的陪嫁侍女青萝一脸惨白,急急地进来磕了个头,努力控制住颤抖的声音道:“秉老夫人,将军,夫人已在祠堂跪了一个多时辰,如今身上不大好,请容夫人先回去休息,改日再领责罚吧。”

老夫人皱了皱眉,咕哝了一句:“是她自己喜欢跪着,不过一个时辰又受不住了,如今爱起便起,何必又来问我。”

青萝听了,也未辩白,含泪又磕了个头,起身匆匆去了。

谢慎知道文茵和她身边人的性情,料想必定出事了,在母亲面前敷衍了几句便告辞出来,赶上青萝问是怎么回事,青萝一面抹着泪急急往祠堂赶,一面道:“夫人到祠堂时脸色就很不好了,小人也一直劝她算了,何苦赌这口气,可她只管跪着,一句话也不说,方才忽然就倒在地上,小人这才来求的老夫人。”

谢慎皱着眉,加快脚步问:“派人去请大夫了吗?”青萝跟在他身后小跑着答:“已经去请了。”

待他们赶到时,文茵正被个老嫫嫫搂在怀里,谢慎赶紧上前将她抱起往房中来,文茵原本双目紧闭面如金纸,汗水将头发都濡湿了,此时睁眼看到是谢慎,忽然滚下泪来,看得人不心疼也心疼了。谢慎不由得叹了句:“你说你这是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