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峰回路转(二)
等到从梦魇中惊醒,云兮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没有蛇,只有重寰坐在她榻边,神情淡然如往昔,她的泪水不知怎么就决了堤,顺着眼角滴滴滑落。
重寰便拿了素绢轻轻替她拭着,温言安慰道:“没事了,都结束了。”
云兮这才想起她昏迷之前正在经历什么,忙问:“惠骏呢?”
尽管声音嘶哑难辨,重寰却听得明白,手上的动作忽然顿住,终究没有回答。
云兮急了,抓住他的手挣扎着坐起来,哑着嗓子仍问:“惠骏呢?”
重寰便干脆将她从榻上扶起来,拿了外衫给她穿好:“你自己去看看吧。”说完带着她来到惠骏房中。
在此之前,度厄星君和玉衡已轮流给惠骏渡了几次修为,到最后,惠骏伸手拦住渡厄:“罢了吧,死生有命,何必强求。”
度厄无法,只得含泪道:“那…你还有什么心愿没有。”惠骏眼中闪过一道亮光,却又迅速黯淡下去,只是轻叹着摇了摇头,之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度厄揉了揉眼,恨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用自己的命换了她的命,她就应该报答你。你等着,我去跟她说。”
惠骏想要拦住他,伸手却抓了个空,倒是玉衡一闪身挡在度厄面前,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度厄一面伸手推他,一面冷笑道:“什么意思?当然是让摇光报恩。”
玉衡却不让,还道:“恩我们自然会报,只是不能由着你们的想法来。”
度厄已经急红了眼,又推了他一下道:“起开。”他却仍是不动,度厄不欲与他纠缠,转身想要绕道走,却被玉衡一把抓住:“本君警告你们,别打她的主意。”
度厄甩开他的手,愤然道:“她自己尚且没说不愿意,神君凭什么就这样霸道。”
玉衡的声音依旧很冷:“少废话,你敢在她面前说一个字试试。”
渡厄彻底火了,指着惠骏道:“要不是这个傻子鬼迷心窍非她不可,真当谁看得上她不成…”
玉衡脸一沉,揪着他的衣襟道:“你倒是说说看,她怎么就让你看不上了?”
渡厄冷笑道:“怎么看不上?神君不妨去打听打听,看看天宫里还有谁不知道这位仙君是怎么将你们北辰宫诸位神君都服侍得…”他说到此处,忽然失声。
看他又急又气连张嘴带比划地折腾,却没能再发出一个音,大家才反应过来,是禁语咒。
玉衡心道完了,回头果见重寰站在门口,淡淡把他们看着。
而云兮则勉力支撑着缓缓走到惠骏面前问:“你不是说想娶我吗?现在打算怎么个娶法?”语气平淡至极,仿佛是在问今晚想吃什么菜一般。
惠骏原本咳得无暇他顾,听到这一句奇迹般停住,望着云兮喃喃道:“你这是…答应了?”。
云兮正欲答话,玉衡已急道:“小丫头,你可别犯糊涂,恩归恩,情归情,这婚姻大事…”
云兮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万分平静地对惠骏道:“答应了。”
玉衡愕然,见劝不住她,便又过来拉住重寰:“你倒是说句话。”
重寰却只是甩开他的手,垂下眼眸道:“由她去吧。”说完大步离开。玉衡也顾不得云兮了,撵上他急道:“什么叫由她去?她犯傻你也犯傻吗?这种事也是能随便答应的?”
重寰仍是大步走着,淡淡问:“凌恒,你觉得惠骏还能捱得过多久去?”见玉衡不语,他便又道,“依着云兮的性子,若不趁这个时候报答了惠骏的救命之恩,今后大概都不能心安。所以,还是由她去吧。”
玉衡连连冷笑:“惠骏的救命之恩是报了,你的呢?你把真身分出来挂在她的珠串上,才在最后关头帮她挡了一劫。真身既损,再加上转世历劫强行归位,你此刻也伤得不轻吧,上神。”
重寰看了他一眼,仍旧淡淡道:“我不需要她报答。”
尽管惠骏心中不忍,但有了云兮的首肯,司命和摇光两位星君的婚礼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准备起来,只得两三日功夫,云兮便戴着由天后拿出的一顶后冠改成的礼冠,穿着玄女连夜赶制的绯色嫁衣,与惠骏在南极宫大婚了。
那日清晨,令玥扶着严妆过后的云兮从屋中出来,外面站着的神使仙娥见了都不禁暗叹,甚至觉得这样看来,她比嫦曦神女也不差多少,但同时他们心里也都非常明白,她大概嫁过去就得守寡,此刻越美,便越显得悲凉。
等到转过长长的回廊,看到独自站在尽头的重寰,云兮原本漠然的眼中忽然有了泪光,却还是走上前去,与他长揖为别,并不曾多说一句话。
令玥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感慨不已。等她们出得门来,又见玉衡匆匆而来,赶在云兮登上辇轿前拉住她道:“你若后悔了,现在不去也没谁敢把你怎么样。”
云兮淡淡一笑:“我不后悔。”
令玥便忍不住道:“那你眼中为何有泪?”
云兮平静地道:“我所难过的,不过是想起在人间历劫时,每一次穿上这样的衣裳,也都不是要嫁给心爱的人。”
她声音虽极细极轻,正从门内出来的重寰却将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楚。
玉衡偏还走过来望着他幽幽道:“即便她是真的不悔,你也早晚会后悔。”
重寰不语,直到看着辇轿将云兮带走,才对玉衡淡淡道:“我早就后悔了。”
玉衡听得一愣,继而重重叹了口气:“走吧,不然赶不上仪典了,新郎新娘不是还要给你敬茶吗。唉,也不知道天帝那个小混蛋是怎么想的,还非让你主婚,主个…的婚,故意的不成…”
等到喝了新郎新娘敬的茶,又看着他们签过婚书,饮过合卺酒,玉衡在一旁对他私语道:“你说咱们家天鹅是不是被骗了呀,我怎么看那只癞蛤蟆精神好得很的样子。”
重寰瞥了他一眼,从齿缝中挤出四个字:“回光返照。”
后来果如重寰所言,等到礼成,他们相携着走到殿前,惠骏忽然停住脚步,一手揽着云兮的肩,一手自怀中摸出一页纸笺,轻笑着道:“云兮,这是和离书,等我走后,你把它签了,也就不必守丧,以后遇到心爱的人,随时都能跟他在一起。”
云兮听得笑了,红着眼圈接过纸笺,看也没看便将它握在掌心,化为齑粉。
惠骏叹了口气,轻轻拂着她的眉眼道:“云兮,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你时就在想,这么美的仙子,一定既温柔又善良,所以故意向你问路,果然,我没有看错。”他说着说着便支撑不住倒下了,连带着云兮也跌坐在地上,惠骏深深喘了口气,抚着胸口道,“云兮,你记住,我不觉得你欠我什么,就算有,也已由这场婚礼还清了,不必再放在心上,今后…你自己好好的吧…”
他说到最后,声音已很飘渺,身体也渐渐化为飞灰,席间众仙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等到他的身体化尽,云兮伸手抹掉唇上的胭脂,解下绯红的外衣,露出一身缟素,接着摘去满头珠翠,还在鬓边别上了一朵荼蘼花,众仙便都知道,她这是要守丧。
玉衡终于还是忍不住,抢到她面前低声道:“你傻吗?这丧一守就是一万三千年,你跟他又不是真的两情相悦…有必要吗?”
云兮轻轻一笑:“神君,小仙知道你是好意,但是,非如此我不能心安。”
等到云兮以未亡人的身份处理完惠骏的后事回到北辰宫时,已是一月有余,玉衡打量了她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他们不给你饭吃吗?怎么都饿瘦了?”
云兮一笑,淡淡道:“是啊,那边的确也不开饭。”
玉衡听她的语气,心里十分别扭,看着她鬓边那朵荼蘼花,就更加别扭,伸手便要给她摘了,口中还道:“自己家里,这个就别戴了,看着不舒服。”
云兮一边闪躲,一边伸手格开了他的手,用一种淡漠却诚恳的口吻道:“神君就成全小仙吧,只是守丧,又不会怎么样。比起已经枉死了的,算什么呢。”
善辩如玉衡,望着她一清如水的眼眸,竟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瞅着一直在旁边默默烹茶的重寰,故意重重叹气。
等到云兮离开,重寰才淡淡道:“不是跟你说过吗,随她去就好。”
玉衡叹道:“唉,我知道,可我看着她那个样子,心里就难受。”
重寰听了,只是垂眸不语。
谁心里不难受呢。
人道是寡妇门前是非多,神仙也不例外,偏偏就有那些轻浮浪荡之徒,觉得非把立志守丧的小寡妇逗引得动了心移了情,才能显出他们的风流倜傥,魅力无限,因此专爱聚在一起干这样的勾当。只是之前那些普通仙姑他们早已玩腻了,如今摇光仙君居然也是新寡,还新得连房都没圆,自然而然就成了他们的最高目标,无事便想来招惹,起先云兮只在蒹葭殿和星云台往返,在遇到一两个故意中途堵截她的浪荡子之后,北辰宫便每次都先派了神使去清道,他们也就暂且偃旗息鼓。后来天帝让摇光兼领云中君的职务,她外出的时候多了,这些浪荡子便又活泛起来,常常都是防不胜防,遇到了狠狠教训一顿,他们倒是能消停一阵子,之后不久就又卷土重来,大家对此却都无可奈何。
却说这日,云兮又抱着一摞文书来找重寰,进去之后才见玉衡也在,与他们叙礼坐定,看到忙着烹茶的冲和,忽然想起那次惠骏来时的种种,便忍不住抿嘴笑了笑,玉衡问她笑什么,云兮道:“没什么。”玉衡睨着她道:“你说不说?不说抓条蛇扔到你院子里去。”
云兮白了他一眼,想了想,觉得说也无妨,便道:“神君可还记得,惠骏以前来时,我们也如这般坐着,神君还说他是来提亲的。”
玉衡见她现在提到惠骏神色坦然,便明白了重寰之前总让随她去的用意,心中暗叹,果然还是他最懂她,若当时真的阻止了那门婚事,她怕现在也还耿耿于怀吧,于是十分配合地道:“记得啊,我还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而且还真让他给吃到了。
云兮听到这儿便又笑了:“小仙那时以为这天鹅肉…说的是天枢上神。”
玉衡听到此处一口茶全喷了出来,望着重寰大笑不止。
云兮瞄了重寰一眼,见他仍不动声色,便掩着口继续笑道:“后来玉衡君你还说…要内部消化,小仙就以为你也…”
玉衡的笑声到此戛然而止,仔细回想她当时说过的那些话,好像确实如此。便苦笑着道:“你这丫头,脑子怎么长的,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云兮嘿嘿笑道:“那不是小仙以前总是听说,这北辰宫诸位神君生得这样风华绝世,自然免不了天上地下,男男女女的神魔精怪都来觊觎。”
重寰听她故意把“男男”二字咬得很重,苦笑着问:“你这都是打哪儿听来的?”云兮笑而不答,玉衡低头想了想,磨着牙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令玥。”
看来改天要去月华宫走走才行。
这时冲和正奉茶给云兮,一抬手却不小心露出腕上的淤青,他们三个便都看见了,重寰微微皱了皱眉,没说什么,云兮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玉衡却抓住他的手嚷开了:“你这是怎么回事儿?跟谁打架了?”
冲和赶紧抽回手拉下广袖掩住伤处,垂头不语。
云兮白了玉衡一眼,转头对重寰笑道:“冲和不是爱惹事的,必定是对方把他逼急了。”
玉衡哼了一声道:“打架就打架,居然还带了伤回来,你师父的老脸都要给你丢尽了。”
重寰也白了玉衡一眼,又对冲和道:“去,抄三百遍清心咒。”
冲和不敢反驳,只怏怏道:“是。”便要躬身退去。云兮看他很有些委屈的样子,拉住他道:“你打架是该受罚,但凡事总有个缘故,不妨说出来,我们也好帮你评评理。”
冲和悄悄瞄了重寰一眼,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就试探着说道:“弟子昨日路过瑶池,看见一群散仙聚在僻静处开赌局,本不欲管,却无意间听他们提到了仙君…”
云兮一愣,这里面竟然还有她的事。冲和则一边观察着重寰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道:“弟子也觉得奇怪,细听之下才知道,原来他们的赌的是…看最后到底谁能…得到仙君…呃…的芳心。”
冲和眼见重寰脸越拉越长,便越说越心虚,可看到云兮还示意他说下去,只得继续小声道:“弟子气忿不过,就对他们动了手,他们势众,弟子不小心就…挂了彩…”
云兮听到此处,忽然问:“怎么赔的?”见冲和愣着不说话,以为他是没听明白,便又问:“他们不是开赌局吗?赔比是多少。”
冲和又看了一眼重寰,小声道:“呼声较高子东是一赔一千,雨西是一千二,其余几个依次递增,若是…若是仙君能够守满一万三千年的丧期,就是一赔一万…”
重寰和玉衡都听得恼火,再看云兮也低头不语,重寰便打断冲和道:“行了,下去吧。”
谁知云兮却忽然伸手拦住他,表情极其严肃地说:“冲和,不然你去下注吧,本金我出,赚得的咱们连本带利五五开,何苦白便宜那些小混蛋呢,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啊…”
玉衡一愣,随即大笑起来,重寰见冲和苦着脸把他望着,也是浅笑不语。云兮却还故作认真地道:“笑什么,不然,二位神君也入点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