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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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今夕何夕

马车在巷陌之间来回奔走,暖风拂来酥酥地睡意,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入梦时但觉枕着一只硬邦邦的珊枕。于是也没有睡好,脖颈处仍传来阵阵的疼。醒来方知一直靠着的原是萧公子的肩,我微微眯眼佯睡,细细地看着近乎天作的一张脸。

他的面貌,远观亭亭瘦削地像一根翠竹。但细细端详却又多了些许的厚重感,倒是如何都是一幅画的,是一幅有故典的画,就像他这个人一般。

他的身份绝不可能是萧府门客这样简单,不论别处,萧府是断断不会给亲信以外的人雨云令的,那可是圣上所赐。

他发觉我的目光,随即一笑,说

“累了就再睡一会儿,还有一段路程才到的。”

他揽过我肩,我没有拒绝,就靠在他肩上又睡了一会。

他是个聪明的人,每每我对他有那么一点猜忌。他就会用温柔洗去,涤荡干净。我们认识也不过两天,他却对我好的不成样子。

我无才无色,他也不是世俗之人,倒像是个谪仙人。

不会有什么图谋的,还是,我们不止认识两天?

我生来便总会看见一些常人看不见的物什,总角之时,我曾亲眼看见有云气腾空,上立一位凤冠霞帔的女仙。而刚刚豆蔻,便总有一些不干不净的魂魄引着我,萦绕在我的周围,却不曾加害我。我父是一个山间药农,他将我送到芃城后就不见了踪影,是雪柳驿的红绡师傅收留了我,交给我制瓷的手艺。

传言芃城与汎城是最接近天边的地方,鬼魂与怨魄都不敢存活,我生来便可观人前生今世。巷陌之间,有人是被贬谪的半路散仙,亦有人是一只可怜的妖畜。譬如冯落,她前世便是一只粉红的刺猬妖,误食了树上的圣果才得了这副容颜,遂她每每挑衅于我,我皆不怎么理会。

我这本领从未有过失手,但只两次失手,一次是我儿时照镜子时想要看穿自己的前世,镜中倏然迸射出耀眼甚至刺眼的白光,灼的我眼生疼,半柱香后光芒才渐渐消散。

再有的,便是萧兰枻。

昨夜我太过紧张,没来得及探视。今日便趁着他转身买风铃时小试一番,没成想又是一道极强的白光,朦胧中我只看见一辆马车向我飞奔而来。

自我那时对镜自观后,那样炽烈的白光。十几年间再未有过。

“你究竟背后藏着怎样的故事呢?”我默然想。

日色沉沉,已是余晖斜斜。

马车驶进一条羊肠小道,在一座落落庭院前停下了。

车夫示意我们下车,我立在萧兰枻身侧,路旁是郁郁葱葱的树,眼前是一方院落,和我想的有所出入,不很华丽,甚至有些萧条。

庭院外并没有围栏将其隔离开,内外融为一体,只是远远看着有一幢小楼,差不多有三四层高的样子,楼下是一条潺潺的小溪,满园都种着陌上花,花瓣飘落,洒在溪中,落在楼上。而院落中庭,是一架木制的秋千。萧兰枻示意我进来,我坐上秋千,他转到后面慢慢推着我,轻轻悠向前。慢慢我亦适应了这不缓不慢的速度,恹恹的余晖,彤光温润地打在身上,心里也泛起不知名的涟漪。阳光晃得有些刺眼。我低下头静静感受着他的温度,他温柔地运作手掌,触到身上却有一丝冰凉,再加上着秋千着实搭的有些高,不一会儿我便感到汗珠从皮肤沁出来,将轻薄的衫衣紧紧黏在身上。

正当我有些神思迷离,谁知他突然加重力道,用力地推了我一下,使我思绪立马回到了现实,惊起一身的冷汗,我重心不稳,几要摔下,吓得大叫。萧兰枻见我真的害怕,慢慢就放轻了速度,直至秋千停稳,我走下来。

我自幼便有些许的恐高症,他故意将我推得愈来愈高,我眼前一片昏花,不辨上下西东,只得拼命抓住绳索,吓得乱叫。我不是什么闺门,行事也可不顾礼法。

一下来我便径直往门外走去,他跟在身后向我道歉,其实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我气他突然作弄我。于是也原谅不下来。于是气的跟他说“还我白银。”

他愣愣地从钱袋里掏出白银,迟迟不肯给我。

“给我!”我强硬的语气使他惊了一下,他知道我是真的生气了。

“从此以后,我们大陌朝天,各走一边。形同陌路吧!”

我拿了银赌气往出一直跑,跑出不久见他没有跟上来于是心里更气。回头一看,才发现他一直跟在身后,只是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以至于不被发现。其实心里也是后悔的,适才有些太任性。

此时华灯初上,月轮的光很微弱。我走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另一座城池,路边,纷纷扬扬的陌上飘落下来,我身春衫薄,微微打了个冷颤,灯火忽明忽暗,我回头望去。

他见我回头望,便又走向我,手中还提着一盏兔子状的花灯,灯火澄黄,夜色如墨。他发丝有些许的凌乱,衣衫上也沾染了泥土,风尘仆仆的样子却比正襟端庄更可爱,我赌气转过身去。他就从身后又走到我面前。

其实我早已经原谅了他,但不知从何开口。他拿着花灯递与我手里,对我说

“你看那白兔气鼓鼓的样子像不像你。”

我扑哧一笑,定睛看了看,戏说“人家明明是黄兔,花灯是黄的。”

他也笑了,伸手抚着我的头发,说“不生气了。”

我佯装鼓起腮帮,耳边却像有火在烧。心中麻酥酥地痒。他的语调温柔到,甚至能融化一切。

我转过身使自己从这温柔乡中拔出来,说道“你带我去那个院子,原是为了来吓我的。”

他连忙说“不,不是的,我只是想带你看看我家的西楼。”

“那刚刚为什么吓我?”

他语气有些着急地说“我只是觉得你会喜欢那样,你若是讨厌的话,我绝对不会那样做的。”

一股暖流拂过,耳边只剩下那句“绝对不会。”我放缓了语气“你以为,你以为…难道这天底下所有事都是你以为不成?”

“我…”他被我抢白地说不出话来,我玩味地看着发窘的他,脸殷红了一半,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不禁惹得我笑了出来。他见我不生气了,便也跟着我一同笑。

忽然,他握住了我的手,攥的很紧,甚至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的肌理,原本很近的距离又被拉近了一些。甚至能听见他的呼吸声,急促,热烈。也能听见我自己的,比他跳的更快些。

而他那盛有万千星河的眼眸,正深情的望着我。

一团烈火从脚趾烧到脸庞,在脸颊处停滞不前,我连低头的力气都被他消蚀干净,他的目光温暖又狂放,清澈又迷人,原本一双瑞凤眼此时微微上翘,随着嘴角勾起同一个弧度。我只感觉魂魄都要飞出体内。只得微微将眼神错开一点点。

夜风拂过,那团火却烧得更厉害些,就当我几乎不能自已之时,一个冷冽清醒的声音响起,他说

“阑珊姑娘,我…我…”

我似乎清醒地知道他的下文但又不敢承认,眼前的人却支支吾吾“我”了好半天。我羞的不知如何,连忙撒开手跑开,正当我跑开两三步时,一个深邃的声音如流弹般在这巷陌上散射开…

“我心仪与你。”

路边的人亦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怔在原地许久,有留下来看热闹的,有年迈的老者皱起眉头批评有伤风化的,也有的人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走向自己的目的地。那条街上,只有两个人不同,便是我和萧兰枻。

他跑过来,看着我,一把将我搂入怀中。行云流水般的对我说

“我心仪与你,自我第一眼在风铃桥上见你,便疯了一样的喜欢你,只想把你留在身边,就连,连你自己也不能拒绝。”

“我从未如此心仪过一个女子,但那天我撑着油纸伞,见你拿着蓝瓷摔了一地,站起来斥责我的时候,我便知道原来我所经过的一切都是为了遇见你。”

“我怕,我怕我如果再不说的话,真的会将自己窒息死,白银你也拿走了,我怕以后真的形同陌路,那样我会比死了还难受的。”

“你,也是心仪我的对不对,不要拒绝,或是不要那么早拒绝,不,你不能拒绝…我不许你拒绝。”

我靠在他的肩上,发现有淡淡的海棠香气。一边讶异他竟能一口气说出这样多的话,一边自是压抑不住的欢喜,又一边,为他语无伦次和那句“不许你拒绝”而觉得好笑。

我松开他的怀抱,静静看着他,唯美的一张面容上覆着一层薄汗,仿佛海棠经了一场迷离言语。月光与夜色交融在一起,我们也迷离着…

素日那般绿竹猗猗的君子原来也会在一瞬间,为一个人慌了神,迷了眼。而那个人,竟然是我。

若你心仪的人也心仪与你,那可要恭喜你。和我遇见了一样最美好的事情。

看着他得遇桃花的样子,又惊又喜,我佯装懊恼的样子看着他,他被我盯得胆怯慌张,连句话也没勇气问了。我收起狡黠的伎俩笑对他,开玩笑地说

“你这个人一向都是你以为的,可你这厢又怎知,我一定会拒绝?”话音刚出我便跑到老远,他细细琢磨才解其中况味,也不顾旁人侧目就大喊道“那你是答应我了!”

我轻巧地朝风铃桥跑去,景色幽暗我却不再害怕,原来情这一字可解百优千醉,亦可叫人所向披靡,无所畏惧。萧兰枻追逐着我跑过来,却被值勤的守卫连连拦下,也罢,若是他们没有察觉的,也便罢了。可他配着的雨云令实在太过惹眼。眼下已是入夜时分,守卫断断不肯放他前去,那会坏了两城的规矩。

无奈,他看着我越走越远,急忙忙大喊道“那我什么时候再来找你,阑珊姑娘?”

我倒着走在这风铃桥上,听见他稀稀落落的声音氤氲在墨色中,也随之大喊道“朝夕旦暮,但凭君使。”

渐渐地,我走得越来越远了,他的身影也模糊得越来越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