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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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酥酪佐茶

翌日,我是伴着襄和的鼾声渐渐醒来的,手里还攥着那枚木舟小案。因为被我握在手心里一整夜,它的表面已经光滑湿热,不知不觉眼神就静止了。

襄和睡得早起的也早,她捧来茶水分了我一杯,我竟无半分知觉。直到她从我手中把那物什抢走我才恢复过来。她一边跑一边还说道:“昨夜一直看你拿着它,好像拿着个宝贝,好生精致,怕不是哪个公子送与你的信物吧。”

我心下一激,被她戳中了心事,脸也红了起来,忙着追赶她掩饰道:“哪有什么公子小姐的,你怕不是传奇脚本看多了生发这样的念想来。”一面忙抢了来,放在衣橱中妥善保存。

襄和素日最喜看那些传奇本子,厚厚的一沓叠在榻上,我嘛,时常与他一起看。

已经是巳时了,我们慌慌忙忙下楼准备制瓷的工具,别的同好们也都开始忙碌了起来。我们的学艺师傅是芃城出了名的“辣手美娇娘”,稍有不慎便会被骂的狗血淋头,遑论是失时这等“大事”。这些学徒里,独独属我技艺不精,烧制的瓷片不是质地过于轻薄便是成色不佳。加之我又不精刻努力,这挨得骂嘛,自然就多了一些。此时我心中游曳着蓝衣公子,手下一滑,“咣当”一声,两只刚刚出炉的青瓷碗便摔得粉碎了。

心脏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数秒之后不曾听见河东狮吼,我才慌慌张张地打理地上的残骸。同好们也都前来救我于水火之中。

正当我刚刚捡起最后余下的三片碎瓷,背后便传来了一道飒飒凉气,像是阴曹地府的,一道凉气。

我乖乖垂手恭立,顺势也乖乖地将残片攥在手里藏在衣袖中装作无事。便被一只镶着翡翠戒指的红酥手死命掰开,随着残瓷一道怦然碎裂的,还有红绡师父的怒气。

片刻的鸦雀无声之后,一阵急煌煌麻蛰蛰的数落批评如雨而下:

“沐阑珊,你也老大不小了,在我这驿馆如今也满四个年头了,别人统共算作一处怕也没有你呆的年头多,我便不指望你出风头揽光彩像阿落一般将瓷卖出个好价钱,好歹你也不能总砸我的生意吧。照这样下去,我的招牌都要毁在你手里,别的不算,这是你砸毁的第几十件瓷器了,你自己能数的清吗?”

话音未落,我听到一阵嗤嗤的哂笑,是红绡身后那个叫冯落的人发出的。

我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之后,她的笑意转化成了怒意。这一切自然逃过了师父的法眼。她还在长篇大论地细数我的罪状:难道是因为遇见了某个俊俏公子不成,心思都不在我这烧瓷上吗?”

我仍和冯落相对怒视着,突然她的目光变了,仍是朝着我的方向,却是变得有些惊诧,而后柔和,最后竟变作一双桃花眼了。

我一愣,襄和却悄悄伸出手指指着我,我迷茫的指了指自己,“嗯?”

红绡发觉了我的恍惚,更加生气得朝我胳膊狠命拧了一下“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我。。。

“俊,俊俏公子!”一声半是迷茫半是喜悦的声音打断了红绡的谩骂。襄和仍在朝我指点,我正疑惑转过身去,便在驿馆敞开着的大门里,看见了他。

萧兰枻站在门外,换去了昨夜的蓝衣,着一袭白色长衫,勾勒着紫色的海棠花纹。腰间束着一条金色的封带,左手提着一只金色的锦盒,右手握着一只墨色的钱袋,朝着门内微微摇晃,嘴角也勾勒出了一点浅笑。

他这不笑还好,一笑我们这些驿馆的同好们都得了疯病似的尖叫,连红绡师傅也慌了神,拿着戒鞭愣愣地站在原地。

还是冯落眼疾手快,不知何时已到了萧公子跟前,开始自顾自地报其家门,仿若似曾相识一般。

“小女子冯落,落红绣坊中的冯掌柜正是家父,不知,不知公子尊姓?”

萧兰枻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一边嘴角笑意更甚,若说是一壶酒,怕是能醉倒是个冯落这样的女子。脚步却往旁边挪了一挪,自然是躲着冯落那刚刚贴上来的扭捏身姿。而后敛起了全部笑意,用冷若冰霜的声音吐出四个字“萧府门客”

我这厢憋笑憋得好不容易,昨夜我与他说了那么多都不曾听过这样冷漠的声音,哪知冯落仍不死心,还大着脸面又上前贴近了一步,堆满了笑说道:“奴家家祖的姑母的长孙现便供职于林府,如此算来,奴家与公子倒也算是渊源颇深呢。呵呵~。”

萧兰枻只得又向旁挪了挪,驿馆内的姑娘们此时已聊得火热

“这公子好生俊俏,想来一定是寻冯落姊的。”

“是啊是啊,冯落姊风华绝代,家世又好,这位公子又有绰约之姿。”

“你们看,他们调笑的好生热闹,宛若一对璧人呢。”

襄和朝我走过来,心领神会地看了我一眼,此时我仍在腹诽她们到底是从哪看出冯落“风华绝代”的,又是从哪看出他们“好生热闹的”

我正为这些人模糊的审美惋惜时,一声清朗悦耳的声线撞入耳中

“阑珊姑娘,我将昨日欠你的十两银钱带来了。”

我看向他摇动的钱袋,惬意地笑了。

“沐阑珊。。。怎,怎会是她?”

和冯落一同诧异的,还有驿站里那群姑娘们。

于是我便在这样一群迷茫惊讶的目光注视中走向了他,背后,是襄和会心的微笑。

出了大门,便是葑菲陌,清晨路上人烟不多,但也比夜间要热闹许多。昨夜下了一场雨,空气愈发清新。

我与他并排走着,目不转睛直视前方,心口却像揣了只兔子似的乱蹦不停。

他却一反常态地盯着我看,我用余光都能察觉到。许久,他收回了目光,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你好像,很怕我。”

他的语气撩人,内容却舒缓。

“谁,谁说的。。怕,怕你什么。”

他笑而不语,走到一个茶水摊子前,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案上。说:“姑娘应该还没进早食,我刚买了些酥酪圆子,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话音刚落,他又拿来茶水单,问我惯吃哪种茶,随后要了两盏霁叶。

我打开食盒,最上面一层是各色糕点:有红薯酥,羊乳饴糖,莓果锞子,樱桃羹等等,竟都是我爱吃的。我欢欢喜喜打开下面一层,只见一整盒子白白嫩嫩的小团子。酥酪圆子只有城东才有,从那边来再到这来,最起码要好几个时辰。

“难,难为你记得。我只不过昨夜说了一句”

“听你昨天说了,便去那里买来,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我喝了茶润润嗓,扦起一个放入口中,香甜可口。”

不一会儿便佐着茶水消灭了半盘子。我只自己吃,他不曾吃。

“你也尝一个,挺香甜的。”

“不,不,不,我看着你吃。”他连连摆手推诿,竟像看见什么瘟疫一般。

“哦,原来是怕吃甜食啊,我转了转眼睛,便趁她不注意作势强给他,却被他躲了过去。

“吃一个呗,吃一个呗。我不罢休地强塞给他。他终于绷不住也随我哈哈得笑了起来。

“就,就吃一个。”他张口将我筷子上的点心吞下,并不曾咀嚼。还握着我伸出的手。我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妥,待到他吞下那枚圆子才发觉我们近的咫尺一般。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只觉眼里有了彼此。

我们几乎是同时放下手的,我佯装无事,吃着点心。他佯装无事,喝着茶水。只不过占据了桌案的两端。

我实在是吃不下了,便先打破了尴尬,他像什么事未发生过一样将钱袋给我。我伸手去拿,他却又拿走了。

他露出半丝狡黠的微笑,“想拿到银元,就要先予我去一个地方。”

看那样子认定了我不能拒绝似的。

我当然没有拒绝“好啊,去就去。”

他将我吃了一半的红薯酥重新整理,看到下一层空空如也的食盒时,我清楚得看到一丝震惊从他脸上明显掠过。“咳咳,阑珊姑娘,还真是。。。”

“嗯?”

“咳咳,没什么。”他终是在我的高压下,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走了半路也没有马车,一直到风铃桥下。风铃桥景致依旧,桥上风过,铃起。桥口时常有人卖铃铛,买了的人多半是系在桥上,也有人将它系在身上,我从不买它,因为不菲也不吉利。

我们仍是并排走着,不曾牵手却可以保持在一条直线上,有一种莫名的契合。突然之间,一匹受惊的马在几米外冲我径直奔来。我并不曾做措施,只知眼前一片空白,年纪轻轻便要归西。

几秒之后,我发现自己并没有归西,而是躺在一个人的怀抱里。躺在萧兰枻的怀抱里。而眼前,镜花水月,一切如常。

他看向满头大汗的我,眉头微皱是万分的担心,又转头看向那辆马车,车夫早已胆小得跪在他面前。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他看了一眼,有一束冷冽的光打在那人身上。便拉着我快步走了。

不远处便是风铃桥,桥下小贩早已将一切尽收眼底。做生意嘛,凭的就是眼疾手快。

他好像一直等着我们过来一样,还未走到那跟前,他便满面春光地跟上来“少爷买一个吧,我这铃不仅除邪祟增荣光,还能护佑人一世平安。。。”

萧兰枻与我,仿佛什么都未听见一般,快步走过。“甚好甚好,看来他也不是迷信的人。”

“便是您不买,好歹也给尊夫人买一个吧,保一生平安的啊!”

我暗暗在心底骂了那个小贩十遍的光景,更想快些走上桥。可身侧那人,竟不动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温柔得抚了一下我的头发,说“等我回来。”

这厢我还没回过神来,便看见一个修长的影子渐行渐远。我忙快步跟上去,只见他从钱囊中拿出一锭银元后在眼花缭乱的铃铛中择了一枚系着青色的丝线的铃铛揣在怀里。自顾自地说:“除邪祟增荣光就不必了吧,可有人确实需要保平安。”

这厢小贩拿了银元,更卖力地吆喝道“少爷乃大富大贵之人,尊夫人也定能逢凶化吉,将来儿孙满堂。”

我听见那话,羞红了脸,连忙快步跑开,不理身后追着的人。

“阑珊姑娘”!萧兰枻跑上前追着我,我连忙又快走了几步。

“萧公子好不正经,说些什么话来打趣我,我们也不过昨日才相识,公子还是不要太过熟络的好。”说罢我便又往相反的方向跑了几步“我也不乐意陪你去什么地方,那十两银子,权当做我赠予公子的。”

“姑娘且慢”!萧兰枻焦急地追上来,一把握住我的手腕“适才的事是在是在下唐突,只是…只是在下一看见姑娘便觉一见如故,刚刚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姑娘海涵。”

我用余光瞟着他,素日飒沓风仪此时也已一干二净了,只觉眉梢有汗珠,嘴也像打了瓢似的说不清,正巧对上我才后知后觉地连忙松开了手,吞吞吐吐倒比往常可爱。

“一见如故么?”我心下想着他竟和我有一样的感觉,自己本就心悦于他,适才的一点点烟火气自然也就消解散尽了。

“瞧你,不过是嚇一嚇,还真的嚇到了,呵呵~。”我朝他笑了几声化解了尴尬,他才又释然,也爽朗的笑了几声,一双眼拨云见了月。

“那,姑娘可接受在下的礼物吗。”我看着他殷切的神情,面颊上忽然烧起一团绯红,便别过头轻轻点了点头“嗯…”

殊不知他面上彤云正是因我早就将一张脸染成个桃子,还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从钱袋中取出青色的风铃,那铃铛小巧,却很别致,应是由白铃放在黛青染料里染就得。铃铛上系着一条黛青色的丝带,颜色要更深一点。他示意我伸出手,在我的手腕上系上青色的铃铛,丝带随着风飘扬,搔得手痒痒的。

心也痒痒的,他低头帮我系铃的时候,几缕飘扬发丝在我的前额,我怔怔不敢看他。我们之间没有交谈,他的手颤抖着,险些弄掉铃铛。

“这是天青色,我见它第一眼便觉很衬你。果…果真。”

此时,一时之间我竟不知说些什么,若说“多谢公子”,不仅破坏这美好氛围而且见外。可若不说,又是那么不知礼节,又有些尴尬。情急之间我竟扭捏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如若找来铜镜一照,怕是镜子都要怦然碎掉。此一笑绝对是我平生唯一,糅杂一切的“羞涩,尴尬,矫揉造作。”

不出意料的,气氛更尴尬了,我甚至在想他会不会联想起刚刚驿馆的冯落…

“我很喜欢…很…好看。”最后我还是说了这样一句平泊的话,之后跑出老远。

那一排排的风铃仍在叮当响个不停,但暖风熏人,心也热闹个不停。

下桥之后就是汎城的地界,我从未来过汎城,两城虽一桥之隔,景致却大相径庭。相比于芃城的素净荒芜,汎城极可谓“柔情旖旎”路边开满了一树树绕指柔似的野花,有的是粉色,有的呈紫色。粉紫纵染更添富丽,就连汎城的人观着都要亲切热络的多。我忙追悔自己不该择了芃城落脚,若当初落在此处,学了蓝瓷,说不定还能早些遇见萧公子…

桥下设着三处驿站,守卫的兵卒穿着厚重珍贵的铠甲手中拿着剑戟来回踱步。倒是在路旁一群徜徉在美景中的女子极不相称。他们是巡查身份的核验兵,我正从荷包中拿出名笺,却被萧兰枻制止,他走上前去交给了那些兵卒一样物什,谁知面前刚刚不怒自威的竟全部跪倒,非但一句话不说,还恭敬着让了路…

我看着脸色未有丝毫变化的萧兰枻泰然走过,自己也便随着他“泰然”走过…

“那是萧府的雨云令,是当今圣上亲赐的,自然也就不用核验身份了。”萧兰枻道。

我暗暗欢喜走在他身侧,原来儿时古谣中“狐假虎威”倒是这样好的滋味。又惊叹于萧府势力,竟连门客都可获此殊荣,真真是望族,望族…

风吹起树上的花,整条巷陌上倏然刮起一阵紫烟粉雨,扑簌簌吹了一地,游人与百姓皆赞叹美景,也落了一些在我身上,我伸手拂落几朵,拿在手上看着。这花只指肚大小成四瓣,皆淡淡粉色。蔓到花心却是无色,香也是淡淡的…

“可也奇了,什么都是淡淡的,却自成一种风姿。”我看花喃喃道。

萧兰枻也拿起一株观在手上,他的是整整一株,浅紫色的花瓣堆叠拢在一根枝丫上。

“此花名为陌上,因生于汎城又叫汎花。别看它小小的一株,近到巷陌水泽,远至郊野荒漠,遍布它的足迹。可说来也怪,此花生命力蓬勃,却只肯开于汎城内外,方圆五十里便不再有了。”

“陌上?与君相知否,还于陌上桑。倒是个好名字的。”我说。

他见我认真研究起来,便也认真说了许多故典予我。

“只因盛夏初秋之时,风生水起之日,此花便会摇曳飘落至巷陌之处,宛如一位少女失去了心爱的情郎。最终郁郁而欢,萎落成尘。此花更是开遍萧府,传为萧家长夫人生前钟情于伊,萧府便穷尽一切寻来花种培植在先夫人院内。最终,先夫人亦…亦随花而去,在第二年花期极盛之时,西去。”

娓娓道来之际,我感到他的语气愈来愈沉重,最后甚至足以算上肃穆,肃穆中混着沉重的哀伤。

想必那位夫人对他有过提携之恩,我不忍触他伤心事,忙绕开话题打岔道。“想不到这缤纷的花儿身后有着这样多的故事,不过比起花儿来,我更想知道汎城有没有什么既地道又特色的吃食,还请公子为我道来一二。”

萧兰枻一副不成器的样子看着我,适才的悲伤一扫而光。

的确,此时已濒午后,虽然离上次进食不过短短三个时辰。我却确确有些饿了。

汎城风气热络,百姓自是过得舒心,这上数的吃食嘛,自然也是眼花缭乱的。可这厢我刚刚在一个点心铺里买的刚出炉的糖汁饽饽,刚刚咬了一口还没来得及嚼,就被萧兰枻拎上了一架不知从哪来的马车。

更别提在奔走之际,还掉了半个饽饽。

“我的饽饽…”

我狠命嚎啕两声想为我未入口的饽饽挤出两滴泪却发现还是欲哭无泪,身旁的白衣公子却正笑的开心。

“你,你笑什么!看什么!”顾不得什么礼节温柔了,在吃食面前,一切美色如同草芥,虽然这饽饽是他买的。

“看一个吃货吃不到东西的惨样,哦,顺便还听了姑娘惨绝人寰的叫声。”他看着我笑的更欢了。

“你…你…不许笑,萧兰枻,你得给我重新买一份。”

“好,我给你买”

“这还差不多,不,要给我买两份”

“好”

“三份”

“好”

“那四份”

“好,等等,一个姑娘吃四份是不是太多了。”

“啊啊啊,我打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