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阑珊入梦
不成想此番我没挣得卖瓷钱,倒遇了个这样妙的谪仙人。常听白界中话本常言“桃花运”想来我也遇了一遭。眼下他跟在我身后走在这风铃桥上,我只盼着这桥能长一些,再长一些。
雨声连绵幽幽,他在身后为我撑着伞,走了一路。距离不远不近
我紧紧抓着早已空空如也的篮子,想起方才那一幕唐突的相逢。
“他是真的好看啊,十界之中,怕是都没有这样好看的少年郎了。”
我默然想着,不禁笑出了声,心下一紧见他未发觉才安稳。
风铃桥下,便是葑菲路,路的尽头,即是雪柳驿。我就是在这里学习烧瓷的工法。
汎城擅蓝瓷,工坊自然俯拾皆是,唯有这雪柳驿肯为学徒提供客栈以休息。当时我初来乍到,便择了此处学艺,后来也得了些银两便搬离了此处,也存了些家当在这里。毕竟素昧平生,任他再好看也只能带到这里
今夜雨雾迷离,不见月华。道上并不显孤寂冷情,住家门前皆竞相悬着黄澄澄的灯笼,添了些暖融融的光芒。我方想起今日是斋元节,人人喜食酥酪圆子。只可惜店家因这雨夜都闭了门,不得饱口福。
一路上,我与他都不曾说话,他只是随在我身后撑一柄天青色的油纸伞,我隐隐能感到他因疲倦悄悄调换了左右手。受之有愧,便说道
“公子就收了伞罢,雨也渐小了。”
“无妨”他说道
直至天中不再有雨的痕迹,他才收了伞,走到我身边来。
此时,已是夜半。
路旁灯火渐渐消散,只余几盏还留存无瑕的光晕。万物都被涤洗得一尘不染。宽敞的驿道上,唯余我们二人。
“小生萧家萧兰木世,还未询得姑娘名讳。”
我停步,这才发他已淋湿了大半。水泽漫在璀璨的眼眸间,让人想要摘取。
“我姓沐,名曰阑珊,阑干的阑,珊枕的珊。是这雪柳驿中的一个瓷艺学徒。我莞尔道。“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名字。”
他身上原本穿着的蓝缎锦袍,此时因被雨濡湿了一大半,从手臂至肩膀处,俱已染成深深的墨色。他将两只手俱露出衣袖。手腕处还弥留着几颗水滴,正走到一盏将熄灭的灯。灯影与雨雾交相辉映,添了几分肆意的浪漫。
回忆起这名字,先时我几乎将十界的书自翻了个底朝天,却仍愁寻不得一个好名字,直至后来到白界,有天到葑菲陌边,看见一个白面小厮倒卖诗文据典,闲来无事便翻了几篇,待到翻至第二本时,有月光轻轻笼罩着大地,扉页上只端端写了一句话:“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正巧那天,亦是一个斋元节。我一边忆起往事一边走着,不觉笑出了声。
我下意识望了望同行的人,他正朝我眯着眼笑。那神情就像掉进了酒缸里,醉醺醺的。
我虽不问世事,但萧府的事还是略知一二的。作为芃城最赫赫有名的府邸,萧府的老爷子是当今官家的亲叔祖。更是前任国子监的太师。因年岁久迈才请了假致仕。萧府门客犹如过江之鲫。一半都是向老先生求重玄之问的,剩下的,多是来学青瓷艺的。
说起这青瓷,还要从萧林二府联姻说起。这林府世代制瓷,瓷艺亘古又独绝,只因烧出来的瓷器如洇开的春水一般飘渺,看起来独有一种清绝的美,许名为“雨云青”。林萧两家世代联姻,一文一商。民间美名曰:萧林风致。
更别提这林家二小姐入选了昭仪。后更是入住中宫。两家更是恩宠不断了。此皆后话。
美则美矣,再美的事都有个尽头。
近两代萧家子嗣细微,只单单得了个长儿郎。偏偏这儿郎未给家中光要门楣。诞生之后,两家竟像中了邪似的倒运气,先是萧老爷子患病仙逝,再是院内无名起了大火,烧死了生产不久的孩子她娘,后来更是中宫弄权,被废止冷宫,自此一蹶不振,现下虽还有些家底,但却已是中空外满,徒有皮囊了。
于是这两家便都将这些怪事怨到这孩子身上,特特派门徒去庙里求了吉祥符,偏生那仆人是个不信佛的,那场邪火烧了他大半家产,于是拿起符咒狠狠在脚下踩了几脚。回到家中谎称是妖魔降世。领了命用船载了婴孩,葬在江中。
至于那吉祥符上到底写了什么,便无人知晓了。
谁知那舟竟划将不动,婴孩却渐渐在船上长大了,家人见状不忍,便也抱回去不冷不热地养着,不许他仕途读书,亦不许他烤瓷经商继承母业。
据说这小二郎见得母亲烧毁的遗体时,非但未哭。竟还清朗得笑了几声。于是林家极其不待见他。
于是这小儿郎长到一十八岁,爹不疼娘不爱。家里人只等哪一日突发身疾,死了干净。
故此,并无人见过那萧家小公子,传言他极其愚钝。相貌亦不堪美丽…
传言萧府内部排场极其华丽,堪比皇室一二。
我边想着边就看了看身边的谪仙人,这样的举止态度,怎么来说都不应该只是屈居门客。
我们行了一路,一路皆沉默,天气寒凉,还是要说些话热络些。
“公子既是萧府中人,传言萧府内雕梁画栋,有如皇朝排场,公子走着,可曾迷过路?”
“还好,有一次曾经迷过路,大约七八岁的时候,夜深露重,险些掉了睡莲池。他说时,眼中含笑,还有寂寞。”
我不禁脱口而出,“七八岁方总角之年,难道萧公子自小便做了萧府门客?”
“家中族人乃萧府世仆,自幼便也长在那里,就连这名字,依是长公子取得。”
“长公子?是那个传言给家中带来祸患的长公子吗?”
我唐突说道,方才意识到礼节不妥当处,他并未怪责,只是浅浅得说…是啊,正事那个让萧府受了百年冤屈的长公子。”
话毕,嘴角牵出一抹嘲弄的笑。
我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微微不快,想来定是与那长公子交好的,我不再问,他便也不再应答。
夜色渐渐深了,雨声连同灯色融在房檐上滴落的雨声里…
雪柳驿在路的尽头,我已可依稀看见那盏被熄灭的硕大的灯笼。望着他被淋湿的大半袖子,充满歉意得说道“不远处便是到了,你的衣裳,实在抱歉。”
我指了指他的袖子,他也顺势看了一眼。
“无妨。”
这个人就只会说“无妨”吗,我一边心里想着,一边进了驿站大门,雪柳驿虽技艺不精,统共分出两层,楼下供学徒烧瓷用,或作典当瓷器的商铺,拐角处有个木楼梯,上去便是学徒们的休息客栈。师傅师娘不住这里,他们是另有住处的。
芃城大道民安,从不见有偷盗掠夺之事,故家家夜里都不关门,我叫萧公子在门廊处稍作休息,便直直拐到二楼,摇醒睡熟的襄和,叫他将量银的秤递与我。
襄和是与我一同学瓷艺的友人,素来极爱偷懒睡觉,我常常打趣他睡熟时让人卖了换银两都不自知。她脾性极好,从不与我计较。迷迷糊糊中,便将秤砣予了我。
我拿着秤砣下楼,看见萧瑟的背影正望着月亮。
“公子,你刚刚打碎了我的青瓷共200片,我将碎了的瓷片数予他看,又放在秤上量了量。他默默看着我这一系列计较的举动。对我爽朗得笑了笑,笑出了声。
“咳,公子…共计应是五十两白银,你看您是银元还是以物相抵?”
“白,白银吧”
于是我变看见他无奈从腰间拿出一个墨色的钱囊,上面还绣着一朵精致的海棠花。他从钱囊里拿出白银的一瞬间,我竟有些希望他能以物相抵,因为如此,他总会回来取。
他拿出银元放在我伸出的手心里,共是四十两,再倒那钱囊,却是不能。
“嗯,,还是少了十两…”
我见他微红了面颊,便想说算了,按理来说也是我先唐突了人家。
“不如我将这木链赠予姑娘作信物,明日再来归还那余下的十两…”
未等我答音,他便已经将项上缚着的木链取下,放在掌中递与我看。
只见那木链是由檀木制成,通体木褐色。是一只木舟的模样,穿在一缕墨丝线上,虽不精致,但很古雅。
“这,虽然不是什么富丽之物,于我而言却是颇为重要的,断断是要来取的。”
我心中本就欢喜非常,予他那样珍重,便是不来取也是好的。便欢喜地接过,回答说:“好,那明日我就在这驿馆处候着公子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是带够了银两的,只是故意,刻意想把那木链留给我,想我十界英明,尽然…此皆后话了。
门外又接续下起夜雨来,入夜的雨水最是寒凉凄寂,他又经了吹打,我心中惦念他,却亦无处给他寻住。
临走时,他倏然道
“难道萧家那位长公子,在世人眼里竟是这样的不堪。”
声音落下,仿佛在询问我,又好像在自说自话。
“没有”我怕他幽愤,连忙回答
“其实百姓们还是很爱戴长公子的,我们一同学艺的同伴们,便有一大半都对之赞不绝口呢。”
这自然是信口胡诌,顺势捏了把汗
“那你呢?”他将寒凉的目光看向我,满是殷切的希望。
“我,我自也是尊他的…”
他并没有再答话了,我因心虚未敢看他,只是默默拿起桌上的油纸伞,递给他。
伞面上还浸着点点雨滴,就像他的衣袖和我的罗裙。
“小生告辞”他拱手向我行礼。飞快地看了我一眼
我下意识得回礼,他已转身走出客栈,徒留一个越来越短越来越模糊的的身影…
彼时,灯火阑珊,他撑着油纸伞,大步向前走去…
待到再也看不见他,我上楼悄悄换了衣服。
间或有凉风拂过,那枚木链紧紧的握在我掌中,没有左右徘徊。
入榻,久久不能安睡,朦胧中回荡着他的音容笑貌,那枚信物已在我掌心变得温热。
“你说,他明日会来吗?”
没有人回答,耳边只响着襄和缠绵的轻鼾,绵柔又聒噪,寂寥又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