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崶菲
哪一扇门被投送过来的,但此时确实已是站在某扇门之后。刚才那个让人莫名安心的使者,此时也已不见了。
原来,这门后,藏起来的,竟是一个世界。
这里甚至不像尸门中的所在,放眼望去是大片大片的青草地,身边矗立着一根通天的石柱,柱身是赤焰一样的颜色,依稀镂着道道玄色的纹理,倒像是某个巫族的图腾。
雾气笼罩着天地,时而浓烈,时而稀薄,散发出一种潮湿腐烂的味道。
薄的时候犹如轻纱缚面,甚至可以看到远方也有一根通天石柱,近的咫尺一般。
不出意料,它们理应是孪生。至于纹理是否相同,实在不能看清
此处天地,虽不怖骇,却也不甚清明。
我周身疲惫,随地而躺,眼中,便望见了赤红的天空。
不知是不是久经折磨眼神不太灵光的缘故,我竟看见赤红苍穹中晕着几道黑色的剪影,呈长条形,也不是寻常鸟兽的形状,色泽微暗,顷刻间,又消失不见了。
与此同时,石柱上的纹饰,竟是流动的。不仅纹饰在流动,柱体本身有时也会微微倾斜,只是幅度并不大,不易看见。
可见,这个地方,不出半月,便要塌陷。
那女人,竟给我这样仁慈的手法殒命,本以为迎接的该是十八般炼狱的煎熬。却没成想比起那些所谓仙家正统,到时还要仁念几分。
妖门之人,也分善恶。
思绪又不争气地萦绕起那负心者的音容,我厌恶地驱散所想。便启程去往水潭润一润嗓。刚才分明感到有水的气息。
跋涉了许久才到水潭边上,它竟又在我眼前凭空消失了,真是岂有此理!
干渴难耐,外加有些馋虫。虽说修仙之人不必进食,但我平日便是个好吃之人,此地既无甘霖又无吃食,无奈之余随手抓了片枯叶果腹。
“呸!涩而苦,竟然还有股淡淡的臭味!这绝对是我吃过最难吃的叶子!”
它都不配做个叶子!
此时你定会心生疑问何以我不思量那求生的法子倒研究起花草吃食来,就不想活了么?非也!若是在九重天的刑台上或是七重天的雪崖底下,可能我都会颓唐对自己说“这一世权当消遣。”因我那时所想,万死不能辞其咎。经此番波折之后,我
倒略略想通了,芳叱,杜曲他们百般救我于水火之中,如此一去,岂不辜负了他们。
我理应找到那负心人,找到他,除之而后快!
这一切缘果,说到底,是我错信了他。黄泉碧落,先除之,后自戗之。
甚至,我能感到,我离他,愈来愈近了…
不远处有一个山洞,洞中似明似暗,我打算进去瞧上一瞧。
洞口前的路上,依稀有几行脚印,每一个印记都比寻常野兽的大上一些,呈扇形,而且脚趾处还有一个微小的豁口,这不禁让我想起夫诸,我何尝不知它又怎可能是夫诸,夫诸断不会有这样大的一双鹿蹄。
寻常凶兽的蹄印都不见得比这一双大,我取下腰间荼蘼箭。未知的情形,还是小心为妙好,同时用婆娑草变了一盏萤火,擎在手中备作照明。
这山洞虽与寻常无异,但极是深邃。壁上却并无浓重的灰尘,偶有几处滑腻的青苔,倒像是久经打理。
踽踽独行了一小段路,便听见里面传来蛰蛰的一阵乱响。我急忙将箭矢搭好,刹那间,眼前涌出了一大群像蟲斯一般的东西。
我念了个诀使萤火漂浮在空中,也照亮了来势汹汹的不速之客。原来飞来的是一群被施了咒语的傀儡鸟。
这些怪鸟通体莹绿,如手掌般大小,气味倒像在毒酒里淬炼过一样,是一种令人窒息的药草味。
“奇怪,这里的物什气味都这般艳异吗?”
我念了澄气诀后持箭飞身,这些傀儡飞行轨迹错综混乱,且还在源源不断得挥散着毒气。虽有澄气咒护体,只怕也抗不了多长时间。它们飞行的行径。既无章法,也无方圆。看来加持这咒的人早已准备好障眼法,想让我在迷乱中吸入毒气而亡。这毒气来势甚是凶猛。不一会便感觉到呼吸有些困难。
我势必是不能葬身于此地的。再复杂的阵法也一定有他的法门,何况只是傀儡咒。我刻意飞远些想瞧个清楚。它们却并没有向我所想那样追寻过来,只是在洞口处盘旋徘徊,乱作一团。我恍然大悟。这些傀儡原来怕光。
天助我也!萤火在我掌中愈烧愈大,直至成一个硕大的火球,我搭箭从火中穿过,同时飞身盘旋,数箭并发,这些傀儡多半无意识只靠声音辨别方向。如此一来它们便寻不到我的踪迹,自然内部起讧。不消半个时辰,便都殒命于此。射中的鸟并没有哀嚎,而是直挺挺躺在地上。
突然,一个清越的女声从洞口处响起“何人伤我翠姬?”
从洞中走出来的,是一位身穿绿罗裙的姑娘,身下骑着一个庞然大物。应该是那些蹄印的主人,不论体积身量。这灵兽倒是与夫诸六分相似。
我倒是没曾想这荒僻险怪的地界还会人烟,使着悬着的一颗心又向上提了几分。
“莫不是饕餮殿那位不死心,特特派了这样一位来看我灭口的吗?”我暗暗思量一边暗暗端详。这女子跨坐在灵兽上,仅仅露出一段白皙的藕臂,上面有一株青色的风铃。头上置着一顶斗笠样的物什,有白纱垂下刚好覆住面容。除此之外手里却并无任何兵箭。
总之,来者不善,小心为妙。
荼蘼箭应刚刚沾染血气的缘故,愈发锋利冷亮,逼仄出一道道凶光。我搭弓引箭,刚好正对来人。
“初次见面即兵刃相向,阁下倒真是个急性子。”
“阁下误会了,防身罢了。”
她的话隐隐具着一种侵略性。像是并没有听见我说什么一样。随后,她正了正色冷冷说道
“何况,你还伤了我这样些翠姬。”
我见她并无动武的意图便也合了剑鞘,毕竟谁也不知道那些傀儡究竟有多么珍稀。
我眼下自知理亏,但也胡乱还嘴道
“是她们先攻击我在先,难不成,我要生生被这毒气窒息而死?”
那女子见我强词的行径,便不太与我一般计较。只见她摇了摇头,发间青簪便也左右徘徊,扶住兽角,起身走了下来。
她渐渐径直朝我走来,步履轻缓蹁跹,我下意识握了握冰凉的弓箭,手心泛出一阵湿汗。论功法,她要比我高出不少。
她却在我身前不远处止了步,眼神迷离向下看,是那一堆傀儡的尸身,此时与日光辉映,泛出淡淡琉璃色的光晕。
我看不大真切她的样子,想来是很悲伤的。毕竟养成一个傀儡也不亚于抚养一个孩子,何况这傀儡的妖法如此厉害,定是耗费了不少心血的。
此时,我竟在担心若是她落泪,我该如何处。
空中漂浮来两句清浅的笑语,我甚是不解这种情形下这人怎么笑得起来。素白的手在空中捻了个诀,那透明澄净的形状让我有一度怀疑她竟应是仙身。这尸门之中,还会有仙吗?
地上那些惨淡的身躯转而不见,她走至我的身前,摊开紧握的手,竟是一把色泽苦绿的药草。
这时,我方明了。这根本不是傀儡术,这是…婆娑术!
这竟是婆娑术。
是我常常用惯了的,只需一根灵草便可完成的婆娑术。我下意识摸了摸发间,它还完好无损的散着寒气。
怎么可能!这世间除了我,再无可能会有此术法!
说来,有一段典故。
我是生来就会用婆娑术的,起初年少不经事,常常在青萍之末用灵草变换吃食。我只道众仙家皆应具此术,后来三百年前初次至酒阑给杜曲公随手变了串酿酒的薜荔果,他接过果子却十万火急地抓了我胳膊来诊脉。后来他老人家又喜又惊,我方知晓别说仙书子集里闻所未闻,竟连古今禁咒里都是从无此记载。六界会凭空变物的神将们寥寥可数,因这幻术乃无上之法,即便是天生所长每一次幻化也必心神崩溃,伤及督脉,修为浅显者甚至会丢掉性命。而我则不然,用它不但不会伤及我一分一厘,竟然还大有裨益,加之,不限时辰,地点,次数。
如此杜曲连夜将我送至花间,秘知情况后芳叱姑姑便连忙给我和杜曲下了敛语咒,此事除却我们三人,再再无人知晓。昔日晴光却月只道我箭术绝伦,却不知我之所猎,多半是那婆娑术的功劳。
而面前这女子,用的确是婆娑术无二的,那一圈看似平松的莹绿光泽,和那些被幻化了的一捧药草,使我确信无疑,婆娑术,必用草木做引,也正因此,才有了我那婆娑草。
思绪像一片平滑的镜子封锁冰冻,照出我懵懂疯狂的面容。
行动被发热的精神充斥支配,我飞速挽弓拉箭,下一秒已立于她短于一丈远的地界。箭在弦上,飞出便会正中她眉心。此时此刻,对我来说,她就只是一个下流的偷贼。
我平生,最恨贼。
“说,你到底是谁!”
她见此状却没有急着将剑锋挪开,眼神直直盯着我眉心的位置,那里疮痂还没结好,我几乎持不住箭,她的神情令我战栗不已。只听见口中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谷宇,葑菲”
她突然扬起了目光,盯穿了抵在额前的箭矢。空中倾斜下一弧花汁,一半如火,一半如冰…
第二十三章《原可语冰》
她叫葑菲,这个山洞叫谷宇。她自起的。
火与冰都消去后,她主动邀我去洞中小憩,几次确认并无危险,我随她进了山洞。她武功甚是高强,想取我的命轻而易举,可她没有,所以我想,我是安全的。山洞并不大,却被打理的很素朴,只是稍稍有些草藓在墙壁上,手一触,冰凉滑腻。
“别碰,有毒!”她急促地提醒我,语气中是藏不住的担心和着急。
我连忙收回了手,笑着安慰她。
“没事,我只摸了一下”。
她见我真的没事,紧皱的眉头才松了下来。
着实奇怪,我与她素昧平生,她看起来竟如此担忧我的安危。更奇怪的是,待在她身边,听着她的声音,我竟也没有跑的意思。
若这遭是饴糖里的砒霜,我倒是死的明明白白。
一只浅红色的小兽撒着欢儿地朝我跑来,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妥帖的放心。没猜错得话,这就是那只神兽的真身,有些时候它会变大。比如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
“我从不将神兽看做低人一等,万物,理应都是平等的。”
旁边的药炉子里蒸腾出冉冉的药气,话毕,她掀开盖子,递了一杯深绿色的液体给我,我深知那颜色从何而来,不久之前她们还是一群叫做“黛姬”的毒鸟。
已经证实那是婆娑术,这东西既无酒香又无茶香。也不至于有毒,可我本能地不想喝。那药,也就静静躺在空气里。
“无毒,这荇菜茶有治疗肺腑的功效,食之,或可好些。”
还没等我说话,她拿起一饮而尽,我再看时一滴不剩。随后又匆匆斟满递到我手里,我还没缓过神就直接饮下了药。味道果真是极不好的,就连不周山脚雨后的青苔都比这清冽些,刚入口便吐了一地,我也不想的,本性使然,本性使然。
旁边那人只是施手着了个法将我吐得秽物清理干净,便又埋头整理起一堆草药。她根本没看我一眼。
她的手法极其娴熟,先将他们分成长的,方的。再按疗效和功用分类。刚刚晒过的草药上,还有着两颗晶莹的水珠。我仅能看见她的侧影,揽着一层朦朦胧胧的光辉,从眼眉中,指尖上。细细地流淌下来…
我看她竟看出了神,她就在我出了的神中走了,端着一个盛满黑色药渣的簸箕,离开了我的视线。
我回过神来,忽然感到一阵久违的肃杀。连忙快步跑出了山洞,一直跑,好像怕她看见似的。一直跑到了她看不见的地方,才缓缓舒了一口气。
这一切,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连续过了几天,我终于找到了一处真的水潭和一些可食用的红色果实,便在那处歇息了下来。天空依旧是绯红的,比前几天更红了,要滴出血来。眼前却出现了一抹青色的轮廓,是葑菲。自那日别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回山洞的路我记得很清楚,但我不想去找她。
对我而言,她是一个谜团,更是一个…威胁。
这种感觉起初不太明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婆娑术,整理草药,青布裙,她膝下的那只小兽?我不认识她,但是,她与我很像,分不出是哪里像,还是哪里都像。
曾几何时我在不周山,就是那样整理草药的。把每一株晒干再清洗,先按照外形分为长类或方类,再按照药性分为阴类和阳类,最后,才是效用和医法…
每当我整理过,夫诸都会衔来簸箕,我拿来,把废弃的草渣装上,再拿去倒掉,倒在一个自己埋好得坑里…
我走那天,她正在不远处把簸箕倒掉,而旁边,是一堆凹陷的小坑…
如果说有人也会做这种事倍功半的先晒干再清洗的工作,那天我看她的侧脸就是我突然瞎了。
熹微的晨光中,她只给我了一个侧影,却有出尘的况味,慢慢的我醉了,感觉在照镜子…
她的五官覆着面纱,而侧影,身形,做事情的习惯,操练的术法,甚至连豢养的小兽,都是那样相像。
那小兽,活脱脱是换了一身红毛的夫诸。
我甚至在想,她会不会也有一柄剑叫做荼蘼剑,也有一个叫做晴光或却月的好友,也有一种爱喝的酒叫竹间棋,也去过青萍之末,也遇见过,一个阿棹…
她怕我,我能感到,从始至终她没怎么正视过我,除了将箭抵在她额间时,她钝钝地盯着我额前未好转的伤口,看了那么长时间,先是钝钝的,然后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被逼了回去。就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被整个的剥光在她面前。
我更怕她,不敢看,不敢,违抗…
不敢对她说一句假话,好像欺骗她就是欺骗自己…
她为什么不问我呢,还是她什么都知道…
我究竟为什么会来这,为什么会遇见她,
我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