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地癞(上)
民国二十六年的中秋节,卧藏在川北丘陵腹地的、建于隋末唐初的千年古刹石匣寺门外,一左一右两株需数人才能合围的桂花树,正竭力喷吐着芳馨。住持昌智大师做完早课,默默地站在大殿前的院坝内,无限感叹。
昌智大师原本是辽宁省政府的文职人员,他多次直接向省长提出采取强有力手段,将日本的所谓“垦荒团”驱逐出境,以拔掉日寇侵华的祸根。省政府不但不理,有人反而诬告他破坏友邦感情,他因此处处受刁难。一气之下,他辞了职,出家了。
抗日战争爆发后,昌智大师辞别师父,千里迢迢来到抗日的大后方四川,寻找一个清净的礼佛之地。在成都文殊院高僧的推荐下,他来到石匣寺做了住持。
石匣寺坐落在乐至、安岳、遂宁三县的交界地,由两块巨石相拱而成,进出只有一条长数丈、宽七尺的天然石缝通道,整个寺庙犹如一个石匣子。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四川的军阀们停止了武装内斗,联手抗日,抗日的宣传工作也做到了保(村)上。昨天,保长派保丁刘三烂来寺里给昌智大师传话,说他今天要来寺里,有要事与昌智大师商量。
石匣寺所在地的保长名叫汪朝福,他人长得牛高马大,但天生畸形,小肠落进了膀胱里,两腿间常年夹着个篮球大的尿泡,乡里人送了他一个外号——汪茶壶。
汪茶壶家境殷实,身体上虽有缺陷,但仍有媒婆为他说亲娶妻成了家。自从当上保长后,由于有机会和那些“五毒”俱全的保长接触,他染上了发财瘾,而且还找到了歪道。石匣寺旺盛的香火,触发了汪茶壶发歪财的心。
这天上午,汪茶壶手拿斑竹烟杆,头戴瓜皮帽,身穿灰布长衫,外罩一件时髦的青布马褂,迈开双腿,摇摇摆摆地走进了石匣寺。
对于汪保长的作为,昌智大师早有耳闻,对汪茶壶的到来,他虽然心里不欢迎,但也不敢拒绝。
汪茶壶见面就道:“我身为地方官,今天特地来找住持大师商量一件事。这件事直接关系到石匣寺和地方上的关系,也关系到寺内和尚的安全。”
昌智大师听汪茶壶一口气讲出两个关系,不由暗叫一声:“苦也!”
前几天,昌智大师听香客说过,汪茶壶以抗日救国为名,强抓了回龙寺的五个青年和尚,关了三个月,待他们头上长出头发后,拖去卖了壮丁。回龙寺住持告到县里,谁知汪茶壶早用银元打点了县政府里的贪官,不但状没告准,告状的住持还背了个“破坏抗战”罪,被关进了黑牢。今天这汪茶壶又要给石匣寺生出什么麻烦来呢?
昌智大师平静地说:“保长有何高教,敬请吩咐,贫僧尽力而为。”
汪茶壶一口将茶水喝干,抹一抹嘴,说:“要说这事大,也不大,说小也不算小,反正,你这大和尚是完全能够作主的!”
“这是……”昌智大师不解。
“我一不找你借粮,二不找你借钱,三不抓你的青年和尚当壮丁,我只借你石匣寺偏殿里那尊无常塑像用一用。”
“汪保长,你借那无二爷做啥用?那可是泥塑的啊,你一搬动,不就散架了吗?”昌智大师听说汪茶壶要借寺里的无常菩萨,不由心头暗吃一惊,菩萨哪有借的?
汪茶壶大概看出了昌智大师的疑惑,忽地站起来,将右手重重按在木桌上,两眼眨也不眨,直直地望着昌智大师,说:“我借无二爷菩萨,一不抬走,二不搬动,只在原地用用。至于用来做啥,你就不要多问了!”
汪茶壶说完,扬长而去。
第二天,汪茶壶召集村民开会。会上,汪茶壶以支援川军出川抗日为幌子,假传乡长县长的“圣旨”,要每个人加收一块“抗日爱国银”。如有顽抗不交者,便要以“破坏抗日救国罪”论处。老百姓听了,一个个愁眉苦脸。
又过了两天,村民们相互传开了一件鼓动人心的事:汪保长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石匣寺的无二爷菩萨对他说,这次川军出川打日本鬼子,阎王爷准备调派一万阴兵由无二爷统率,协助阳间的川兵出川杀日本鬼子,阴兵阳兵齐上阵,保证把日本鬼子杀得大败而逃。但是,川军出川是要穿草鞋走的,因此,无二爷带的阴兵也要穿草鞋,希望老百姓每人进贡十双抗日谷草鞋,以便无二爷菩萨发给他的阴兵们穿上打日本鬼子。如果有人胆敢不送草鞋去石匣寺,日本鬼子的飞机就会丢个炸弹下来,把他全家老小全部炸死……
没几天,石匣寺无二爷菩萨塑像前,敬献草鞋的百姓络绎不绝,一天下来,堆积的草鞋好像一座小山。说来也怪,人们敬献的抗日草鞋到第二天就不见了,汪茶壶就说是无二爷菩萨的阴车阴马运走了草鞋。于是,供放抗日草鞋的人就更积极了。
在敬献草鞋的人中,有一位名叫汪靖永的人,他原本是红四方面军32军的一名红军侦察战士,在红四军强渡嘉陵江时负了重伤,便隐姓埋名在民间养伤,伤愈后,部队已经长征走了,他只好跛着腿到石匣寺保做了倒插门女婿,并随妻姓了汪。
当汪茶壶提出给无二爷菩萨敬献谷草鞋,以便他率阴兵抗日时,汪靖永第一个起了疑心。他是当过职业侦察兵的人,按民间的说法,这无二爷是阴间的神祇,怎么会享用阳间的供品?左思右想,汪靖永觉得这中间有蹊跷。他常去石匣寺与昌智大师下棋,二人关系甚好,因此他决定去向昌智大师打听这其中是否有隐情。
昌智大师听罢汪靖永的问话,无限伤感地摇头长叹,一语不发。
汪靖永瞬间明白了,脖子上青筋直跳。
昌智大师惊慌地扬手制止了汪靖永,无可奈何地说:“你晓得了就不用讲破了。”
汪靖永听了,叹息一声,道:“国民政府这些官,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连一个小小的保长都想发国难财,这样怎么能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呢?”
昌智大师默默地捻着佛珠,一言不发。汪靖永站起身来道:“大师,您好生念您的佛,我来斗这条地头蛇。”
昌智大师惊慌地阻止道:“不可,不可,还是以忍为上吧……”
汪靖永坚持道:“大师,您念您的佛,这事是我们红尘中事,与您出家人无关。我会想办法和他智斗的,不会出事的。”说罢,便走出了石匣寺。
秋日的深夜,月光如银,在秋虫的“唧呷”声中掠过的秋风,带有几分凉意了。
汪靖永习过武,且很有造诣,此时他正藏在一棵能俯视石匣寺大殿外的黄桷树上,静静地观察院中的动静。不一会儿,“沙沙”的脚步声中,一行蒙面人进了石匣寺。汪靖永从身形上认出了这一行蒙面人,领头的就是汪茶壶。
眼看汪茶壶一行挑着谷草鞋鱼贯走出石匣寺,汪靖永这才下树。他双脚刚落在巨石上,就听见汪茶壶给喽啰们的分工声从寺门口传过来:“驼三明天去赶流镇,马七去赶土桥铺,球二去赶唐盐井,分头赶集之后,卖掉这些鞋……”
直到汪茶壶一行挑着谷草鞋远离了石匣寺,汪靖永才回到家。
真相大白之后,汪靖永睡不着了。他现在虽然不当兵了,但军人除恶扬善的豪气仍留在身上。他在床上辗转了一阵,一个妙计浮上心头。
汪靖永踏着月光,来到汪茶壶的祖母卧室外,悄悄进了房间。汪茶壶的老祖母心地善良,平日也时不时打发佣人给石匣寺送些银两布施。由于她常年不迈二门,所以对汪茶壶这个孙子的劣迹半点儿也不知道。汪靖永轻轻地将一张黄纸条塞在汪茶壶熟睡的老祖母手中,翻身出窗户,立刻回家了。
第二天,汪茶壶的老祖母乘滑竿来到石匣寺,昌智大师出门相迎。落座后,汪茶壶的老祖母从怀中掏出醒来时手中捏着的黄纸字条,双手捧与昌智大师。昌智大师双眉一扬,黄纸条上的字映入眼帘:“汪保长所奉谷草鞋系阳间物,我阴兵唯能领受烧过之后的谷草鞋。”纸条的落款是石匣寺偏殿无神二爷。
昌智大师自然明白这是汪靖永所为,但不便说破,只恭敬地对汪茶壶的老祖母说:“佛祖既选了老施主传旨,就请老施主将这佛旨传与献谷草鞋的众施主吧。”
汪茶壶的老祖母因为有了“佛缘”,心头正欢喜得不得了,迭声应道:“善哉善哉。”马上叫人传话,让人将所敬献谷草鞋,如数搬到寺外的空坝上焚烧。一时火光冲天,浓烟如雾遮日。空坝上“阿弥陀佛”声响成一片,很是热闹。只是站在一旁的汪茶壶的爪牙们,一个个咬紧嘴皮,但谁也不敢出声阻止。
一天几百上千双草鞋,好大的一笔收入啊!汪茶壶当然不会眼睁睁地让到手的钱财化为灰烬,他当然不会相信无二爷菩萨会给老祖母送佛旨,因为他就是给无二爷菩萨传过“佛旨”的人。那么,有人在断他的财路!
他首先想到了昌智大师。
这天,汪茶壶亲自上石匣寺请昌智大师写对联。昌智大师心里明白,距离过年还有三个月,汪保长写对联是假,探“佛旨”的笔迹是真。昌智大师爽快地满足了汪茶壶的要求,一支毛笔在纸上龙飞凤舞,上联是:一生不做恶事,下联是:二世好享寿福。横额是:因果报应。
汪茶壶少年上过私塾,识得些字。他将昌智大师写的对联与老祖母得的“佛旨”字迹细细对照,笔迹截然不同。看来“佛旨”不是昌智大师所为,那么会是谁呢?他一定得把这个人揪出来!
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汪茶壶尝到了借菩萨发横财的甜头,无奈草鞋不能再白拿了,心里很是郁闷。但是自从出了“佛旨”事件后,石匣寺菩萨显灵的消息随风而传。因此,石匣寺的香火愈发兴旺。昌智大师把功德箱中的钱积攒起来,派小和尚送到县政府,捐给“抗敌后援会”,因为石匣寺是汪茶壶的辖地,他由此也戴了三次红花。
但是汪茶壶对戴红花并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钱。因此,他看着昌智大师把钱捐给县“抗敌后援会”,暗骂:“傻和尚,糍粑落地还要沾一层灰呢,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留?”
汪茶壶在屋里闷闷地抽了几袋旱烟,缓缓踱到窗前。几只麻雀在院里“喳喳”跳着觅食,突然,与汪茶壶家一墙之隔的堂弟家大门内“砰”地飞出一个扫帚,惊得院里的麻雀四处逃窜。紧接着传来堂弟媳责骂堂弟的声音:“是鸡脚神拉你去吃的鸦片烟?是你自己嘴巴痒!遭天杀的!”
鸡脚神,鸦片烟!汪茶壶灵光一闪,乐得将手中烟杆丢在地上,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兄弟媳妇,你点中穴道了呢!”
汪茶壶的叫声被老祖母听进了耳里,她气愤地喊:“朝福,你进来一下!”
汪茶壶慌忙夹着大尿泡,鹅走路一搬摇摇摆摆朝老祖母屋里走去。
“你大白天喊兄弟媳妇干啥子呀?”老祖母慈眉中透着怒气。
“我……”汪茶壶左手捭右手,后悔高兴失言,一时被老祖母问得语塞,诚惶诚恐中,偶然看见老祖母屋里花猫儿正在顽皮地玩线团球,急中生智地说,“老祖母,我刚才说兄弟媳妇纺的棉线纺得光生,没说别的!”
汪茶壶的老祖母毕竟人老,耳朵爱出差错,既然孙儿这么回答,便不再追问了,扬一扬手,说:“去吧,记住,弟兄妻,那是万万不能轻薄的啊!”
汪茶壶确实和那位堂兄弟媳妇有一腿,后来,他那堂兄弟媳妇嫌他裆里的尿气泡碍事,就不和他来往了。此时老祖母训示,汪茶壶回答得也坦然:“老祖母,就凭孙儿我胯里这个害人包包,我能做啥子风流事呢?”
老祖母被汪茶壶逗乐了,呵呵笑着说:“这一世别作恶,多行善,修到二世就能做个好男人了。”
汪茶壶也趁机笑着走出门外,径直朝石匣寺走去,见了昌智大师说了一句:“从今天起,我要借你偏殿的鸡脚神菩萨用一用!”
昌智大师不敢说半个“不”字,捻着佛珠,心里响起那段佛语:“……再等几年你且看他。”
汪茶壶说完,昂首阔步走出了石匣寺。
第二天,老百姓中又传开了一条爆炸性新闻,汪保长的老祖母昨夜领了新“佛旨”,不过这次不是黄纸字条,而是梦中授予的。佛在梦中对汪保长的老祖母说:“前次台儿庄大捷后,这次出川的阴兵要由无二爷菩萨带回川换防休整,接防的阴兵由鸡脚神菩萨率领出川。但是,鸡脚神菩萨率领的这些阴兵,个个都要抽鸦片烟。阴兵的鸦片烟瘾过不足,打起日本鬼子来枪就瞄不准,和日本鬼子拼刺刀没劲,很难杀死日本鬼子。大家要进贡鸦片了……”
虽然取得了台儿庄胜利,但前方战事仍然十分吃紧。爱国的石匣寺的老百姓们,出于抗日义举,此时也顾不得去研究鸡脚神菩萨是否能吸鸦片烟,因为大家都明白一个道理,一旦日本鬼子打进家园,万贯家财也不属于自己了,不如去试一试,花点儿钱财,或许鸡脚神菩萨真能率阴兵把日本鬼子打跑,保住了家园,保住了财产,岂不美哉!
用啥办法给鸡脚神菩萨带的阴兵们送鸦片烟呢?老百姓们交头接耳。
“将鸦片烟抹在鸡脚神菩萨嘴里,鸡脚神菩萨自然会有办法分配给他率领的阴兵们……”人群中有人指点迷津。
于是,有钱人就每天往鸡脚神菩萨的嘴里糊指甲壳般大小的鸦片烟,无钱的农民们勒紧裤带,节衣缩食,省下粮食或者把棉花卖了,买回鸦片烟,每天也往鸡脚神菩萨的嘴里糊一粒米般大小的鸦片。积少成多,每天鸡脚神菩萨的嘴里就有一个鸡蛋大的鸦片烟。
这次,汪茶壶吸取了谷草鞋的教训,他派了几个心腹,扛着汉阳造步枪,守护着鸡脚神菩萨,美其名曰:为神站岗。
渐渐地,为鸡脚神敬献鸦片的人们也开始怀疑了:鸡脚神菩萨是神,神还要人去站岗,这还能指望他带阴兵去打日本鬼子吗?再说,站岗的几个团丁会不会搞鬼名堂啊?
长此以往,给鸡脚神菩萨敬献鸦片烟的人一天比一天少起来。鸡脚神菩萨嘴里的鸦片烟由原来每天一个鸡蛋大,再到半个鸡蛋大,变成指尖大……
汪茶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眼珠子转转,又一个坏点子在脑袋里忽闪闪浮了出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石匣寺门口铜锣声“锵锵”,村上的打更匠马驼子扯开喉咙悠悠地喊:“喂,快来看啊,昨晚偷吃鸡脚神菩萨嘴里鸦片的人,被鸡脚神菩萨弄死了!”
马驼子的声音在寂静的晨空里很响亮,他那故意拖长的余音传得很远很远。在马驼子声音波的撞击下,一扇扇木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从门洞里走出的男人女人们,一齐往石匣寺汇合。
人们自觉地围成了一个圈,一齐望着地下僵硬地躺着的为鸡脚神菩萨站岗的团丁。有胆大的男人伸手摸了摸那团丁的胸口,回过头对大家说:“好像还没落气呢!”
于是,马上就有人端来了滚烫的红糖生姜水,往那人嘴里灌。那人吞下三匙后,慢慢有了呼吸,接下来又缓缓地有了轻微的呻吟声。
“活了,活了,活过来了!”人们看着“死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喊了起来。
活过来的人四下望了望,突然大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惊嚷着:“鸡脚神菩萨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啦!我再也不敢啦!”
那死过去又活过来的团丁,本保的人都认得,叫刘三烂,是汪茶壶的跟屁虫,平日里狐假虎威,祸害乡邻,是汪茶壶的心腹。
刘三烂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一阵,翻身从地上坐起,三下两下脱掉身上的衣服,身上现出许多紫乌的斑印。
“这就是鸡脚神菩萨打我留下的,别看他老人家手细秧秧的,打起人来,落到身上劲大得很呢。”刘三烂指着身上的紫乌斑印,向人们诉说着挨打的经过。
“鸡脚神菩萨为啥要打你呢?”人们有意让刘三烂出丑,明知故问。
刘三烂吞吞吐吐地说:“我借站岗的机会,偷了鸡脚神菩萨嘴里的鸦片烟……”
“鸡脚神菩萨为啥不让你死落气?”人群中有人起哄,辱骂刘三烂。
刘三烂本是个脸皮厚得胜似牛皮的角色,信口胡诌道:“鸡脚神菩萨说我家有位八十岁老母,我死了,老母哪个供养呢?”
刘三烂家确实有一位八十岁的老母,尽管大家恨刘三烂,但细想起来,刘三烂还是死不得的。
汪靖永来到这里已经几年了,看到乡下孩子文盲多,就与昌智大师商量,办一所私塾,自己给孩子们当个启蒙老师。昌智大师极力支持汪靖永做这件善事,并划出石匣寺石室外一间寺内产权的瓦房作私塾学校,而且不收分文租金。
闹得沸沸扬扬的鸡脚神菩萨吃鸦片烟的事件,汪靖永自然是耳闻目睹的。但他忙于筹办私塾,一时腾不出手来揭发汪茶壶骗人的把戏,只好放出“菩萨要人站岗,显不了多大的灵”的说法,这才刚奏效,又发生了刘三烂被“鸡脚神菩萨”打伤的事,使原本冷落了的敬烟活动,又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了。鸡脚神菩萨显灵了,以前的一切怀疑都烟消云散……
这天中午,还不到上课时间,汪靖永提前去学校开了校门,然后踏着石板小路,走入石匣寺,找老朋友昌智大师下棋。
汪靖永坐下后,道:“看来,我又得替鸡脚神菩萨显一回灵啰!”
昌智大师苦笑道:“施主,让他忍他又何妨?”
汪靖永说:“大师,我惩恶不也是扬善么?再说,忍让是有底线的……”
昌智大师道:“施主,凡事不要太过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汪靖永说:“大师放心,我做事有分寸的!”
当夜三更时分,汪靖永整好夜装,悄悄出了门。
时逢十九日,月亮升了起来。汪靖永不便在月光照亮处行走,专找那树掩竹映的阴凉处行。快到汪茶壶家时,汪靖永突然发现一个人影在月光下晃动,他便伏在一丛芭茅草后面,借着月光,认出了往汪茶壶家疾行的人,正是刘三烂。
刘三烂此时去汪茶壶家干什么?
汪靖永紧跟在刘三烂的后面,进了汪茶壶家大门。
汪茶壶家的大门虚掩着,看来早已和刘三烂约好了的。
汪靖永隐在窗下,那窗户虽然贴了一层白纸,但因时间久远,贴的纸便被弄出了一些小洞,汪靖永很容易地看到听到了屋里的一切。
屋里,一张矮方木桌上,摆着酒菜。刘三烂一进门,汪茶壶就给他递去一杯酒,压低声音说:“辛苦了,老子敬你一杯!”
刘三烂喝了酒就诉苦道:“汪保长,我为你死也死过一回了,这夜夜去石匣寺取鸦片烟的活儿,你还是另找他人吧。”
“你想撂挑子?”汪茶壶虎起了脸。
“不敢,不过,假如我被人抓住了把柄,前天装死那场戏我不就白唱了么?”刘三烂雄起胆子说出一串理由,汪茶壶听了,虎起的脸渐渐松弛下来。
刘三烂忙补充道:“您老人家自己去是最好的!”
“好个铲铲,假若被人捉住了,那才叫丢人现眼!”汪茶壶的脸又虎了起来。
“不一定吧,汪保长。”刘三烂自己抓过酒壶斟满一杯酒,仰脖子一口喝干,说,“被发现了,您老人家就说您是夜里去寺庙检查抗日工作呀!”
“龟儿子!”汪茶壶的脸又松弛下来,两眼放射出喜悦的光芒,“点子还出得可以呢。”
两人又碰了一杯。刘三烂将右手掌伸向汪茶壶,可怜兮兮地说:“汪保长,多少打发几个钱给我这跑腿的人吧!”
“哐当!”一声银元响,随即传来汪茶壶的声音:“你这人也是精灵翻山,吃我的肉,喝我的高粱酒,还要花我的钱。”
刘三烂乘着酒兴,说:“汪保长,不怕您生气,说句玩笑话,您老人家打发我这点儿钱,不是您的,是鸡脚神菩萨的,再说,我买‘无名异’还要花好多的钱呢……”
“嫌少?别得寸进尺!”
汪茶壶和刘三烂的争吵,汪靖永没心思听了。他自幼读过中医书,懂得“无名异”这味中药擦在皮肤上,可以使皮肤变成紫乌色。有市井无赖常买了此味中药去耍赖,讹人钱财。原来这是汪茶壶一伙骗人的把戏。
汪靖永怒火从肝生,决定要采取手段来收拾这个害人精。
第二天晚上,汪靖永藏在鸡脚神菩萨背后,耐心等候来取鸦片烟的汪茶壶。三更时分,汪茶壶果然来了。
他走进石匣寺偏殿后,口中念念有词,给自己壮胆道:“鸡脚神菩萨,为了抗日救国,委屈您一下啊!”
汪茶壶说完,借着神龛上的灯光,开始刮鸡脚神菩萨嘴上的鸦片烟。
汪茶壶专心致志地刮烟,鸡脚神菩萨后面,汪靖永悄悄伸出早已磨制得十分锋利的长钢针,对着汪茶壶胯里那个大尿泡,狠狠一扎,只听“哧”的一声,汪茶壶的大尿泡漏了气,他一声惊叫,“哎哟!”接着便轰然倒地……
汪靖永蹑手蹑脚地走出石匣寺,回家睡觉去了。
汪茶壶在鸡鸣时分醒了过来,胯里尿泡漏了气,茶壶变成了漏壶。他周身像散了架,别说爬起来逃走,连呻吟一声的力气都没有。
天亮了,第一个进石匣寺给鸡脚神菩萨敬献抗日烟的老汉,发现躺在地上的汪茶壶,吓得大叫道:“汪保长死了!汪保长被鸡脚神菩萨弄死啰!”
老汉的呼喊好似救火的讯号,前几天才弄昏个刘三烂,今天又弄死了汪保长,真是奇了。人们一窝蜂往石匣寺跑来。
大家看着汪茶壶手中捏着的鸦片烟,什么也不说,什么都明白了,愤愤地小声道:“报应!”
刘三烂一伙来了,他们什么也没说,找来一副滑竿,抬了汪茶壶回去休息。
这天,恰好传来中条山抗日战场失利的噩耗,汪茶壶、刘三烂一伙趁机放话,说是鸡脚神菩萨带的这伙鸦片烟兵烟瘾没过足,打日本鬼子提不起劲……
刘三烂挨家挨户如是游说,人们慑于汪茶壶的淫威,虽“哼哼”地应着,心里却有两点是认准了的:一是鸡脚神菩萨吸鸦片烟是假的;二是石匣寺的菩萨大显了灵威,狠狠惩治了汪茶壶这个恶人……
汪茶壶在床上躺了半年,请中医开了十全大补汤、人参营养汤等调养,又用猪尿泡装了升麻、欠实、莲米、胡桃仁之类,干蒸清炖服用了数十剂,渐渐地能下床走动了。
汪茶壶能出门步行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石匣寺偏殿,围着那尊“显灵”的鸡脚神菩萨,反反复复地观察。
汪茶壶伸手摸了摸冷冰冰的鸡脚神菩萨,自言自语地说:“你让我出尽了丑,我得打你几拳头才解气!”说罢,他挥起拳头,照着鸡脚神菩萨的腹部,狠砸了几拳。干硬的黄泥巴塑像倒没什么影响,反倒让汪茶壶的拳头皮蜕血流。
昌智大师在正殿佛堂窥见汪茶壶所为,与世无争的心也怒火难捺。但是,为了寺庙的安全,他只能暗自叹息一声,忍了。
汪茶壶打了鸡脚神菩萨,出了胸中怒气就完了。他走出石匣寺大门,见香客赶场一般云集石匣寺,就不由自主地驻足。自从鸡脚神菩萨显灵整治了汪茶壶,香火空前旺盛。汪茶壶搔着硕大的脑袋,又想出了一条歪道道。
他转身大步走进佛堂,招呼了一声昌智大师。昌智大师请他坐下,沏了香茶请他喝。
汪茶壶也不客气,牛饮后,方才抬起那张南瓜脸,木木地说:“昌智大师,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南京,国人守土之责,更加沉重……”
汪茶壶将在乡上开会学到的几句话,牛头不对马嘴地对昌智大师胡念了一遍。
昌智大师耳里听着,默不出声。
汪茶壶接着说:“国难当头,有钱出钱,无钱出力,石匣寺的捐款再多一点儿。”
昌智大师说:“石匣寺功德箱中的钱财,贫僧已全部捐赠了。”
汪茶壶右手按在茶碗盖上,点点头道:“我知道。从现在起,你就将捐款交与我,由我交与乡长,乡长再交给县长,一层一层地上交,也讲个组织关系……”他鸭子学鸡叫,竟讲出“组织”二字来。
昌智大师想:反正都是捐的抗日款,交给他也一样,就答应了。
“什么时候捐款?我好叫人来拿。”汪茶壶的南瓜脸上堆满了笑容。
“如果汪保长方便,就现在吧。”
“方便,方便,抗日救国,天下第一大事,哪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汪茶壶又讲开了大道理。
昌智大师就起身去取捐款。
汪茶壶当着面清点后,又写了一个收条,按了大拇指手印,将收条交与昌智大师。他揣了钱,昂首阔步,破天荒地对进香的香客主动打招呼,笑得一脸光辉灿烂。
本保的香客交头接耳道:“这汪茶壶胯里的大尿泡泄了气,人也变得和蔼了……”
“还是石匣寺的菩萨显灵好,恶人也变成了善人……”
就在汪茶壶揣着石匣寺募捐的抗日善款回家的当天晚上,日本人投降的消息就传到了县上。
第二天上午,汪茶壶装模作样,坐了一乘滑竿去了一趟乡公所。
一天后,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才传到深丘陵中的石匣寺。昌智大师为庆祝胜利,专门召集全寺和尚念了一天佛经。
抗日战争结束后,内战的阴云笼罩着中国大地。
汪茶壶对内战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他一个农村保长,不论哪党哪派打胜了,他也休想升多大个官!他感兴趣的是趁机搜刮民脂民膏。
国民党政府中的死硬分子,为维护现有政权也有尽职尽责的,他们动真格狠狠整治官僚中的腐败。这时,县上受省府命令,开始对抗战中的捐款进行全面核查。据说邻县有几个乡长、保长因侵吞了抗日捐款,已被省上批准执行了枪决。
石匣寺是县里捐抗日款最多的单位之一,自然是这次重点核对款项的对象。这天,核查的人在乡长的陪同下,来到了石匣寺。因汪茶壶是直接收了捐款的人,在这个时候他就得回避了。
昌智大师送到县上交的捐款,笔数和数字在册子上明明白白地记载着,可是,独有的交给汪茶壶的那笔钱,县上的登记册上既无名,又无数。昌智大师坚持说确实是汪保长收了。
乡长黑着脸对昌智大师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若信口雌黄,弄不好会要了汪保长的命啊!”乡长晓得,和尚最怕伤生。
那县上来的办事员倒也十分认真,耐心启发昌智大师道:“大师,你交抗日捐款给汪保长时,他可给你写了收据?”
昌智大师说:“有啊,汪保长还在收条上按了手印的。”
办事员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请大师将汪保长写的收据拿出来!”
昌智大师说:“好,我这就去拿出来请诸位过目,以辨真伪。”
昌智大师说完,起身往内室走去。
不一会儿,只听昌智大师在内室一声惊呼道:“哎呀,遭贼了!”
众人随着昌智大师的呼喊声,一齐走进内室,见一只精制的黄色油漆盒上的锁已被人撬掉。盒内有一沓纸币,可就是不见了那张汪保长写的收据。
很有修养的昌智大师此时也显得有点儿着急,颤抖着胡须,急得说不出话来!
乡长建议道:“不如去问问汪保长吧!如果他记得此事,昌智大师就不用再找了。如果他不承认有这件事,那就只好请大师找出证据来了。”
乡长这话,明白人一听就清楚,后边半截话语中,藏有明显的杀机。污告政府官员,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乡长带着县上来的办事员一行人,径直朝汪茶壶家去了。
一行人走后,昌智大师又翻箱倒柜找了一遍,那张汪茶壶写的收条,仍然无影无踪。焦急中,他想起了好友汪靖永,忙整整衣冠,也不带其他和尚,独自一人,匆匆出了石匣寺,来到汪靖永家。
汪靖永的夫人告诉昌智大师:“学堂放了暑假,他到县城会老朋友去了,说是等三天就回来,可能今天就要回来。”
昌智大师只好说:“汪先生回家后,请您转告他,请他速来石匣寺……”
汪夫人爽快答应道:“好,要得!”
汪茶壶一家热情接待县上来的办事员和乡长,他还派了四乘滑竿,去场上抬了几个年轻貌美的暗娼来陪客。
饭桌上的酒,饭后的麻将,让县上来的办事员和乡长都很尽兴。晚上睡觉,县上来的办事员怕染上梅毒,不要暗娼。乡长和汪茶壶一咬耳朵,决定给县上来的办事员上一份“土特产”。
汪茶壶想到了堂弟媳。堂弟媳才二十三岁,虽是农家女,可一身的白肉又细又嫩,特别是那张脸盘子,在这保上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
堂弟烧鸦片烟已烧成了一个废人,堂弟媳自然是守着活寡了。听汪茶壶说明来意,又听说是陪县城来的白面男人,弟媳当然求之不得。但她嘴上仍然说:“你这保长哥哥,叫自己弟媳去当娼妇?”
汪茶壶不敢惹火堂弟媳,赔着笑脸说:“我也是为你好,你既尝了城里男人的滋味,又能挣一块银元……”
堂弟媳踌躇了一阵,嘟着樱桃小嘴说:“你那要死又不断气的弟弟,把家里弄成了这个样儿,我一身出门见人的衣裳都没有,怎么去见人家?”
汪茶壶说:“我送一身你嫂子穿的绸子衣裤给你吧。”说罢,抖开早已准备好的包袱,将一身鲜亮亮的绸衣缎裤给了堂弟媳。
堂弟媳换上了绸衣缎裤,又梳了头,款款从里屋出来,犹如画中人一般。
汪茶壶色胆顿生,一下扑上去,抱起堂弟媳,就要往床上放。
堂弟媳一边挣扎,一边说:“你那家什没用,别逗我心慌!”
汪茶壶一边脱堂弟媳的缎裤,一边说:“鸡脚神菩萨把我的大尿泡弄漏了气,现在我成了真正的男人了,你没看到你嫂子的肚皮都鼓起来了么?”
堂弟媳一边推汪茶壶,一边娇媚地说:“你不是让我今晚去陪县上那办事员么?你倒要截胡不成?”
汪茶壶正在销魂时刻,紧紧搂住堂弟媳道:“县上那办事员只不过是我手中的一支枪,我要用他保我的命。你这一朵鲜花,当然该我先采了,才让他捡点儿边角余料……”
完事后,堂弟媳又重新打扮了一番,才跟在汪茶壶的身后,往汪茶壶家走去。
堂弟媳在后屋洗了个澡,然后就上床陪县上来的办事员睡了。男女都轻车熟路,双方都十分满意。
整整一天,县上来的办事员都和堂弟媳在关着门的房间里没出来。晚上,天刚黑,县上来的办事员和堂弟媳又续上了前曲。这样一来,汪茶壶可不太高兴了。他想:假若堂弟媳的肚皮里让县上来的办事员填塞满了,生下的娃娃不是个野种么?
乡长看出了汪茶壶的醋劲,旁敲侧击地说:“现在的事情,要说假,也全是假。要说真,几千元钱也可以使肉沙罐漏出红白来。”
汪茶壶听懂了乡长的话,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便宜县上来的那骚脚猪了,龟儿子咬到肉就不想松口。”
却说那位缠绵在汪茶壶家的办事员,也确非等闲之辈。他本是国民党中统特务营垒中的特工人员。这次被派到汪茶壶这个保来核对抗日捐款,他是隐了名埋了姓的。他晓得,敢于胡作非为的保长一类的小官吏,背后没有几位大人物作靠山,他们是不敢乱来的。他那天随乡长进入石匣寺佛堂后,便以职业的习惯,四处打量了一番。他在细心的观察中,发现佛堂中间的菩萨塑像的手中,握着一张二指宽、四五寸长的黄纸。他到过许多古刹古寺,见过多尊神像,却没见有手握黄纸条的,所以,那天趁大家听见昌智大师惊呼被盗,蜂拥进里屋观看时,他留在最后,取下了那张黄纸条,看上面写着:“汪保长贪污抗日善款,初八见证据。”落款是石匣寺菩萨。
办事员不动声色地捏了这张“佛旨”,心里一盘算:今天是农历初四,再过三天就是初八。如果没有汪保长的堂弟媳陪伴,他也会想办法等到初八过了才回县府交差的。更何况有汪保长提供的这等好事,岂有不好好享用之理?
办事员和乡长一行人,在汪茶壶家吃喝玩乐了四天,汪茶壶对于吃、喝倒不心疼,因为他可以将这笔费用加倍摊派到老百姓头上,自己一分不花。他心疼的是堂弟媳,这四天……
初八早上,县上来的办事员第一个早起了床,吃了早饭,他便提出说:“大家再到石匣寺看看。”
乡长马上附和道:“好,必要时,狠狠训斥一顿那多事的老和尚。”
办事员不置可否。几个暗娼和汪茶壶的堂弟媳也嚷着要跟去。乡长黑了脸,喝道:“那是佛门净地,岂是你们这伙浊物去的地方?”
不想那几个暗娼也是见过大阵仗的,壮着胆回敬乡长道:“我们是被啥子人弄浊的?你们男人穿起裤子就不认人了?”
只有汪茶壶的堂弟媳不吭声,只顾埋头数自己衣襟里的银元。数完后,她找到汪茶壶,小声说:“哥哥,你还得补我一个银元。”
汪茶壶不高兴,也小声说:“我为啥要补你一个银元?”
“那天下午,我刚换了衣裳,你……”堂弟媳嗔怪汪茶壶记忆力不好。
汪茶壶不高兴了,压低声音说:“我那叫试车,懂不懂?好比给你安装好了纺棉花的纺车,先摇一摇,试一试好使不好使。我还没找你要消磨费呢,你怎么反而找我要银元?”
堂弟媳低头想了想,认为这位保长堂哥讲的话也有道理,就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
汪茶壶又派滑竿,将四个暗娼送走了。因为汪茶壶是当事人,他只将众人送到家门口,就回去了。
昌智大师将办事员和乡长一行迎进佛堂。办事员刚坐下来,马上就发现了佛堂正中那尊菩萨塑像手中,又有一张纸条,就站起身来,大声提议道:“再去看看大师那个放收据的匣子。”
乡长马上响应。待一行人走进了昌智大师的内室,办事员很快取下菩萨塑像手中的纸条,匆匆一看,不由大吃一惊,这是一张汪保长收了昌智大师的抗日捐款后写的收据!
他大声叫乡长道:“去把汪保长叫来,现在证据确凿,他还有啥话说?”
众人一齐从昌智大师的内室出来,看着办事员手中的收据,大吃一惊。昌智大师却不惊不诧地双手合十,小声念了阿弥陀佛……
乡长急急忙忙地去传汪茶壶。汪茶壶听说办事员拿到了他写给昌智大师的收据,连连摇头,失声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乡长发了火,道:“不可能?那鲜红的手印是别人按的?”
汪茶壶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慌慌张张跑进里屋,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响过之后,他手拿一张纸条跑了出来,递给乡长过目,说:“真菩萨面前不烧假香,乡长,这张收据我早已弄回来了。”
乡长看过汪茶壶递上的收据,生气地说:“你自己再好生看看,这张收据是不是你亲笔这样写的?那天你一讲,我就担心坏事!”
汪茶壶从乡长手中接过收据,仔细再一看,那张收据却是他贪污抗日善款的内容。他跌坐在地上,哭丧着脸,大喊道:“糟了!我上了秃驴的当了!”霎时,头上汗珠指尖大,如雨一般往下掉。
乡长惊慌了一会儿,缓过神来,问:“这么大一笔款,你花到哪儿去了?”
汪茶壶也是逼急了的狗,一副破罐子往破处摔的架势,道:“你是真的不晓得?如果大家都装疯迷窍不认人,我的肉沙罐漏了水,有的人脖子上的肉沙罐也休想保住……”
乡长的身子颤了一下,马上恢复了正常,若无其事地说:“走啊,对证去吧,气又有啥用,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乡长一边催汪茶壶走快点儿,一边说:“当务之急,是尽快进城去勾兑。不然,菩萨怕真要显灵砍了你的脑壳呢!”
汪茶壶看看到了石匣寺门前,只说了一句:“只有靠你去县上走门道了!”
在确凿的证据面前,汪茶壶承认收了昌智大师义捐的抗日善款。但他狡辩说,刚收到这笔款,抗日战争胜利的消息就传来了,准备留下此款兴办地方福利事业。
办事员铁青着脸,叫人用绳子将汪茶壶捆了,派两个乡丁,随他一起押送汪茶壶到县政府交差。
汪茶壶见办事员不讲情面,心里恨恨地骂道:“挨千刀杀的龟孙子,我的堂弟媳你也睡了,你还要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