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太极变(一)
大清光绪年间,某日上午,在距离广平府老城五里外的官道上,正风尘仆仆地奔来一人。此人膀大腰圆,约有三百来斤,他每踏出一步,路面都像在颤晃。他身上穿的土布褂子早被汗水湿透,一张大脸上也挂满了汗珠。只见他肩上横着一条黑黝黝的扁担,两头各缒着一个大铁箱,每往前一步,里面就“哗啦哗啦”作响,也不知装着什么东西。
此时正值阳春三月,遍地草色幽青,沿路走来,不时能看到桃树开出或粉或红的花朵,惹得蜂蝶上下翩跹。几间简陋的茶棚就开在路口处,左右各栽有一棵柳树,枝条微微飘拂。
棚里摆开四张破桌子,卖茶水的老头正摇着破蒲扇,往炉灶里鼓风,一双老眼被烟熏得发红。还好,棚里已有一个中年汉子在歇脚喝茶,才不显得冷清,只是这客人长相有些恶狠,他左眼瞎了,上面戴了个罩子,不像是善类。
远远地,那“噔噔噔”的脚步声就惊动了棚里的人,老头不觉伸手擦了擦那对红眼。正呆愣中,大汉已到跟前,他瞅瞅茶棚里面,咧嘴一乐,把扁担卸下来,铁箱子顿时激起了厚厚的尘雾。
“老伯,大碗的茶给我来两碗!”大汉说着,就矮身往凳子上一坐。
独眼龙心说要糟,果然,板凳“咔嚓”一下断成了两截。还好,大汉马步扎得稳,竟没坐空。他愣了愣,一拍桌子道:“这是什么破家什?”哗啦一声,桌子顿时散了架。
老头急道:“你这是要砸我的买卖……”
独眼龙冲老汉一摇手道:“没事,等会儿我赔你就是。”说着,他两腿往前一伸,撑住旁边的板凳,“来,兄弟,往这边坐!”
大汉矮下头,打量着他问:“你这凳子结实?”
“放心,有我在就坐不坏!”独眼龙目光晶亮。
大汉犹豫了一下,小心地放下屁股,还好,板凳只不过晃悠了两下,便稳住了。在旁一直担心的老头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去弄茶水。
大汉显然对独眼龙心存警惕,一对铜铃般的大眼骨碌碌转着,慢慢地抬起双手,放到桌子上。独眼龙的腿撑住凳子,手也不敢闲着,扶着桌沿。他面前的那碗茶水突然像遭了风吹,水花簌簌而起,好一会儿才慢慢平息下去。
两人身上紧绷着的弦并没有松懈。不过,独眼龙却已缓了一口气,叹道:“早就听说山西的万斤力勇猛,今天一见,果然不一般!”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万斤力?”
“我不但知道你是谁,还知道你来广平府干什么?”
万斤力瞪着他,不觉握紧了拳头。
独眼龙忙说:“放心,请你们万家来的人正是我!”
万斤力一听,杀气这才散了。
独眼龙道:“呆会儿你就跟我走,杨家老头今早离家,你正好上门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万斤力听了大怒,喝道:“什么?杨慕侠不在家,那你还叫我来?”
独眼龙道:“杨老头爪子硬,不好惹,你不妨先会会他儿子杨云天和杨云鹏……”
万斤力不等他说完,呼地站起来道:“我这就去会会他们!”
三月的天气是一年中最好的,不冷不热,春风吹在人身上麻酥酥的。这天,太极杨家门前的练武场上,人头攒动,三十多号人在太极宗师杨慕侠的大儿子杨云天的指导下,正在练习太极推手。
大家正练得起劲,猛听得老远有人怒喝道:“姓杨的,有种的就给老子滚出来!”
杨云天心中一凛,太极杨家威名赫赫,抱着一块“无敌”招牌存在了三十多年,还从没见过有人敢这么放肆地在自家门前叫阵。他转过墙角,看到一个小山般的壮汉叉着腰在那里叫骂,脚下是一副担子,挑着两个偌大的铁箱子。
“嘎”的一声,大门打开,杨家管家杨奉一个箭步蹿出来,大喝道:“喂,哪来的汉子,敢来杨家门前撒野?”
来者正是万斤力,只听他叫道:“什么撒野,老子还要砸你们杨家的门!”
他随即伸脚一挑,黑黝黝的扁担就弹起来,落入手中。跟着他大吼一声,双臂抡圆,扁担啪地砸在门口的石狮子上,当场把狮子头打成了碎块儿。
杨奉不觉为之一寒,那人手中这条碗口粗细的铁扁担少说也有百来斤重。但杨家人从来没有临阵退缩的,他一咬牙,嗖地扑上去,叫道:“朋友,打坏了东西,你这条扁担可得留下!”
杨奉出手很快,万斤力想闪避时,他的双手已经黏住了扁担,杨奉使用“云手”一旋,万斤力顿时觉得虎口一烫,扁担险些脱手。
杨家功夫果然有些门道!万斤力心下这么想着,手上的变化也快了,叫道:“你不是想要这担子吗?给你!”顺势将担子甩了过去。
太极所谓的借力,只能从人身上去借,对于死物可没有办法。万斤力这一甩颇具威势,杨奉哪里稳得住,眼看着要被扁担撞倒,却见人影一闪,杨云天已到了跟前。他伸手在杨奉胯上一转,化解了万斤力的甩劲,跟着合住身子,叫声“还给你”,扁担便颤悠悠地飞了回去。万斤力一把抓住,却不料它竟像泥鳅一样在手掌中弹动个不停,赶忙又伸出左手,两手合拢方才把它抓稳,顿时闹了个大红脸,道:“你……你是谁?”
“在下杨云天,敢问兄台高姓?为何来我家门前闹事?”
万斤力眼见杨云天笑着抱拳,不卑不亢,刚才那一手又震住了他,斗志不觉消了大半,道:“俺叫万斤力,山西来的,想拜杨慕侠为师。”
杨奉冷笑一声,指着没了头的狮子说:“亏你还算是个武林中人,连这点儿规矩都不懂!有你这样拜师的吗?一来就打烂了我家门前的石狮子?”
万斤力涨红脸道:“狮头是我打烂的,自然由我赔!”说着伸手拉开铁箱子,“你看要多少钱,拿去!”
杨云天和杨奉不禁一惊,好家伙,铁箱里满满都是铜板,一串串的。这两箱子下来,少说也有八九百斤。
杨奉看得眼发直,脱口道:“姓万的,你行走江湖,挑这么多铜板干啥?”
万斤力得意道:“这些铜子便是彩头,谁要是赢了俺,这两箱东西便双手奉送!”说着,他把箱盖合上,一屁股坐上去,眯着眼对杨云天道,“听说杨家太极功夫能借力打力,俺倒是要瞧瞧,你今天怎么把我这万斤之力借去?”
杨云天微微一笑,说道:“万兄远道而来,想必困乏了,还是先到寒舍歇歇脚再说。”
万斤力听他这样说,以为他怯阵,愈发得意道:“那俺这钱箱子咋办?杨少爷,你替我担进府去?”
他见杨云天长得斯文儒雅,腰板也不见粗厚,便有些托大。
杨云天又是微微一笑,道:“若论力气,我确实挑不起你这担子。可是,我杨家练的拳并不是靠力大力小来打人的!”
万斤力一瞪眼道:“那你靠的是什么?靠嘴吗?”
杨云天脸色一沉,慢慢伸出一只右臂,道:“是不是吹牛,试过才知!”
万斤力腾地从钱箱上蹦起来,瞪眼道:“好,你划出个道儿来,我接着!”
杨云天道:“万兄不是号称有万斤力气吗?只要你能把我这手臂拧起来,就算你赢了。”
万斤力叫道:“俺不但能拧,还要把它揉烂!”说着,他伸出巨掌去抓,但手指尖刚碰到杨云天的胳膊,那皮肉就滑溜开了。
他呆了呆,再次用力去抓拧,无奈杨云天的胳膊软软的,竟是不受力,抓住手腕,肘就脱开,抓住肘时,肩又脱开。他气得哇哇乱叫,猛扑上前,想贴身来抓。杨云天早就察觉,顺势一牵,万斤力不觉身子往前跌去,踉跄几步才站稳。
“他奶奶的,真是邪门了!”
经此一试,万斤力锐气顿减,只得听了杨云天的话,挑着担子进了杨家大院。
可巧,杨云天的儿子杨兆龙和他二弟杨云鹏的儿子杨兆鹰,这二人听到外面有动静,就出来察看,看到万斤力那模样,两个小家伙兀自心惊。杨兆龙向来顽皮,喜欢捉弄人,他灵机一动,赶紧去了趟药店,对药店伙计只说是家里的骡马不拉屎,买了些巴豆碾成粉。溜回去后,他悄悄将巴豆粉下在了万斤力的饭食里。
杨兆龙自小不喜欢练武,更不喜欢读书,说是一见到书本就头疼,念来念去,仅仅识得几个字而已。他最喜欢的是美食,凡有闲空,他就黏着母亲刘氏要吃这要吃那,至于跟母亲去了京城外公家,更是他最幸福的时光,因他能从外公刘一手那里吃到花样繁多的美食。刘一手在京城大德居当总厨,杨兆龙每次去,总愿意跟外公泡在厨房里。那些跟刀的、跑堂的也都宠着他,他在里面混熟了,胡乱也学了不少“手艺”。
却说万斤力吃了巴豆后,一下午拉了三次,肠胃都清空了,方才好受了些。他全身酸软,哪里还有力气爬起来比武,便瘫在床上睡了一通。
醒来后,天色已黑,他肚子饿得瘪了,胃口还不错。杨奉直接把晚饭端到他屋里来,这一回,他再也不敢多吃,混了个半饱便算了事。可没想到,杨兆龙又把巴豆粉掺进了他的饭食里。
这一晚,万斤力又拉了半宿,整个人都虚脱了。杨云天听说后,便要请大夫来看视。万斤力哪里丢得起这个脸,第二天一早,他就挣扎着出了杨家大门。此时,他全身无力,眼冒金星,别说那两个钱箱,就算是那条扁担,他也没力气拿得动。他好歹咬着牙,强撑着回到泰丰客栈。
独眼龙名武恶,自万斤力去了杨家后,便一直在等候消息,此时见他跌跌撞撞地回来,吃了一惊,忙扶他躺下。查视了全身,倒没发现什么伤处,还以为是受了内伤,一问才知道里面有猫腻。
杨慕侠和次子杨云鹏由外地回来,已是三天后了。万斤力听说后,再次登门。这次他可长了心眼,不敢再在杨家吃喝,径直找到杨奉讨要扁担和钱箱,待拿到东西后,见没有缺少,他便挑着担子去练武场等候。
杨云天远远看见,朝着万斤力抱拳道:“万老哥,身子可好利索了?”
“放心,我还死不了!”万斤力气得脸皮涨紫,牙齿咬得咯吱响。
杨慕侠随后来到了练武场,他的目光在万斤力脸上一扫,万斤力不由打了个冷战,身体像是被闪电击中一般。耳听杨云天介绍,他不觉拜了下去,说道:“在下万斤力,见过杨老先生!”
杨慕侠一抬手,说道:“这位兄弟远来是客,怎么不先用过茶饭再说?”
万斤力一听,火气腾地冒了出来,脱口道:“俺可不敢再吃你杨家的饭食,前几天差点儿连命都搭上了!”
杨云天一听,脸色一变道:“姓万的,你说话可要积点儿口德!”
万斤力激愤道:“老子不过在你们杨家吃了两顿饭,就险些被巴豆毒死,你杨家人未免太狠了!”
“放你娘的屁!”闻风赶来的杨云鹏骂道。他本来还隔着二十来步远,一恼火,身子就嗖地射了过来,当真如鬼魅一般。
“一个一个来!”万斤力举着扁担说,“等我打完了杨云天,再来打你!”
杨云天见万斤力如此狂妄,也动了真气,伸手从杨兆龙手里接过一根白蜡杆子,双手一抖道:“姓万的,接招吧!”
万斤力见他的杆头离自己有三尺远,也没防备,便横着铁扁担来扫。不料杨云天的劲力早注到杆头上,发出嗡的一声响。
“噗”的一下,杆头劲风击中万斤力的眉心,万斤力“哎哟”一声,不觉合上了眼皮,觉得脑门火辣辣的疼。便在这一刹那,杨云天早闪身插上,杆子左右一扫,已将万斤力的铁扁担挑飞,甩到南墙根去了。
杨云天随后一撤步,把白蜡杆子往地上一插,说道:“姓万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万斤力没想到一上来就失了手,呆了呆,吼道:“你暗算老子,俺不服!”说着赤手空拳就扑了上来。
杨云天哼了一声道:“今天不把你打服,我就不姓杨!”遂使出一招“揽雀尾”,伸手一接,顺势来捋。
不想万斤力的下盘极稳,筋骨也因练习《达摩易筋经》而舒展开了。杨云天一下没捋动,反被他就势抓住双臂,大吼一声,便像半天炸了个霹雳,硬生生地将杨云天举过头顶,甩将出去。
杨兆龙猛见父亲受制,心蹦到了嗓子眼,“啊”地叫出声来。却见杨云天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稳稳地落地,他这才松了口气,只觉全身冒汗。
万斤力又“嗷嗷”叫着扑过来,杨云天适才跟他交手,觉得那小山般的身子像铁铸一样敦实,一时间也生了怯意,不敢硬拼,只能施展自己的柔化功夫跟他周旋,想先消耗他一阵,再寻机制敌。
杨慕侠见杨云天气势上弱了,不禁摇起头来。
万斤力连连抢攻,稳稳占了上风,愈发来了精神,喝道:“杨云天,你杨家的功夫只会躲闪吗?”
突然,杨云天变了战术,身子猛矮三分,几乎是贴着地面逼上前去。杨云鹏见了,大声叫好,这身法便是他经常用的法门,乃是常年在方桌底下趟架子的结果。
万斤力见杨云天不闪反进,还一下子逼到跟前,就抬起右脚来踢。岂料这样一来,反破坏了自己的平衡。杨云天跟着来了个“下势”,趁机往上一托他的右腿,并伸腿来别万斤力的左腿。
这个大块头再也撑不住了,“轰隆”一声倒了下来。他骂了声,翻身爬起,还没等施展招法,杨云天的身子早凑上来,来了个近身靠,万斤力蹬蹬地往后退着,想站稳时,终是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杨兆龙和杨兆鹰同时欢叫起来,杨慕侠也含笑点头,只有杨云鹏不甚满意。他想,杨家功夫讲究“出手见红”,大哥拖这么久才占上风,不过瘾。
杨云天越战越顺手,气势也强盛了,干脆不躲闪,只待对手抓到身上,才猛地一卸,让他的劲力落空。万斤力气得哇哇叫,对手明明就在跟前,自己却偏偏拿他没办法。
杨云天知道,对付万斤力这样练就铁骨铜皮的汉子,拳打脚踢反不如用手指点穴抓筋拿脉效果好,所以,他随化随打,很快,万斤力身上的衣衫便烂成了一条一条的。他也开始“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到后来,连腰带也松落了,裤子差点儿掉下去,慌忙用手提着。
杨兆龙和杨兆鹰都拍手大笑起来。
管家杨奉叫道:“万老哥,你不会是又想如厕吧?”
比武到了这份上,万斤力脸皮再厚也不能继续往下打,他系好腰带,愤愤地一跺脚,转身就走。
杨兆龙忽然叫起来道:“喂,把你的破箱子挑走!”
“俺早说了,这是彩头!姓万的脸都丢了,还挑它回去干什么?”
杨云天道:“万老哥说笑了,你我切磋是武学上的交流,哪能扯到钱财?”
杨云鹏却冷冷道:“姓万的,有本事你十年后再挑着它回来,那时我杨老二跟你打!”
请将不如激将,万斤力听了,果然一拍胸脯应承下来,弯腰挑着担子离去。
广平府城街道多,巷子也多,万斤力出了杨家后,自觉脸上无光,便不愿在大街上走,随即拐进一条偏僻的小巷,边走边叹气。正闷头前行时,不防扁担被人一把抓住,他的身子不由晃荡了一下,抬头一瞧,却是独眼龙武恶。
“怎么,跟杨云天打完了?”武恶一只独眼发出尖冷的亮光。
万斤力一肚子火气正没地方撒,喝道:“给老子让开!”
“听这口气,你铁定是败了!”
“败了又如何,老子输得起!”
武恶嘿嘿冷笑道:“我们请阁下来,可不是让你输的!”
万斤力不觉有些气馁,把扁担从肩上卸下,钱箱子咣当着地,说道:“俺收了你们的钱,没办成事,这些你都拿走!”
“老万,你这么说话,可就把我们‘秋水’小瞧了。再说,当初出钱请你来挑战杨家,也没说一定要你打赢!”
万斤力听他这么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他……他杨家的太极功夫确实了得,这回我输得心服口服,回去后一定闭门练它十年,然后再来找脸面!”
“杨家就算赢,也赢得不光彩,要不是他们先下了药,你又怎会失利?这笔账早晚得跟他们算!”
无奈万斤力早绝了争胜的念头,摆手说:“你还是另请高明吧,广平这地儿俺是真没脸呆了。”
武恶斜着眼打量他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道:“你就算要走,也得等一个人过来了再说。”
“等谁?”
“你大哥万瞎子!”
万斤力一呆,道:“俺哥也要来?”
“没错,你走后第三天,他就启程了,算一算,明后天差不多就该到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万斤力不能再说什么,只得挑上担子,跟武恶走了。他本以为武恶会带他去泰丰客栈,等候他大哥到来,谁知他们却出了西城门,来到一间土地庙里。
万斤力心情郁闷,也懒得问,一屁股坐在破石凳上。幸好武恶事先买了酒肉藏在神像后面,他们便你一碗我一碗地喝开了,喝至最后,万斤力醉成了一团烂泥。恍惚中,他梦见大哥举着盲公杖蹒跚而来,张嘴呼喊,却又听不清在叫唤什么。他觉得身下裂开了一道深渊,像妖怪张开血盆大口,正将他吞噬。他再也没有醒来,因为第二天清早,他的尸体出现在杨家大门口。
第一个发现万斤力尸体的便是管家杨奉。当时,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拉开大门,猛瞧见万斤力小山般的身子半坐半依在门洞里,不禁一愣,心想,这家伙还真是脸皮厚,前脚才走,后脚又跨进来了。他便上前踢了踢他,说道:“喂,姓万的,你是不是讹上我们杨家了……”话未完,便看到万斤力的身子咣地滑倒在一边,这才看清他脸色苍白,眼珠子暴突,竟然已毙命多时。
杨奉吓了一跳,知道不好,高声吆喝起来。很快,杨云天和杨云鹏兄弟便赶到了。一家人都被惊动,杨兆龙更是手脚冰冷,心头撞鹿。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没了就没了?想起前两天的戏弄举动,他不免满面羞愧。
街坊邻居多聚在门口观望,天色阴沉,没有风,杨慕侠心头涌起一丝不安,直觉家门的多事之秋到了。
这万斤力长得如古时的巨汉恶来,还身挑两大箱子铜钱,走到哪里都很抢眼。他高调来到广平府,无人不知道他是来挑战杨家的,还随身带着两箱子彩物。可如今人死了,还倒在杨家门口,箱子也不见了。摆明了有仇家在暗中设计,到底会是谁呢?
杨慕侠思索再三,觉得抓不到头绪,唯有长叹一声,朝杨云天挥了挥手,说:“云天,报官吧!”
少时,县衙差役带着仵作赶来,查看了现场,验明了尸身。因为杨家在广平府有名望,交涉倒还客气,只传了杨云天和杨奉二人去县衙录了口供。
验尸结果很快出来,万斤力是中毒而死,身上并没有淤伤。这么一来,与之比武的杨云天便没了责任。照捕快的分析,毒杀万斤力的凶手只怕便是拿走了钱箱的人,至于将尸身放到杨家门口,颇有往杨家栽赃嫁祸之嫌。
可下午时,案情却骤然急转,出现了新的变化。因那万斤力到广平府这几天,一度住在泰丰客栈,据客栈老板供述,三天前,他曾来杨家一趟,回去后又拉又泻的,原来是中了巴豆的毒,这事也有郎中作证。
客栈伙计也称,当时还有一武姓客人与万斤力相识,郎中也是他请的,从言谈中得知,万斤力是因为在杨家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才中毒的。只是,那个姓武的独眼龙在两天前便结账走了。
捕快们顺着“巴豆”这条线索追查,终于在太和堂找到了佐证,杨家有个孩童四天前曾来药铺买过巴豆粉,他便是杨慕侠的孙子、杨云天的儿子杨兆龙。
县太爷急传杨云天父子前来大堂。路上,杨云天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要传讯儿子兆龙!杨兆龙却心里有数,定是自己用巴豆的事犯了,可急切间又不知该怎么跟父亲说,再说被差人押解着,也没机会说话。
杨兆龙虽然顽劣胆大,但毕竟是第一次经历这场面,县太爷的惊堂木一拍,两班衙役一吆喝,他顿时慌作一团,全身哆嗦起来。杨云天看到这情形,心里一凉。果然,杨兆龙一股脑儿把所犯之事都说了,杨云天一听,气得险些昏过去。
大堂上,县太爷、师爷和一班衙役听了杨兆龙的“供述”,都不禁绝倒,但问到万斤力之死时,小家伙却变得很硬气,连连否认,甚至还主动反问,万斤力早先吃了巴豆的亏,怎么还会被毒死?这说明凶手是熟人或亲近之人,所以他才没有防备。
县太爷和师爷马上联想到那个姓武的独眼龙,虽说他两天前就离开了客栈,但谁能担保不是他暗中潜回,杀害了万斤力,拿走了钱财,并栽赃杨家呢?
鉴于杨家在本地的名望和势力,杨慕侠从前又曾在京师教过王爷贝勒们拳术,交游广泛,县衙自然不敢难为他们,更何况杨兆龙的举动不过是孩童的顽劣嬉闹行为,因而找了个保人,父子二人便顺顺当当地出了县衙。
管家杨奉正守在外面,看到父子俩出来,忙喜滋滋地迎上前问:“少爷,没事了?”
杨云天只是点了点头,杨兆龙想牵他的手,却被他冷冷地甩开。小家伙突然觉得,他们父子间隔了一道很厚的墙,冷冰冰的!看来,父亲真的动气了。
杨奉在旁边看出些微妙来,赶忙说:“少爷,少奶奶也来了!”
杨云天这才注意到,旁边的墙角处还停靠着一辆带篷的马车,刘氏正伸脚从上面下来。
“娘!”杨兆龙叫了一声跑过去,娘儿俩紧紧搂在一起。
杨云天犹豫了一下,对杨奉道:“杨奉,你先别回府,连夜送少奶奶和兆龙回娘家!”
“这……”杨奉吃惊不少,刘氏和杨兆龙也大感意外。
杨兆龙干脆叫出来道:“爹,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不愿意去外公家!”
“住口!”杨云天怒道,“你也配说好汉二字?白白污了这个称谓!”
刘氏自从他父子俩被衙门传走,便知道铁定是儿子兆龙闯下了祸。果不其然,侄子杨兆鹰很快就在老头子面前招认了杨兆龙在万斤力茶饭中下巴豆粉的事,杨慕侠的脸当场就绿了,二话没说,拂袖而去。刘氏知道,公爹身为杨氏太极的掌门,素来看重武林名声,儿子这番行止,不但给杨家惹了祸,还给杨门抹了黑,让公爹在江湖朋友面前丢了脸面,他是断断不会轻饶兆龙的。正因为担心这个,刘氏也跟着杨奉一起赶来了县衙。
杨兆龙并不理解父亲的苦心,反而觉得自己很委屈,于是大声道:“爹,我没想到毒死人,不过是戏弄戏弄他,有什么大不了的?爷爷最疼我,一说准没事,万斤力是外人,我是杨家的长孙,他……”
“住口!”杨云天怒道,“亏你还有脸说自己是杨家的长孙,我瞒着你爷爷放你走,已是违了孝道!这变相的袒护,又违了武林道义,你这小子!”他越说越激动,几乎是声泪俱下,“简直是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杨兆龙几曾见过父亲如此失态,吓得不敢再言语,虽然心里还是不服气。
刘氏抽泣道:“云天,兆龙就算去他外公家躲着,也不是个办法,咱们还是回去一起跟他爷爷求情吧!”
杨云天叹了口气,眼睛一闭,竭力使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盯着杨兆龙问:“你真的不愿去外公家?”
杨兆龙点了点头。
杨云天叹口气道:“那可别怪爹到时救不了你!”
当晚,杨慕侠果然对孙子杨兆龙动用了家法。行刑时,由杨云天亲自执鞭,老头子自始至终端坐在太师椅上不发一言。直到杨兆龙被打昏过去,他才慢慢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大步出了厅堂。
之后两天,杨兆龙一直躺在炕上,吃饭都是由刘氏来喂。期间,堂弟杨兆鹰、杨兆虎等人来看过他几次,给他带来了好玩的东西。二叔和二婶也来过,但杨云天始终没有露面,更别说杨老头子了。
杨兆龙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他让自己变成了哑巴。三天后的凌晨,他终于偷偷溜了出去。好不容易挨到城西外的黑鱼庙时,人已虚脱了。
黑鱼庙里只有悟清老和尚和一个叫禾谷的小沙弥,一早起来,悟清看到一个昏迷的孩子倒在山门外,竟然是老友杨慕侠的孙子杨兆龙,不禁心惊,赶忙将他抱进方丈之中,放在自己的禅床上。
孩子背上的衣衫透出了血迹,悟清轻轻掀开,看后不禁连连摇头。禾谷见了,惊叫一声,杨兆龙背上鞭痕累累,渗出了一串串血珠子。悟清通些医术,试了他的脉搏,便知道只是些皮肉伤,没有大碍,心便放下了,让禾谷烧点儿米汤来。
一碗热汤灌下去,杨兆龙的脸色好看了许多,悠悠醒来。
“你这娃儿,到底犯了什么错,竟遭这么重的打?”悟清问道。
“我没错!”杨兆龙咬着牙说。
“那么,错在他们了?”
一句话把杨兆龙给问住了,他于是支吾着不答。
悟清又道:“你出来这半天,家人寻你不着,会焦心的,还是让禾谷陪你回去吧!”
“我不回去!”杨兆龙气呼呼地说,“他们才不会把我的死活挂在心上!”
“好,老僧且不问你去留,只问谁鞭打的你?”
“爷爷指使我爹打的!”杨兆龙咬咬牙,“爷爷心肠硬,我爹不得不打!”说着,就呜呜地哭开了。
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后,他心情爽快了些,便抹干眼泪,双手合十,朝悟清拜了拜,说:“大师,我要出家,您收我当徒弟吧!”
悟清微笑摇头道:“你六根未净,进不得佛门!”
“可是,我真的不想回家。”杨兆龙噘着嘴巴,“我不想再练武了。”
“你暂且留下来也好,只是我庙里过得清苦,也不养闲人,你须得跟禾谷一样劳作才行。”
杨兆龙一听,满心欢喜道:“好,我一定听大师的话!”
夕阳西下时,一老一少突然出现在杨家门前的练武场上。小的是个女孩,名叫武云,跟武恶是一伙的;老的则是个瞎子。杨家弟子们乍见一个女孩牵着一个老瞎子过来,都有些好奇,其中一名弟子便上前问话。
只听瞎子阴恻恻地说:“杨慕侠在哪里?”
杨家弟子见这人直呼师爷的名字,全无敬意,都有些愠怒。
“我们老先生不在。”
“那杨云天和杨云鹏呢?”
“他们也都不在。”
瞎子看起来很失望,说:“你们当中,谁是杨家的人?”
众弟子面面相觑,隐约看出对方是来寻事的,可一个老瞎子和一个小女孩能有什么道行?有人便对武云说:“小姑娘,快点儿带这位老伯走吧,杨家可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只见瞎子伸手理了理胡须,郑重其事地说:“我姓万,万斤力的万,诸位好好记着这个名字!”
那些人听到“万斤力”三字,都变了脸色。那巨汉前些天来杨门挑战,后来被毒死在杨家门口,闹得全城沸沸扬扬。师爷盛怒之下,惩罚了戏弄过万斤力的杨兆龙,结果,小师弟偷偷逃出家门,到现在也没找着。杨云天怀疑他去了外公家,今天下午也仓皇赶去了京城。这瞎子既然姓万,想来是万斤力的亲属!众弟子不敢造次,便公推一个年岁大的上前说话。
“万先生,我师爷今晚去东城李家赴宴了,你要不要先去家里等他老人家回来?”
万瞎子翻翻白眼道:“我听说杨家有位少年英雄,姓杨名兆龙,他如今可在府上?”
“嗯,我们小师弟昨晚便离家出走了!”
“杨家人不会都是缩头乌龟吧?”万瞎子“嘿嘿”一声冷笑,身子顿时拔高了一节,长衫呼地鼓胀起来,“打了你们,杨慕侠自然会来见我!”说罢,他将盲公杖倏地抬起,只轻轻一点,那名弟子就“哎呀”一声栽倒在地。
其余弟子没想到他出手这么快,都呆住了。万瞎子像一团黑雾,嗖地弹过去,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就这么旋了一大圈,二十几个杨家弟子竟然全数被他点倒在地,一个个呻吟叫疼,动弹不得。
“告诉杨老头,我过两天会再来的!”万瞎子用盲公杖指着地上的人厉声道。
悟清安排杨兆龙在庙门外摆渡,因为黑鱼庙建在一个小岛之上,四面环水,外人若想进庙,必须渡水。
这天上午,杨兆龙刚出庙门,远远就看到一个穿着粉色衣衫的小女孩正搀扶着一个瞎子模样的人慢慢走来。来的正是武云和万瞎子。
武云扶着万瞎子在岸边站定,说:“万爷爷,前边便是黑鱼庙了。”
“你跟我说,这庙是什么样子?”
“它真的建在小岛上,没多大,门口栽着两棵老柳树……”
杨兆龙便笑着招呼道:“喂,你们是要去庙里上香吗?”
武云其实早看见他了,反问道:“你是庙里的吗?”
“对,我是专门在此摆渡的。”
杨兆龙盼着有香客上门送香火钱,便十分巴结,帮着武云搀扶万瞎子上了筏,待他们站稳,才慢慢拉动铁索,竹筏徐徐往前漂去。
“我听你们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我们要是本地人,还用问路吗?”武云抢白了杨兆龙一句。
杨兆龙并不在意,心里暗笑,真是本地人,才不会到这黑鱼庙来上香呢!便听万瞎子问道:“小哥贵姓,怎么称呼?”
杨兆龙犹豫了一下,说:“我姓杨,你管我叫小龙就行啦!”
“小龙?”万瞎子“嘿嘿”笑道,“那就是蛇喽?”
武云也跟着咯咯笑了起来。
杨兆龙觉得这话刺耳,不禁白了万瞎子一眼。转眼筏子靠到石阶上,杨兆龙蹦上岸去,把筏子拴住,领二人走进山门,就撇下他们不管了。过了片刻,再去大殿时,便听到万瞎子正在跟悟清商议着什么。
只听万瞎子道:“住持有所不知,我那苦命的兄弟客死他乡,竟没容我来广平府见上他最后一面。如今只能替他做做法事,多念几卷经文,好叫他早日超生。”
“不瞒施主,我这庙地方小,人手缺,办不了正规法事。”悟清说这话时,语气平缓。
万瞎子“嗯”了一声,说:“也不用那么铺张,尽心即可,便请住持多念几卷经文吧。”
但悟清还是不急着答应,说道:“还有一桩,黑鱼庙客房紧缺,没地方留你们歇脚……”
禾谷在旁急了,叫道:“师父,怎么没有客房,可以叫兆龙跟我睡一屋啊!”
杨兆龙不禁狠狠瞪了禾谷一眼。武云则挑衅一样地朝他哼了一声,鼻孔朝天,还伸出手指刮自家的脸皮,嘴里发出“羞羞”的声音。
“那就这么说定了!”万瞎子说着,解开脚下的包袱,把事先请人写好的牌位拿出来。禾谷赶忙接了,将它供在桌案的中央处。
杨兆龙起先还负气不去看那牌位上的名字,把头扭一边去,冷眉冷眼的。很快,香烛点上了,悟清一边敲着木鱼,一边唱经,禾谷居然也字正腔圆地跟着唱。
杨兆龙目光落在牌位上,顿时全身一震,像被当头浇下一盆冰水,那上面写的是“亡弟万斤力之灵位”。
杨兆龙倒吸着凉气,心想,真是活见鬼了,怎么我跑到哪儿,他们便追到哪儿?联想到刚才万瞎子和武云的神态举动,便知道他们来黑鱼庙的目的。他斜着眼往左右瞧了瞧,琢磨着对策,这瞎子还真能沉得住气,明明冲着他来,居然还在这里装模作样办法事。又想到,悟清老和尚应该也是察觉出瞎子的来意不善,故而才没那么热心吧?
见万瞎子和武云双手合十,跟着和尚念叨,杨兆龙便轻轻起身,慢慢往外退去。毕竟万斤力受过自己的戏弄,他内心有些愧疚,不好意思面对他的亲人。
谁知,离着门槛还有半步,万瞎子蓦然手指弹了弹,杨兆龙便“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无奈那条腿便像残废了一样,又酸又麻。
他忍不住大叫道:“死瞎子,暗算人算什么好汉!”
万瞎子恍若未闻,还是双手合十,叫武云的女孩则笑嘻嘻地看着杨兆龙。
禾谷慌忙跑过去把杨兆龙扶起来,问道:“你怎么样了?”
“那瞎子打中我的穴道了!”
悟清念了声佛道:“施主,你怎么难为起这孩子来?”
万瞎子反问道:“住持,这小子可是杨慕侠之孙、杨云天之子?”
“正是!”
“那就对了!”万瞎子冷笑道,“你可知我兄弟是死在何人手里?”
悟清脸色一变道:“难道是杨家……”
“正是!他来广平府找杨云天比武,却被这小子暗中下毒害死了!”
“我没有!”杨兆龙大叫,“他根本不是我害的!”
万瞎子“嘿嘿”笑道:“大师,你现在明白我为何选黑鱼庙了吧!”说着指着杨兆龙,“就是为了这小子!”
“敢问施主准备如何处置他?”
万瞎子拖长腔调,慢吞吞道:“我要活祭了他!”
“阿弥陀佛!”一声长长的佛号,悟清正色道,“施主说笑了,黑鱼庙虽小,却也是佛门净地,岂容玷污?请施主三思。”
“呸,老子遇佛杀佛,遇魔除魔,谁能拦得住!”
武云眼见万瞎子脸上狰狞可怖,突生害怕,怯怯地叫了一声:“万爷爷!”
“什么事?”
武云被万瞎子的高嗓门惊得一哆嗦,说:“天色不早了,我……我想先走一步……”
万瞎子用一双白眼瞪着她,并不言语。
武云颤声道:“您也抓到小恶魔了,这里用不着我了,我……我要回‘秋水’去了……”
万瞎子阴恻恻地说:“爷爷的眼睛不好,总受人欺负,你舍得走开?”
“我去找武恶伯伯来陪您好不好,我……”
万瞎子突然长叹一声,挥挥手,说:“念你陪我走来一路,很是辛苦,去吧,去吧!”
武云见他答应了,如释重负,也顾不上跟悟清打招呼,转身就跑,突然,“扑通”一声,人却倒在门里。一粒黄豆滚落在地,万瞎子便是用它打中武云穴道的。
一时间,大殿内鸦雀无声。
万瞎子转身面对悟清道:“大师,现在祭品更丰厚了,一对童男童女!我那死鬼兄弟哪世修得这等福气!”
悟清见他行事如此乖戾,也不再规劝,只是轻轻念了声佛。
杨兆龙和禾谷没想到万瞎子会冲武云下毒手,都看得目瞪口呆。
武云挣扎着叫唤道:“万爷爷,您打我干什么?我可是听了‘老祖宗’的吩咐来给您领路的呀!”说着,眼睛里就流下了晶莹的泪花。
杨兆龙本来心中还有些幸灾乐祸,见她流眼泪,心又软了,暗道:“你傻啊,现在还叫他爷爷?”
只听万瞎子一阵冷笑道:“丫头,姓万的眼瞎,心可不瞎!”
“我……我对您不好吗?”
“你这丫头心地还算不错,可这年头,良善能值几个钱?你得跟武恶学,学他的狠辣,学他的恶毒。”
“恶伯伯?”
“没错,就是那个家伙。你以为单凭这臭小子的一把巴豆,就能把万老二毒死?是你那个恶伯伯,他下的毒手!”
杨兆龙瘫在那里,听了大喜道:“喂,你早知道害人的不是我,干吗还点我的穴道?”
武云听万瞎子把矛头指向武恶,呆住了,也忘了哭。
万瞎子叹道:“这招借刀杀人之计委实高明,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去做的:一来可把罪名扣到杨家人身上,二来还白得了那些财货。这个武恶,真是没白叫这个恶名!”
武云听他这么一说,倒也信了。武恶突然失踪,没留在广平府,只怕真的有隐情。此人行事乖戾,肆意妄为,从不讲什么规则和道义,更不会顾忌什么情面,他要是觉得万斤力成了废物,定然不会手软。
万瞎子又“嘿嘿”冷笑道:“你和武恶是一伙的,我便用你俩活祭了我那兄弟!”
杨兆龙气得破口大骂:“臭瞎子,有本事你去找大人拼命,欺负我们两个小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万瞎子懒得理他,弹指射出一粒黄豆,杨兆龙顿时张不开嘴了。
“阿弥陀佛,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悟清朗声道。
万瞎子道:“和尚,你少说混账话!你那佛祖要真的有灵,也不会让我家老二死于非命!”
悟清道:“既如此,佛祖面前勿动刀枪,咱们去外面活动活动吧!”
万瞎子应了一声“好”,二人便站到天井中,隔着有四五步远。
万瞎子冷冷问道:“和尚,你准备用什么兵器?”
“老衲二十年前已放下刀去,便没想过再拾起来。”
“那你是要空手接招喽?”
耳听得哗啦水响,悟清已把僧袍的长袖浸入水缸,又水淋淋地拎出来,呼地甩向万瞎子,便像两根铁棍,威力惊人。衣袖没到,水珠子却嗖嗖地急射过来。万瞎子慌忙把盲公杖舞成一团,但还是有些打到身上。“噗噗”,沉重的“水袖”劈到,万瞎子一接,力道劲猛,脚下不禁向旁边踉跄了几步。
悟清一招得手,昔日的豪情慢慢涌出来,喝道:“再接一下!”袖子重重地抽下来,万瞎子不敢硬挡,身子向旁边蹦去,啪的一声闷响,泥地上被抽出一条深痕。
“和尚,你出手可够狠的!”万瞎子叫道。
悟清怔了怔,念了声佛,道:“万施主是想知难而退了吗?”
“放屁!”万瞎子趁机逼上来。悟清“湿衣成棍”的功夫适合远攻,而他的点穴功夫只适合近战,自然要想法子摆脱被动局面。
果然,他的盲公杖上下飞舞,悟清只能接连后退。却不料两人争斗中,有花盆被砸烂,万瞎子一脚踏上去,险些滑倒。悟清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他一把,两人刷地分开。
“和尚,你倒是不占人便宜。”
“阿弥陀佛,万施主眼力不济,老僧本就不该跟你动手。”
“那你还坏我好事?”
“老衲也不能让你害那两个孩子。”
“迂腐!”万瞎子抬脚将地上的花盆踢飞,又逼上来。悟清将湿透的袖子呼呼缠在胳膊上,缠得紧紧的,便像握着两个棒槌,任凭盲公杖怎么刺,总是能封挡在外面。
万瞎子没想到悟清这么扎手,杀心顿起,盲公杖直挺挺地刺向他的胸膛。悟清两手一合,紧紧夹住,他自诩力气大,对手再也无法将兵器抽回去。谁知,万瞎子却趁势拔出了藏在杖中的利剑。
“嗤嗤”,两道寒光闪过,悟清右肋小腹各中一下,他怒吼一声,双拳击出去,万瞎子慌忙闪躲,旁边的木架子“哗啦”断成数截,悟清两条浸湿的袖子也炸成了碎布片。
万瞎子向后接连退了五六步,方才站稳。他听到悟清在急促地喘息,还有嘀嗒嘀嗒的声响,那是血珠子正从和尚的伤口掉下来,心里也暗自骇异,幸好这老东西没了杀气,出手不狠,要不还真的麻烦。
“和尚,你老了,别逞能,还是坐下来歇歇吧!”
悟清的身子摇晃了几下,终是支撑不住,于是盘膝坐在院中。万瞎子慢慢走近他,帮他点了几处穴道,血水才缓缓止住。
“可惜,我不得不下重手,你没多久好活了。”
悟清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口血痰,说:“该去则去,也是因果!”
“和尚,临去可有放不下的事?”
悟清艰难道:“施主能放过那两个孩子,便是积德。”
万瞎子冷笑道:“我最多饶过你徒弟!”
悟清想了想,便吃力地喊道:“禾谷……”
禾谷一直躲在大殿暗处偷听外面的打斗,这时一听悟清呼唤,便连滚带爬地跑到天井里,哭喊道:“师父,师父……”
悟清艰难地笑了笑,说:“禾……谷,你要答应为师一件事……”
“师父,您说!”
“为师去后,你还俗也好,只是不可为我复仇,知道吗?”
禾谷转头看向万瞎子,后者脸上流露出一丝冷笑,他便哽咽着点头道:“知道了,师父!”
悟清慢慢伸出缺了两根手指的手掌,拍拍禾谷的肩,之后双手合十,轻声念了句佛号,人便不动了。
“师父!”禾谷趴在地上呜呜痛哭起来。
万瞎子在旁边站着无味,叹了口气,慢慢转回大殿。
杨兆龙歪在地上大骂道:“姓万的,你给我记好了,禾谷不能替悟清师父报仇,我杨兆龙一定会的!”
“是吗?”万瞎子冷笑,“只怕你没这个命!”
武云眼泪汪汪地说:“万爷爷,您的心肠太狠了,您……”
却在这时,外面传来说话声:“他要是不狠,便干不了杀人的买卖!”
万瞎子脸色一变,嗖地跳到门口,喝问:“谁?”
武云却听出来人是谁,脱口叫道:“恶伯伯!您可来了!”
杨兆龙费劲地斜眼往外瞟去,只见一个身穿青布长衫的独眼汉子背着手,站在天井中央。万瞎子向来自负,认为自己的听力无匹,谁知竟然没听见武恶是如何进来的,不由打了个寒战,问道:“武恶,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早来了!”武恶冷冷地说,“还看了一出好戏!”
万瞎子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自己跟悟清打斗的时候,武恶已经潜进黑鱼庙。
万瞎子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伸手抓住武云,武云尖叫着,但只发出半声就哑了。武恶“哼”了一声,大步迈进来。
万瞎子喝道:“站住,你想她死吗?”
武恶一只独眼上下瞅着,脸上流露出讥讽的神情,说道:“瞎子,你想用她来威胁我?呸,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他依旧往前走,“怕她成人质,当初就不会叫她去见你,我们‘秋水’里多的就是这样的小丫头!”
万瞎子听他这语气,不得不信,武恶这样的狠角色从来不会顾及他人的死活。反过来,自己这些天跟武云在一起,倒是念及她的好,有些下不了手。他暗叹一声,捏住武云的手松开了,那孩子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武恶见他服软,心中暗喜,便也停下不动。
倒在地上的杨兆龙暗想:“这王八蛋,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听万瞎子沉声问:“武恶,你给我交个实底,我那兄弟到底是怎么死的?”
“当然是杨家害的!”
杨兆龙马上叫骂道:“放你娘的臭屁!”
“闭嘴!”万瞎子抬脚踢了杨兆龙一下,他当然不会轻易相信武恶的话,又问,“万斤力活着的时候,你们走一路,他出事后,你倒没了踪影,你叫我怎么相信你?”
“我老恶做事,从来不怕别人唠叨!你要是想听狠话,我就敢给你来毒的。”武恶猛地提高嗓门,震得窗户纸嗡嗡作响,“我武恶若是害了万斤力,天打五雷劈!”
万瞎子见他发这般毒誓,心存犹豫。
武恶瞪着地上的杨兆龙,“嘿嘿”冷笑道:“万兄不是在找凶手吗,问问这小子便知!”
“我正要活祭了他!”
武云听了,不禁打了个哆嗦,可又不敢多说话。她从小生活在一个叫“秋水”的神秘组织里,伙伴只有跟她一般大小的武风和武蕾,他们都是孤儿,还没记事时便被人收留。秋水组织的头头,人称“老祖宗”,是个漂亮至极的女人,她为人冷漠,平日里除了传授他们武功,也不多话。武恶则常年在外活动,更不好接近。故而,她并不怎么懂得人情世故。这次出来历练,对于她来说还是头一回,没想到江湖和人心竟如此险恶!反倒本该是她对头的杨兆龙,以及悟清师徒,让武云感受到做人的良善和温暖。伤害她的,偏偏都是“自己人”。所以,现在让她眼睁睁地看着杨兆龙被杀死,如何能承受得了?可她又没办法救他,只能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暗暗掉眼泪。
杨兆龙虽然趴在地上,脑子却一直在飞速地转动,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想个法子脱身。眼瞧着武云面对自己掉眼泪,心里便一热,这丫头心眼不坏,又见武恶和万瞎子说得起劲,便小声问武云:“喂,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害我杨家?”
武云犹豫了一下,也不说话,只在地上悄悄画了几个字:秋水、授密歌。
杨兆龙不懂“秋水”二字是何意,但结合刚才武恶的话,大抵可猜出应该是武恶和武云居住的地方;至于“授密歌”,他却十分清楚,那是他杨家上乘的武功秘笈。
他想了想,忽然对武云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把我的褂子解开?”
武云虽然不知道杨兆龙的用意,但还是照着他的话去做了,褂子一撩开,便露出杨兆龙背上累累的鞭痕,她吓得尖叫起来。
武恶的独眼一下子盯在上面,杨兆龙却不去看他,见万瞎子一脸疑惑,便叫道:“瞎子,你过来摸摸看,我有好东西给你!”
武恶对万瞎子说:“这小子不知道挨了多少鞭子,背上都开了花!”
万瞎子走过去摸了摸,问:“这是咋回事?”
杨兆龙道:“还不是怪我给你兄弟饭里下了巴豆,我爹便抽了我五十鞭子!”
“打得好!”万瞎子冷冷道,“你别以为挨了打,我就会放过你。”
“我的话还没完呢!”杨兆龙大声说,“我是偷着跑出来的,再也不想回杨家了。”
万瞎子不理他,站起身,慢慢走到供桌前,对着上面的牌位,恨声说:“呆会儿活祭了你,我兄弟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只要你不杀我,我就愿意跟你走,还会把杨家太极的秘诀告诉你!”
这句话才是关键,万瞎子的耳朵顿时竖起来,武恶的独眼也亮了。他们不约而同地靠过来,一个说:“此话当真?”另一个问:“真的假的?”
只听万瞎子道:“武恶,这小子是我抓到的,你别打他的主意。”
武恶“嘿嘿”笑道:“那要看什么事,这小子现在是块宝,我得带他去见‘老祖宗’!”
“你想得美!”万瞎子举起盲公杖,“欺负我招子不亮吗?”
武恶摸了摸自己的眼罩,道:“亏得比你少瞎了一只眼,才看到你那杖子里的机关,还是痛快地拔剑出来吧!”
万瞎子气得直吹胡子,果然抽出利剑,舍了盲公杖,说:“这小子可是我兄弟用一条命换来的,你敢跟我抢?找死!”
武恶却是存心要激怒他,让他心浮气躁,才好趁机下手,便道:“这话我就不明白了,万斤力的命怎么扯到这小子身上了?他明明死在我手里。”
“什么?”万瞎子全身一震。武云和杨兆龙也都吃惊不少,先前武恶发毒誓的时候,眼也不眨一下,谁知竟是诳人的。
“我跟你拼了!”万瞎子吼叫着扑上。武恶手腕一翻,两柄寒光闪闪的匕首亮了出来。
眨眼间,他们便撞到一起,“当当当”一片乱响,又各自“噔噔噔”后退数步。杨兆龙看得分明,他们的衣衫各有裂缝,有血水渗出来了。
趁着这空儿,武云赶紧把杨兆龙往殿外拖,万瞎子苦于被武恶盯着,竟是不能拦挡。天井里,悟清圆寂后依旧盘膝坐着,脸色安详,但禾谷却不见了踪影。杨兆龙也顾不得想他去了哪里,忙着看殿里的动静。
此时,万瞎子和武恶第二轮交手完毕,依旧谁也没占到便宜,身上又都多添了几道口子,半边衣衫也被血水染红了。
武恶的一只独眼闪闪发光,猛地将脚下的一个蒲团踢过去,万瞎子利剑一抡,劈成两半儿。到后来,武恶居然把供桌掀翻,一脚踹过去。万瞎子身子往上一拔,桌子从他脚下滑过,却不防脚下被半个蒲团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
武恶等的就是这样的机会,闪身扑了上去。万瞎子反应倒也不慢,往前一个滚翻就躲开了。武恶早有了主意,他左手的匕首在磬石上一阵乱敲,发出嗡嗡的震响。
万瞎子的耳朵顿时“失灵”了,听不出对手所在的方位,只能小心戒备。武恶趁机闪到一边,匕首慢慢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