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通灵神捕(下)(9)
蒲松龄递了个包子给卫无端,两人坐在一辆马车上,顺着官道往北郊的山脚走,屁股底下是城里的米铺子往山中别院运的粮食。
“我还是不懂,这山是个建别院的好地方,京城里的达官显贵谁家在哪儿没个院子?您怎么就断定是睿王爷呢?”
蒲松龄问完这话,发现自己要三五口才能吃完的包子,卫无端两口就给吞了。
两人出城之后,全力飞奔了近一个时辰才搭上这辆马车,如今正是腹中饥饿的时候。出门前,叶雪澜给他们两个各拿了一个布袋,装了两顿的包子。结果,卫无端那袋离城没出二里地,一顿就吃完了,现在只好分蒲松龄的那袋。
可按照他这速度,就是再来两袋也不够吃啊!蒲松龄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布袋。
卫无端只顾着填饱肚子,含混地道:“你再想想。”
蒲松龄一面嚼一面想,那表情不像是在吃美味的包子,倒像是塞了满满一嘴黄连。
卫无端拿过蒲松龄手里的布袋,打开瞧了一眼复又系好塞回蒲松龄的手里。两人都是耗了不少体力,正饥肠辘辘的时候,只剩下两三个包子,卫无端实在不好意思继续跟蒲松龄抢。
蒲松龄“扑哧”笑了一声,拿了个包子递给卫无端道:“总捕头,还是你吃吧。我睡了半日本就不饿,而且我姐做的包子,我吃了这么多年早吃腻歪了。您可不一样,吃完这顿,指不定下顿在哪儿呢。”
卫无端接过包子,一撇嘴道:“我跟你姐是旧相识,现在又住在同一个城里,你姐难道会小气到连请我吃顿饭都不肯?”说完,他一口下去,半个包子就没了。
“万一咱们回不去,这可就是最后一顿饭了。”
卫无端闻言,咽下嘴里的东西,道:“现在还没下官道,回去还来得及。”
“总捕头,您就歇了让我回去这份心吧。”蒲松龄笑道,“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死不瞑目。”
卫无端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捏着手里那半个包子,不紧不慢地道:“池塘里的尸体新旧不一,最长的怎么也有两三年的时间了。练这种邪门功夫的人一旦走火入魔,就跟得了疯病差不多,哪怕知道自己什么时辰发病,也很难保证其他时候不出意外。”
“所以他们会深居简出。”蒲松龄接话道,“这我猜到了,可这些受封的王爷里面,深居简出的也不在少数,不管是因为生性不喜欢热闹,还是因为旧病缠身卧床不起,王爷不爱出门又不是秘密。再说,睿王喜欢玩儿,喜欢结交朋友在街头巷尾都是出了名的。上个月我打城南回来的路上,还见着他出城围猎,怎么看都是个深居简出的样子啊。”
“深居简出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不成小媳妇儿了?”卫无端摆了摆手,继续道,“而且,就算他整天呆在府里不出门,有一个场合他也必须出席。”
“什么场合?”
“我朝传统,这个场合要求皇室子嗣必须到场,不仅是留在京里的,连远在封地的也要赶回来。上到襁褓里的婴儿,下到年逾古稀,甭管是有病了还是缺胳膊少腿了,但凡是还活着的,都得去。”
“东山祭祖?”
卫无端点头,把剩下的包子吃了,拍拍手道:“说来也是赶巧,本来这种事儿都是禁卫军负责的,与天府和六扇门没什么关系。可去年圣上临行前,下旨调我跟着一起去东山,暂回天府听从衡侯调遣。”
“去年?”蒲松龄沉吟了一下,“听说有江湖上的人意图行刺圣上,动用天府,想必是因为这个?”
“当时我被衡侯派去巡视行宫,主要负责的就是这些皇子皇孙的安全。内务府送了份名单给我,封王爷的和没封的分了两页写,上头有睿王。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露过面,连祭祀大典上都没见到人,现在想想,多半只是写了个名头,人并没有去东山。”
蒲松龄恍然大悟:“东山祭祖之行往来要半个月,难保路上不会出什么纰漏。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很难瞒住。”
卫无端点头:“而且,圣上之所以调我去,是因为秋霜晚有事不能成行。”
之前在得知侍女的遗言是“王爷”二字时,卫无端曾自言自语青出于蓝,当时蒲松龄没听懂这话中的意思,现在听见秋霜晚的名字,再加上她是卫无端一手带出来的,忽然就懂了。
“总捕头觉得秋总捕头也参与其中?”蒲松龄小心翼翼地问。
卫无端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伸头对赶车的人道:“谢您捎带,我们这就下去了。”
“得嘞。”赶车的人一扯缰绳,“官爷您走好。”
卫无端不等马车挺稳,率先纵身跃下一人高的麻袋垛,蒲松龄连忙跟上。两人对那赶车的人道了谢之后,拐进了官道旁的林子。
四下里都是参天大树,脚底下盘虬错节,每一步都磕磕绊绊。蒲松龄跟在卫无端的身后,发现他似乎对这里很是熟悉,哪怕是林中昏暗,脚下无路,他也像是走在了朝天的大路上一样,连停下来辨认方向都实属多余。
闷声走了好一会儿上坡之后,卫无端终于停住脚,指着山坡下方对蒲松龄道:“就是那儿了。”
夕阳之下,枝叶掩映之中,隐约可见山坳之中有一处别院,与之前那个比少了富丽堂皇,多了清幽雅致。内外两个院子以高墙隔开,内院与他之前见到的院子一样,里面有一个巨大的水池。
“这里是?”蒲松龄好奇地看向卫无端。
“这院子是衡侯建的。我还在天府的时候,每次破了惊天大案,衡侯就带着我和秋霜晚他们几个来这儿喝酒,席上偶尔还会亲自舞剑助兴,说是好容易得了空,歇几天再回去拼命。”
这话说完之后,卫无端很轻地笑了一声,俯视着那座逐渐被黑夜吞没的院子,良久不语。
蒲松龄陪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总捕头当年离开天府也是同样的原因吗?”除此,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让重情重义的卫无端,离开那些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天府办案看的是朝廷大势,职责是权衡利弊,不是将凶手就地正法,也不是为受害者讨回公道。”卫无端摇了摇头,“秋霜晚是这样,衡侯也是这样。可他们起初都不会这样想,完全不会。”他低低呢喃,末了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蒲松龄待要再开口时,忽然见卫无端抬手指向脚下不远处的林子。那里杂草丛生,与高矮不同的树共同组成了一片可以将人淹没的暗影。
草叶微动,树枝轻弹,继而一顶轿子从暗影里走出来。抬轿子的人从头到脚都是黑色,乍一看倒像是轿子凭空自己在往前飘。饶是身旁站着卫无端这么个大活人,蒲松龄也还是冒了一身冷汗。
凶手果然在继续杀人。蒲松龄与卫无端对视了一眼,几乎同时纵身跃出,一路跟着那顶轿子来到位于山坳里的院子外。
抬轿子的四个人并没有走门进院,而是平地里拔起,硬生生跃过高墙。
躲在一旁草丛里的蒲松龄见了,不由得称赞一句,好俊的轻功。可称赞完了,立刻愁上心头。连抬轿子的人都是这等身手,鬼知道院子里那些看家护院的得厉害成什么样。都说天府想保的人碰不得,从前只觉得是夸大了,如今亲眼见了才知道,名不虚传。
蒲松龄扭头看卫无端,从他表情上,蒲松龄就能猜到,他跟自己一样在发愁。内外两院是大圈套小圈的,想不惊动外院这些人就进去,实在不是个容易事儿。至少,对于卫无端来说,不容易。
“总捕头,我倒是有个办法能进去,只不过得辛苦您一下。”
“什么办法?”
蒲松龄指着旁侧不远处的山涧道:“里院那池子十有八九也是藏尸用的,所以必定是要用活水,才不至于整个院子都臭得没法住人。所以我猜应该跟之前的院子差不多,山涧从这头横穿院子过去。”
这意思是走水路,像条鱼一样悄悄地潜进去。
“这头下水,不等进院儿,咱俩就得给安插在墙下的弩射成筛子。”卫无端嫌弃地摇摇头,“上次让给你逃了,若是这次你故伎重施还能得手,那她也太丢我卫无端的脸了。”
“那怎么办?依样画葫芦打从翻墙头进去,肯定也没什么好路。”
卫无端抬手一指别院靠着的山坡,道:“从地底下进去。”
地底下?蒲松龄满脸疑问地跟着卫无端绕过别院,来到后面。
这院子是依着山坡建的,山上都是长了几百年的树,树下面是齐腰高的杂草。卫无端一头扎进草丛里面,黑灯瞎火地摸索了半天,终于直起腰来,扭头冲着蒲松龄招手。
蒲松龄连忙过去看,发现在草丛里有一个洞口,大小只够一人通行,高度不够伸直腰。
“另外一侧的出口在院子里?”蒲松龄难以置信地看着卫无端,“总捕头,要是等着咱俩进去之后,有人把两头都堵上,可就是活埋了。”
“这地方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至少,活着的人都不知道。”卫无端的手按在洞口上方,又继续道,“这洞通着一个古墓,出口在茅房旁的枯井里。”
说着,卫无端取了火折子,吹红之后拿在手里,率先猫腰进了洞。
蒲松龄紧随其后,嘴里也不闲着:“难为您能在那么有味道的地儿,发现一暗道?”
“因为喝多了。”提起这事,卫无端忍不住笑出声,“那次我们五个出去办事,给衡侯带了一马车的好酒回来,跟衡侯在这别院里喝了一天一宿,喝得烂醉。后来,我和老三实在扛不住了,就去茅房躲酒。没成想俩人一起掉井里了。”
蒲松龄憋不住乐了:“原来总捕头也有这种时候。”
“不许跟别人说。”卫无端勉强回头,在黑夜里瞪了他一眼,又继续道,“我俩在井里睡了一天,醒了之后我说赶紧回去,可老三玩儿心重,在井里瞎摸索,结果发现井壁有一块是空的,推开之后是个洞,一路过来就发现了这个。”
前面卫无端转了一个弯,蒲松龄紧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脚下平坦了不少,洞顶也比之前高了一些。他在周围摸了一圈,发现周围像是有人特地用铲子平整过。
蒲松龄的心立刻就提了起来,如果只是两个人偶然发现,这地方应该还保持最初始的样子才对,怎么会有人工修缮的痕迹?
卫无端却像是没察觉,接着道:“要不是老三拦着,我就跟衡侯说了。他要我暂时保密,说是要给衡侯一个惊喜。接下来那几天,他觉也不睡了,一到晚上,就拽着我来跟他一起铲土,要把这地方修成正儿八经的暗道,这样万一以后衡侯有个什么着急的时候能用上。”卫无端又叹了口气,“可惜就铲了这么一段,南下那天他还说回来接着修,结果回来的,只有我和秋霜晚。”
当年同生共死的人只剩下一个,而这最后一个却又变成了敌人。
蒲松龄听他说得凄凉,心里也跟着不好过,想找两句话劝慰一下,又不知该怎么说,只能默默地跟着他手里那一点火光往前走。
两人跃出枯井时,已然是皓月当空。卫无端对这院子了如指掌,半点犹豫没有,脚一挨着地,立刻就知道往哪儿走。
这别院防备森严,明着有护院巡视,暗里有机关暗器。蒲松龄和卫无端一路小心,行在阴影之中,尽可能不碰周围任何东西,在闪身躲开了两拨巡视的人之后,来到了里面的院落。
两人在墙根找了个稳妥的地方伏着,眼前不远处就是一块巨石。
蒲松龄指着栓在石头上的铁链,看向卫无端。
卫无端点了一下头,又冲着屋子的方向努了努嘴。
方才在外面看到的轿子就停在屋门口,轿夫还站在轿子旁,似乎是在等屋中的人吩咐。
过了片刻,屋门打开,走出一位雍容华贵的公子哥。他对四个轿夫点了下头,四人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下,从旁侧的小门出去。而后,所有的门都关闭落锁。
整个院子成了一只大瓮,所有人都是瓮中之鳖,区别只是早死还是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