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当晚李玚便带着季广琛等人趁夜色悄悄过了江,将等在吴郡的浑惟明换回了丹阳。
一行人下了船直奔城北大营,待季广琛与浑惟明交接好了一应事务,李玚方才由薛山石与古定音陪同着入了吴郡城。
眼见城门缓缓关闭,营地后方山坡上蹲守了许久的一名黑衣人便悄无声息地遁入了夜色,往当涂方向而去。
第二日一大早,季广琛正在帐中翻阅中军账册,忽然有亲兵悄悄进了帐,抱拳道:“将军,今早属下入城送文书时遇到个客商,自称是将军故人,想邀将军今夜一叙。”
“故人?”季广琛颇为不解,他出身塞北,在江南并无亲族师友,怎么这时候突然钻出个故人?
那亲兵见他不明就里,忙从怀里摸出个小东西呈上:“那客商说将军见了这玉佩便知道他是谁了。”
季广琛接过了那块小巧精致的蝶形玉佩,待看清那东西的模样不由心下一震。
“将军?”
“……”他缓缓抚摸着那蝶佩上细腻的纹路,低声问道,“他可曾说过要如何一叙?”
“他想只身入军营,小人不敢自作主张,只说回来禀报将军。”
“好。”季广琛斟酌了片刻,摸出身上令符递给那小兵,“午后你带我亲随入城采买,让他扮作货商进来。”
他想了想又道:“记着,这事不能让旁人知道,尤其是小王爷那边,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斩。”
“属下明白!”那小兵忙下跪接令,健步出了营帐。
季广琛坐回了案后,撑着桌角深深叹了口气,急促的心跳却长久不能平息。
终究……还是让他等到了。
是夜吴郡军营,一名黑袍男子在云麾将军亲随护送下悄悄入了主帅营帐。
季广琛已在帐中等了许久,见人到来忙让其余人等出帐守卫,等亲兵们都一一离去,那黑衣人才取下了遮掩面容的兜帽,露出了瘦削而精明的商人面孔。
正是江南商会会长周墨。
“周先生。”季广琛凝望他许久方才不无感叹地行了一礼,“经年不见,风采依旧。”
周墨温和一笑,回礼道:“将军谬赞。”
“请入座。”
二人寒暄片刻,季广琛叹道:“当年季某在剑南道遭逢暗算,险些身败名裂含恨而终,幸得先生慷慨解围,如今竟也一晃十余年了。这份恩情,实在永世难忘。”
周墨捻须笑道:“将军言重了。”
十余年前季广琛遭朝中党派争斗牵连,被贬去了剑南道任职,哪知当地官员与朝中乱党沆瀣一气,欺他新到剑南无亲无靠又是大字不识几个的粗犷武者,竟移花接木私吞了朝廷粮饷栽赃于他。彼时周墨正在剑南道巡视商会的生意,得了消息不免为这虎落平阳的大将惋惜,因缘际会下竟暗中出手以商会财物填充了空余救了他一回,竟不想这倒成了今日的一番契机。
季广琛招呼周墨入座,随口问道:“周先生从何处来了吴郡?这段日子江南可不太平。”
周墨默默审度了他一番,故意道:“周某前几日途径安陆,逢巧与建宁王一叙。此番东来又遇到了季将军驻军吴郡,这天下倒也真是说小不小,说大不大。”
季广琛一愣,随即扑哧一笑。
“真没想到,周先生竟是建宁王的人。”
两军交战在即,他竟然对敌营来的故友如此态度,周墨心思一转便有了几分了然,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周某谈不上是谁的人,只是仰慕建宁王仁德品性,故而有心帮扶而已。”周墨摇了摇头,执起茶盏掩去了嘴角一抹冷笑。
谈到李倓,季广琛也不免起了几分敬意:“从前朝堂之上建宁王便颇有建树,本将听闻先前太原一战,他不惜得罪圣上,自率灵武先锋打退了狼牙三股大军,实在令人钦佩。”
周墨听他口称“圣上”更是定了心神,他将茶盏轻轻放下,直视着这永王大将的眼睛:“季将军,建宁王为护佑大唐,殚精竭虑耗尽了心血,可却有人趁着国难之际欲窃国自立,周某不才,敢问将军这是何等罔顾天地人伦的歹毒居心?”
季广琛没料到他竟然如此直率地切入主题,怔忡了片刻便深深皱起了眉头。
“周先生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周墨回以一笑。
“现在永王的用心天下皆知,将军又何必装糊涂呢。”他替季广琛又倒了杯茶水,摇头叹道,“周某素知将军赤胆忠心,若不尽早抽身,输了便是株连九族,侥幸赢了也会背负叛臣贼子的骂名,将军一世英名,何须如此呢?”
季广琛沉默不语,交叠的双手不自觉用力握紧。
周墨见他这般神情,抚须轻笑道:“周某与建宁王颇有交往,前番与之相聚也对将军之事谈论许多,将军迫于太上皇之令供永王父子差使,诸般违心之举,恐怕将军也十分为难吧。”
季广琛深深叹了口气:“周先生的意思我明白,只是本将跟随永王已多有时日,他也确然待我不薄。如今两军对垒迫在眉睫,我若此时离去,怕是要受这不忠不义之名。”
他说罢摇了摇头,脸上显出几分纠结之色。
周墨摆摆手,道:“将军糊涂。”
“何意?”
“明人不说暗话,周某既然视将军为友,这些大道理就点到为止。”他坐正了身子,肃容道,“将军是太上皇的旧臣,永王不熟军务,那襄阳王又对将军颇多猜忌,如今尚在江南他就已经往中军安插龙图卫,意图以他的心腹取三军之权,此心早已昭然若揭——若是将来一朝功成,这军中可还会有将军的位置?”
这番话恰恰戳中了季广琛要害,他本与永王无甚交往,全因玄宗指派才跟着下了江南意图平息二朝之斗,怎知那襄阳王李玚胆大包天,竟偷天换日借着玄宗之名说动了永王举旗自立。
他是中军大将,自船队下水之日便已猜到了那对父子的企图,只是他身份尴尬,这番猜测也只能烂在肚子里,随着东巡的进程日益折磨得他寝食难安。
周墨又道:“将军再想,永王一朝登位,襄阳王必然权倾朝野,到那时他要如何摔摆将军,将军难道还能相抗?若是他效法玄宗再来一道贬谪令,将军这一世的荣光,恐怕便埋没于蛮荒之地了。将军果真就半点不为自己考量?”
季广琛听他提起玄宗旧事,不禁忆起了边塞时的清苦年岁和剑南道杀机四伏的落拓生涯,一时间面沉如水。
他皱起一双粗硬浓眉,沉声道:“本将是个粗人,只管上阵杀敌,为国尽忠,将来何人登基,要将本将谪往何地,只要是能为大唐效力,有何惧哉?”
周墨长叹一声,于袖中捧出一卷丝帛,轻声道:“将军忠勇,令人敬佩,肃宗陛下早已知晓将军的苦衷,故而手书一封,予将军安心。”
季广琛不可思议地接过那卷天子手谕,来回细看了数遍,一双虎目泛起湿意。
他起身看向周墨,按上了腰侧冰凉的剑柄。
“请先生明示!”
两日后,吴郡大营。
江边风大浪急,偌大的营地里却是静谧到近乎诡异,些微蒙眬月色在列阵的军士铠甲上反射出点点冰凉的星芒。
停靠江岸的战船悄悄解了跘索,全副武装的士兵正接连不断地悄悄上船升起风帆。
季广琛战袍加身站在帅台上,冷眼看着底下忙碌的亲兵。
“粮草都准备好了?”
副将回道:“皆已备妥。”
一旁身披黑袍的周墨看着他微微一笑。
季广琛不愧是老将,听他道出李倓要他带着吴郡水师走水路下广陵,等待朝廷接应的主意之后,短短两日间便安排好了退却的一应筹备。
待到将士们都上了战船整装待发,季广琛也上了踏板,回首向周墨说道:“本将先行一步,丹阳军中已经派人递了消息,先生带着本将信物及亲笔书信前去,便可便宜成事。”
周墨拱手道:“多谢将军。”
依着李倓的谋划,吴郡两万水师离去尚不足以击垮永王军势,他与季广琛谋划一番便说动了他联络丹阳驻军中的浑惟明与冯季康二将,劝其带着自己的亲兵离开永王,静待朝廷招抚。
那两人果不其然也早有去意,又听说肃宗下了密旨,念在他们被迫起事实属无奈,只要愿意离去便赦其罪责反有封赏,便当即答应了下来。
江面上浓雾依旧未散,周墨等到数百战船都一一消失在雾气中,便招来随从驾起轻舟渡江,往对岸的当涂大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