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数日的整备完成,丹阳广陵两地的永王军已是摩拳擦掌准备着一场大战,却突然从灵武传来了让然不安的消息。
“灵武的线报刚送来消息,肃宗千里传旨令行军司马来瑱率河西先锋军南下回援,河南守军似乎也有异动,恐怕他是真想破釜沉舟,把我们堵死在江南了。”
夜半时分永王急召李玚及韦子春、李台卿二位谋臣入太守府议事,几人一听这消息都不由心底一沉。
“什么?李亨他疯了?河南防线本就举步维艰,这个时候抽调先锋军南下,他还想不想收复两京了?”
李玚“呼”一声站起来,气恼得胸口起伏,本想着唐军由史思明牵制,河南地方守军不足为惧,可现下来了这么一出,可谓是将他们的计划全盘打乱了。
正在河南西部盘踞的平叛唐军约摸有近十万之众,且是久经沙场的朝廷正规军队,里面更不乏天策府出身的骑兵精锐,若是肃宗真将他们全数调来江北,这胜负之数恐怕难说。
“啧!”
“小王爷莫急。”李台卿见他气得失了方寸赶忙上前安抚,“这消息是真是假尚未可知,况且抽调河南先锋军是自损之策,只怕其中有诈。”
李玚坐回去,深深呼了口气。
“现下如何办?”
韦子春抚着短须,斟酌道:“此事蹊跷,但河南如今的境况可谓进亦难退亦难,若是肃宗被逼无法非得要择一而行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会否他抽调先锋军是真,但只是调来少许兵力下江南壮其声势?”
李台卿闻言接道:“有这种可能,灵武朝堂本就不同心,若是大臣们争出个宁愿放弃两京也要先平江南的结果,那我们的处境便麻烦了。那来瑱乃是久历沙场的老将不可小觑,河南的唐军与史思明拉锯甚久早已心有愤懑,若是倒过头来全力反扑江南,怕是要有连番苦战。”
“只是……”
“只是什么?”李玚听他们说得如此严重已是有些心急,见他面有疑色不禁开口追问。
“小王爷莫不是忘了我们是以谁的名义北上的?”
“皇祖父?”李玚一愣。
“没错。”韦子春点了点头,“肃宗继位本有瑜瑕,灵武朝堂不稳根源也在此,若是他果真宁可丢了两京及河南道也要打压北上抗敌的永王殿下,天下人将如何想?军中将何如想?他朝堂上那些臣子又当如何想?”
“那他到底想干什么?”
“玚儿。”一直未发话的永王见李玚一副焦躁模样,出言安抚道,“莫急。”
“父王……”
“既然不知真假,便不可自乱方寸妄做猜疑。河南的探子已经在监视来瑱动向,不管他们如何行动,我们北上也是势在必行。此事不可让三军知晓,尽快打下吴郡广陵,静观其变吧。”
“父王——”
“好了,事已至此,你想半途而废?”
李玚被他一问反倒清醒了些,兵者诡道,胜负皆是常事,这一路走来着实是太顺利了些,才叫他昏了头脑方寸大乱吧。
“儿臣鲁莽。”
永王点了点头:“回去各自准备吴郡广陵战备,来瑱之事在打下两地前需全力隐瞒,不可走漏风声。”
“是。”
韦子春和李台卿相偕告退,临出门时韦子春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竟见着永王正一脸随性地品着杯中清茶。
——即便再是胸有成竹,这般反应也实在太过轻松了。
他突然又想到,那位狡诈多谋的建宁王即将南下的消息,永王也未曾告知与众人。
来瑱、李倓。
灵武究竟作何打算?永王殿下……又是想作何应对呢?他突然觉得,他似乎从没真正了解过这个侍奉已久的主人。
次日永王水师兵临吴郡城下,城墙上的守军见着底下铁甲熠熠的精兵队列和远处江面上簇新鳞列的战船,俱是还未战便寒了胆。
因着江南常年未有战乱,朝廷的腐败风气又日渐蔓延,地方官吏多中饱私囊怠于政务,军备无钱整肃,士卒的轮换操练也是常年懈怠,吴郡虽地处长江岸边却连新的战船都拿不出几艘,更莫说精良水军,如今大军压境,竟只得关起城门迎战。
永王军分做翼阵将城门堵了个严实,主将浑惟明领军在前,李玚骑着马在后军压阵,见了敌军这般架势也是禁不住发笑,难得的心情好了起来。
“告诉浑惟明,开战吧。”
斥候得了令前去通报,双方一番你来我往的例行骂战之后,便开始了激烈的交战。
吴郡守城的大将乃是折冲都尉元景曜,此时也在城墙上来回奔走指挥着防御,永王军准备甚足,云梯架上不过一个时辰,就有士兵上了城墙开始白刃战。
“将军!北侧城墙已被敌军占据,怕是守不住了!”
“住口!”元景曜一剑砍翻了个刚爬上城墙的士卒,转头大喝,“接着守!”
那报信的小兵一脸焦急欲泣,跟在元景曜身后的副将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开口:“将军!你明知道这城守不住了,为何还要白白牺牲兄弟们的性命?”
元景曜猛地回头瞪着他,一双虎目里满是血丝:“混账!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你我身为朝廷的兵将,岂有不战便降的道理!”
“将军!”喊杀惨叫近在咫尺,那副将亦是一腔热血上了头,怒道,“将军你仔细看看,我们的箭头连他们的铠甲都穿不透!拿什么守城!这些年咱们的战备军饷被那些狗官贪去了多少你难道还不清楚吗!平日里呼来喝去眼皮子翻到头顶,到这时候就指望起咱们了!”
“你——”
“将军!难道将士们的命还比不上那些狗官的命?天下皆知永王军势非地方守军能挡,他们也不过只是要给朝廷做个尽忠尽勇的样子,日后得了好处难道还有我们的功劳?将军这般拼着兄弟们的命去效力,真的值得吗?”
“你想怎样!”
“将军——”副将眼中含泪,双膝跪地向他一抱拳,沉声道,“降了吧!”
身侧的亲兵们见状,左右一望便也纷纷跪地喊道:“将军!降了吧!”
元景曜不可置信地环视着身侧跪了一地的亲随,胸口剧烈起伏。
突然脚下一阵猛烈震颤,一声巨响轰然传来。
“城门破了!”
“敌军入城了!”
“快躲开!”
元景曜心下一凉,拨开身前众人奔至城墙边往下一望,便见吴郡城门已被攻城车撞开,身着紫衣银甲的永王军正如潮水般涌入城内。
大势已去。
元景曜一身热汗陡然变得冰冷,双唇颤了几颤,手中长剑脱手而出,咣当一声坠在了地上。
吴郡战败,大将元景曜被俘。
吴郡城内乱糟糟一片,龙图卫正在城内搜捕四散的官吏,投降的守军被分割成小队圈在各处,每处皆有永王军看管等着一一造册清点,寒芒星点的长矛直直指着守军破旧的铠甲,肃杀面容叫人心惊胆战。
元景曜被五花大绑押在永王军临时的营地,身侧看管的士兵也有别处数倍之多,他埋着头沉默不语,半晌忽见四周众人往两侧分开了一条道,他抬头一看,迎面走来了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那少年一身银甲裹着紫衣,雪白长发披散在肩头,越发衬得那张精致的面孔唇红齿白,貌若娇女,这便是襄阳王了吧。
世人皆知永王李璘生有异相,自小便霜雪满头,而他众多子嗣中却唯有长子李玚继承了这一头白发——这曾经也是长安城里的一段奇谈。
李玚见他直愣愣盯着自己,便轻巧地撩起下摆在他面前蹲下身,伸手去慢慢拢起他脸上散乱的碎发,露出那张溅着血渍泥点,却依旧敦厚而俊美的面孔。
元景曜皱着眉头想躲开他的戏耍,却被身后押解的士卒按的动弹不得,只得任由那白皙而灵巧的手指在他脸上四处作乱。
李玚的手很修长,五指上却因常年习武持刃生着厚厚的茧疤,与他细腻而艳丽的脸蛋仿佛极不相称。
李玚拍了拍他侧脸,顺手将他下巴往上一挑,歪着头笑道:“你降不降?”
元景曜猛地回过神,看着眼前丰神俊朗的白发少年。
“嗯?”
四周的士兵也配合地将长枪一下下撞在地上,沉声和道:“降!降!”
战败的将军听着那声声闷响和远处伤兵痛苦的呻吟,又死死瞪着李玚轻松愉悦的笑脸,过的半晌方才长叹了一口气,侧过头去咬牙道:“元景曜……愿降……”
李玚灿然一笑,起身拍了拍衣摆:“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