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2019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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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裂云曲·黑暗皇帝(下)(7)

下人用木盘托着一块白玉无事牌呈了上来。

这块白玉无事牌沈家人都认识,玉质莹润饱满,水头十足,正中偏上的地方有一粒黄豆大小的气泡生在玉肉中,更奇的是那气泡还包裹着一滴可以滚动的水珠。这个标志是造不了假的,所以当年沈银长见到这块无事牌时立马便花大价钱收了它,之后便将它定为了沈家族长的信物。

沈玉与弟弟沈璞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这块玉离开过父亲身边一丈远。这次父亲与管家出门几个月了,兄弟二人只收到过一封飞鸽传书,认识是管家的笔迹,说他们已得到了残针,宝藏的具体位置尚不清楚,但大概可以确定是在残针铸造的地方——铁王堡附近,他们已经在赶往铁域的路上了。可那封信之后便再没有消息回来了,如今这块玉被陌生人带回沈府,要不是父亲与管家出了变故,玉牌落入外人手中,那便是有极重要的事情托给了绝对值得信任的人。

兄弟二人仔细验看过玉牌不是伪造后,沈玉慎重问下人道:“来人有几个?”

这个下人很仔细地描述道:“他们一共四个人,驾了一辆马车,但四人除了驾车的却都是步行跟着马车走来的,领首一人是鹿城本地口音,二十来岁,背上缚着两柄奇长的怪刀,一柄古朴无华古铜色,另一柄的刀身是水晶做的。另外三人也是年轻人,但都有些古怪,一个像是传说中的南蛮人,披散着一头卷曲的棕色头发,肩宽臂长,大高个儿,但并不带武器,却带了一只猴子;另一人精瘦冷面,带柄短刀;还有一个牧民打扮,也带着家伙,一身酒气,马车就是他驾着的!”

沈家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不出个所以然,满头雾水。

“他们怎么说的?”

“领首那人说他们受老爷托付,带回来了老爷的口信,要见沈家能主事的人。”

沈玉沉思片刻,阴沉着脸看着弟弟道:“我总觉得事情不对,若有事要安排,父亲与管家为什么不飞鸽传书?他们可能遇上麻烦了,既然摸不清来人的来路,你先去安排人埋伏在会客厅,我再去那里见他们,得防着万一。”

待沈璞安排护院埋伏好后,沈玉走入会客厅,然后才着下人去请这四位不速之客过来。

苏醒领首走入沈府的会客厅,他平静的面容总让沈玉感觉藏着浓重的心事,他身后依次进来的三个人果然都挺古怪,但最古怪的是最后进来那位腰间挂一柄短刀的精瘦少年,他单手托着一个硕大的铸铁箱子,那铸铁箱少说也有几百斤重,在少年的手上却仿佛毫无分量,他走到会客厅中间举重若轻地放下铸铁箱,随手揭开了箱盖,一片耀眼的黄光爆了出来。

沈玉惊得站了起来,那铸铁箱子里是满满的一箱金子,各种形制的金锭、金条、金饼都有,粗略一算应该有两千两之巨。但沈家是惯见泼天富贵的,让沈玉惊讶的并不是金子本身的价值,而是它的重量,单那一只铸铁箱子便不是普通人能扛得起的,再加上这一箱金子的重量,至少得四个护院壮丁才抬得起来,这个精瘦的少年却只是单手就托着它行走如常,他们亮这一手功夫明显是警告沈家不要轻举妄动。

“把埋伏的人都撤了吧,我们没有恶意。”曲思扬先开口,“这次来贵府要办的几件事都挺重要的,让不相干的下人听去了怕会出乱子!”

“什么重要的事?”沈玉还想多打探打探。

“真要说么?”曲思扬看沈玉神情笃定,轻叹一声继续说,“那就客随主便,先说《皇极意经》的事吧……”

“停!”刚坐下的沈玉又被惊得站了起来。他强压着狂跳的心脏,半晌后稳定了情绪才吩咐随在他身侧的两名仆人去撤了埋伏在会客厅周围的人,严令会客厅四周百步之内,不许任何人逗留,想来想去,出于谨慎还是没敢叫弟弟也过来。

苏醒将背上的长刀卸下来平放在桌上,指着沈玉已经盯着移不开目光的其中一柄长刀说道:“残针,你应该不陌生的,我,你也该认识的。”

“苏醒?”沈玉想起了三年前自己记忆深处的绑架案。

“是。”苏醒又望向那箱金子,“这两千两足金便是三年前沈家赎你父亲的赎金!”

沈玉一时没明白他有什么意思,却忙着先澄清道:“当年沈家并没有报官,你两位哥哥被抓另有隐情……”

“我知道,他们的死怪不得别人,但我两位哥哥为了这两千两金子把命都搭进去了,他们用命换来的金子是为了让我活得硬气,活得像个人,我也是不会还给你们的。尘归尘,土归土,事情得一件一件来厘清。我们来鹿城三件事,第一便是取这箱金子。第二,要杀几个人。第三,你父亲托我的事今天也得给你们沈家一个交代,先说你父亲托付的事!”

沈玉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瞪着眼睛问:“我父亲人呢?”

“走了。”曲思扬直截了当地说,“但是值,他找到了《皇极意经》。”

曲思扬的话里说出了两个重要信息,和《皇极意经》被找到一比较,父亲的死都显得无足轻重了,沈玉被这巨大的信息量一下子冲击得转不过弯来,本该有的情绪半天才出现。可是不等他陷入对父亲过世的哀伤之中,曲思扬又说:“《皇极意经》事关重大,不能给你们,但我应该已解读出沈家世代所受诅咒的原因,并找到了破解的方法,我们今天就是受你父亲生前托付,来将这个方法说给沈家的。”

沈玉的热泪已经流了满脸,朝着供奉祖宗牌位的灵堂方向跪了下去:“祖宗神灵保佑,沈家有救了!”

“沈公子请节哀。”曲思扬扶起沈玉,“说正事吧,有一套岬坠腿法,沈公子可曾修习过?”

岬坠腿法是沈家祖传的功夫,外人极少听过,能叫出这套腿法名字的人,出不了中山古国后裔的几大脉系,沈玉再无疑虑,点头承是。

“修习这套岬坠腿时,厚土之气的运行规律你说来我听一听。”曲思扬转向布日古德又说,“你也注意听一下他说的岬坠腿和你练的岬坠腿有什么区别。”

“厚土之气散于脾胃之间,岬坠腿起手时散厚土之气于膻中、巨阙两穴,循期门上肩井至天柱而下双臂过极泉、曲池,凝聚在大陵、神门诸穴,双腿引气过章门、中极、曲骨三穴达照海穴凝聚。”沈玉一口气说完,看向曲思扬,曲思扬却看向布日古德。

“就完了吗?”布日古德目瞪口呆,“你们修炼岬坠腿时厚土之气上不入风府、风池两穴,行到两臂时便停在大陵、神门,照海以下申脉、足临、太冲、太白、行间、内庭也都不用散布厚土之气吗?”

曲思扬伸手止住布日古德转向沈玉又问道:“那么大散步、坤壅神掌的运气也是上不入风府、风池两穴,两臂停凝在大陵、神门,双足照海以下申脉、足临、太冲、太白、行间、内庭也都并不行聚厚土之气吗?”

沈玉一脸懵懂:“沈家的功夫,自古如此啊。”

“自古如此便对么?”

沈玉如遭雷击,隐隐觉得沈家自古所受的诅咒是一个颠覆他们家传武学的概念。

曲思扬极沉重地说:“厚土之气行半而收,不能接通天地大气,泥丸穴灵性复归混浊,神藏诸穴自习武起便受厚土之气自伤,久而成暗疾,德、合、扶抑、相克、刑、害、冲破之间自成一套混乱定律,心肺俱损,呈不可逆状态,如此行气习武,能寿高过四十五岁已经是奇迹了!”

曲思扬又指了指布日古德说:“布日古徳也是你们中山古国一脉分支的土家人,他们家世代高寿,区别就在于行气法门的‘正统’二字之上。正为义,犹在气脉一统之上,泥丸穴是土家修炼厚土之气的灵台,泥丸蒙昧不清,则无以谈正统,依你的年龄来看,修炼厚土之气当在十年左右,虽然入了歧途,却还未入不可逆转之境,只是要匡正清源却也不是自身能力可及,需外力扶抑。”

曲思扬说到这里,凑近沈玉耳边低声道:“我们这次来鹿城的第三件事却需沈家帮上一把。”

沈玉见他在关键时刻提出要求,又低声说出,便明白这事得秘密处理,于是点了点头:“请讲。”

“一会儿布日古德帮你清正泥丸穴时,你会有一些反常的体表现象出现,比如口鼻出血、四肢痉挛,我希望你家有人看到,然后报官请城守派强兵来,就说三年前绑架沈老爷的残党来府上寻仇!”

沈玉细思了一遍曲思扬的话,郑重点头,说道:“好,这事沈家一定不会出纰漏的!”说完之后起身大声道,“贵客且宽坐,容我更衣再谈!”

曲思扬拱手相送,沈玉走出他们的视线便唤来了躲在暗处的弟弟沈璞,对他道:“为首的那人便是三年前绑架父亲的苏氏三兄弟中逃脱的老三,他带着残针,半年前你在鱼城见到的带残针的人应该也是他。”

沈玉盯着沈璞的眼睛,又说:“他们说父亲已经过世了,但这事还没法证实,我继续与他们周旋,你带着沈家得力的人注意观察情况,若生变故,不要慌张,也不要与他们硬拼,你亲自去找城主,告诉李大人,对方人虽少却是硬茬子,请他派得力干将前来救援沈家,捕拿当年的漏网之鱼。”

沈璞并不废话,应了哥哥的嘱咐便转身去安排,沈玉望着弟弟的背影,总觉得自己刚才的话亦真亦假,赌注却是下得有些大。他轻叹了一声,转身又走向会客厅,竟有种视死如归的感觉充斥在胸间。

见沈玉回来,曲思扬便开始当着他的面对布日古德传援了一套行气法门,教他用这个办法在沈玉身上走一遍厚土之气,以之扶助沈玉清明泥丸宫:“八冥之内,细微之中,玉精流液,下镇人身。泥丸绛宫,中理五气,混合百神,十转回灵。”

曲思扬见布日古德听得糊涂,又向他仔细分说:“《皇极意经》的‘玉精流液,下镇人身’的意思是说‘脑为髓之海’与之相通,而这‘玉精’与脊髓相通,对人的整个身体十分重要,所以又说‘下镇人身’。‘泥丸’和‘绛宫’一起,起到‘混合百神,十转回灵’的作用……”

沈玉饱读诗书,早已经大概明白了,曲思扬的意思很简单,是说脑为人体的泥丸宫。泥丸是土,有两条脉下彻肾精,其精在肾,谓精,流入泥丸则为脑。脑色黄,故象于土也。但布日古德却仍一脸茫然。

曲思扬见布日古德对自己的解释仍是一知半解,于是只得指着他身上的一处处穴脉一步步细细教给他行气方法,费了好大工夫才确保布日古德对这套手法熟练掌握。沈玉却早已听得明明白白,坦然坐在地上等着布日古德来施匡正之法。曲思扬看着沈玉暗暗赞叹,泥丸宫是人身要害,若有人要加害,一指之力足矣,沈玉坦然让人对自己泥丸宫施功,实在是有绝大勇气。

布日古德依曲思扬所说的方法盘膝坐在沈玉面前,将体内的厚土之气调运上左臂,左手并食中二指凝气指端,聚力于一点,骤然出指,直破沈玉气海,沈玉虽然也听到了曲思扬所说的方法,心中有了准备,但气海为练武之人的根本,仍然本能地调动体内所有厚土之气冲入气海穴,与布日古德那一股爆裂而沛然无匹的厚土之气去抗衡。

布日古德破体而入的那一股真气虽然霸道,但并不绵长,只是入体一小股,待沈玉体内的厚土之气扑上去与之抗衡时,它已经后续无力,沈玉全身的厚土之气扑了个空,布日古德就是要它们聚于一处,其他地方空虚的这一个瞬间。只见布日古德那霸道的指力一刺便收,抓住这个瞬间右手成掌,五指张开,猛扑沈玉头顶,一股肉眼可见的淡黄色气息由布日古德掌心迸出,侵入沈玉泥丸宫。

沈玉只觉头脑一沉,生出了幻象,他感觉自己无比疲惫,只想就此倒地大睡一场,但又不由自主地想与这个念头抗争,于是死咬着牙关,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一步一步在黑暗与光明的间隙中禹禹前行。幻象越来越真实,沈玉仿佛一个抽离了身体的灵魂,可以站在旁边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手脚上锁着沉重的铁枷,背上行囊在不断增加,腰已经压得弯了下去,他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咬着牙坚持下去。

放弃吧!躺下就可以轻松入睡了!心底有个声音在诱惑他。沈玉低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戴着铁枷锁的手中多了一把刀,冷硬的刀。他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坚持就是因为这把冷硬的刀,它是自己能抵抗乱糟糟人世的唯一凭借,是禹禹独行中温暖的光,是撕裂黑暗的爪牙……

沈玉这样想着,便凶狠地朝着梦魇般的黑暗挥出了刀,铁枷锁在他挥刀的时候碎成了一堆烂铁屑,随着刀锋画出的弧,耀眼的光迸射了进来,黑暗退避,背上的行囊炸裂飞散,整个身体都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欢畅,每一个毛孔都能自由呼吸,仿佛有一双巨大的翅膀在他身体里恣意地伸展开来。他猛地振翅,一团光包围住了他,他消融在了光芒之中,整个人慢慢陷入了无知无识的混沌中……

远处的沈璞看到不速之客中那名牧民打扮的汉子与哥哥面对面坐在地上,正觉得蹊跷,猜测着他们要干什么时,就见那牧民汉子猛然出手偷袭哥哥的气海。哥哥双手回收要防守时,那人却悠然收手,但另一只手却一掌盖在了哥哥头顶气门,整个泥丸宫都被那人制住,这是人体要穴,一旦被人制住便如把命交给了别人。

兄弟连心,沈璞大惊之下差一点叫出声来,但想起哥哥的郑重嘱咐,强行忍住,他将左手四根手指塞入口中,死死咬住,生生止住了惊叫。看着哥哥口鼻之中溢出血来,双手双脚痉挛抽搐,一条命怕是已经去了八成,而那人却还不肯放手……沈璞将悲痛愤恨的号叫憋回胸间,连滚带爬地转身奔走,按哥哥的交代,冲出沈府,直奔城守李知律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