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2018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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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异江湖·鬼谷疑镖(下)

第十八节 青树鬼窝

袁崇宝给南宫武留了些思索的时间,见南宫武若有所悟,这才继续道:“我早就想提醒您,老丐出的这个横穿鬼谷的主意,绝对没安好心。这鬼谷与世隔绝,表面看对护镖有利,可以甩脱后方追兵,但如果护镖队伍中有奸细,那么情况便完全不同了。奸细会将队伍的行踪泄露,让同伙儿预先布下埋伏,谷内杀人夺镖,外界神鬼不觉!”

听袁崇宝说到这里的时候,南宫武一激灵,打了个寒战。他认识到,入谷的这个决定,确实有些欠考虑了。对于劫镖者而言,这里实在是一处绝佳的场所,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护镖众人,将镖物据为己有,而世上人,将再也不知镖物去了何处,亦不知锱铢门的公子命丧谁人之手!

难怪自己能从众多敌人的围攻下脱身,这其中或许有实力和运气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因为此举正中敌人下怀,他们顺水推舟,将己方一行人放入了鬼谷。

南宫武越想越心惊,他咬了咬牙,正要对袁崇宝说些什么,却在望向对方的时候,突然冷静了下来。他注意到了对方的眼神,炽热而强烈,满怀期待地望着自己。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刚才袁崇宝说的话很多,但那些话,都在或明或暗地一步步诱导自己,让自己去认定老丐就是奸细。

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顺着他的思路考虑了许久,这实在太可怕了,自己几乎按照他人的逻辑,得出他人希望的结论!

要有自己的思路!南宫武提醒自己。因为他想到,袁崇宝和老丐之间存在矛盾,虽然他并不知道这种矛盾由何而来。现在,袁崇宝背地里向自己指证老丐是奸细,这难免有些背后使坏的嫌疑。他并非不信任袁崇宝,而是担心袁崇宝的偏见,会导致他在观察和判断上出现差错。

他思索一阵,才问道:“老丐值夜的这段时间,其他人有离开过吗?”

袁崇宝一愣,他没有料到南宫武会将话题转移到其他人身上,这似乎有些过于偏袒老丐了。他心里有些不满,但想到自己刚才所说皆是推测,唯一可以作为物证的字迹,也未亲眼见到是老丐所留,便道:“这也是我不敢当众指认老丐的原因。这段时间,李犷和屠夫也曾离开过,如果非要较真的话,他们也不能完全摆脱嫌疑。”他的语调中不满的情绪已经表现了出来。说完,又不忘补充了一句,“老丐一定是有问题的。您想,他刚才若是真的去出恭,用得着走那么远吗?”

南宫武轻叹了一口气。老丐的疑点确实很大,但作为众人的首脑,有些结论,他是不能像袁崇宝那样轻易下的,尤其是当涉及到下属人身问题的时候。

但奸细是一定存在的。

李犷是锱铢门的老镖师了,数年前曾与自己共历生死。此番离开锱铢门随自己押镖,一路上更是冲锋陷阵,任劳任怨。李犷平素不喜多嘴多舌,但一旦遭遇危险,都能在最短时间内得出一种相对最妥当的处理方法,这正是一个老江湖的素养。这样的人,有可能是奸细么?他想了想,却拿不定主意。对这位镖师,他并不敢说真正了解,地位上的差距,令他平日根本没有机会和这个下属深入接触。他和对方的交集,仅限于数年前的那次任务,其余的,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老丐和屠夫,这二人甚至不是自己的下属。他们效力于巴州分会,虽然巴州分会隶属锱铢门总会管辖,但分会的中层以下人员,与总会基本不会有什么交集。这二人久处鬼谷镇,自己与之见面的次数少得可怜,若非自己没有其他办法,是决计不会让这样的两个人参与到如此重要的任务中的。他们一个外表吊儿郎当、实则内心精明,一个看似憨实,却因口哑,不惯与人交流,更丝毫看不出内心所想,这样的两个人,自己凭什么去信任?

可话又说回来,袁崇宝就值得信任吗?自己虽曾当众表态,说他忠心耿耿、决不会做出有损锱铢门利益之事,但那只是为了安抚众镖师的情绪,实际上,说出那句话时,自己心里并没有多大的谱。他与父亲的交情,仅限于他们那一辈,与自己并无实质的关系。而且,他半世为商,骨子里带着商人无利不起早的属性,令自己实在信任不起来。

思来想去,南宫武突然发现,现在自己身边的人,竟没有哪一个值得自己交心。

南宫武感觉很无力,面前这些人,都跟着自己出生入死,他曾自认为每一个都会忠心不二。但人心隔肚皮,如今锱铢门落难,前途渺茫,难保不会有人在这个节骨眼背叛自己,以换取荣华富贵。

“公子?”见南宫武沉思良久,袁崇宝轻声招呼道。

南宫武从思索中脱出身来,他望了眼掌柜,而后突然拔高了声音道:“放心,我自有打算!”然后迈步返回。

他并没有什么打算,之所以说出这句话,是因为他发现,在袁崇宝拉着自己说“悄悄话”的时候,那边的三个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瞧。他们或许只是好奇和疑惑,但不排除其中某一个是害怕身份暴露。总之,不安的情绪已经在队伍中开始蔓延,他不能让这种负面的情绪继续蔓延下去,所以,他敲山震虎,大声说出了这句话,语气中自信满满。

袁崇宝的神色有些错愕,见南宫武无意明说,便没有深问,只点了点头,跟着南宫武一同返回。

“收拾收拾,赶路。”南宫武道,面沉如水。

他没有向众人提起树皮留字的事情,因为他觉得那是毫无意义的,除了会打草惊蛇、让奸细行事更加小心谨慎之外,其他什么作用都没有。

众人都识趣地没说什么,包括老丐,他们只是各自收拾自己应该收拾的东西,准备连夜赶路。刚才熊罴的动静闹得实在太大,将他们在谷中的方位暴露无遗,安全起见,他们必须抓紧离开。

镖车的车厢已被熊罴砸坏,一只轮子也歪歪斜斜,李犷“叮叮当当”地鼓捣了一阵,好歹将镖车修得能走。那只盛装镖物的箱子也被拍裂了一道缝隙,所幸缝隙狭窄,看不到里面装了什么。

南宫武留意了一下,对于这个出现裂缝的箱子,所有人的面上都无法抑制地出现了好奇的神色,但为了避嫌,谁都没有说什么。这倒令他觉得有些反常了。

倘若他们都问东问西,自己也会觉得反常吧!南宫武心里转念一想。

众人重新启程。

仍然是李犷驾车。镖车的车轮在地上歪歪扭扭地轧着,车厢侧面的裂缝像野兽咧开的大嘴,宽大得几乎能塞一个人进去。

屠夫在前边开路,用剔骨刀砍断拦路的灌木枝杈。南宫武跟在屠夫的身后,一手拎着钢锏,另一手举着火把,给屠夫照亮。

袁崇宝举着另一根火把,跟在镖车的一侧。他有意无意地将火把照着队伍最后的老丐,以防止老丐融入后方的黑暗中。

老丐觉察到了气氛的反常。他不是傻子,之前袁崇宝和南宫武的对话,他虽然未能听到说的是什么,但双方那一脸猜忌的神色,足以令他明白一些事情。此刻,他在队伍的末尾断后,反手将长杆握在背后,那种姿势可以让他迅速投入到防御或攻击中。

是防御随时可能到来的野兽,还是准备攻击别的什么呢?

袁崇宝朝后瞟了眼,而这一眼,正好和老丐望过来的眼神遭遇。老丐的眼神,并无一贯戏谑的神色,而是一种狠厉,想要杀人一般的狠厉。

“等等!”袁崇宝突然叫道。

队伍停了下来。

袁崇宝伸手指了指队伍前方的屠夫,道:“不要用刀。”

众人一愣,而后望向屠夫身前的灌木丛。剔骨刀的刀锋,在灌木的枝条上留下了齐刷刷的断口,这些断口尖锐锋利,足以暴露众人的行迹,令身后追兵尾随而来。

屠夫“吚吚呜呜”着,众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从他的表情来看,似乎对袁崇宝有极大的不满。是的,他用了半辈子刀,这把刀,就像他的手一样熟悉,如果不让他用刀,又该如何对付这拦在身前的灌木?

“用棍子。”袁崇宝道,眼睛却是望向了老丐。

老丐望了望袁崇宝,又看了眼南宫武,面上带出了一丝苦笑。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走到队首,道:“仇老弟,我来领路吧!你去断后。”

屠夫从队首走到了队尾。在经过袁崇宝身边的时候,他故意发出了一声低哼,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也许,从袁崇宝之前拉住南宫武说“悄悄话”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不受其他人待见了。

队伍继续前行。

这次,老丐有意识地绕过灌木和荒草,实在绕不过去的时候,才用长杆拨开,以便使沿途留下的痕迹最少。

袁崇宝时不时地望两眼老丐的背影,眼中的警惕性稍稍淡了些。他是有意让老丐来前方领路的,这样,更利于他全面监视。

镖车的车轮在地面厚厚的积叶上留下了辙印。屠夫跟在队尾,自觉地折了一根树枝,将辙印扫除。他打扫得十分仔细,几乎看不到有车辆经过的痕迹。

袁崇宝见了,朝屠夫伸出大拇指,以示赞扬。屠夫只哼了一声,面有余怒。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射进山谷,驱散了一夜的阴霾。

林中飘着淡淡的雾气,似给这片天地遮了一层薄而娇羞的纱。地上多有一些外界鲜见的花草,姹紫嫣红,绚丽奇瑰。又有一些色彩斑斓的蝶儿,在花草间翩跹飞舞。晨起的鸟儿在枝间穿梭鸣叫,见了押镖的队伍,却不知惧怕,只歪着脑袋,左右打量,好奇窥望。

如果不是林中间或出现的一根根白骨,这里甚至称得上是一处世外仙境般的所在。

是的,不知从何时开始,林中便出现了一根根白骨,它们散乱地丢弃在灌木与荒草间,有的年代较近,骨质尚且硬朗,有的却年代久远,用棍子轻轻一拨,便碎成齑粉。

“是人的骨头。”老丐将身前的一根腿骨挑到一旁,朝众人说道。

其实不用他说,众人也已辨出这些是人骨。他们久处江湖,人骨和兽骨还是能够区分得出来的。同时,他们也注意到,这些骨头的上面,大多有着深深的齿痕,不过时间太久,已然分辨不准是什么东西留下的了。

“我说老叫花子,你这是带的哪门子路,莫不是通往妖怪窝的?”袁崇宝在后边道。

老丐心里正犯嘀咕,听到袁崇宝的话便气不打一处来,怒道:“要不你来带路?”

袁崇宝耸耸肩,没了声音。

众人又行出一阵,忽见前方的林中站着几个巨大的影子,在淡淡的晨雾中看不真切,直到近了一些,才分辨出那是几株大树。

这些树突兀地生在林中,与周围树木的品相截然不同。它们亭亭如盖,粗者十余围,细者五六围,树干漆黑如墨,沟壑纵横。叶片却是青黑色,巴掌大小,像人手一样分为五指,在林间无风自动,扑啦啦作响,犹如鬼招手。

大树的枝杈上有许多折断的乱枝,重重叠叠地堆砌了几大团,高可过人,像一个个巨大的鸟巢。又有许多缠绕的古藤,似一张张绿网,将几棵树干连在一处。

“停!”南宫武突然下令道。

这些大树,让他的心里隐隐生出一丝不安。这种不安,一方面来源于大树异常的形态和颜色,另一方面,是因为随着距离的接近,他发现了大树上悬挂着的颅骨。

许多的颅骨,有的悬挂在树枝间,有的夹杂在鸟巢中,有的垂荡在藤蔓下,粗略一望,便有百十个之多。它们让南宫武迅速想到了周围林间随处可见的白骨,那么多的白骨,躯干四肢皆有,唯独缺少颅骨,原来是被集中到了这里。

“绕过去。”南宫武朝旁边指了指,说道。

老丐点了点头。他没有多问,因为在南宫武叫停的同时,他已经察觉到了那些大树散发出的危险气息。

众人开始朝着远离大树的一侧绕行,然而未等走出几步,便猝然听到了一阵阴阴的哭声,像是一个女人带着世上最悲酸凄苦的情绪,发出了一声恸哭。那哭声直达人的心底,令人忍不住鼻子发酸,眼角发润,身子也跟着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众人大惊,这深谷荒林中,哪里来的女人?下意识地将手中兵器握紧,朝着声音的源头寻去。

最终,在一棵大树的树洞中,发现了一张脸。

树洞中是黑暗的,洞口前方有藤蔓缠绕而过。那张脸,就半藏在藤蔓的叶片后,圆圆的,有长长的头发从脸侧垂下来,显得分外阴森可怖。它的一双眼睛闪着幽幽的绿光,似两点萤火,一动不动地盯着众人。

“是、是什么东西?”袁崇宝低声问道,语气中带着颤音。

没有人回答。若是往常,老丐一定会抓住掌柜的这声颤音嘲笑一番,但这次他没有,他只是警惕地盯着树洞中的那张脸,手中紧紧握着长杆,缓缓迈动步子,继续朝远离大树的方向绕行。这说明,他很紧张。

树洞中的东西发出了又一声阴哭,同时,一只棕红色的爪子猛地探出了洞外。那爪子外形颇似一只枯瘦的人手,其上布满了细密的长毛,锐利的指甲鲜红如血,像一道道钢钩,朝外散发着森森寒意。它一把扯开洞前的藤蔓,而后四肢抓地,从树洞中爬了出来。

这是怎样的一只怪物?在看到它的时候,众人心中无不惊骇。

它的身体,就像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皮肤呈棕红色,皱巴巴、松垮垮的,表面生着一层细密的毛。头颈上的毛发要长一些,乱糟糟地垂在肩头。看它的脸面,却是一副狸猫的模样,布着道道红色的斑纹,说不出的邪魅诡异。它瞪着一双幽绿的猫眼,张着大嘴,发出一声悲凄的低吼,四颗血色的獠牙从嘴边龇出,尖利如锥。

“他娘的,是野鬼!”望着这只人身猫脸的怪物,老丐突然骂了一声。

野鬼?在听到这两个字的同时,南宫武恍惚想起,昨日入谷时,老丐曾随口提起过这件事,说谷中有吃人的野鬼,所有入谷打猎的人,都填了野鬼的肚子。

那个时候,他只当老丐是在讲故事调节气氛,根本没有当真。而眼下,面对这只猫人怪物,他开始有些后悔当时没有拉着老丐多问一些关于它的事情。

此时再细问显然是来不及了,因为在猫人吼声落地的同时,一阵阵凄厉的哭声,开始从大树的高处响起。紧接着,一只只猫人,从枝杈间的巢穴中冒出头来。它们用前肢扒着巢穴的边沿,慢腾腾地从中爬出来,眼瞳间绿芒闪烁,阴冷冷地俯视着众人。它们有的在枝间缓缓踱着步子,像一只只慵懒的猫;有的抓着身周垂下的藤蔓,荡秋千似的在周围的林木间跳跃纵走;有的沿着身下的树干往地面爬,那树干笔直,它们头下尾上,只用爪子抓着树皮,却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如履平地。

“老叫花子,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你这真真是往鬼窝里带大伙儿啊……”袁崇宝惊恐地望着这些怪物,嘴上仍对老丐不依不饶。

“闭嘴!”老丐突然喝断了他。周围阵阵的哭声令他有些心烦意乱,他停住步子,握紧长杆,焦急地环视着周围树木上的猫人。他已无法再往前走,因为那些猫人的动作很快,只这一晃的工夫,便已将众人周围的树木尽数占领,将众人圈在当下。

“它们有何弱点?”南宫武突然问道。看猫人们拉开的架势,今日一场恶战怕是在所难免,他的心里比老丐更急,但说话的语气却是沉稳冷静,让人听了便觉踏实。从刚才掌柜与老丐短短的两句对话中,他知道,掌柜已经怕了,老丐已经慌了,他作为首领,必须要遏制这种恐慌继续在队伍里蔓延。为了将信心和勇气传递给团队的每一个人,他的任何言语和举止,都不能露出丝毫的不安和怯懦。

他的这个问题点醒了老丐。老丐立刻蹲下身子,从地上收拢了一些枯叶,同时嘴上说道:“用火可以一试!”

“可以一试”,说明他也不清楚此法究竟是否可行。毕竟,关于野鬼的一切,都只是村人的传言,真正见识过的,却没几个。

林中雾气昭昭,地面上的叶子也被覆了一层湿气,老丐趴在地上,用火折子对准几枚相对干燥的叶片,猛力吹气,却也一时难以引燃。

正在此刻,突见一道身影从天而降,却是一只猫人,不声不响地从高枝上一扑而落,直朝老丐抓去。它所在的位置离地面足有三四丈高,离老丐的水平距离也有四五丈远,竟直接扑下,快得犹如一道闪电。

第十九节 猫人之围

老丐正自低头点火,万没料到猫人能从如此远的距离直接发起突袭,是以转眼便暴露在了利爪之下。

南宫武正站在老丐的身侧,猫人动作虽快,却还不足以逃过他的眼睛。他向前一跟步,抡钢锏直朝猫人砸去。

猫人落势正急,钢锏去势亦猛,南宫武心中有数,凭自己的力量,这一下定能将猫人砸个脑浆迸裂。他信心满满,然而,在钢锏抡出的刹那,他惊愕地发现,猫人的身子突然一偏,竟擦着钢锏的边缘滑过,转而扑向袁崇宝。

这一瞬,南宫武愣住了,他觉得自己二十多年来积攒下的物理认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他想不通,猫人的身体从空中疾落,在周围无处借力的情况下,为何能突然改变方向,这似乎不合道理。而且,它这招转折运用的时机也恰到好处,早一分则对手有了准备,钢锏可随之改变路径,晚一分则方向变化不及,自身必被钢锏所伤。在这电光石火间,能够做出如此精确的判断,即使是轻功高手,也不易做到。

袁崇宝拄着单拐,正站在镖车的一侧。他的心中原本是有些窃喜的,因为他看到了一只猫人扑向老丐,而老丐却毫无防备。他觉得老丐这次可能在劫难逃。然而,这丝窃喜还未稳当下来,便又化作了惊吓,那只猫人不知怎地,竟在受到南宫武的阻截之后,转而朝自己扑了过来。

猫人的这个举动,令他觉得这种外表丑陋的家伙是有很好的智慧的。它能分辨出在场的人哪一个最弱,哪一个最易突袭得手。是的,自己最弱,自己最易被突袭得手,自己一瘸一拐的,走起路来都不方便,靠什么躲开猫人的攻击?

猫人眨眼便扑至了近前,血红的獠牙和指甲,在眼前闪着明晃晃的光泽。他下意识地将拐杖举了起来,迎着猫人的身子捅过去,在碰到猫人的时候,他发觉对方的身子非常轻,那么大个体积,恐怕也就二三十斤重。

袁崇宝没能看清拐杖捅在了猫人身体的哪个部位,因为在拐杖与之接触的瞬间,猫人已探出了前爪。它的前爪握住拐杖,一拉一带,整个身子便贴着拐杖欺近了袁崇宝的身前,抬起两条后爪,直朝他的胸口蹬过来。

猫人动作太快,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觉胸膛一阵刺痛,那两只锋利的后爪,已在他的前胸留下了几道深深的血口。

猫人身体虽轻,但借着落势,一蹬之力也不容小觑。袁崇宝站立不住,身往后跌,双脚朝后倒退试图稳住身形,但他忘了右腿有伤,一步吃劲不住,直朝地上跌坐下去。正是这一跌,让他躲过了猫人的随后一爪,锋利的爪尖擦过眼皮,险些刺破眼珠。

他摔在地上,顾不得胸前的剧痛,想要爬起来,却见那猫人刚一沾地,便四肢蹬地纵起,再度朝他扑了下来。它探出两只锋利的爪子,猛地掐向他的脖颈。他一闭眼,暗道:我命休矣!

没有预料中锐物扎破喉咙的刺痛,却觉一个物体砸在了身上。他睁眼一瞧,正看见猫人那张可怖的嘴脸贴在胸前,嘴巴一开一合,想朝着自己的脖子咬过来,身子却似没有了力气,动弹不得。

是南宫武赶上,一锏砸断了猫人的脊梁。

袁崇宝一把拧断猫人的脖子,将尸体推开,还未来得及跟南宫武道一声谢,便听周围凄哭声如潮,枝杈上,藤蔓间,地面处,数十条猫人的身影齐齐朝众人扑了过来。

此前那只猫人的进攻,似乎只是猫人群对众人的试探,它们见众人应付得手忙脚乱,便清楚了众人的水准,立时群起而攻。

老丐蹲在队伍的最前方,在猫人的袭击中首当其冲。他本想点起一团火焰吓退猫人,然而林中的湿气害人不浅,点了几次也未能点燃。他心中焦躁,从落叶的下层翻出一片相对干燥的叶子,对着火折子猛吹一口气,火苗才终于燃起。他大喜,正要拢枯叶扩充火势,忽觉头顶恶风不善,急忙向后一退。一只利爪,擦着衣襟掠过,而后狠狠地踩在了身前的火苗上。

豆大的火苗甚至没能冒出一缕青烟,便就此夭折。

老丐大怒,抄起长杆直朝猫人头顶便砸。那猫人踩灭火苗之后,身子片刻不停地跃起空中,再朝老丐猛扑,突见一根长杆迎面袭来,急忙半空中一个转折,躲了开去,而后扬起手爪,照着老丐的面门抓来。

这一次,南宫武终于看清了猫人半空折转的玄机。它在长杆袭至身前的一瞬,半边身子突然扁了下去,骨骼外松垮的皮毛像膜一样展开,改变了一侧受到的气流阻力。它的身体很轻,骨骼和皮肉的密度很小,左右气阻的不一致,便足以令它的身体偏转方向。

老丐料到了猫人的这种伎俩,方才南宫武对付第一只猫人的时候,他便已经见识过了对方的此种异能。然而即使如此,对方过于刁钻的进攻角度还是令他有些应变不及。锋利的爪子从他的右臂抓过,拽掉了他的半截袖子,留下了两道血红的淤痕。

老丐抓住时机,长杆的尾端向前一撩,直将猫人的身子扫了出去。猫人撞在一棵大树上,空中一个翻转,落地时已是四爪踏地。

老丐未及喘息,又有数只猫人扑至近前。事已至此,他的心中反而不再像先前那般畏怯了,一条长杆舞动如风,与猫人战在一处。那些猫人动作极快极猛,四爪与獠牙并用,所攻皆是人的要害。老丐手中长杆上下翻飞,劈扫戳砸,呼呼刮风,一时竟令猫人近身不得。

这是南宫武第一次真正见识到老丐的身手,暗赞茅家杆果然名不虚传,纵然以一株临时削砍的小树代替千木白杆,实力亦不容小觑。猫人有避之不及者,被长杆砸中,便不免皮开肉绽,骨断筋折。

与老丐相比,南宫武却显得有些吃力。他肩部有伤,昨夜的熊罴,在他的左肩留下了几道深可及骨的伤口,使得他此刻整条左臂都没有什么力气,只能靠右手锏与猫人搏命。那些猫人身躯灵活,欺他兵器太短,往往于半空中改变扑击方向,令他防不胜防。并且,除了保护自身之外,他还要分心照看身后的袁崇宝。

在这些猫人面前,袁崇宝几无还手之力。他缩在南宫武身后,背靠着镖车,一手挥着拐杖,一手持着盾牌。那是李犷的铁盾,因暗舱狭小,李犷没法将铁盾带入舱内,便一直挂在镖车的一侧,此刻被他摘在手中,倒能抵挡几下猫人的攻击。

他的身前有南宫武护着,是以自己只需防着左右两侧,饶是如此,已是手忙脚乱,只拼力苦苦支撑。

镖车的后方,屠夫双手抓着一根粗大的树杈,对着身周的猫人连抡带打。那树杈是香柳杉,叶子像针一样尖细,抡将起来,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如一把大个的扫帚,一扫便是一片。但树杈大了,便不易操控,是以几招之后,便被猫人抓到破绽。一只猫人趁着他空门大开之际,倏地扑上前来,伸出利爪,照着他的肚腹掏过来。

大概猫人觉得,他的肚子最靠前,突袭最易得手。

屠夫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果断弃了树杈,眨眼间,手中便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剔骨刀。只见寒光一闪,那两只伸到身前的爪子便断落在地,随后刀锋斜向一撩,猫人的脖子便断成了两截。

腥臭的鲜血喷了屠夫一身一脸,他随手抹了把脸,狰狞的模样,犹如地狱脱逃的凶煞。

猫人们没有被屠夫的样子吓到,相反,屠夫的那身鲜血,还更大地激发它们的野性,令它们发起了更为猛烈的攻势。

屠夫的刀法很快,但他下盘的功夫着实一般,这令他在猫人的群攻之下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只能再度依靠那种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招法进行躲避。为了够着他,猫人只得四爪着地、连扑带抓,看起来就像一群猫在争抢一个球。

屠夫的身上很快便多了许多口子,也不知是利爪抓的,还是地上的残枝划的。他在猫人群中连钻带滚,险象环生。

猫人的数量很多,除了地面上与众人缠斗的,周围的树上还有一些,它们在枝间上蹿下跳,口中发出阵阵凄厉的哭嚎,似乎是在给下方的猫人助威,扰得人心神不宁。这让众人知道,猫人们并没有施展全力,如果所有猫人一并发起进攻,自己这帮人根本坚持不住多久。

最先坚持不住的是老丐。猫人们应是发现了老丐最难缠,所以围攻老丐的数量便尤其多,如此一来,老丐捉襟见肘,很快便被两只猫人欺近身侧。他兵器太长,猫人一旦近身,便难以抵挡,身上转眼便多了几道口子。他连连后退,竟被身后的什么东西阻住,眼角余光一瞟,却是后背已抵住了镖车。

三只猫人齐扑过来,分左中右三路,令他无处躲避。他牙关一咬,抬左腿蹬开左侧猫人,探长杖戳向右侧猫人,至于中间的猫人,他却无从抵挡,只缩颈弓背,试图用肩背硬抗猫人的利爪。

猫人利爪如刀,以血肉之躯硬抗,怕是不死也要重伤。但老丐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只得横下一条心来,自求多福。

忽有一物从天而降,正扣住猫人的头脸。猫人动作一滞,随后“嗷”地发出一声惨嚎,掀下头脸上的物事,掉头便逃,头上的毛发,竟已燃起了火。它惨叫着连蹿带蹦,用手爪胡乱拍打,才终于将头顶的火焰熄灭。阵阵黑烟从头顶升腾而起,为它那张恐怖的嘴脸,平添了几分滑稽。

那物事掉落在老丐身前,竟是一团燃火的衣衫。老丐一愣,扭头望去,见李犷正光着上身,从暗舱中冒出头来。

李犷此前听老丐说起猫人惧火,又见老丐点火而不得,不由得心中焦急。他处于暗舱中,眼见猫人朝众人发起围攻,有心跳出暗舱加入战团,但看到猫人凶猛的攻势之后,却又作罢。他知道,以自己的身手,无法改变战局,若贸然跳出,只会白白地多送掉一条性命。

这并非意味着他贪生怕死,而是他不会做这种无意义的牺牲。

他掏出火折子,打算代替老丐来点燃这把火,可暗舱中空落落的,只有一排排机栝按钮,根本无法找到引火之物。情急中,他脱下自己的衣衫点燃,正见老丐势危,便毫不犹豫地将火团丢出。

猫人们被火焰的光和热吓坏了,原本扑至老丐身前的几只猫人皆哭叫着朝周围避让。老丐见火焰奏效,便用长杆挑起火团,在身前一阵挥舞。近身的猫人心生忌惮,纷纷退让,它们朝着老丐发出一声声怒吼,围着老丐的身前打转,伺机扑上前来。

衣衫燃得很快,火焰转眼暗了下来,怕是用不了片刻,便会熄灭。老丐急中生智,效仿镖师,也将衣衫脱了下来。周围猫人借老丐脱衣的间隙,欲施以突袭,然而老丐动作麻利,身子一转,火焰在身前扫了个圈的工夫,便已将衣服攥在了手中。他的衣服油脂麻花,放到火上一燎,便腾地燃了起来,火焰比之先前大着数倍。

火焰燃起的刹那,便听屠夫那边发出一声惨叫,却是被猫人抓伤了头脸。屠夫身形向后一滚,躲过了猫人的随后一击,却又陷入了另外两只猫人的合围中。

老丐见屠夫危难,想也不想,便将手中火团朝屠夫丢了过去。屠夫一把接住,被灼得龇牙咧嘴,但此时性命攸关,也顾不得许多,只抡圆了衣服,驱散身周的猫人。

屠夫的手被烫出了几个燎泡,他痛苦难当,忙将火团扔在树杈上,然后抄起树杈,对着周围跃跃欲试的猫人大呼小叫。那香柳杉枝轻叶细,树皮一层层犹如鳞斑,上面挂着树油树脂,此刻被烈焰一烤,便开始燃烧起来,噼啪作响。屠夫大喜,将这把火扫帚抡在手中,一时间身周火球乱飞,令猫人不敢近身。

李犷手中擎刀,欲下车助阵,却被南宫武喝止。他朝南宫武点点头,然后重新钻入暗舱,踏动机栝,从猫人群中冲开一道缺口,向前疾驰。

众人护在镖车左右,急匆匆向前奔逃。屠夫手中的火扫帚,令众人压力大减,猫人们凄哭连连,随着众人朝前奔走,但顾忌火焰威势,踌躇着不敢攻击。偶尔有克服内心恐惧的猫人扑上前来,都被众人合力解决掉。

但众人明白,这火扫帚只撑得了一时,随着猫人们的恐惧心理渐渐淡化,它们终将再度发起猛攻,到那时,只怕众人再难抵挡。

众人正自担心,忽见袁崇宝朝侧方一指,惊呼道:“那是什么?”

第二十节 枯木死沼

众人随着袁崇宝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林中,有一个人影,正站在几株大树之间。周围白雾蒙蒙,使得那人的身影有些模糊,五官更是难以分辨,只能隐隐看出,他的身子很矮,大概只到成人的腰间,穿着一身蓑衣,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斗笠。

他朝着众人频频招手,像是在招呼众人过去。

众人在猫人的围攻下,已是强弩之末,随时都有性命之虞。正觉逃生无路,突见林中有人出现,不由得升起一丝希望。但同时,众人心中也不免生出一些疑虑,这深谷荒林中危机重重,怎会突然多出了一个人,他从何而来,又是何身份?

那人似乎有些着急,朝众人招招手,便转身朝林子深处行去。行了几步,见众人并未跟上,便又停下身来,挥手招呼众人,看起来似乎是想带众人去什么地方。

“公子……”老丐朝南宫武叫了一声。他言语未及出口,一只猫人已趁他分心之际扑了过来,他长杆一扫,将猫人逼退。

“跟上他。”南宫武道。他明白老丐是要征询自己的意见,便直接开口下令。眼下情势危急,跟着那人,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老丐应了一声,带头朝那人的方向奔走,众人护着镖车其后跟随。

那人在淡淡的白雾中穿行,不时停下来朝众人招手,而后继续往林子深处行进。他的蓑衣和斗笠皆是黑色,但斗笠上却带有白色的纹路,一道道如蜿蜒的蛇,看起来十分怪异。

众人一边与猫人拼斗,一边在后方疾步跟随。但行出不久,南宫武的心里便开始打鼓。他本就对那人的出现有些顾虑,是以一边前行,一边留意观察着那人。这一观察,便觉得那人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那人行进的速度很快,但整个身子却直挺挺的,不见一般人行走时的摆臂和肩膀起伏,甚至连遮在蓑衣下的双腿,都看不出丝毫的行走动作。这让人感觉他并不是在走,而是在飘,直挺挺地飘,如同雾中的鬼魂。

这一点,老丐似乎也发现了。他先是迟疑了一阵,而后加快行进速度,打算拉近双方的距离瞧个清楚。然而随着他速度的加快,那人的速度也开始变快,始终与众人保持在一定的距离,让人既看他不清,又不至于失了踪迹。

更令南宫武奇怪的是,周围的猫人,竟对远处那人视若无物。双方相隔不足十丈,猫人定已发现了他的存在,然而这些凶残嗜血的家伙,却未显露出半点的兴趣,难道,那人不是血肉之躯么?

就在南宫武脑中胡思乱想的时候,猫人的进攻已渐渐变得猛烈起来,这说明它们已慢慢克服了对屠夫手中火扫帚的恐惧。众人心知不妙,急急向前奔逃,却见前方的林子突然变得稀疏起来。

众人初以为是到了林子边缘,但细细一瞧,才知林子还大得很,只不过,前方的大片区域,树木不知为何变得低矮,高大的亦不足丈,低矮的更是不及人高。这些树木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前方,枝叶枯黄,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更多有枯死的、倒伏的,益发显得周围死气沉沉。

在这片干枯的林子出现之后,南宫武明显地感觉到猫人的情绪变得惊惶不安。它们频频朝着林子窥望,口中的哭嚎声变作了哀鸣,动作也不再像先前那般迅捷,似乎一扑一纵都带着顾虑。

它们在忌惮什么?南宫武望向那处林子,却忽然意识到,先前那引路人,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迹。他放眼四望,林中树木稀疏,那些枯瘦的树干根本不足以令人藏身,那人去了哪里?

老丐当先冲入了枯树林。他的长杆将猫人的包围圈撕开了一道缺口,顺着这道缺口,众人鱼贯而入。说也奇怪,在众人进入枯树林之后,猫人们竟停止了攻击,它们守在外面茂密的林木间,上蹿下跳,口中叠声哭嚎,却没有哪只敢踏入枯树林半步。

这种反常的举动,令众人心里愈加不安。这密林与枯林之间,似乎隔了一道看不见的网,纵然凶悍如猫人,亦不敢擅自逾越。

老丐没有继续往前走,他站在枯林的边缘,手中死死攥着长杆,一边呼呼喘着粗气,一边朝着前方窥望。他知道,这片林子里一定是有什么东西的,猫人眼神中流露出的恐惧,足以证明这个东西的可怕。所以,他不能再往前走,在弄清情况之前贸然前行,是愚蠢和危险的。

林子里很安静,没有他担心的“可怕的东西”,甚至连一只鸟儿、一头兽子都没有,安静得让人心慌。空气中飘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什么东西腐烂发出的臭味,淡淡的,直钻人的鼻孔,令人作呕。

南宫武站在老丐的身后。他的目光一直在林子里巡视,大概心里还在惦记着之前的那个领路人。可那人就如从林中蒸发了一般,根本寻不到半点影子,这令他甚觉疑惑。对方特意将众人引到了此处,助众人摆脱了猫人的袭击,看起来似乎是好意,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怪怪的,或许,是眼前的这片林子,带给了他极大的不安全感。

他再次扫视了这片林子,这一次,他留意到了林中生长着的一些蘑菇。

这些蘑菇的个头儿很大,最大的几乎有半个人高。它们这一株,那一簇,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林子的中心地带。

对于蘑菇,这一路他见了不少。鬼谷中阴暗潮湿,鲜见天日,颇适合这类真菌生长繁衍,巨菇、异菇比比皆是,他昨天甚至见到过一只两人多高的霸王菇。所以,对于眼前这些蘑菇,他见怪不怪,起初并未给予过多的关注,直到此刻细看,才发觉有些不妥。

它们的菌柄是黑色的,黑如碳墨,菌盖黑底白纹。那些白纹一道道蜿蜒曲折,打眼一望,便如一条条扭动的蛇,十分怪异。这种形态,令他脑中“嗡”了一声,不由得头皮一阵发炸。

“公子,这些蘑菇,似乎不太对劲……”袁崇宝几乎同时注意到了这些蘑菇,踌躇道,“我怎么觉得,它们的样子,好像……好像刚才的那个领路人?”

袁崇宝之言,正与南宫武所想吻合。只不过,这种带有猜测性质的话,南宫武是不会说出口的。他是众人的首脑,需时刻谨言慎行,最忌说话模棱两可,令下属无所适从。

其余人听闻袁崇宝所言,纷纷将目光聚向那些蘑菇,细一审视,皆大惊失色。先前那领路人,身上的黑色蓑衣,恰似这蘑菇的菌柄,而头上的斗笠,也与这蘑菇的菌盖一般不二。莫非,是这些蘑菇修成了精怪,化作人形接引众人?

“不要靠近它们。”南宫武道,“继续走。”

老丐点了点头,而后当先带路,避过那些蘑菇,继续朝前行走。一侧密林中,猫人们虽不敢上前,却仍自不肯离去,只在外围哭嚎着,对着众人张牙舞爪。

然而,众人走出没多远,老丐突然发出“啊”地一声惊呼,同时身子快速朝地面下陷落。

南宫武手疾眼快,探手抓住他的长杆,试图将他拽上来,却觉脚下地面软乎乎的,身子竟也不由自主地向下陷。他大惊,急忙抬腿迈步,打算将腿脚抽出来,这一动,下陷的势头反而更急,连带着身前的大片区域都在微微起伏。

这林中的地面,竟是沼泽!

众人做梦也想不到,鬼谷的荒林中,竟然还藏了这么一处沼泽。这沼泽下面是烂泥,上面铺着一层落叶,表面看去和林中其他地方的地面没什么两样,而众人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猫人和巨菇的身上,并未过多注意脚下,等到察觉时,已为时过晚。

老丐陷落的速度很快,转眼淤泥便没至了腰际,他情急中慌了手脚,双手攥着长杆,挣扎着想往外爬,然而越是挣扎,下陷的速度反而越快。南宫武怒喝道:“别动!”老丐的头脑这才冷静了些,憋住一口气,身子一动也不敢动了。

南宫武拽着长杆的尾端,在老丐方才的拉扯下,已被淤泥陷到了大腿根部,而且,这种下陷的势头并没有停止。他不敢动,身体也不敢用力,因为任何幅度的动作,都会令身周的淤泥更加松动。他随着老丐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向下浸,却毫无办法,只能寄希望于身后的同伴。

两人的身后,镖车也未能幸免。它正处于沼泽的边缘,前端大半个车身已开始朝下陷落,后半截车厢及两只后轮则处于沼泽岸上。不过,岸上的地面并不坚实,在镖车自身压力和沼泽拉力的共同作用下,镖车开始朝着沼泽内滑入。

李犷置身暗舱中,对外界的情况有些后知后觉,当他发现车下的地面是沼泽时,大半个车头已陷入了淤泥中。他急忙反向踏动机栝,试图控制镖车后退,将镖车从沼泽中拽出来,但沼泽的巨大吸力,又岂是他两条腿能够抗衡的?任他拼尽了全力,镖车仍然在慢慢向着沼泽内滑动。

袁崇宝原本走在镖车的侧前方,他的拐杖令他更及时地发现了地面的异常。那沼泽外围地面相对松软,拐杖的尖端杵在其上,被他的身体一压,猛地陷入地面一大截。这骤然的变化,令他站立不稳,身子直朝前栽倒。他下意识地用双手去支撑身体,没想到地面软乎乎的,双臂直没进去大半,头脸也险些埋入淤泥中。他吓坏了,急忙手脚并用地向后撤,退到了沼泽外。

他见南宫武和老丐已然陷落,忙趴下身子,从沼泽岸边将拐杖的一端朝南宫武远远探出。南宫武一手拉着老丐的长杆,腾另一只手侧身抓住拐杖,他与老丐二人这才稍稍止住了去势。

屠夫处在队尾,没有落入沼泽的范围,但这猝然的变故,令他一时慌了手脚。他见身前镖车突然下陷,便下意识地用手死命拽住车尾。他与李犷一个在外、一个在内,齐心协力,堪堪阻住了镖车的落势,但想要将镖车从淤泥中拽上岸,却是无望。

五人一车,僵持在了沼泽的边缘。但众人心知肚明,人力终有尽时,到那一刻,众人怕是难逃厄运。

“公子!”袁崇宝大喊了一声。他用一根拐杖,承载了南宫武与老丐两人的落势,似乎有些坚持不住,拐杖在一点点从手中松脱。

南宫武望向袁崇宝,却见他快速瞟了眼老丐,随后朝自己使了个眼色。南宫武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提醒自己,松开老丐的长杆。

淤泥已然没到了老丐胸口的位置,令老丐呼吸不畅,气喘吁吁。那手中的长杆,是他最后保命的稻草,他用双臂死死抱着,死也不肯撒开。

南宫武心中一阵难过。倘若此时松开老丐,自己兴许能在袁崇宝的帮助下,逃出这片沼泽,但如此一来,老丐将必死无疑。回想沿途一幕幕,他终是不忍。为了自己,已有太多的同伴牺牲了性命,而眼下,自己若是为了逃生,眼睁睁看着同伴被沼泽吞没,即使自己侥幸活了下来,又怎能安心?

淤泥漫至了他的胸腹,令他头脑一阵恍惚,他攥着老丐的长杆,朝着袁崇宝轻轻摇了摇头。

袁崇宝见南宫武舍不得放弃老丐,心中气恼,却也别无他法。他扭头望向屠夫,想向屠夫寻求一些帮助,然而屠夫此刻正死命拽着镖车,一张脸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根本腾不出手来。

他的心里有些不舒服,觉得在屠夫的眼中,镖车比人命还要金贵。但转而一想,屠夫的选择也没有错,以镖车的体积和重量,如果任由它陷入沼泽,凭眼前这些人的力量,是根本不可能打捞上来的。公子曾说,镖车内装的是锱铢门重振的希望,万一有失,锱铢门将再无翻身之日。

屠夫的力量没能阻止镖车多久,纵然他使出了吃奶的劲,镖车仍然在慢慢朝着沼泽内滑去。李犷处于暗舱中,察觉到了镖车的移动,但他无力阻止。蹬着机栝的双腿因用力过猛,已经抗议般地打起了哆嗦,这令他一度想跳出暗舱,踏着车顶逃到沼泽外。

他没有将这种想法付诸于实践,因为完成这样的一串动作,势必会导致镖车彻底沦陷,这会令他成为罪人。但如果继续照此僵持下去,镖车一样会陷落,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到时,他会与镖车一齐淹没在泥沼里,并永远憋屈在这狭小的暗舱内。

他心急如焚,不经意地望了眼身前的几排机栝,立时心中一动。于是,他抄起身旁的钢刀,用刀柄狠狠砸向机栝的外罩。

大力的砸击震得车身一抖,使车身朝着淤泥的深处落了一大截。屠夫在外猛地发出一声暴吼,硬生生将镖车的坠势拖住。

机栝的外罩碎裂开来,露出了里边密密麻麻的齿轮和轴杆,在其中一处机栝的下方,镖师找到了一个轱辘。那轱辘上缠着一层层的纤细绳索,绳索莹白透亮,却是伏虎索。

此前镖车坠谷时,伏虎索断裂,那连着钢爪的一端,被留挂在了峭壁上。没了钢爪,伏虎索这道机关便形同虚设,再无法弹射。

李犷将伏虎索的一端牢牢绑在刀鞘上,然后推开暗舱顶盖,将刀鞘远远抛出。刀鞘拖着伏虎索,飞上了沼泽边的一棵树,绕了两个圈,在枝间挂牢。

他的这套动作幅度很大,令镖车骤然朝沼泽中陷落,车后屠夫再也拉拽不住,双手一松,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李犷身子不稳,向前一趴,顺势将手中伏虎索缠向车首貔貅的耳朵。纤细的绳索割入他的掌心,鲜血霎时淌了出来,他却浑然不觉,只将绳索在貔貅的双耳间快速缠绕几道,绳索转眼绷紧,镖车落势随即止住。

他这一切做得干净利落,着实替众人解了大患。他松了口气,从暗舱中爬出来,站上车顶,正欲救助南宫武二人,突听沼泽深处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扭脸一望,只见一大团气体拱破沼泽翻涌而出。那团气体呈黑白黄蓝绿五色,如突然炸裂的烟花,迅速朝着周围弥散开来,转瞬便将整片沼泽笼在其中。

李犷大叫不好,头脑一沉,身子一歪,“啊呀”一声,直从车顶朝沼泽中跌落。

第二十一节 五色瘴母

俗话说:事出寻常必有妖。

沼泽深处突然爆出的五色气,怪异于常理,众人一见便觉不妙。而在五色气出现的同时,又觉身后密林中骤然一静,随即便是“嗖嗖”的穿林破叶声,扭头一望,见那些原本守在枯林外的猫人,此刻正快速地朝着密林深处逃遁,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转眼便没了踪影。

众人心中骇然,未及明白过来,便觉身体一空,四肢发软,竟动弹不得。李犷站在车顶,更是身子一歪,直摔入下方的沼泽中。他想挣扎着爬起,却丝毫提不起劲,仿佛那周身的气力都在这一瞬间被抽走一般,只能眼睁睁瞧着自己的身子像尸体似的,慢慢朝沼泽内滑入。

这五色气有毒!

此时此刻,众人开始明白,为何周边会有这么多的枯树死树,也开始明白,为何猫人如此凶悍却也不敢踏入这片林子。这些毒气扩散得太快,毒发得太急,五色气团腾起的一瞬,林中便已被毒气充斥,置身此地者,插翅难逃。

五色气的出现似乎释放了一个信号,让整片沼泽开始变得沸腾起来。沼泽中心各处,一团团气体从内翻涌而出,砰砰作响,它们四下飘散,转瞬将整片枯林笼成了一个梦幻般的彩色世界。

彩气之下,沼泽表面,一道道波纹缓缓起伏,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这沼泽内攀爬蠕动,而看那些波纹的走势,正是在朝着众人的方向接近。

老丐位于众人的最前方。林中的毒气和身下的沼泽,令他的身体一动也不能动,但他仍保持着清晰的五感,这实在是一种很不好的体验。那沼泽下的东西,他看不到是什么,正因未知,才更加令他毛骨悚然。他只能死死地盯着那些波纹,直到泥浆一翻,一个白花花的物事从中露出头来。

是一具骸骨。

那骸骨瞪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眶,从涌动的泥浆中攀爬出来,张牙舞爪地,就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老丐初见之下,只以为妖鬼索命,吓得险些昏死过去,但又一细瞧,才知那骸骨并非自己攀爬出来,而是被另外的一个东西从泥浆中带了出来。

那东西的身体是透明的,在周围弥漫的五色气中,显得不是很清楚,以至于他第一眼未能发觉。它的个头儿很大,身长足有一丈,体粗赛过大缸,外形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特大号的蛆虫。它的头部生了一对软软的触角,触角之间有一个海碗大小的肉瘤。那肉瘤是它全身唯一一处看起来有色彩的地方,黑中透红,顶端有杏核大小的孔洞,肉瘤一缩一放,便有五色的气体从孔洞中喷散而出。

它蠕动着柔软光滑的身躯,在淤泥间起伏穿梭,来至老丐的身前,而后张开圆圆的大嘴,朝着老丐的脑袋吞了下来。

老丐身体的大部分都陷在淤泥中,简直就是一个活靶子。怪虫的大嘴一口便将他的头颅和肩膀含住,他只觉周围湿漉漉、绵软软的,随后便觉一股股吸力由头顶而来,他的身子,竟开始一点一点地朝着怪虫的口内移动。

这条怪虫,竟是要活生生地吞掉老丐!

南宫武与老丐离得最近,他在后方将这一幕瞧得清清楚楚。怪虫的身体是透明的,他能看到老丐的身子慢慢穿过怪虫的口腔,直挺挺地朝着怪虫的腹部滑去。那张苍老的脸,被怪虫的食道挤得变了形,只瞪着一双大眼,无助地望着他,眼神中满是惊恐和绝望。

一瞬间,愤怒、恐惧、惊愕、悲痛……种种情绪充斥了南宫武的内心,令南宫武心如刀绞。他想冲过去,劈开怪虫的身体,将老丐解脱出来,可身子却不听使唤,一丝也动弹不了。他想大吼,想呵斥,想怒骂,可嘴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痛苦极了,却只能睁着眼睛,眼睁睁瞧着同伴被怪虫吞噬。

这种痛苦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因为在怪虫吞噬老丐的时候,沼泽中的那一道道波纹已经接近到了众人的跟前。淤泥一股股翻腾而起,无数怪虫从中钻爬出来。它们大的长可过丈,小的短如人臂,一个个扭动着软软的身体,喷吐着五色的气体,朝着众人围拢过来。它们身周带起一具具骸骨,人的、兽的、禽鸟的,衬得整片林子宛如炼狱。

南宫武被几只怪虫包裹在内,它们张着大嘴,争相吞扯着他的四肢,啃噬着他的躯体。他的身体已经麻木,感觉不到丝毫的痛苦,但身上这些攀爬蠕动的恶魔,仍是令他几欲发狂。他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被这些恶魔扯成碎片。

他转眼望向其余的同伴,那些人的境况同样不容乐观。袁崇宝和屠夫已被几只怪虫拽下了沼泽,他们像两截木头,一动不动的,随着怪虫的争抢,在沼泽中起起落落。李犷的身上亦爬满了许多怪虫,又有一只巨大的怪虫从泽中钻出,张口含住他的双腿,一口一口,连人带虫直往肚里吞,让人看着不免心惊肉跳。

绝望如潮水一般将他淹没。他没有想到,自己这群人,反抗挣扎了良久,到头来还是要丧在鬼谷这片地界,当真是苍天也不给锱铢门活路么?

他心中悲戚,连日所遭所遇一幕幕浮现眼前,令他深觉疲累。他突然觉得,这样死了,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安安静静地死去,轻松惬意,什么也不用再想,什么也不用再问,什么也不用再忍耐和承受,所有的悲苦、愁恼、压力都将在下一秒烟消云散,所有的猜忌、阴谋、罪恶也将再不与自己有任何干系。

然而,一起消散的,还有喜悦、幸福、梦想、信念……和他的整个世界。

他笑了,连日以来,他头一次发自内心地笑,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天空有什么东西淅淅沥沥地飘洒下来,那些东西落在脸上,丝丝凉凉的,像是雨。他慨叹众人的悲惨境遇,竟引得苍天落泪,但转而察觉那雨中竟带着一丝清甜的味道,那味道像淡淡的酒,像翠绿的芽,甫一出现,便将周围五色气的腥臭压了下去。

他一愣,睁眼一望,正见面前的怪虫身体上腾出了一阵白气,伴着“滋啦”的响声,怪虫身体一翻,竟将吞了一半的胳膊吐了出来,它的身子蜷缩着,抽搐着,没头没脑地朝身下的淤泥中钻去。

眼前一幕令他十分费解,但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何事,便见围在身周的怪虫全都疯狂了起来。它们翻卷扭动着身子,身体上白气腾腾,而每一处白气腾起的地方,透明的皮肤都迅速化作了焦黑,枯瘪下去,仿佛是有一把把烙铁,正狠狠地朝着它们的身体熨烫。它们痛苦难当,玩命似的往淤泥里躲。

是雨!南宫武忽然惊觉。那些由空中飘落的雨滴,对于这些怪虫而言,似乎带着极强的腐蚀性,一旦触及怪虫的身子,便迅速朝着它们的体内渗入灼烧,它们剧痛之下,便本能地躲避逃生。

这些奇怪的雨滴是哪里来的?南宫武想抬头朝上张望,脖子却动弹不得,只得向上转动眼珠,用余光去搜寻。这一寻,还真的让他发现了端倪。只见在不远处的一根高枝上,站着一个绿色的身影,因视野所限,他看不清那身影的模样,只隐约觉得对方是一位女子,体态袅娜,衣袂飘摆。她左手托着一件翠绿色的物事,像是一只细身圆底的净瓶,右手则执一根绿色柳条。她以柳条蘸取瓶中之物,频频朝下方挥洒,而随着她的每一次动作,都有细密的雨滴飘洒下来。这雨滴对人体无碍,对这沼泽中的怪虫,却如致命的克星。

南宫武不禁错愕:莫非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派下仙子来救助我等?

他并不信奉什么神鬼之说,脑中的这个想法,其实是对生死喜悲的调侃和慨叹。这位仙子的到来,就如撕破黑夜的一道霞光,令他几番绝望到极点的心,又重新生出了希望。

雨滴所到之处,白气蒸腾,怪虫们痛苦翻腾,争相钻入淤泥,但许多怪虫只钻到一半,便突然不再动弹,身体迅速萎蔫下去,枯死在了原处,另一些则快速朝着沼泽的深处逃去。

氤氲的白气驱散了周围的五色气体,而随着五色气体的散去,南宫武发现,自己原本不受控制的身体,开始发麻发痛,这说明它们正在重新恢复活力。

堆积在周围的虫尸,令众人没有再往沼泽内陷落。李犷抓起钢刀,从一具具虫尸上爬过,挥刀将一只枯瘪的虫子断成两截。老丐从断口处伸出头来,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憋得通红的脸,终渐渐恢复了常色。

当众人相互救助着爬上岸时,那绿衣女子正站在岸边,略带警惕地望着这一切。

她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肤色白皙,面容姣好灵透,身穿一袭绿色长裙,戴翠色竹叶头饰,长发飘飘,宛如林中的仙子。她手中捧着一只细高的绿竹筒,竹筒中倒插一截竹枝。整个人,带着一种远离人世的纯净。

看到那竹筒和竹枝,南宫武心中明了,这女子先前站在树上,定是以此二物向下淋洒水雨,而自己先前看不真切,竟将其当作了菩萨的玉净瓶和柳条,着实闹了个笑话。

“你们可是盗猎的人?”见众人上了岸,女子立即问道。

众人衣服上全是淤泥,活脱脱几个泥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也满是怪虫啃噬的淤痕,青一块紫一块,看起来狼狈极了。听女子突然发问,南宫武急忙将衣衫略作整理,而后上前一步,深施一礼答道:“多谢仙姑救命之恩,我们是行镖的人。”

“行镖的人,为何会来到此地?”她直言快语,瞟了眼车厢缝隙中露出的镖物,眼睛里防备的神色才渐渐淡去。

“我们受贼人所害,误入这鬼谷之中。又受猫人袭击,慌不择路,才陷入了此地。”

女子点点头,逐一扫视众人,而后道:“你们中了五色瘴毒,怕是活不过今晚。我师父有解毒的药,你们跟我走,我请他替你们解毒。”

听闻此言,众人皆是一惊。他们刚刚死里逃生,身体皆是酸软无力,只以为是在淤泥中累得脱力、又受怪虫袭击所致。经她此言提醒,忙细细一察,才觉体内有一股邪气,正在经络间游走,令身体阵阵发寒。彼此一望,又见人人嘴唇发青,面色发暗,登时明白情况不妙。

南宫武道:“今受仙姑救命重恩,又欲烦劳尊师解去毒患,在下甚觉羞愧。敢问仙姑与尊师高姓大名,日后也好报答。”

“我叫唐玉烟,我的师父号鬼谷散人。”女子说道,“你们只管放心,鬼谷中的毒物,我师父大多有破解之法。至于报答,我们隐居于此,无欲无求,倒可不必。”

天下竟有此等好事?听了女子的话,南宫武不免心里打鼓,但细看她的面相,又觉委实纯洁得不似歹人。而且,她的言语,她的表情,她的姿态,都少了许多世故上的圆滑,真诚而直接,与自己以往所接触到的那些胭脂俗气的女子相比,真的像极了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那便有劳仙姑了!”南宫武再称一声谢,吩咐众人收拾应用之物,驾着镖车,跟随唐玉烟向前行进。

众人初以为鬼谷散人只在附近,然而细问才知,竟隔着半日的路程,不免有些担心。唐玉烟安慰众人道:“放心,我说你们活不过今晚,这半日的时间,还是活得过的。”

袁崇宝道:“我们并非担心,只是在惊奇,这偌大个鬼谷,唐姑娘在其中游逛,竟能与我等相遇,救性命于危难,我等着实是幸运之至。”

他的这句话,唐玉烟听不出什么,其余众人却已明了言外之意。他是在提醒大伙,这女子远道出现于此,未免有些过于巧合,虽有救助性命之恩,也莫要放松警惕。

“是啊,真的是巧得很呢!”唐玉烟淡淡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我今天从附近经过,见一群山魅在死沼外叫得凶狠,便觉疑惑。然而山魅凶残嗜血,我不能接近,只好躲在远处观望。后见山魅逃散,死沼内五色瘴气弥漫,才敢过去瞧个究竟,不成想竟遇到了你们。”

众人听着她的讲述,才知先前遇到的猫人却是叫山魅。袁崇宝忽想起一事,便问道:“我们之前遇到猫人袭击,曾有一个穿着蓑衣的人为我们指路,将我们带入了死沼,可之后却不见了他的踪影,这是怎么回事?”

唐玉烟道:“那蓑衣人的斗笠,可是黑底白纹?”

袁崇宝点头道:“没错。”

唐玉烟又道:“那蓑衣人的个头儿,只到成人的腰间?”

袁崇宝又点头道:“没错。”

唐玉烟道:“你们所见,并非真人,而是一种虚像。它由生长在死沼中的一种蘑菇生成,这种蘑菇黑身白纹,名为尸菇,乃是从淹没于沼泽中的人尸头顶生出。”

众人早便觉得死沼中的那些蘑菇非同寻常,此刻从唐玉烟的口中得以证实,不由得一阵唏嘘。

唐玉烟继续道:“尸菇与五色瘴母——也便是那些喷吐五色瘴气的虫子——同生于死沼中,属互利共生关系。尸菇引诱人兽进入死沼,供瘴母吞食,而瘴母的排泄物却是尸菇赖以生存的养料。”

想起先前那些令人恶心的虫子,众人仍然头皮发麻、胃里作呕。它们身体虽然柔弱,但喷吐的五色瘴气,却着实可怕。中毒者头脑清醒,身体却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活吞、被消化,实在是恐怖至极。难怪死沼内鸟兽绝迹,有这样一群魔鬼守着,什么东西敢进?

第二十二节 竹心甘露

众人跟随唐玉烟,在鬼谷中一路穿行。沿途多有毒蜂毒虫之类,若非唐玉烟驱赶保卫,众人免不了要受些苦难。

行至后晌,前路树木愈发密集,葛藤缠绕,虫兽横行。四周幽暗昏沉,迷雾昭昭,令视线不能及远。阵阵阴风刮过枝尖叶梢,发出鬼啸般的鸣响,令人不免心慌。

众人因受瘴毒,此时已然面色惨白,只觉浑身发冷,见了眼前这般景象,冷意更甚,不禁直皱眉头:这鬼谷已是人迹罕至,此刻所行之处,更是宛如蛮荒,这鬼谷散人,为何要生活在这种地方?然而走着走着,却渐渐察觉了一丝古怪,这里的植被虽然密集荒乱,唐玉烟在前左拐右绕,却总能有路可行,比如前方本被一片片的荆棘丛封住去路,她带众人行至近前,左走几步,右退几步,拐拐绕绕,一会工夫便从中穿过,且不伤草木,着实令人诧异。

南宫武跟在唐玉烟的身后,越是深入便越心惊,这周围的草木高高低低,种植方位错综复杂,乍看荒乱无序,细瞧又似乎暗合某种章法,好似群蛇盘绕,表面乱作一团,却又总有一条蛇径令人绝处逢生。不禁暗叹:此林深处所居之人,绝非等闲之辈!

他正想着,忽见前方天色一明,一片竹林赫然出现在了眼前。

那竹林是突然出现的。几步之前,周围还是一片昏暗,但转过几棵大树之后,便豁然开朗。竹林中阳光明媚,风清气爽,与众人所处之地相比,分明人间和地狱两个世界。

众人甚觉惊奇,一时竟有些不敢踏入林中。直到唐玉烟走出几步,才急忙迈步跟上。进入竹林之后,扭身回望身后,那林外哪里还有阴风迷雾,只一眼便将树木荒草望了个通透。

林内,一幢竹子搭建的阁楼,清新雅致。阁楼一侧,一把竹轮椅,其上一人背对众人而坐。他的整个身子都埋在椅背之后,只露出花白的头发,似乎是个老人。

众人跟着唐玉烟穿过竹林,来到阁楼之下,便自觉停住步子。唐玉烟走到老者身旁,躬身施礼,而后低声言语一阵,垂手站立一旁。

老者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就像不知身后有人来访一般,只自顾自地做着手中的事情。

他手中拿着一茎灯芯草,三指捏其尖端,对着身前的一根青竹,猛然扎下。草茎的尖端扎入一处竹节中,随即,竟有翠色的汁液顺着中空的草茎流淌出来。

那纤细柔软的草茎,到了他的手中,竟如钢针一般,轻易将坚硬的竹节扎透,如此内力,当真令众人瞠目。

草茎很细,汁流便也很细,如丝如线,晶莹剔透。他取过一矮节竹筒,放到汁流的下方,随着汁液的流出,空气中渐渐弥漫起了一股清香的酒气。

老者静静地望着汁液流入竹筒,众人远远站着,也不好出言打扰。老丐渐觉不耐,朝着唐玉烟挤眉弄眼,提醒这边还有人候着。唐玉烟却目不斜视,只恭谨地站着,看也不看他一眼。

约摸过了盏茶的工夫,杯子大的竹筒才被接满,恰巧,草茎中的最后一滴汁液也已流出。唐玉烟将老者的轮椅轻轻转过,面向了众人。

老者身躯干瘦,面上皱纹斑斑,看起来已有六七十岁,整个人带着一股出尘脱俗的自然韵味,让人见了,便觉亲近舒服。他坐在椅子上,膝盖以下的裤管,却是空的,晃晃荡荡地垂在椅面下。

“此酒名为竹心甘露。以大虫草、百步蛇、九曲参等泡制基酒,注入成竹竹腔,经三年自然酝酿,吸收雨露精华,最终得成。”老者怀中抱着刚才接满的竹筒,对为首的南宫武道,“阁下可愿一尝?”

他明确让南宫武品尝,不知用意为何。袁崇宝在身后拽了拽南宫武的衣角,提醒南宫武注意。

南宫武不以为意,抱拳道:“杯酒之香,可以盈林,这杯中之物,想来便是极品,有幸得尝,也不枉来这鬼谷走上一遭。”言罢,上前几步,双手接过竹筒,一饮而尽。

老者望着南宫武饮尽,微笑点头,询道:“如何?”

南宫武闭着眼睛,细细品味,道:“竹中孕酒,酒竹共融,接天地之灵气,受雨露之润溉。酒色碧翠天成,入口绵甜爽净,当真是人间难得之仙品!”

老者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小子有品!”说着,从南宫武手中接过竹筒,转而朝向身侧另一根青竹,将草茎扎入竹节取酒,一边等着竹筒流满,一边慢慢续道,“竹心甘露只选用青竹离地三尺处的一节,若低一些,离地近了,便有土腥味,不够清芳;若高一些,离天近了,便易随风淡逝,不够醇厚。且需选取生长茁壮的活竹,太老的竹子营养状况不好,孕出的酒辛辣干涩,太嫩的竹子却又经受不住酒的灌入刺激。所以,让它们顺顺利利地长够三年,孕出这琼浆玉液,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每培育一棵,老朽都要付出很多的心血……”

袁崇宝等人在一旁听着,起初被这竹心甘露的制作方法吸引,然而听到后来,却觉老者话风不对:他强调此酒珍贵难得,又直说自己做酒不易,莫不是要卖高价?纷纷望向南宫武,觉得南宫武这杯酒,怕是要喝成了冤大头。

南宫武站在老者身侧,面上惊疑不定,这让众人觉得有些奇怪。看他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倾听老者的话,他在思索什么?

众人正自担忧,突见南宫武神色一滞,紧接着又是一喜,忽然朝老者一躬到地,道:“多谢前辈解去在下所中瘴毒!”

原来,南宫武饮了那酒,酒水方一入腹,便顺着经络流转开,犹如一缕清风洗过全身。他初时只觉浑身清爽舒逸,稍后便觉一股热流从心脉涌出,与经络间的瘴毒邪气追逐游走,不多时,便将那股邪气吞了个干净。他这才确定,自己的瘴毒,已被那竹心甘露解了。

众人见南宫武面上渐渐恢复了血色,皆是又惊又喜。

老者摆了摆手,示意南宫武不必多礼,然后捧起竹筒,递给袁崇宝,袁崇宝大喜,急忙接过竹筒,一口将酒水喝了个干净。

老者又接连接了三杯酒,给李犷等人喝下。

看着众人瘴毒得解,南宫武对老者感激不尽,道:“承蒙前辈相救,却不知在下能为前辈做些什么?”

老者道:“老朽若接受你的回报,不免有些乘人之危的嫌疑,若不接受你的回报……唉!”他忽然叹了口气,吧嗒吧嗒嘴,而后道,“你们喝的这酒,乃是老朽苦心研制,用以对付林中的瘴气毒物,总共也就只有这阁楼周围的二三十棵。此番,你们一行便耗去了五棵,当真是令老朽心疼得要命啊!”

南宫武道:“前辈有何难处,尽管明说,晚辈若能做到,定将竭尽全力,在所不辞!”

老者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老朽便直说了。昨夜鬼谷中惊现一道棕色光华,老朽远在此处,便已被它的气势所慑,知其必非凡物。敢问一句,如此异象,可是你这镖中物事所发?”

听闻此言,众人皆是神色一凛,下意识地握紧了随身兵器。

有道是:会说的不如会听的。老者这一句话,便已令南宫武明白,此人绕了个大弯,竟也是为了镖物而来!他冷笑一声,道:“我们今晨遇到唐玉烟,看似巧合,实际却是你特意安排,是也不是?”

老者微微一笑,算是默认。

南宫武又道:“唐玉烟从此处出发,今晨与我等相遇,按时间推算,想来是昨夜异象一现,你便派她连夜来寻,是也不是?”

老者道:“若是去得晚了,你们早已离开,又何处去寻?”

南宫武道:“阁下倒是对此事上心得很!”

老者道:“老朽避世而居,早觉生活无趣,突见此等新鲜事,如何能不上心?你既想报答老朽,便将这镖物送给老朽玩赏几日,如何?”

南宫武道:“阁下当真会说笑。既能识出异象为镖物所发,想必阁下不会只为图个新鲜吧?”

老者道:“那你是肯,还是不肯?”

南宫武道:“决然不肯!”

老者道:“若非老朽,你们早已丧在了死沼之中。老朽救了你们的性命,你们五人的命,难道还抵不过这区区镖物吗?”

南宫武道:“此事不可等同视之。性命虽重,守护镖物亦是做人之本,若阁下非要为难,我等只能冒犯,拼死护镖,待将镖物运抵之后,再来向阁下负荆请罪!”

“英雄出少年,锱铢门南宫世家,果然代代英豪!”老者赞道,又突然话锋一转,道,“南宫贤侄,老朽方才只是和你玩笑,并无夺镖之意,你切莫误会!”

老者的话奇怪莫名,南宫武心中诧异,但他并不理会,而是冷哼一声,道:“玩笑?既是玩笑,那林外之人,又是何故?”

老者闻言一愣。此时,南宫武乃是面朝林外而站,老者坐在对面,却是背向林外。在听到南宫武话音落地的刹那,他便听到竹林外传来一阵错杂奔走的脚步声,似乎有很多人正朝着这边接近。他急忙扭头观望。但见竹林外人影绰绰,为首一青一银两人,杀气腾腾!

第二十三节 蛇蟠杀阵

唐飞絮、唐飞镰二人,率领十数名唐门弟子,从林外追踪而来。众人只以为这老者与唐门乃是一伙儿,纷纷握兵器拉开拼命架势。

老者望着林外,眉头一皱,道:“老朽的竹林小筑,已有些年头没这般热闹过啦!”说着,转动轮椅,朝向了来人方向。

众人瘴毒刚解,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原想先下手为强,制住老者和唐玉烟,然而见了老者的表现,却又一时拿捏不定,只望向南宫武,单等着南宫武一声令下,是杀是走,即刻动作。

南宫武没有下达命令。江湖多诡,老者是正是恶尚在两可之间,但真正令他迟疑不决的,却非老者,而是林外一群人的表现。那些人站在树木与杂草间,狐疑地四下张望,仿佛没有看到竹林中的众人。

他心中疑惑,忽而想起林外那些障目的阴风迷雾,随即明白,那些人置身竹林外,根本望不到林内的物事。

一念及此,他猛然望向老者。

老者背朝着他,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头也不回道:“你等放心,既在老朽的方寸之地,老朽自会护你等周全。”

听闻老者此言,南宫武朝众人一摆手,众人收起架势,退到镖车周围,严密戒备。

竹林外,唐门众人各执刀剑,在树林中急走急奔,只觉四周阴风萧萧、迷雾蒙蒙,仿佛有无数野兽野鬼在枝间飘飞嚎叫,令人眼花缭乱、晕头转向。他们心中焦躁,越走越迷糊,似乎前路无尽,永远也走不到头。

这一幕,南宫武等人在竹林内看得清清楚楚。那百丈宽的地界,就如同一个巨大的牢网,将那些人锁在其中。那些人却浑不自觉,如没头苍蝇一般,左一突右一撞,只在杂木荒草间转来转去,总也找不到正确的出路。

南宫武愈发认识到此阵的玄妙,此前若非唐玉烟领路,众人定然死活进不来。

唐飞絮渐渐察觉到了此地有古怪,他止住步子,抬手示意身后众人停步,环望周围景象,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自语道:“奇怪,他们明明就在附近,为何绕来绕去,一直寻不到踪影?”

停了一会儿,却听一旁唐飞镰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些树木的排布方位有些眼熟?”

唐飞絮一愣,一脸不解地望向他。

唐飞镰道:“风为蛇蟠,附天成形,势能围绕,性能屈伸。四奇之中,与虎为邻,后变常山,首尾相困。此处,像极了蛇蟠阵。”

“奇门遁甲流的蛇蟠阵?”唐飞絮心中惊疑,再度环顾周围,只片刻,便恍然大悟道,“没错,果然便是这蛇蟠阵!我唐门的阵法,怎会出现在此处!”

唐门以暗器、毒药、奇门遁甲三大绝学雄踞天下,此三大绝学,各为唐门三大流派所持。三大流派彼此分隔,核心功法并不共通,除了几位元老级的人物能够均有涉猎之外,其余弟子皆是专精一隅。唐飞絮属毒药流,唐飞镰属暗器流,这二人虽为唐门七子,但对奇门遁甲流的阵势也仅限于表面上的了解,并不精熟,故而初见之时未能识出。

蛇蟠阵,乃是奇门遁甲流中,八阵玄图里的一个阵势,主迷困。

八阵玄图相传由昔时巴蜀之地的一位大能所创,内含八个阵势,有八八六十四种变化,玄妙莫测。那位大能曾以乱石堆成石阵,困住敌方十万大军,其练兵遗址尚存于巴州北部一处人迹荒芜之所,世称八阵图垒。

因年代久远,八阵图垒残损不堪,早已失去昔日效力,但其内仍狂风猎猎,飞沙走石,人喊马嘶,神鬼哭嚎,犹如万千铁骑在沙场驰骋纵横,声威浩荡。

唐门之祖唐圣早年曾入阵中,苦心钻研七个昼夜,将此阵临摹下来,但因此阵残损,得到的只是所余残形。后苦心钻研,加以自身揣摩填补,终于悟出此阵五成的玄妙。他将八个阵势化为八个小阵,分别为:天覆阵、地载阵、风扬阵、云垂阵、龙飞阵、虎翼阵、鸟翔阵、蛇蟠阵。并以此作为基础,开设了唐门奇门遁甲流派,主攻阵法机关。

然而,八阵玄图最玄奥精妙的地方,在于八个阵势的协同变化,但因唐圣所得仅为残部,故而未能将之参透。不过,即使这八个小阵分裂成形,其中任何一个阵势,威力亦是不容小觑。

此刻,唐飞絮见了这蛇蟠阵,不禁犯了难,扭头回望身后,所带众人尽是他和唐飞镰二人的部下,皆出自毒药、暗器流派,哪里会有破解之法?

南宫武在竹林内,听到唐飞絮提到此阵出自唐门,不禁对老者和唐玉烟的身份更生疑虑。

唐飞絮在原地站了足足有三分钟,眼中忽地闪过一道精光,他不再迟疑,忽一抬手,拔下了背后青筒的红布木塞,人面螟蛉如一道蓝风,从中“嗖”地飞出,悬在了他的胸前。

螟蛉群落已被南宫武一把火烧了个精光,此时的螟后,已成了光杆司令。它悬在半空,朝着周围四翅抖动,发出连声的嗡嗡鸣响。

随着它的召唤,林子里开始出现一些簌簌的声响,就如万蚕啃噬桑叶。伴着这些响动,从周围庞大的树冠中,茂密的灌木间,杂乱的草丛内,一只只飞虫振翅而出。蜂蝶虫蚁各类,数量怕是不下万千。它们围在螟后周围,盘桓飞舞,发出嘈杂的鸣声,而后便如漫堤的潮水,朝着前方的林子弥散开去。

这些小虫在林间飞舞穿梭,很快,便有一些穿过丛丛草木,飞入了竹林。它们在竹林外围飞舞鸣叫,其余小虫闻声而来,汇聚成一条飘浮晃动的虫带,盘盘绕绕,连接在竹林与螟后之间。

“走!”唐飞镰下令一声,带领身后众人,顺着这条虫带,疾步朝竹林奔来。

唐飞絮跟着螟后,走在队伍的最后。那螟后所经之处,虫带便飘散开来,围在螟后周围打转,宛如众星拱月。

竹林内众人见此,虽不免忧心忡忡,却也不得不佩服唐飞絮的手段,更被人面螟蛉号令万虫的能力所震撼。这一定是一只虫王,否则,怎能令如此多种类的飞虫趋从?

沿着飞虫的指引,唐飞镰率众很快便冲出了迷林,来到了竹林外。他一眼望见停在竹阁前的镖车,以及站在一旁的南宫武等人,便要飞身冲过来,却在迈步的刹那,注意到了旁边坐着的老者。

他大吃一惊,身体以一个高难度的姿态骤然停住,而后慢慢收回了闯出一半的脚。他望着老者,脸上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下意识地脱口叫道:“副门主?”

这三个字犹如晴空霹雳,令南宫武等人心头巨震。

以南宫武所知,唐门现任门主唐烈之下有副门主唐琮,此人曾与父亲有些私交,但早已于多年前病逝。这病逝之人,为何又出现在了鬼谷之中?

“他早已叛离唐门,你若再如此叫他,被门主听了,怕是要治你的罪。”唐飞絮跟着螟后,从后方走出。无数的飞虫,在他与螟后的上空盘旋。

唐琮叛离了唐门?南宫武愈发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副门主叛离,应是一件天大的事情,为何江湖上一点消息都没有?转而一想,又似乎有些明白了。若唐飞絮所言属实,那么唐烈定是不想家丑外扬,这才隐瞒消息,谎称副门主病逝。

“叛离唐门的,不是我,而是唐烈!是他让唐门走上了歧途!”在听到唐飞絮的话之后,老者一贯平和的脸上,竟现出了急怒之色,不过,他久居深林,心态更胜常人,很快将这股急火压了下去,只叹了口气,道,“唉,罢了,正所谓成王败寇,和你们小辈说这些,已然无用。”又对唐飞镰道,“唐镰哪,多年不见,你已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你那骨痛病,阴天下雨时,可还发作么?”

唐飞镰道:“谢副门主挂念。刀锋已与骨骼结成一体,再不会痛。”

“他现在叫唐飞镰。”唐飞絮插话道。

“唐飞镰?”老者疑道,“唐烈将飞字赐予你,你已是唐门七子了么?”

唐飞镰点点头。

“孺子可教也!想不到,时隔百余年,刀人中竟又出了一位人才。”老者对唐飞镰称赞道。又转望唐飞絮,道,“以飞虫引路,巧过蛇蟠阵,也算是好的招法,如此活学活用,倒也开了活毒一脉的先河。”

唐飞絮一抱拳:“过奖!这些年,唐门为寻你踏遍巴州,亦不见踪影,不成想你竟躲在了眼皮子底下,你的胆量,也着实令人佩服!”

老者道:“我自然要留在唐门左近,我要亲眼看着,唐烈如何将自己作死,如何将偌大个唐门葬送!”

唐飞絮道:“门主深谋远虑,一切皆为唐门着想。唐门将在门主的英名领导下,日益繁荣昌盛!”

老者道:“好一个繁荣昌盛!娃娃,你唯唐烈马首是瞻,与我便属道不相同。我直言说了,你为这镖中物事而来,有我在,你却休想带走。”

唐飞絮发出一阵大笑,道:“唐琮,你双腿被废,修为业已毁去多半,又能如何挡得了我?”说着,朝前一挥手,身后众唐门弟子直朝竹林内杀来。

南宫武等人见状,纷纷提兵器上前,欲迎战唐门众人。他们已然听了个七七八八,虽对唐门内的纠葛不甚清楚,但也确信老者与唐飞絮等人并非一伙儿。唐门势强,只有与老者合力而战,方能有所胜算。

面对唐门众人的突袭,老者却仍是泰然自若,微笑望着冲进来的敌人。众唐门弟子急往前冲,然而冲入林中没几步,便纷纷撞在竹子上,磕得鼻青脸肿,更有撞得严重者,直接跌倒在地,昏死过去。

唐飞絮大怒,心想你们往竹子上撞什么?大骂众弟子废物。但转望唐琮,见对方气定神闲,面带讥笑,才知这竹林中定有蹊跷。

殊不知,这竹林看似平常,但在这些冲入林中的弟子眼里,却是纵斜交错,一团糟乱。眼瞧着前头分明是空地,但步子向前一迈,不知怎的便撞到了一旁的竹子上。有弟子精明,从地上爬起来,抡刀照着身前竹子便砍,心想管他有何蹊跷,敌我双方隔着不过几十丈远,一路砍断竹子冲过去,不就得了?然而未等刀刃及竹,便听前方传来一声清脆的琴音,接着小腿猛地一痛,“哎呀”一声,栽倒在地。

却是唐玉烟坐在竹林中,弹响了一张古琴。

竹林中有一对石桌石凳,石桌上放着一把翠绿色的琴,琴身如碧玉,七弦如银丝。唐玉烟俏面如霜,玉指轻拨,伴着声声空灵仙乐,道道流波传入林中地面,如疾风过野,荡起漫地竹叶。绿影飘摇间,一道道翠色光点从地面飞射而出,快如闪电,朝着唐门众弟子袭去。

那些光点贴着地面,借着飘飞的竹叶掩护,令人防不胜防。霎时,便有数名弟子中招,跌翻在地,抱腿哀号不止。细看伤处,却是几枚竹叶直没骨肉。

那绝非一般的竹叶,纤薄如蝉翼,边缘闪着翠色寒芒,锋利如刀。

竹叶镖!唐飞絮目光一凛。

竹叶镖是唐门暗器流派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种暗器,因外形酷似一片竹叶而得名。其结构简单,携带方便,杀伤力却是不弱,那流线型的身体,能够大幅渐轻风阻,射程远、速度极快,难以防范。

通常,竹叶镖靠双手收发,但林中这些,却是靠机关弹射。唐飞絮注意到,林中那把古琴的琴弦,末端均有极细的丝线通入地面,那些丝线埋在满地的落叶下,在林中发散开来,通达每一棵竹子的根部,像蜘蛛网一般错综复杂。它们随着琴弦的弹拨而颤荡,弦波过处,机关触动,竹子根部预埋的竹叶镖随即激射而出。

受机关的弹射之力,竹叶镖速度和力量剧增,竹林中惨号声不断。众弟子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朝着林外撤退。

望着林中这一幕,唐飞絮的眉头渐渐锁了起来。他原以为,过了方才那片迷林便已出了蛇蟠阵,但现在他知道,那林子只是个唬人的外阵,面前这片竹林,才是此阵的杀招!更糟糕的是,自己利用飞虫指路,落在内外阵之间,已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念及此处,他鼻中轻嗡,胸前人面螟蛉翅膀急颤,身周飞虫尽数朝着唐玉烟飞袭而去。这鬼谷中的飞虫,亦不乏毒性猛烈之辈,且所携之毒各异,一旦及身,后果不堪设想。而在这些飞虫发动攻击的同时,竹林四围更大范围内的飞虫也在螟后的召唤下,闻讯而来,其中大的有巴掌大小,小的不过芝麻粒大小,它们呼啸而来,汇于竹林上空,竟令天都变了颜色。

第二十四节 血锋刀人

面对潮水般袭来的虫群,唐玉烟十指连弹,琴声乍迸。时而似天籁之音,飘逸空灵,清冷入仙;时而若大地撼响,雄浑厚重,松沉旷远;时而如闺人吟唱,细腻柔润,悠远绵长。如此天地人三籁交错辉映,变幻无方,悠悠不已中,凡高山流水、万壑松风、水光云影、虫鸣鸟语,尽在蕴含表达。

琴弦跌宕间,整片竹林开始抖擞起来,大片的竹子就如活过来一样,竹茎招摇,竹叶飘摆。刹那间,原本阳光明媚的林子,突然阴暗黑沉,狂风呼号。那狂风时而向左,时而往右,毫不遵循章法,在林中胡冲乱撞,却带着非常大的力量,众人身在外围,仍被周遭气流割得头脸生疼。

在这狂风之中,虫儿们左摇右摆,如风中残叶,又如大海浮萍,丝毫控制不住身体,很快便被吹得七零八落。竹林上空飞来的虫儿亦无法下落,只如一大团乌云,在竹林上空盘旋。

看着唐玉烟的十指在琴弦上飞弹跳跃,南宫武心中连连惊叹。这是他头一次真正见识到唐门的手上技法。如此快的一双手,已经完全超出了双目的辨识范围,只觉两团白色的风在绿色的琴身上纵跳飘飞,令人眼花缭乱。

如此年纪,便有这般精湛的技法,唐门当真是藏龙卧虎!

唐飞絮见林中飞虫已无战力,上空虫群又落不下来,心中急恼。他控制螟后发出指令,上空虫群听了,立即聚合一处,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圆球,朝着唐玉烟当头压了下来。

那圆球直径约有两丈,色彩斑斓,各类飞虫在其中盘转飞舞,鸣声嘈杂。它翻滚着,从竹林顶端缓缓下落,所过之处,竹木荡然无存。

林中的狂风将圆球外围的飞虫一层层剥下,圆球的外径一点点减小,当落至离地面丈高时,这个虫球的直径仅剩了一丈大小。

眼看将被虫球压顶,唐玉烟娇喝一声,身前古琴突然绿芒大盛。狂风席卷中,周围的竹枝开始剧烈抖动起来。这种抖动,与之前的竹茎摇摆截然不同,是一种战栗,就像当头压下的虫群,让这些竹枝开始恐惧、开始颤抖。

随着竹枝的颤抖,一股股绿色的气,从枝间弥漫开来,它们旋转着,在唐玉烟的头顶,化作一个丈宽的绿色漩涡,将下落的虫球捧在当中。这些绿气与虫球方一接触,便快速朝着虫球内部侵入。虫球滚落一半,便似忽然没了力气,砰然散开,在狂风中四散飞落。落到地面时,竟已都是虫尸。

唐飞絮大吃一惊,那些绿气,分明含有剧毒,在这瞬息之间,便将飞虫尽数毒死。他不明白,为何竹枝会吐出毒气,细看之下,竟见那些竹枝的端头,趴着一条条筷子长短的绿色小蛇。

那些小蛇身上带着竹节般的纹路,乍看便与竹枝一模一样,它们隐藏在枝间,加之身在高处,故而极难发觉。而刚才的绿色毒气,便是这些小蛇张口吐出。

“奇门遁甲流的蛇蟠阵,融合暗器流的竹叶镖和毒药流的青竹蛇,迷困中暗藏杀机,攻防兼备,着实令人惊叹!”唐飞絮望着林中抚琴女子道。直到此时,他才开始真正正视这个对手。

“你是唐玉烟?”唐飞絮问道。

唐玉烟离开唐门时,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如今容貌气质皆变,他已不敢确认。

唐玉烟并不答话,只轻拨琴弦,控制林中风势,以绿色毒气剿灭残余飞虫。

“数年不见,唐琮倒教了你些好本事!”唐飞絮道,“一人兼三家之长,不替我唐门效力,却护着这个老东西,实在该杀!”他话音未落,身前人面螟蛉猛地朝前电射而去,袭向唐玉烟。

唐玉烟早便注意到了这只生着人面的怪虫,知周围的飞虫,都在受其驱使。此刻见它飞袭而来,丝毫不敢怠慢,十指拨弹挑勾,林中狂风更盛,携着丝丝绿毒,迎面拦阻。

螟后犹如绿色竹林中的一道蓝色闪电,疾速折转飘飞,所走路径皆能避过乱风,纵有绿毒及身,亦浑然不惧。它以毒为食,青竹蛇的毒气,还不足以伤到它。

唐玉烟见状,忙操控竹叶镖,道道绿芒朝着螟后激射而去。

螟后动作很快,急停急退,将竹叶镖尽数躲过,而后四翅齐振,再度袭向唐玉烟。

眼见螟后愈近,唐飞烟忙以青竹蛇应敌。青竹蛇躬身如簧,尾部蹬竹借力,速度奇快,化作道道绿影,射向螟后。螟后左闪右避,奈何青竹蛇太多,在竹木间如电穿梭,逼迫得它前进不得,频频乱飞乱窜,无法近得唐玉烟身周。

“小心翅鳞粉。”战围之外,唐琮忽然说了一句。

唐玉烟一怔,细细一望,才见螟后飞窜间,竟有非常细微的蓝色粉末从翅膀间掉落,这些粉末飘飞于风中,其中不乏一些朝着自己慢慢接近过来。

这螟后看似慌张错乱自顾不暇,实际竟悄悄施以手段,放出翅鳞粉。若被翅鳞粉沾身,将会奇痒难耐,转瞬失去攻防能力。

唐玉烟冒出一身冷汗,急忙操纵竹枝竹叶,改变身周风向走势,令翅鳞粉不得近身。

唐飞絮和唐玉烟,一个操控螟后,一个控制青竹蛇,二人斗得难解难分。唐飞絮心中急躁,以他唐门七子的身份,若败给唐玉烟,失了镖车的线索,回去怕是没脸向门主交代。转望身旁唐飞镰,却是一动不动,更是气恼,急道:“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动手!”他一分心,螟后的一只翅膀便被青竹蛇咬下一口,螟后歪歪斜斜,险被卷入狂风遭群蛇分噬,他急忙聚精会神,再不敢大意。

唐飞镰对唐琮颇有敬意,是以一直未曾出手,此刻见唐飞絮势弱,心知再不出手便说不过去了。于是朝唐玉烟说了一句:“得罪了!”俯身疾冲而来。

他不擅远战,只能近攻,不动则以,一动必起杀招。以他的速度,不惧林中狂风,而脸上戴的银面护具,更能阻隔毒气。所以,他只需按照螟后的进攻路径,全力冲过这几十丈的林中路。

唐玉烟见一道银色闪电疾奔而来,急忙拨动琴弦,竹叶镖汇作一道刀网,朝敌人迎面罩去。叮叮当当声中,唐飞镰朝后方疾退,在林外站定时,身上已被竹叶镖割破了几道口子,有鲜血流了出来。

唐玉烟嘴角露出一丝轻笑,这杀阵中的竹叶镖,又岂是人力能够躲过的?

唐飞镰低头望了望身上的伤口,抬起头时,已是剑眉倒竖,面如寒霜。他望着唐玉烟,胸脯一起一伏,而后骤然发出一声暴吼。

暴吼声中,一股真气从体内爆发出来,震得银衫崩碎,残叶纷飞,身前几棵竹子“咔嘣蹦”裂开数道长璺(音同“问”,指物体的裂痕,如“打破砂锅璺到底”),几欲倾倒。他周身泛起一片赤红,筋肉暴涨,寸寸刀锋突起。那些纤薄的刀锋,尽数化作了血红色,仿佛有炽热的鲜血在其中滚滚流转。

“血刀?”唐琮惊呼道,他一直在旁稳坐观战,此刻脸上竟也泛起了惊愕之色,“想不到几年不见,你竟已达到了血刀的境界,难怪唐烈会将你提拔为七子之一。”

唐琮的话看似说给唐飞镰,实际却是在给唐玉烟提醒,对方实力很强大,务要谨慎。

唐玉烟明白,刀人本是刀体合一,而血刀,却是刀魂合一。以血养刀身,以魂润刀灵,这种祭刀的功法,将使刀锋的威力成倍增加。

唐飞镰旋转了起来,双足并拢,双臂平展,像一个急速旋转的陀螺。周身的刀刃,带起一道红色的旋风,朝着唐玉烟旋卷而去。这道高速旋转的刀风,生生撕破竹林,破开一条笔直的通道,将前途拦路的竹子尽数搅得粉碎。

唐玉烟琴声骤急,竹叶镖、青竹蛇从四面八方向唐飞镰疾射,然而一旦触及这道刀风,竹叶镖便被弹射开去,青竹蛇则被搅成肉沫血雨。

刀风越转越急,越飞越快,周围碎断的竹枝竹叶,受刀风的裹挟,在外围一圈圈高速飞旋,竟也成了杀人利器,让刀风攻击范围愈广,直径渐由臂展大小,扩大为一丈有余,中心赤如红日,边缘青似冷月,直直奔向唐玉烟,势不可挡。

唐玉烟慌了,怯了,十指凌乱,琴声尖利,竹叶镖青竹蛇一股脑朝着唐飞镰招呼,却丝毫伤他不得。

唐飞镰速度极快,眨眼即至,旋卷的刀风下,唐玉烟身前的石桌轰然碎裂,石屑乱飞。二圈刀风再至,琴弦崩断,琴身化作齑粉,周围竹木骤然安静下来。三圈刀风又到,长驱直入,直朝抚琴人身体横扫而来。

第二十五节 鬼谷散人

唐飞镰置身红色刀风的中心,在快速的旋转中,周围景色风云变幻。他心中了然,自己的血刀,没有人能够抵挡,前方的女子,必会在刀风中断成两截。

他接近了女子,一刀将女子身前的石桌轰碎,接着身形一转,跟近半步,眼前景色轮换间,第二刀劈向桌上古琴。他知道,这张古琴是杀阵的总机关所在,一旦被毁,杀阵便失去了效力。果然,琴屑四散中,竹林安静了下来,除了自己带起的呼啸刀风,再无其他动静。

他看到对面女子惊恐的眼神,带着死亡前的绝望,清灵的容颜令人心生怜爱。但他不会停下,他是杀手,一旦决定动手,便决不会手软。他一直信奉,死亡才是战斗的终点,在抵达终点之前,任何的怜悯和犹豫,都可能给对手可乘之机,令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旋转着,朝女子又近半步,第三刀出手!

没有预料中的断骨碎肉声,也没有熟悉的血腥味儿,他的刀,落空了。他有些难以置信,眼前景色轮换,他面向了女子所在的位置。

空空的,没有人影。

惯性让他的身子继续旋转了三圈,才终于停下,他躬身踏腰,戒备着望向周围,仍然不见女子的身影。那女子,似乎就在这一瞬之间,忽地从身前蒸发了。

离开这里!他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了这样的念头。在生与死之间摸爬滚打了十几年,使他对危险气息的感觉极为灵敏。这种感觉告诉他,他不能继续呆在这里,要赶紧离开!

他动了,双足蹬地,身往后纵,朝着自己来时的方向飞退。但就在他双脚离地的瞬间,他察觉到身下传来了一阵异动,像是有什么机关,在“嘎愣嘎愣”地转动。他一边疾退,一边朝声音传来处望去,见在先前那张石桌的根部,生出了一株绿荧荧的笋。

那张石桌已在自己的刀风下碎裂,只剩半截圆柱形的桌腿留在地面。那桌腿有脸盆口粗细,正中一个碗口大小的孔洞,此刻,那株绿笋就旋转着,从孔洞中生长出来,转眼间便有一尺多高。

那不是真正的笋,是由绿色的荧石雕琢而成。

在看到石笋的刹那,唐飞镰突然面无血色。他朝着远处冲过来接迎的同伴大喊一声“撤退”,同时全力奔逃。然而逃出没几丈,便听身后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随后,一股巨大的气浪狂涌而来。他站立不住,身子直被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只觉眼前发黑,嗓子眼发咸,“哇”地一口鲜血喷洒在地,随后便昏死了过去。

却是那身后的石笋,骤然爆炸。

唐飞絮原本带人沿着刀风开辟出的道路前冲,试图乘胜追击,杀唐琮和南宫武等人一个措手不及。见唐琮等人朝着竹阁内躲避,只当是对方胆怯欲逃,追势更急。正以为胜券在握,忽见唐飞镰转身回逃,心知不妙,忙下令撤退,但撤没几步,石笋便已爆炸。

巨大的爆炸力,令唐门众人便如一只只折翼的风筝,朝后翻跌出去,不乏有内力浅薄者,被震得当场毙命。

唐飞絮趴在地上,只觉浑身剧痛,脑中嗡嗡直响,好半晌才缓过劲来。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抬眼时,却见身前的地面上,站着几个人。他仰起头来,望向那些人,正是唐琮和南宫武一众。

唐琮低头望着他,道:“蛇蟠杀阵,碧波古琴为阵眼,阵眼一旦遭破,震天雷便会启动。老朽设下的阵,从来就没有强破的道理,若非要强破,必会玉石俱焚。”

此刻,身周的这片竹林,几乎被夷为了平地,到处一片狼藉,只有一幢竹阁,孤零零地矗立在残竹乱叶之中。唐玉烟坐在石凳上,正从阵眼的地面下缓缓升上来。

唐飞絮轻轻擦了把嘴角的鲜血,望着周围同门死的死,伤的伤,不由得苦笑了两声,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唐琮道:“我不会杀你。唐门的所有弟子,包括你和飞镰,我都视同己出。我之所恨,唯有唐烈。”他说着,望了眼不远处躺在地上的唐飞镰,继续道,“你走吧,带着飞镰,带着其他幸存的弟子,走吧,回去好生调理,再不要回来。”

说罢,再不看他,滑着轮椅,朝着竹阁行去。

唐飞絮望着唐琮的背影,直到唐琮和南宫武等人进了竹阁,他才真正相信对方放了自己一条生路。他咬牙从地上站起,捡起身边已经奄奄一息的人面螟蛉,放入了身后的蓝色木筒中,又召集幸存下来的弟子,背起唐飞镰,朝着林外走去。

竹阁内,望着唐门众人离开,老者长叹了一声。半晌,回身对南宫武道:“南宫贤侄,可否与我到楼上一叙?”

南宫武点头应是。经过方才一战,他已对老者戒心大减,只剩一肚子的疑问,正不知如何开口,见老者相邀,立即同意。

唐玉烟推着老者的轮椅上了二楼,南宫武其后跟随。袁崇宝有些担心南宫武的安危,也打算跟着,却在进门前被唐玉烟拦住,带回了楼下。

老者让南宫武落座,沏上一壶茶,坐在他的对面,道:“南宫贤侄,我隐居于此,已五年有余,从无外人寻到此处。今日,你们一到,唐门众人便尾随而至,以此看来,你的队伍中,怕是有人异心。”

南宫武道:“多谢老伯提醒,这一点,我已知晓。”他父亲南宫承业与唐琮有些私交,他称对方一声老伯,也不为过。

老者道:“你既然心中有数,那我也便放心了,你还需时刻多加小心。”又道,“眼下只有你我伯侄二人,我便有话直说了。昨夜,谷中异动非凡,若我猜得不错,你那镖中之物,可是异兽之灵?”

南宫武骤然一愣,道:“您如何知道?”镖物的消息,他一直守口如瓶,即使随行的镖师,亦不曾知道镖物为何,而对面这鬼谷隐士,竟能一语道破,着实令他吃惊非小。

老者道:“此种异动,我已见过数次,只因在唐门禁地,也有这样一个兽灵。”

闻听老者之言,南宫武如遭五雷轰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此前,他曾从父亲的口中得知,异兽之灵中,封印着一只上古妖兽,它并非中州所有,却意外地来到了中州这片土地。在它的体内,蕴藏着足以毁天灭地的魂力,谁若获得这股魂力,将纵横天下,无人能敌。

但现在,老者竟说,唐门也有这样的一个兽灵。

老者继续道:“唐门兽灵,自唐门立派祖师唐圣开始,便已存在,一直关在禁地,不与外人道。历代掌门中,不乏有人妄想释放它的力量,却始终未获成功。”

“直到前些年,兽灵开始出现异动,初极弱,隔年一次,似婴儿喘息;后渐强,数月一回,如猛兽酣眠。那时,唐门门主已是唐烈,此人野心极重,见兽灵异动,知乱世将临,称霸之心日盛,而就在这个时候,唐门来了一个人。”

“此人曾是唐门弟子,与唐烈属同代,年轻时因修炼人虫邪术,残害同门,被先代掌门逐出师门,后去往昆州,摇身化作一名蛊师,成为昆州八巫之一。他告诉唐烈,异兽正欲从沉睡中苏醒,只需以九九八十一位生人精血,便可提前将其唤醒,从而获得无上魂力,一统中州天下!”

听着老者缓缓叙述,南宫武的心愈发不能平静,他开始意识到,唐门的这番遭遇,竟与锱铢门如出一辙!

锱铢门的这个兽灵,也是从近年来开始异动频繁,而之后不久,父亲的身边,便多出一个人。那人乃是一名鬼师,号阴阳子,他告诉父亲,天将大乱,群雄并起,乱世之中,唯武独尊,而锱铢门重商轻武,又坐拥天下财宝,必会在这场洪流中遭遇灭顶之灾,还需早做谋划。他又告诉父亲,他有解封异兽之法,若以此法唤醒异兽,得到旷世魂力,不仅能保得锱铢门安然无虞,甚至能独霸天下,一统中州!

在鬼师的煽动下,父亲野心渐盛,不惜耗巨资从百草门、妙绝山庄等处购入奇药、奇械等物,以弥补门中高手稀缺之憾,以此扩充势力。并按照鬼师的指点,开始以八十一位生人精血,滋养兽灵。那种过程是漫长而残忍的,需要让人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流干,慢慢渗入到兽灵的内部,对此,鬼师解释,人乃万物之灵长,其血最具灵性,死时越痛苦,血中携带的戾气也便越深重,那些戾气与异兽久被封印的怨气叠加,足以冲破封印。

对于这种解释,南宫武并不敢苟同,他一直认为,阴阳子学的是巫术,终日神神鬼鬼的,其心未必良善,但父亲对其言听计从,他也毫无办法。

父亲如何遇到的阴阳子,他不得而知,最初只以为是父亲常年经商,颇忌鬼神之事,故而远道请来鬼师,留作身边智囊。但如今,听唐琮之言,联想唐门所遇,他开始明白,阴阳子的出现,绝非巧合,定是早有预谋,而更可怕的是,阴阳子,也是昆州八巫之一。

安插在唐门的蛊师是昆州八巫,安插在锱铢门的鬼师也是昆州八巫,还有,日前截夺自己兽灵的,那个赶尸人,同样是昆州八巫!

这些人,都在围绕着兽灵做一些事情,其背后,该是怎样的一张大网?

南宫武越想越是心惊,忽又想起一事,问道:“老伯,您又是如何沦落到的鬼谷?”

老者叹了口气,道:“我唐门早年间曾有过错,为称霸中州,挑起战端,终被各大门派围剿,险遭灭门。而今,唐烈又要重蹈旧日覆辙,我着眼于唐门数千弟子的生命,自不能任之胡来。更何况,蛊师居心叵测,绝非良善,若放任两人狼狈为奸,唐门千年基业,怕是要毁于一旦。”

“我与唐烈闹翻,万没料到,那唐烈受蛊师的撺掇,竟不念同门之情,欲置我于死地。交战中,我受到蛊师暗袭,身中蛊毒,在唐玉烟的帮助下,连夜逃出唐门,躲入了这鬼谷之中,这一躲,便是数年。”

“蛊毒的发作,令我截去了双腿,修为也损毁了大半。为了躲避唐门的追杀,我们借着谷中的地势,将周围的植被修整移改,布下了这蛇蟠阵,我则自嘲地给自己换了个名号,叫做鬼谷散人。”

听完老者的经历,南宫武不免一阵唏嘘。

静了一会儿,老者忽问道:“南宫贤侄,我看昨夜那兽灵的动静,其魂力似已恢复不少,你锱铢门莫不是也在用人血滋炼?”

南宫武面上一红,点了点头。

“已用了几人?”

南宫武顿了一顿,道:“水漫锱铢门的当日,第八十一人正好血枯而亡。”

“哦?”老者眉梢一挑,道,“异兽未醒?”

“未醒。”南宫武道,“兽灵异动愈发频繁,却无破封之象。”

老者想了想,道:“是了。鲜血里自带人的精魂,可助异兽魂力慢慢恢复,但即使魂力完全恢复,封印在外,亦是无法解脱。所以我觉得,这八十一人的精血,只是释放异兽的一个步骤,而真正的解封之法,却被幕后人故意隐瞒了。他在用这种方法,让各派将异兽养大,同时也让各派野心渐盛。”

南宫武苦笑道:“父亲忙了一遭,竟是给他人做了嫁妆。”

老者道:“却不知你下一步如何打算?”

南宫武道:“研究异兽破封之法,借异兽魂力,重振锱铢门。”

老者道:“只重振锱铢门?”

南宫武愣了愣,正不知该如何作答,老者已接着道:“人心不足,你不会的。有了异兽之力,你的野心会极度膨胀,必然会成为天下苍生的灾难。”

老者的眼睛里寒光烁烁,南宫武牢牢盯着这双眼睛,半晌才道:“你要阻止我?”

老者的眼神忽然暗淡下去,摇头道:“我没有能力拦你。我的竹林外,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因你而来,我阻拦不得。”

南宫武望向竹林外,穿过一地的狼藉,林深处雾蒙蒙阴恻恻,似乎真的有什么力量在暗处波动,然而细瞧,却又仿佛只是深林之风,草木之影,和于自然,不着痕迹。

南宫武问:“是唐门?”

老者摇头。

南宫武又问:“是昆州赶尸人?”

老者又摇头。

南宫武甚不解,问:“那是谁?”

“无名。”老者答。

南宫武默然。他不知道老者口中的这两个字,究竟是不知道对方之名,还是对方就叫无名。

“你走吧!”老者忽然道,转过轮椅,背朝南宫武,“中州将有大难,望你唤醒兽灵的那日,能够多保留一丝慈悲之念。”

南宫武愣坐片刻,最终站起身来,一揖到地,然后倒退而出。

众人见南宫武忧心忡忡,也不敢多问,只随着南宫武,安静地护着镖车朝着竹林外走。

那蛇蟠阵内阵已毁,外阵也被震天雷的爆炸力震散了气脉,与普通林子无异。在走到外阵时,突听身后有人召唤,停身回望,却是唐玉烟从后方走来。她手中拿着一桶竹心甘露,递给南宫武,道:“师父吩咐我给你送来。你们路途尚远,带上此酒,可解百毒。”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像一位美丽俏皮的仙子。

南宫武双手接过,躬身道了声谢,又抬头望向竹阁。透过二楼的窗子,他看到唐琮就坐在窗前,却是背朝窗外。

他对着老人的背影,恭谨地拜了三拜,又朝着唐玉烟抱拳道:“后会有期!”而后再不回头,转身离开。

第二十六节 内鬼伏诛

辞别了唐琮师徒二人,众人继续在谷中前行。

他们以唐玉烟送来的竹心甘露擦抹周身,这种淡淡的酒药气味,倒能令谷中的一些毒虫闻香退却。

众人行着,老丐领着路,镖师蹬着车,掌柜拄着拐,屠夫清扫着队伍后的车辙。

安安静静地,谁都不说话,各怀心事。

没有人是傻子,唐飞絮等人的出现,无疑十分明确地告诉了每一个人,队伍里有内奸。内奸将众人的行踪暴露给了唐门,令唐门迅速尾随而至。

猜忌和质疑开始在人群中蔓延。南宫武知道,这种情绪的蔓延,会大幅削弱团队的凝聚力和战斗力,就目前的形势而言,是十分不利的。然而,他却无法阻止。

除了留意身边众人,他还要分出一丝精力,去注意身后的那股力量。那股曾在竹林外出现的强大力量,似乎就跟在众人的身后,他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它的存在,然而扭头回望,却什么都看不到。他有些担心,不知那股力量是敌是友,是善是恶。

林子很快黑了下来。众人草草吃了饭,点燃火把,继续在林中穿行。他们知道,唐门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用不了多久,便会有更多的敌人追击而来,他们必须尽快逃得远远,借着荒谷密林藏形匿迹。

然而,真的藏匿得了吗?

答案是否定的。他们心知肚明,若不揪出内奸,即使谷再深,林再大,路再远,他们亦无所遁形。

果然,第二天的时候,他们便遇到了一些人。

一些死人。

死人是老丐最先发现的,他在前方引路,绕过一片密集的灌木丛,刚一迈步,便突然惊呼了一声。

灌木的背后,一片半人高的荒草,有红色的血从草丛的底部流淌出来,洇湿了大片。老丐上前用长杆拨开草丛,里面露出了两具尸体。尸体的胸口处各有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从前胸一直通透后背,鲜血流了一地。眼睛圆瞪,嘴巴大张,死前似乎看到了十分恐怖的事情。

他四下寻看,转而从不远处的几棵树后,发现了另外几具尸体,同样是胸口一拳透体,死状惊悚。又觉头顶上空有水珠滴落,抬手一抹,却是鲜血,抬头望,见两条人影横在高高的枝杈间,耷拉着手脚,已然死去。

这些尸体,衣着服饰与唐飞絮所率唐门弟子一般不二,左胸处皆绣着一个“唐”字。

“是唐门的人。”老丐道。他检查了尸体的伤口,探二指抹了些鲜血,放到鼻下闻了闻,“死亡时间不足一个时辰。”

唐门的人埋伏在林子里,南宫武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在等着自己这帮人经过。他们已经算好了镖车的行进路线,并在前途做好了埋伏。

然而,他们却变成了一具具尸体。

他见过唐门弟子的身手,实力不俗,能让他们如此惊悚地死去,该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力量?

众人心中忐忑,继续默默地向前行进,一直行到天黑看不见路,才点燃篝火,围坐休息。

屠夫捉到了一只野兔,扒皮割肉,放到篝火上烤熟,给大伙儿分着吃。他的手艺不如老丐,烤出来的肉有些咸,但众人饿得紧,仍是大口大口地啃着。

老丐开玩笑道:“我说仇老弟,你和肉打了十几年交道,怎么连只兔子都烤不好?赶明儿你拜我为师,我把独门秘技——‘叫花兔’的烤制手艺授予你!”在他的口中,任何动物都可在前边加上“叫花”二字。

屠夫嘿嘿讪笑,算作回应。袁崇宝和李犷则是面色冷冷,令老丐觉得有些尴尬。

南宫武啃着咸兔肉,心思却一点不在吃食上面。按众人当前的走法,明日下午便能出谷,但这样出谷,是不是有些太危险了?白日里唐门布下的埋伏,证明己方的行踪已然暴露,那么,他们会不会也已在谷北设伏,单等着自己自投罗网?还有,唐门的人是被何人所杀,他是真心想帮助自己摆脱困境,还是有着更为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越想越乱,越想,心里便越是不能平静。于是,他忽然放下了手中的兔肉,说了一句:“我们明天不能出谷。”

众人愣住了。

南宫武道:“我们已然和唐门彻底闹翻,即使到达巴州分会,日后的行动也很难开展。现今锱铢门势弱,不便与唐门硬磕,唯有忍耐。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待锱铢门重兴之日,再报今日之仇不迟。所以,我们要改道,朝东走,从鬼谷的东北侧出谷,而后转道去往苏州分会。苏州分会地处繁华,势力最大,并且,苏州的妙绝山庄,一向与我锱铢门交好,那里,才是眼下最好的去处。”

他的语气平静中透着冷淡,证明这是经过深思熟虑后作出的决定。众人默默听着,闷头吃着兔肉,没有人赞成,也没有人反对。

他们虽未说话,但不满的情绪已然很明显。南宫武快速扫了眼众人,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有的人不满,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这个决定,让他又要在这个鬼地方多待几日;而又有的人,或许是因为出谷位置的变化,将他原本周密的计划打乱。

“既然都没有异议,那明日一早,便改道去往苏州分会。”南宫武道。

见仍没有人回应主子,老丐打了个哈哈,道:“苏州分会好啊!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小老儿在这穷乡僻壤呆了大半辈子,正好让我感受一把什么叫做人间繁华!”

众人再无他话,各自用完了饭,便在篝火旁和衣而卧,屠夫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守夜。

连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众人皆是又困又乏,不久,便鼾声四起。屠夫却一点都不困,甚至有些兴奋。

晚饭的兔子是他捉的,也是他烤的,他在其中加了些料,那之前在鬼谷镇用剩的蒙汗药,应该足够身下的这群人安睡三个时辰。

他对自己的这个做法感到得意和庆幸。今天整日,他都过得提心吊胆。他知道,这群人已经察觉到了队伍中存在内奸,甚至已经怀疑到了他的头上。不知是否错觉,他总觉得别人望向他的眼神不对劲,猜忌中带着恨怒,说不定某个时刻,就会有一把刀,一条棍子,一支钢锏突然朝他迎面砸下。

他告诉自己,决不能再等。

所以,他在食物里做了手脚,先下手为强。而事实证明他的做法是对的,南宫武改道苏州的想法,没有机会实施了。

为了保险起见,他又等了约半个时辰,才悄悄从树上跳下,来到了镖车跟前。他回头瞄了眼篝火旁的几人,而后灵活地钻入暗舱,踏动机栝,朝着谷北前行。

外面很黑,借着透过林子的零星月光,他勉强能够认出哪里是树草,哪里是空地,但这已足够。两个多时辰,当那些人醒来的时候,他已到了谷北,在同伴的接迎下,将镖车拉出鬼谷。如此,他便立下了大功一件,后半生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再也不必憋屈在鬼谷镇,终日与死猪打交道。

对于他的身量而言,暗舱实在有些狭窄,他吃力地踏着机栝,没多久,便已吁吁带喘。窥物孔狭小的视界,更令他行得尤为艰难,竟一不注意,撞在了一截枯倒的树干上。

他前进不得,心中恼怒,想跳出暗舱将树干移开,却在推开舱盖的刹那,吓得魂不附体。车前,站着一个身影,在月光下面寒如霜,正是南宫武!

车左车右,老丐和李犷分守两侧。车后,袁崇宝腿脚不便,正一瘸一拐地朝着这边赶来。

“我把盐巴磨成了粉末,替换了你的蒙汗药。”李犷一手提刀,一手持盾,声音冷得像一块冰。

屠夫望了他一眼,又望了望其余众人。事到如今,他反而不那么害怕了,只笑了笑,道:“果然,你们早就怀疑我了。”他竟能说话。这一直以来的哑巴,却是装的。

“你为什么要背叛!”老丐吼道。他的眼睛,愤怒地几乎要喷出火来。他曾救过屠夫的命,更与屠夫共事多年,屠夫此刻的背叛,令他难以理解。

“并非我背叛你们。”屠夫道,“我一直都是唐门的人。当年,我故意在你面前出现,目的便是要混入锱铢门内部。近年来锱铢门发展迅猛,唐门早已视巴州分会为眼中钉,决不允许这样的势力威胁到自己在巴州的统治地位。”

南宫武面上依旧冷冷的,但心头的怒火却灼烧得猛烈:唐门的这张网,竟早于数年前,便朝着我锱铢门铺开!

“你是如何将行踪暴露给了唐门?”袁崇宝问道。他并非没有留意过屠夫,然而,他又委实没能发现对方的破绽。

“我用来扫除镖车痕迹的树枝,一直是香柳杉,沿途留下的气味,人闻不到,唐飞絮的虫子却能闻到。并且,我还将‘谷北出’的消息刻在了沿途经过的树上。”屠夫道。他的身子略微朝下缩了缩,借着暗舱的遮掩,右手慢慢滑向了腰间。

原来如此!以此留记,众人的行经路线和最终目的地,都在唐门的掌控之中。唐飞絮带人从后方追击,又有唐门弟子在谷北设伏,真可谓万无一失!

“可是,你留字的树皮,早已被我剥了下来。”袁崇宝道。

“我知道。”屠夫道,“但我的刀尖,力透树干,在其上留下了极细的字痕,树干湿润的时候,你看不到,但等到次日天明,经过一夜的风吹,裸露处便会顺着我的字迹干裂开来,而那时,唐飞絮等人正好赶到。”

“你着实是一个人才。”袁崇宝道,“只可惜,踏上了歪路。”

屠夫没有再接言,而是望向南宫武,道:“南宫公子,唐门已然布下了天罗地网,你们决然无法逃脱。你可以改变出谷方位,但巴州遍布唐门眼线,你一旦出去,必会被他们俘虏。投降吧,交出镖物,还能留得一条命在。”

“放你娘的屁!”未等南宫武答话,老丐突然叫道,“枉费我多年来一番苦心!今日,便收回你的狗命!”说着,手中长杆直朝屠夫刺去。

屠夫见势不好,急忙往下一缩身,重新滑入暗舱,与此同时,一道响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从舱内直直飞出,挂着一道白色的焰火,穿透头顶繁茂的枝冠,直上夜空!

在射出响箭的刹那,屠夫已迅速将头顶舱盖盖牢。他猛地倒踏机栝,镖车快速倒退,直朝车后袁崇宝撞来。

袁崇宝见镖车来势汹汹,急忙向旁闪身,躲了过去。

南宫武怒火中烧,发出一声咆哮,身形一跃而起,蹿上了车头。他双手握住钢锏,锏尖朝下,照着舱盖狠狠插下。他将满心的怒火都发泄在了这一锏之上,但闻“咔”的一声响,钢锏直接穿透了舱盖,深深地插入暗舱。

镖车慢慢停了下来,他拔出钢锏,半个锏身都已被鲜血染红。

他跳下车顶,然后蹲跪在地,抱头抽噎。

他曾屡次提醒自己,他是锱铢门的公子,在敌人面前,在下属面前,不能显露出丝毫的脆弱与柔软,但随着方才那一击,就如给他长久以来压抑着的情绪打开了一道洪闸,令他再也强撑不住。

灭门惨祸,复兴重担,强敌拦路,投报无门,江湖诡诈,人心险恶,前路渺茫,该何去何从?

唐门虎视眈眈,布下天罗地网,自己这几个人,该如何突出重围?

此去苏州,千里迢迢,沿途凶险异常,觊觎镖物者比比皆是,自己怎可到得了?

锱铢门落难,正所谓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自己一个毛头小子,又能如何逆转乾坤?

异兽魂力,唐门苦心钻研数百年,亦无法参透破封之法,自己纵然拥有兽灵,又该怎样释放?

他越想越痛,越想越无望,生不如死。

“公子……”李犷低低唤了一声。他在提醒南宫武,方才的那声响箭,是仇锋与唐门联络的信号。谷北处的林子,一定有唐门的人守在那里,他们闻讯不久便会赶来,可能需要一炷香的时间,也可能只需半盏茶的工夫。

老丐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站着,杵着长杆,仰头望天。他知道,如果唐门的人正在赶来,那么毫无疑问,自己这几个人,是逃不掉的。己方驾着镖车,即使拼死逃命,又能逃得了多远?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透过树叶树枝的间隙,他看到头顶明月高悬,一大块黑云自北方而来,正朝着鬼谷上空翻卷弥漫,云中金电蜿蜒,声若龙吟。

难得一见的景致呢,再看一眼吧,也许从今往后,便再也看不到喽!

袁崇宝望着蹲伏在地的南宫武,叹了口气。面前的这个孩子,他十几年前便认识。那时,他在生意场上赔了个倾家荡产,站在黑沙江畔,满心的悲苦与绝望,与身下的滔滔江水翻卷缠绕,他望着望着,便纵身投入了江中。恰逢锱铢门南宫承业路过,命下属将他救了上来,并与他一番长谈,将他从郁结中解脱出来。

那些话,因时年久远,他已经记不清了,唯一记住的,是南宫承业身旁的那个孩童,在他的意识醒转的刹那,说出的那九个字。那些字清晰地传到他的耳中,令周围的人声、风声、浪涛声都为之沉寂:“大丈夫不惧死,何畏生?”

是啊,自己连死尚且不惧,此生又有什么惧怕的呢?那时,他突然觉得,自己跳江的举动是多么的愚蠢!自己活了半生,竟还不如一个幼学之年的孩童看得通透。

后来,他知道,孩童叫南宫武,是南宫家的二公子。

再后来,在南宫承业的支持下,他卷土重来,成了山门镇一方颇有财势的人,直到此次舍生忘死追随南宫武押镖。

此刻,他足以体会到南宫武的不易。那肩上的重担,已几乎将这个一向刚毅沉稳的孩子压垮,他想安慰,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半晌,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蹲下身子,用手拍了拍南宫武的肩膀,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对方忽然抬起头来,两眼通红,但眼神中,已然坚硬如铁。

“袁崇宝,你也是奸细,对吗?”

第二十七节 拨云见日

袁崇宝僵在了原处。

南宫武的眼睛红得像一头发怒的豹子,道道血丝自瞳孔向外发散。他望着袁崇宝,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愤怒,沉声道:“你武功低微,却抛家舍业随我押镖,我初时感动,后来才觉你已被昆州八巫收买,所以,当日在鬼谷镇,赶尸人一众攻势虽急,却无人伤你;你腿上的伤势,并无你表现出来的那般严重,茅千木装了半辈子的瘸子,你瞒得了我们,却骗不过他,你是为了借此将整个身子压在拐杖上,让拐杖透过落叶插入泥土,来给同伙儿留记,而仇锋虽能将落叶上的痕迹扫除,却扫不掉你那留在泥土里的坑;还有,那夜在财源客栈,你假装送丹参汤,实际却是于门外探听我与李犷谈话,以此想来,我令你给巴州分会飞鸽传书请派增援,你也定然没有遵行!”

袁崇宝慢慢收回了搭在南宫武肩上的手:“原来,你早已察觉……”

“我早已察觉!”南宫武突然吼道,“可叹我还一直不肯相信,你竟会背叛锱铢门!”他言语未毕,便已怒不可遏,猛地从地上站起,手中钢锏“呼”地一下直朝袁崇宝的胸膛刺去。

“公子……”李犷和老丐同时惊呼了一声。

袁崇宝没有躲闪,以他的功夫,即使想要躲闪,也躲闪不过。他闭上了眼睛,如同撂下了心头的千斤重担,脸上带着解脱后的舒意。他感觉到胸口一阵刺痛,有温热的血顺着胸膛滑下来,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那阵刺痛,并没有继续深入。

他睁开眼,低头望向前胸,看到钢锏的尖端只刺入了半寸。他没有后退,而是抬头望向南宫武,从对方的眼里,他看出了愤怒和杀意,但更看出了对旧日情分的不甘不舍。

“我对不起你,但我之选择,才是锱铢门最正确的路!”他望着南宫武,脸上忽而老泪纵横,“南宫会长遭难,我的心和你一样痛!我也想重振锱铢门,我也想让南宫会长在九泉之下安心闭眼,但以我们的能力,可能做到吗?不,我们做不到,我们的力量太弱小了。你年纪尚轻,资历尚浅,带着这个异兽之灵,就好比一个幼童守着一堆财宝,早已招惹得天下人红了眼,再这般下去,定会害了你的性命!”

“你必须尽快找到一棵大树,依附于它,保证自己能够活下来,再借助大树之力,完成复兴大业!而这棵大树的最理想者,便是无名!无名教主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存在,就连昆州八巫都已投到了他的麾下。教主早已有心招揽于你,所以,财源客栈的那夜,我奉命本欲与你商议此事,然而当我看到你那自信和高傲的眼神,我知道,你不会接受我的提议。”

南宫武静静地听着,对方的一字一句,刺进他的心里,犹如针扎,但所言却是实在道理。若放在几天前,他听了这番话,定会拍案大怒,骂其不争,但如今,他不会了。他曾有一腔热血,立誓要带锱铢门众人闯出一片天下,但这几天的艰难困顿,已让他渐渐冷静了下来。他真正开始明白,宏图远志固然重要,但认清现状,脚踏实地,不才是更应该坚守的吗?

袁崇宝深深吸了口气,继续道:“我没能完成的任务,由赶尸人亲自接管。当日鬼谷镇,赶尸人并非劫镖,而是要助你摆脱唐门,带你去见教主。万没想到,你已事先在镇中安排下人手,造成了误会。他们欲向你澄清此事,你却以坠崖之计,落入鬼谷,我只好沿途留下记号,等他们赶上来。从他们的口中,我了解到,咱们队伍里有唐门安插的奸细。”

他说到这里,老丐忽从旁插言道:“难怪你总会无故与我作对,想来是将我当作了那个奸细。”

“是的。”袁崇宝道,“我误以为你是奸细,因为入谷的计划是你设下的,并且你的形象和举止,也实在与忠良相去甚远。不过,这些事情,我却无法向公子明说,只能屡次刁难你,来引起公子对你的警觉。尤其是那天夜里,你值夜的时候鬼鬼祟祟离开营地,更加令我断定自己的猜测无误。”

老丐摇头道:“你错了,那天夜里,却是我在试探你。你假装腿伤极重,我早便对你有所怀疑,又见你一直假寐,更料定你心里有鬼,欲趁夜有所行动。所以,我借机如厕,假意走远,原想暗暗返回抓你个现行,不料你却跟踪于我,于是,我欺你腿脚不便,带你兜了个大圈子。”

袁崇宝苦笑摇头,又叹息道:“如今,我全家一十八口人的性命,都握在无名教的手中,他们以此相挟,令我不得不做出有悖公子之事。不过,平心而论,无名教所为虽令人不耻,但给我锱铢门所指的,却是一条明路。”他说着,慢慢抬起手,从怀中取出了一物,递向了南宫武。

一道闪电当空划下,将大地映得犹如白昼,借着这阵光芒,众人看到那似乎是一片不太规整的棕色石头,有半个巴掌大小,表面莹莹如玉,内含暗棕色的细密条纹,犹如动物的毛鬃。

老丐和李犷皆是一愣,不知当此关头,袁崇宝拿出这样一块奇怪的石头有何用意,转望南宫武,却见公子的身子猛地一震,随即抬头,愕然望向袁崇宝。

“这枚残片,公子想必熟悉,就来自锱铢门异兽之灵。”袁崇宝道,“无名教主有为异兽破封的血祭之咒,他将咒语下到了这枚残片中,只要公子愿意携锱铢门效忠于他,他便会赐予公子异兽之力!”

异兽之力!南宫武望着那枚残片,身子开始颤抖起来。他依稀记得,数年前锱铢门彻底吞并北陆商盟的那天夜里,父亲带他和南宫文进入了门中藏宝阁的地下密室,在那里,他们见到了传说中的异兽之灵——刚背獠猪。

锱铢门成立的历史只有二百余年,但它的前身“奇货居”,却可以追溯到一千年前。那个时候,中州尚没有“商会”这个概念,只有一些或大或小的商人商贩,在各自生活的小范围内,从事一些简单的财物交易。

那时,有一个吕姓的商人,颇具头脑,他不再局限于某一种商品,而是利用中州地大物博之利,往来南北各地,囤积居奇,低买高卖,从中赚取巨额利润。为了获得产销上的稳定,他联合几位生意场上的伙伴,成立“奇货居”,现今来看,倒有了几分商会的雏形。而兽灵刚背獠猪,便是吕先生在世时囤下的。

后来,随着中州商业的日渐成熟,各地大小商会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奇货居经多次的兴衰分合,最终演化为了现今的锱铢门,在经历百余年的风雨飘摇之后,到南宫承业这一代,终于达到了鼎盛。这颗兽灵,委实见证了锱铢门千年的兴衰荣辱。

兽灵在门中留存千年,即便是在商会最艰难的时候,也从未有人敢卖掉换银子,只因吕先生说过,异兽之灵中蕴藏着巨大的能量,能够护佑商会千年不倒。

到南宫承业这一代,商会正好千年。

这种说法,南宫承业深以为意,纵然商会近年来发展态势良好,他仍不免时常担忧。加之兽灵近年来异动频繁,更令他坐卧不宁。于是,面对主动找上门来的鬼师,他没有理由拒绝。

在鬼师的主意下,他开始以生人之血炼化兽灵,试图释放异兽之力,又首次将兽灵展示给了南宫武弟兄二人。

自见到兽灵的那一刻,南宫武便被它那自内而外散发出的气息所震撼。那种气息是神奇和神圣的,绝非世间凡物可比,仿佛带着直击灵魂的力量。他纵然见识过了无数的奇珍异宝,也不及它的万之一二。

那时,他便想,他一定要获得这种力量。

无数个夜里,他幻想着自己拥有这种力量之后的样子。他登上了锱铢门的王座,踏上了一统中州的征程;他率领千军万马,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他君临天下,威震四海,万众敬仰。父亲因他而自豪,南宫世家因他而荣耀寰宇。

如今,这种力量就摆在自己的面前,但需要付出的代价,却是带领锱铢门,成为一个邪教的部属!

“公子,不可……”李犷下意识地朝前迈了半步,脱口道。

“生死荣辱,善恶曲直,公子自有定夺,我们做下属的,就不要掺和啦!”老丐单手背握长杆,一边警惕地观察四周,一边道,“但凡公子所选之路,我等必会无条件遵从。”

袁崇宝一言不发,只伸手托着那枚残片,保持着递出的姿势。残片上,淡淡的天眼图腾纹路,在天空闪烁的电光下缓缓流转。他的胸口仍然被南宫武的钢锏抵着,随着南宫武身体的颤动,有鲜血一股一股地顺着锏尖往外淌。

“你走吧!”南宫武突然收回了钢锏,转过身,说出了这三个字。

“公子……”袁崇宝想要说些什么,却骤然被南宫武打断。

“走!”他大吼了一声,如发疯的猛兽,歇斯底里。随即,便被头顶炸响的雷声淹没。

袁崇宝僵了一下。他望向李犷,李犷朝他瞪着眼睛,手中钢刀攥得紧紧。他又望向老丐,老丐撇撇嘴,然后将脸扭到了一旁。

他轻叹了一声。没有人待见自己,对于叛徒,他们没有出手要了自己的命,便已是很讲旧日情分了。

他收回了胳膊。自与公子相识以来,他从未见公子如今日这般愤怒过。他知道,南宫承业的身死,令自己成为了公子为数不多的几个念想,这也正是无名教找到自己、让自己规劝公子的初衷,但显然,这种方法没有奏效。相反,自己的背叛,令公子更加震怒。

是的,虽然自己从未对公子不利,但在公子的眼里,在其他人的眼里,自己已经是背信弃义的叛徒了,不是吗?

他抬起手,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泪水,然后一瘸一拐地迈步离开。转过几株大树,他停下步子,回头望向了公子。公子没有回头,镖头和老丐也没有扭头看他一眼,视他为无物。

他的头脑很乱,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只一步一步地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应该找无名教的人会合吧!他想着,自己已被逐出了锱铢门,现今能依靠的,只有无名教,虽然任务失败了,但自己着实已然尽力,想必无名教的那群人也不会再为难自己的一家老小。

他胡思乱想,浑浑噩噩地向前迈动步子,却突然听到了一声脆响,从身后的林子里传来。那声音离得远,穿透重重树木荒草传至耳畔,听起来有些像金属的撞击声。

是刀剑的撞击声!他一愣,随后猛然意识到,在公子一锏刺死屠夫之前,屠夫曾朝天空释放过一支响箭!他不是江湖人士,但他也知道江湖上惯有用响箭传递信号之法,只不过,他那时觉得,随行的李犷和老丐都是老江湖,他们一定知道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决断,所以用不着他操心,加之后来他与公子一番肺腑,竟渐渐将响箭之事置于了脑后。

公子是故意赶自己走!一念及此,他猛地醒转过来。公子三人,江湖经验都比自己丰富,他们一定知道唐门的追兵马上就要到来,所以他们支开了自己,专等与唐门血拼!

他猛然转回身,望向了自己来时的地方。那里一团漆黑,但刀剑的交鸣声,越来越急!

“公子!”他一声急呼,直朝来时的方向奔去。

第二十八节 血溅苍穹

残月如血,黑云如盖。阴风唳唳,寒雨凄凄。金电蜿蜒,天雷炸崩。草木哀哭,猛兽嚎叫。

南宫武手握双锏,在敌群中奋力厮杀,如癫如狂。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太行山下的那个夜晚,他率领锱铢门六位高手,与数十位北陆商盟的杀手鏖战。那一次,是为了锱铢门的兴衰而战,而这一次,却是为了锱铢门的存亡!

在唐门一众到来之前,他三人挑了一处树木繁密之所,将镖车停放在其中,然后各自埋伏在了周围。以老丐平日的了解,唐门杀手,最令人忌惮者当属暗器,而周围这片茂密的树林,将令暗器的效力难以充分发挥,这于己方而言,可谓地利;同时,唐门远路追踪而来,己方守株待兔,施以突袭,又可谓占据天时;再者,唐门意在镖物,己方三人却是背水一战,事关荣辱生死,这在人和方面,无疑又胜了一筹。如此,纵然敌众我寡,亦有一战之力。

然而,在唐门一众到来之后,三人才知,此前的想法错了。唐门的人虽然只有十位,却个个都是门中好手,三人风驰电掣般地突袭,只斩杀一人、重伤二人,并且,唯一被南宫武的钢锏砸暴头颅的那位,死前的一刀,划在了南宫武的右腿根部。

伤势不重,但在刀锋及腿的刹那,南宫武便知,今日必是一场恶战!

刀光剑影,断肢残躯,血雨腥风,人嘶鬼泣。三人并肩而战,视死如归,豪气干云。一个个敌人在身前倒下,一道道伤口在身上裂开,鲜血从伤口涌出,转而又被大雨冲刷干净。他们不知自己身中了多少刀,亦不知自己会在哪个瞬间倒下,他们只是拼着性命,每一击都用尽全力,犹如濒死的困兽。

终于,一柄长剑斩断了老丐的长杆,而后剑花一抖,洞穿了老丐的胸膛。老丐发出一声闷哼,身子向前一挺,吞着长剑的剑锋,将手中半截长杆,狠狠刺入了对方的颈嗓。

“茅千木!”南宫武痛号一声。

老丐扭头望向他,嘴角咧出了一丝笑意,道:“公子,属下装了半辈子的乞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痛快过!”他一开口,便有鲜血从口中涌了出来,“属下先走一步,公子……保重……”他话音未完,眼神忽地一散,如一截干枯的木头,直挺挺栽倒在地。

南宫武心头一绞。此番伏击,他已然抱了必死的决心,然而当一路出生入死的兄弟真的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又觉得是那样的难以承受。

“公子小心!”在南宫武一愣神的工夫,一把明光晃晃的弯刀,已从背后照着脖颈横扫而来。李犷见状,不及思索,手中铁盾飞旋而出,直与弯刀撞在一处。弯刀脱手飞落一旁,南宫武同时转过身形,一锏砸碎了持刀者的头颅。

铁盾飞出的一瞬,李犷忽觉后背猛烈一痛,却是另一把朴刀,趁着他后背空门大开之计,施以暗袭。

刀口极深,从右肩一直划到左肋,剧痛之下,他头脑一沉,踉跄了两步,险些栽倒在地。南宫武抢步将他扶住,抬钢锏崩开一杆长枪,急道:“李犷,如何?”

李犷咬牙道:“公子不必管我,属下尚能战三百合!”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强烈的眩晕,他勉强稳住身子,挥刀逼退一名敌人,笑道,“时隔多年,能再度与公子并肩杀敌,属下虽死无憾!”

南宫武闻言,心头一酸,道:“勿说丧气话,便是死,也要让敌寇死在前头!”

李犷笑道:“公子所言,向来无错,便是死,也要拉他几个贼子垫背!”

他口中毫不服软,心中却一阵难过。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失血过多,怕是撑不了多时。又见一道白光直刺而来,他想躲避,忽觉眼前一阵模糊,动作不禁慢了半拍,随即便觉肚腹间一阵剧痛。疼痛令他清醒过来,见是一把长刀,刺入了小腹。他想也不想,探左手抓住长刀的刀刃,挥右手钢刀直朝对方的脖颈砍去。

按双方距离,钢刀根本无法触及敌人身体。敌人意识到了这一点,只当他重伤之下头眼昏花,乱了分寸,于是毫不手软,手腕一翻,锋利的刀刃,将他的左手搅得血肉模糊,又在他的肚子上留下了一个大血窟窿。而与此同时,他的钢刀脱手而出,斩在了敌人的脖颈。

敌人瞪眼望着他,似是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幕,随后,脖颈处鲜血喷涌而出,仰面躺倒在地。

望着敌人倒下,他的嘴角勾出了一丝得意的笑。他的身下,肚腹中鲜血如泉涌,带得肚肠流了一地,他却瞧也不瞧,只头也不回道:“公子,今生如此,属下来世再报!”言罢,一头栽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

南宫武只觉眼前发黑,嗓子眼发咸,几乎痛死过去。此刻,身周尚有一柄短剑,一杆长枪,一把朴刀,他被团团围在中间,刀风枪影,密如铁桶。他却筋疲力尽,每一锏的挥出,都让他觉得分外沉重。

今生,只能如此了吧!他在心里默叹一声。

此念一起,一颗心反而平静了下来,不再痛,不再苦,仿似化作了一汪死潭,任风吹雨打,亦无波澜。

死便死吧,死了,便再不用像活着这般悬心吊胆、受苦遭难,便再不用像活着这般忍辱负重、尔虞我诈。黄泉道上,有众弟兄一路为伴,又何惧之有!

他轻念渐长,又觉身后恶风不善,却是朴刀拦腰扫来。他已无心避让,只一转身,以手中钢锏朝对方头脑砸去。

伴着“噌”的一声锐响,刀锋划过了他的腰间,对方则向后一纵,轻轻巧巧地避开了他的钢锏。他感到腰部一阵疼痛,同时有一物掉落在地。

丝丝鲜血从腰间滴落下来,他无心查看伤势,只低头望向了掉落地上的那物。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天空一道利闪自云间蜿蜒而下,击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火焰腾空而起。在电光与火光中,他望着地上的貔貅兽首,心头猛地一颤,直如五雷轰顶,肝胆欲裂!

貔貅兽首被锋利的刀锋斩为两半,上半部两只红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在电光的照耀下,瞳中闪烁着血色的光,似怒火,似仇恨,似苦痛,似悲哀,一瞬间,这种种情愫,洪水一般朝他涌来,将他缠裹其中。同时,一个声音响彻脑海:你是我南宫世家最后的血脉,必当承载起南宫世家的荣耀!

恍惚间,他看到那日在庆功宴上,父亲将貔貅兽首为他戴在腰间,当着在场所有亲信的面,高声赞道:有子如斯,幸甚至哉!

他看到大水滔天,草木横断,楼宇坍塌,人尸沉浮,父亲手执长剑,在刀光剑影中搏杀,纵然鲜血淋漓,亦不曾有半步退却。

他又看到貔貅的兽面,化作了父亲久经沧桑的脸,父亲望着他,惨淡地笑,而后,这张脸轰然碎裂,化作点点星芒,飘飞空中,融入天地……

为了南宫世家的血脉和荣耀而战!他发出一声嘶吼,整个人,宛如凶神附体!

那杆长枪,正趁着他恍惚之际,朝他的胸前扎来。他左手钢锏猛地向外一拨,同时右臂抡圆,右手锏翻转着飞出,挂着呼呼的风声,狠狠砸在了对方的脑侧,直将对方砸了个脑浆迸裂!

其余二人骤然惊愕,不知为何一个濒死之人,会突然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不过,他们虽惊不惧,一人趁他招式未收之际,跃至他的身后,手中朴刀狠狠刺向他的软肋。

他发觉背后有人袭来,心知躲避不过,只轻一扭身,让过要害,同时用左手钢锏的锏柄,用力朝身后杵去。

敌人的朴刀从他的腰侧透体而出,而他的锏柄,也杵在了敌人肋下。敌人欲抽身而退,却突觉一阵剧痛从肋间传来,踉跄后退,低头一望,见肋下鲜血喷涌而出。那锏柄的末端,不知何时,竟弹出了一截尖锥!

南宫武片刻不停,手腕一翻,钢锏尖端,直刺入敌人的心窝。

腰间的剧痛,令他站立不住,一下子蹲跪在地,另一名敌人,已纵身跃起,挥短剑当头便劈。他一咬牙,强忍着剧痛向旁一跃,却因伤势太重,跌翻在地。他挣扎着欲爬起,但敌人已紧随而至,双手捧剑,朝他迎面刺下。

南宫武钢锏已然脱手,只伸双手握住对方剑刃。剑刃割入手掌,鲜血顺着剑锋如注般向下滴洒。二人一个在上,一个在下,角力一处。

若是往常,南宫武以过人臂力,定能将之战胜,但如今重伤在身,只凭借不屈的意志苦苦支撑,心有余而力不足,那剑尖已一点一点地朝着颈嗓接近。

正在南宫武命在旦夕之际,忽听有人大喝一声:“公子!”同时白刃一晃,一把钢刀自上而落,直朝敌人后背劈下。

却是袁崇宝赶至。

袁崇宝察觉南宫武等人有意赴死,便匆忙赶来,正见南宫武身处险境,于是从旁抄起一把钢刀,挺身而上。

敌人久经沙场,经验老到,听背后恶风不善,急忙将短剑向后一抽,身子一拧,从南宫武的身上翻落。

钢刀在他的后背划了长长的一道口子,同时,他手中的短剑,也随着身体的翻转朝后斜撩,割断了偷袭者的脖颈。

袁崇宝只觉脖颈一凉,伸手一摸,却抓了满手的鲜血,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而后一头栽倒在地。

“袁叔!”南宫武一声痛呼,翻身而起。他如苍鹰扑兔,直将敌人按在身下,挥起一拳,重重砸在对方的头脸。

他的一拳之力是何其巨大!直将其砸得口鼻碎裂,鲜血迸溅。对方未及还手,他第二拳又至,“砰”的一声,眼珠爆裂,颧骨塌陷。对方身子一挺,似乎已然无觉,他却并不停手,只如发疯一般,再度挥起一拳,砸得其头骨炸裂,白脑四溢!

第二十九节 刚背獠猪

暴雨倾盆。

厚厚的雨水与鲜血交融一处,在林中的地面上哗哗流淌。周围尸体横陈,残肢散弃,一片惨绝。

南宫武坐在遍地的尸体中,怀中抱着袁崇宝,身前躺着李犷、茅千木。他披头散发,一张脸冷若冰霜,不见一丝人的情愫。

借着天空不时划下的利闪,远方的密林中,可见人影绰绰,似乎有无数人正朝着这边赶来。

是唐门的人。唐门谋划良久,又怎会派出区区十人?方才那些只是前锋,现今赶来的,才是守候在谷北的主体部队!

“公子……活下去……带着弟兄们的意志……将锱铢门发扬光大!”

他的耳畔,回想着袁崇宝死前的那句话。父亲的这位旧友,用尽此生最后的气力,将“发扬光大”四个字,喊得风雷惊变,随后便喷出一口鲜血,绝气而亡。

随着他的死去,一直紧紧攥着的手掌无力地张开,兽灵残片从中滑落,掉在地上,闪烁着棕色的光芒。

“我将与锱铢门共存共亡,而你,是我南宫世家最后的血脉!”

“活下去,他日替为父报仇,重振锱铢门!”

“我虽身死,魂志亦与锱铢门同在!”

“你肩上担负的,便不再是自身一人,而是整个南宫世家的荣耀!”

一幕幕一声声,在南宫武的脑海中回绕,他发出一声泣血般的怒吼,颤抖着,拾起了那枚残片。

残片中,天眼图腾棕芒大盛,荧荧波纹在其内旋转荡漾,令人头晕目眩。他双手捧着残片,缓缓贴在了胸前。

残片暴起一团强烈的光华,转眼没入了他的体内,于是,那残片中的图腾,便印在了他的胸膛。同时,一旁镖车骤然炸裂,一物悬空而出。

那物高约三尺,体呈椭圆,形如鹅卵,外表莹莹如玉,有道道棕色光华流转,美轮美奂。它在空中缓缓旋转,中心处,隐隐透出一个影子。那影子四蹄短身,长吻獠牙,身体轻起轻伏,似同呼吸,周身光华随之明灭变幻。

它带着来自远古的神圣气息,甫一出现,便令整片林子为之一颤,就连雷电风雨也没了声息。整片林子,都笼罩在它那奇妙的棕色光华下,犹如梦幻。

两道黑光从天而降,撕开了这片光华,悬在了南宫武的身前。

为首之人一袭黑袍,周身黑雾缓缓流转,恰到好处地将头脸遮在其后,令人看不清模样,他的身周带着一股天地之气,竟隐隐压了兽灵一头。另一人随在他的身侧,身形肥胖,上肢粗长,裸露在外的皮肤,泛着一层细密的黑色绒毛,乍看就像一只胖大的猿猴。

“你,可是锱铢公子南宫武?”为首之人低头望着南宫武道。他的声音空洞幽远,不辨男女,仿似由四面八方传来,宛如神明的梵唱,直击人的灵魂深处。

“正是属下!”南宫武单膝跪地,拜道。

胸前的天眼图腾缓缓流转,骤明骤暗。那图腾令南宫武知道,对方便是无名教主,血祭之咒的开创者。

无名教主道:“世态炎凉,人心善恶,想必你已看得清楚。我且问你,你心中之恨,如何?”

南宫武道:“属下心中之恨,足以排山倒海、覆地翻天!”

无名教主道:“你心中之怒,又如何?”

南宫武道:“属下心中之怒,如燎原烈火,足以焚尽中州大地!”

无名教主点头道:“令尊空有称霸中州之心,却无挑起战乱之胆,我派鬼师苦心相劝,他却始终摇摆不定。今日,我将刚背獠猪之魂力赐予你,希望你能以令尊为鉴,扬之所长,避之所短,有英雄之作为!”

言罢,他缓缓抬手,捏起一连串复杂的手决,同时口中念诵起一串古怪的咒语。那咒语不似人言,由非常怪异的音符组合而成,音符粗重而狂放,如愤怒的野兽在吼叫。

咒语声中,南宫武胸膛天眼图腾转动,一滴精血由波纹中心倏地飞出,融入了悬空的兽灵之中。

棕色的裂纹,带着耀目的光华,开始在兽灵外部蔓延开来,绘成了另一枚天眼图腾,与南宫武胸前的图腾遥相辉映。在图腾结成的刹那,兽灵中突然响起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光华冲天而起!

“啊——”胸膛撕裂般的剧痛,令南宫武仰天发出一声暴吼。同时,一道棕色的魂影,从兽灵中冲出,直入胸膛!

一道坚硬刚直的棕毛,从南宫武头顶生出,一路经后脑滑至脖颈,进而漫至脊背。两颗锋利的獠牙从下颚龇出,寒光闪闪,凶悍狰狞。与此同时,他的身后浮现出了一只巨大的兽影,那兽影比林子还要高出一头,体躯健壮,四肢粗短,脊生刚毛,圆瞳如灯,长吻中两根巨大的獠牙朝天斜指,白闪闪寒光夺目。它一朝解封,怨气冲天,不住跺着前蹄,发出阵阵凶厉的咆哮,震动山林。

“异兽刚背獠猪,千载不见,雄威依旧!”无名教主望着巨兽,道。

巨兽发出一声粗重的鼻息,似是对他的回应,而后猛一转头,望向了密林的深处,两只眼睛闪过一道红色的光芒。

那里,数十条身影,正朝着谷北发足狂逃。

“你们逃不掉的!”南宫武发出一声震天怒吼,霎时风雷涌动,树木摧折。刚背獠猪身躯一跃,直如一座大山,直朝奔逃的人群压去。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戮。

在这上古巨兽面前,人的身躯脆弱得便像清晨的露珠一般。它的獠牙,粗长如参天大树,尖端锐如钢锥,随意一挑,人的身躯便被穿为两瓣;它的巨吻,似无底的黑洞,其内腥风阵阵,张口一吸,便将奔逃的人们吞入腹中;它的刚蹄,坚如顽石,向下一踏,便是重甲在身,亦会连人带甲化作肉饼;它的毛鬃,犹如道道利箭,身躯一抖,便万箭齐发,一旦及身,直透胸腹!

凄厉的惨叫,绝望的哭号,将鬼谷这片地界化作了人间的炼狱!

南宫武置身战团外,双瞳血色闪现,身周道道棕色气息萦绕。作为刚背獠猪的宿主,獠猪的一举一动,皆发自他的本心。他那满心的恨怒,与獠猪千年封印的恨怒交汇一处,宛如经年压抑的火山,此刻一旦喷发,便势不可挡。

獠猪在林中左冲右撞,不消片刻,便将全数敌人屠戮。随后,它猛地咆哮一声,直朝鬼谷西侧奔去。

从西侧出谷,便是唐门!

“拦住他!”无名教主突然一声喝。

教主身旁的胖子闻言,猛发出一声吼,便见黑色的气息骤然从身周发散而出,转瞬在他的身后汇聚成了一个巨大的兽影。那兽影和刚背獠猪身量不相上下,双足踏地,双臂粗长,凸眼宽鼻,阔口咧腮,正是鬼面灵猿!

那鬼面灵猿向前一进身,高高纵跃而起,几番起落,便拦在了刚背獠猪的身前。獠猪正自向前猛冲,突见巨影拦路,想也不想,一头直朝对方撞去,气势之猛,足可开山!

鬼面灵猿双目一瞪,猛地探双爪握住了獠猪的两根长牙。它双臂较力,借着獠猪的前冲之势,大力向后一抛,獠猪巨大的身体,直从它的头顶掠过,重重砸在林中的地面上,震得大地颤了三颤。

异兽本身由魂力组成,那巨大的能量已凝如实质,将大地砸出了一人多深的大坑,压垮了大片的树木。獠猪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从泥土断木间一轱辘身站起,头一低,后背一个抖擞,便有数道刚毛如箭般从背上射出。那些刚毛长近一丈,粗如成人腰肢,尖端锋利,挂着风鸣锐响,袭向灵猿。

灵猿慌忙侧身,堪堪将刚毛避过,回过身时,却见身前寒光一闪,那獠猪已趁机扑上前来,长嘴一拱,巨大的獠牙直挑灵猿的肚腹。灵猿躲避不及,在巨力的撞击下,身子朝后跌出,重重摔坐在地,肚腹间两道丈长的口子,丝丝魂力化作黑气,从伤口处向外逸散。

灵猿大怒,然而未等站起,獠猪已再次冲了过来,张巨口咬向它的脖颈。灵猿不敢怠慢,抓住獠猪长嘴,迫其前进不得。獠猪头脑一摆,从灵猿爪底脱出身来,长牙横扫,锐不可当。灵猿赶忙向后一纵,躲避开去。而后合身扑上,与獠猪斗在一处。

两只巨兽咆哮争斗,一时间搅得天昏地暗,林翻山裂。

南宫武双瞳如血,整个身体都被棕色气息包裹在内,宛如杀神!

无名教主见此,心中也不免一惊:这南宫武以恨怒驱使刚背獠猪,方一破封,便可力敌鬼面灵猿,如此悟性,可赞可道。但他恨怒之火太盛,与獠猪之恨怒彼此纠缠,越烧越旺,任其发展,怕是要走火入魔!

想到此处,无名教主身形一晃,竟转瞬出现在了獠猪的头顶。他站在獠猪眉心,双手掐诀,指尖道道黑气萦绕,而后向下一蹲身,双掌齐齐下压,按向了獠猪的额顶。

獠猪觉头顶异物,发出一声咆哮,摇头抖身,欲将之甩落。但无名教主只如跗骨之蛆,在其眉心站得稳稳。獠猪暴怒,身周毛鬃如利箭般射出,呼啸着袭向教主后背,然而方一近身,便化入教主身周的黑气中,宛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

丝丝黑气从教主掌心溢出,钻入獠猪的额顶,在獠猪体内流转开来,犹如清风拂水,几个周天之后,终将獠猪的怒火渐渐压制下去。獠猪吐出几声鼻息,而后化作一道棕影,钻入了南宫武的胸膛。

南宫武瞳中的血色渐渐淡去,身周的棕色气息也隐入了体内,他蹲伏在地,双臂撑着身子,呼呼直喘。

胖子也将灵猿收回体内,重新回到了无名教主的身侧。

“你之意志,尚不能完全压制刚背獠猪,还需好生磨合锤炼!”无名教主望着南宫武,道,“唐门虽恶,此刻,却并非除去他们的时机,但那日已然不远,我希望,到时,你仍能带着方才的这股恨意,席卷唐门,并将恨与怒的烈火,燃遍中州!”

南宫武狠狠点头,而后身子一转,面朝东南方双膝跪下。那是锱铢门的方向,他远远望着,眼瞳中棕红的光芒一闪而逝,咆哮声响彻整片山谷:父亲,孩儿必会带着南宫世家的荣耀,震撼中州!

头顶,血月当空,乌云退散!

与此同时,鬼谷西侧二百里,八台山。

一处山腹秘穴内,地下岩浆翻涌,热浪蒸腾。岩浆上空,祭台高悬,正中一颗火红色的兽灵,光华缭绕。其内,一只血色兽影,背生双翅,呼吸起伏间,熔流随之浮沉起落。

岩浆一岸,一位老者闭目盘膝而坐。他浑身裹在一袭黑色的连帽袍服内,只露着一张脸,枯瘦干瘪。脸腮处,几个圆圆的黑色孔洞,一只细长的肉虫,在孔洞间蠕动穿爬。

伴着一阵脚步声,一人从对面洞口快步走入,道:“蛊师,刚背獠猪已醒,唐门异兽何时破封?”

蛊师缓缓睁开双目,望着兽灵,道:“快了,快了……”

祭台外围,八名青壮男子缚于八方火柱之上,鲜血顺着火烈藤一滴一滴流出,融入兽灵中,洇灭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