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裂云曲·桃花劫(上)
壹
鱼城着名的八角钓星楼坐落在逆奔江的边上。
若在月朗星稀、惠风和畅的夜里,邀三五知交登楼凭栏远眺,江平水阔、远山如眉,俯观楼下江水波澜不兴,星月倒映在如镜水面,仿佛伸手可捞,垂钩能钓。观此圣境可谓风光无限,是为人生一大乐事。可“八角钓星”被推为逆江八景之首却不是因为它风景绝佳,而是因为两个传奇故事。
烈武八年,名满当朝的大文豪柳闲庭游历的脚步踏入了鱼城的地界。他因贪恋此间美景,卖了烈武帝御赐的宝剑,沽酒、买舟,置扁舟一叶终日醉卧江心,随风漂泊任尔东西,仰观星汉灿烂、品察宇宙之大,闲适度日。
一日,柳闲庭又醉,仰望星海、俯观水中幻影之时遭遇了此生最大的困扰。他先感叹天上星月虽真实不虚却遥不可及,而水中星月触手可及,但又虚无缥缈,因此触景生情一时不知人生当舍虚求实?还是该逐近弃远?就此陷入哲思,怅然放竿钓星之际,不慎失足落水溺亡。
柳闲庭名冠文坛,一时之间前来临江凭吊的文人骚客不胜枚举,八角楼的掌柜心思活泛,便将酒楼的所有墙壁刷白,设笔置墨供醉酒的文士题诗作画,八角楼的文化底蕴因此又生生高出了其他地方一个档次。
半年之后,曾与柳闲庭齐名,号称南清音北闲庭的另一位大文豪胡清音路过鱼城,念及故友溺亡之情,百般感慨,便在此处留宿了一夜。次日清晨,胡清音携书童在逆江对岸的青岚山中闲游,突发诗兴,一首悼友诗顺口而出,谁知吟了三句时却卡了文思,胡清音推敲着诗句信步而行,待将那首悼友诗终于想通时才发现,他已与书童误入了青岚山的深处。
他一主一仆都是文弱之人,野外适应能力极差,又不懂得辨别方向的方法,直在山中转了三日,水米未进,困乏交叠、行将饿毙之时方才冒撞出山来,跨桥过江便踏入了江边的八角楼。在山中的这几日里为减轻行李负担,胡清音与书童几乎扔了所有随身的金银书籍。只留了一样东西,那是当年在雄文殿与烈武帝畅谈自己对时局下治国策略的主张时,大获上喜而得赐的一方玉印,此时进了酒楼胡清音亮出玉印说明身份与处境,求掌柜赊他与书童一顿餐饭,许诺待回了珠郡定会以十倍银两奉还。
掌柜是精明人,能得见这样的大人物哪里还会贪他十倍的餐饭钱,当即铺纸研墨只求胡清音给酒楼题“钓星楼”三字。胡清音也顾不得推辞了,挥毫泼墨便写就了这三个大字。掌柜眉开眼笑,当即大盘的牛肉切上了桌,胡清音与书童饿狠了,吃得又急,竟生生撑死在八角楼中,与好友柳闲庭溺亡江心之处相隔不过一箭之地……
八角楼的掌柜因此事牵连下了大狱,但胡清音手书的绝命墨宝“钓星楼”三字最后还是制成了金匾挂上了八角楼。柳、胡二位都是百年不世出的天纵之材,却双双客死鱼城,让鱼城与八角钓星楼声名鹊起,自此往来商旅无不以能在鱼城钓星楼小酌一杯为荣。
至烈武三十九年,钓星楼已传了两代,这一代的掌柜年轻气盛,为保住钓星楼的美名更是花重金请来了帝都珠郡的名师在楼里掌勺,一下子将钓星楼的饮食品质提升到了逆江三城之首,当地富绅巨贾宴请宾朋也都愿首选此楼以为炫耀彰显富贵。
这一日,一位俊秀少年牵着一匹神骏的黑马沿江而来,到得钓星楼下时恰也到了午饭时间。少年走到楼下招呼客人的伙计身前,将一根用头层小牛皮细细编织的缰绳递给他,倨傲地吩咐道:“上好的黑豆给它添三升,莫要耍奸克扣它的口粮,伺候不好它可有你的好瞧!”
说完也不瞧伙计,拾步上楼,选了一个临江的桌子,放下随身的一个狭长粗布包裹,然后转身凭栏观景。听见小二走到身后的脚步声时,也不等他开口询问便道:“捡拿手的时鲜小炒做两道,你们鱼城的桂花鳜挺有名,煎一尾来,再打二斤烈些的酒便是了!”说完继续望着江水出神。
小二见这少年一副纨绔公子模样,不敢多说,应了声“喏”便去后厨报菜。
楼里客人越来越多,不一刻小二端上了两道菜一大壶酒,一道爆炒河虾,一道清炒笋丝,酒是钓星楼自己蒸的高粱酒,叫朱颜春。少年回头坐下时,楼上已坐满了客人,他不经意地打量了一番,有十六七人的一伙客人分了四五桌散开坐着,这些客人个个面目不善,人人带着和自己一样的长条状粗布包裹,一看便知是兵器。
烈武帝崇武黜文,所以平日里带兵器的人随处可见,但进城入市大家都会将之包裹起来,稍事收敛。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这么一群面目憎恶的家伙散开坐着的方位,他们隐隐围着中间一张桌上的两位散客。那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与一位少年随从。姑娘腰细腿长丰满的胸,粉嫩的鹅蛋脸不施脂粉,乌黑的长发扎了一个透着俏皮的随意发簪,显得亲和,她柳眉细长秀隽,一双眼睛透着天真无邪,顾盼之间流光飞虹,一如楼下逆奔江清波荡漾的春水。
少年不由得就替她担心。围坐在她四周的那些粗野面孔也就更加显得叵测。
小二恰在这时端上来的几道菜打断了少年的注目与心猿意马的胡思乱想,他不禁心中一阵怅然,暗笑自己多心,若将这个美貌少女换成一个平常女子自己断不会无故担心。他举箸先尝了一口清炒笋丝,暗自点头,说是清炒笋丝,厨师却加了少许肉丝,但主客有别,肉香恰好提味,不夺笋的竹香。
少年自斟了一杯酒,将酒在口中含了一下方下咽,朱颜春酒性霸烈入口却柔,直到下肚儿后,它才如火一样烧起来。少年又夹了一只爆炒河虾,入口嚼了几下皱眉咽下,又喝了一口酒,再提箸抄起一块煎鱼,刚送到嘴里便吐了出来,勃然大怒,猛然拍桌而起。
与此同时那位少女也拍桌而起,二人异口同声地大叫:“小二!”
小二吓了一跳,不知该先招呼哪一位,少年与少女四目相对各自愕然。
少年无声地坐下,少女将小二叫到她桌前指着一道菜问道:“这道菜叫什么?”
“回小姐,这道菜叫锅包肉,极北边的秀水城传来的菜品,选用生猪里脊肉为原料……”
“行了,不用告诉我怎么做的,我又不学,但锅包肉应该是内嫩外脆,酸香透甜的一道菜,你来吃一口,脆呢?脆呢?给我重做去!”少女噘起嘴冲着唯唯诺诺端走了菜的小二的背影仍不依不饶,“好好一道锅包肉叫你们做成了溜肉段。”
小二将那道被退的锅包肉送回后厨后又跑上来,束手站在少年桌前问道:“这位小爷,您有什么吩咐?”
少年方才的怒气已消了大半,但仍一脸倨傲道:“跟你说不着,去叫掌柜的和煎鱼的大厨来!”
“可是味道不合您的口味?”
“鱼气散了!”少年伸出手指敲着桌面一本正经地说。
小二一脸懵懂,不明白什么叫鱼气,怎么还能散了,以他的经验估计,是遇上了吃霸王餐的。小二也不惹他,客气道:“您稍等,我这就去叫掌柜的来!”
楼上几拨客人不怀好意地等着看热闹,那少女也装作不经意地频频望向少年,不一刻小二领着掌柜与煎鱼的师傅,以及钓星楼的掌勺大厨一并走上楼来。
掌柜虽不过三十一二岁的年龄,但阅人无数。看这少年丰神俊朗,一身烫金边的暗花素锦衣衫裁剪得体,光是他腰间那一块绿得沁人心脾的翡翠平安扣,便不是普通人家能佩戴的起的,这少年身上的富贵气怎么看也不是能装出来的。
“这位爷,恕在下胸中无墨,敢问您说的‘鱼气散了’是个什么意思?”
“你自己尝尝!”少年一指煎鱼。
掌柜拾箸夹了一块鱼细细品味后望向少年,道:“鲜香嫩滑,美味可口,有什么不对?”
“你也尝尝!”少年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望向大厨。
煎鱼师傅学着掌柜的样子也夹了一块鱼品咂半天,不说话,疑惑地望向掌勺大厨。掌勺大厨接过他手中的筷子,仔细地将鱼先翻开,查看肉色有无煎老,又将鱼整个翻过来看调料是否没把握好,最后取一块肉放在舌尖上,慢慢用舌头卷起鱼肉让它在舌头上整个滚了一遍,舌头的各个部位对不同调料、味道的感知不一样,这样细品过后,瞪起一双虎目,盯着少年恨声道:“有什么问题?”
少年无奈地笑了笑,起身对楼上其他客人道:“谁来尝一尝这煎鱼,看看可是我冤枉了他们!”
便有六七个好事的拿着自己的筷子围过来,三下五除二便将一尾煎鱼吃了个干干净净,吃罢一个个连连称赞鱼煎得香嫩美味。
少年看着得意的钓星楼掌柜,仿佛被气笑了,大声道:“你们还真是没吃过好东西呀!走,带我去你们厨房!”
掌柜故意为难道:“这位爷,厨房重地,外人可进不得呀!”
少年佯怒道:“是店大要欺客吗?小爷今日若不叫你们知道什么叫做‘好吃的煎鱼’,你们还当小爷是吃白食的呢?”
少年算准了那帮好事的人不愿这事就这么结束,果然,他刚说完,周围那一伙携刀带枪的便跟着起哄道:“让他去,让他去,一会端他的煎鱼上来,大伙来给你们评个公道。”
掌柜一看事不好了了,不让他去其他客人还得闹,传出去对钓星楼的声誉可是大为不妙,不得已只好领少年进了钓星楼的厨房。
这少年便是三年前鹿城绑架沈银长的案子中唯一逃脱了官府缉拿的苏醒。短短三年时间,苏醒跟着青衫客,学文习武,受青衫客潜移默化的影响,如今已脱胎换骨成了一个性格独立、磊落豪爽、卓尔不群的少年高手。
青衫客出身极北处的秀水城,属秀水三家中的朱家。秀水三家皆以一股先天的水灵之气为功夫之本,养气入门的门中人在实战中能由江河湖海之中汲取源源不断的真气,练到极致时甚至能以体内水灵之气控水击物。只因这一脉神通太过惊世骇俗,秀水三大家族里任一家的功夫只须小成,在俗世江湖里就算得是顶尖高手了,故而秀水三大家族陆家、温家、朱家内部严令族人隐藏各自的功夫,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许使出神通,一旦被迫使出神通时便是到了见生死的时候。
青衫客的武功在秀水城本家里只能算中上,离开秀水城混迹江湖的日子里,也几乎没机会用到真正的水灵之气。苏醒得他将一缕水灵之气植入体内,从此便算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可这也是他自身天大的造化,因为水灵之气自古都是随血脉而遗传的,普通人即便得到别人输了水灵之气入体,也只不过是对治疗内伤有裨益,极少有人能将之留存体内,化为己用。青衫客那日为救苏醒给他体内度入水灵之气时,本也没想到那一股水灵之气会被苏醒化为己用,算是意外之喜。
如今苏醒经过青衫客三年的教导已经可以感受到大自然里蕴藏在水中的力量,并且可以简单地控制少量水、雾的走势,一套水云斩刀法也得了青衫客六七分真髓,以他此时的刀法配合体内的水灵之气在江湖上行走,遇到一般高手差不多都能应付了,所以青衫客才放心让苏醒一个人去江湖上历练。
苏醒随掌柜的进了厨房后,挽起袖管,净手提刀,在鱼池中选了一尾桂花鳜捞起来一刀拍晕,麻利地扣鳃、刮鳞、去肠肚……这些事是苏醒从小就惯做的,大哥逃亡在外的那六七年里,自家的小酒馆有一大半生意都是靠苏醒的煎鱼手艺招来的,如今身怀水灵之气,又练了一身好刀法,做这个更是轻车熟路。
鱼收拾干净,抹了点细盐放盘中,选了简单的葱、姜、蒜三样佐料,手腕一抖切丝、剖片、剁泥……手法熟练,看得煎鱼师傅与掌勺大厨心里直打鼓,刚才看着这少年像是吃霸王餐的,现在看来却更像是来抢他们饭碗的,可看见苏醒煎鱼时油热了鱼先下锅,他们又放心了,这事可太外行了。紧接着过了刀的葱、姜、蒜围着鱼身撒了一圈,苏醒示意杂役拉起风箱上猛火,猛火一起,奇异的事情出现了,只见锅里的水汽蒸腾而起却不散溢出锅来,一片白雾凝聚成团,漂浮在鱼身上,仿佛有灵性般一丝一缕地往鱼身里钻。
两位大厨看傻了,这一团白雾难道就是少年说的“鱼气”吗?可这鱼气不散又是个什么鬼门道?
苏醒一手握着煎锅的木柄,体内水灵之气透过煎锅牵控着水蒸气,另一只手用炒勺小心地转着边轻轻掀翻鱼身,即便如此用心煎鱼,他仍能分出神好为人师地对两位大厨说道:“看懂了没有?煎鱼是靠汽入味的,葱姜蒜的蒸汽带着它们的精髓被鱼身吸收,最后锁在鱼皮之下,这,才是煎鱼的真谛。你们是用煮和炖来入味儿的,那样做鱼只能留得住香,鱼的鲜便死了,你们说,一条不鲜的鱼,鱼气怎么会不散!”
两位大厨看得已经傻眼了,苏醒这煎鱼的道理再一说出,更是听得他们云里雾里的。苏醒换了个勺舀了半勺清水顺着锅边“刺啦”一声溜了下去,又说:“鱼要煎透这一圈水是关键,水多了就成了煮,要把握在水入锅就蒸发成汽的量上。刚才那位姑娘说你们锅包肉做得不对也是这个道理,锅包肉只要把握好了那一勺醋下去的时机,醋汽呛入肉外裹着的那层炸过的脆皮,才能保证内嫩外脆的口感!”
说着话,锅内的蒸腾水汽一丝一缕全部由鱼腹钻入鱼身被鱼皮锁住,不再出来,而鱼皮煎的焦黄泛黑,苏醒小心翼翼地把煎好的这一尾桂花鳜铲出放入鱼盘,亲自端着鱼盘上楼放在自己的桌上昂首自信道:“各位再来试试我的煎鱼,给个公道!”
一群人哗地就围了上来,却听那少女的随从在她授意之下指高气傲高声道:“各位大老爷们,大家同在此间可别欺我们人少,该叫我家小姐先来尝!”
众人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只得让出位置叫她先尝。
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到桌前,瓷盘里的煎鱼鱼皮焦黄,黑乎乎地紧紧裹着鱼身,卖相实在是上不了台面。她也不知苏醒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伸出竹筷将鱼皮轻轻挑破一小块,霎时只见一股几乎凝为实体状若莲花的白色蒸汽冲了出来,在鱼盘上半尺的地方虚浮了一浮才散了开来,整个大厅顿时便被一股奇异的香气笼罩,众人不禁伸长了脖子在空中捕捉空气中的奇香。
少女惊讶地抄起一块鱼肋排处的肉送入口中,那鱼肉入嘴后滑如活物,带着一股鲜甜香滑在舌尖上跳舞一样滚动,少女一时竟然舍不得咬下去……
钓星楼的掌柜见少女微闭双眼陷入一股陶醉之中,心中起疑,猜测这些人或许是来砸招牌的同一伙人,他也不顾斯文礼貌了,夺过少女手中的竹筷,揭开块鱼皮夹了一大块鱼肉塞入嘴里,也不管烫嘴,嗷嗷叫着嚼了几嚼吞下肚去。
掌勺大厨在旁看了少女与掌柜的表情便知道这鱼一定煎得出神入化、妙不可言了,突然忍不住就热泪长流。掌柜的递筷子给他叫他也尝尝,大厨不接筷子颓然道:“不用尝也知道,这样的味道,我这辈子是做不出来了!”说着话怅然望着鱼盘竟无声长哭。
苏醒看着他,突然心生愧疚,细想自己做这煎鱼有三分算是好强,七分却是为了在众人面前显摆,而煎鱼也不是凭的真功夫,是自己暗中运用水灵之气取了巧,若叫朱大哥知道自己将学了几年的功夫用在了煎鱼之上,免不了一顿臭骂。
平心而论,钓星楼里厨师的水准是相当高超的,苏醒此刻见掌勺大厨的恓惶模样,便知他在厨艺上本是自负至极的,如今遇上自己做不出的美味来才会受挫颓废。
苏醒想了一想后,编了个谎话安慰他说道:“我这煎鱼手法是祖上传下来的,我爷爷是秀水城三代城主供奉的掌勺,你没我做的好吃很正常,可也不用气馁,我这功夫全在手劲与火候上,从小练出来的,这个教不了你,但我另教你个法子,也能做出顶极的煎鱼来!”
掌勺大厨一听苏醒要教他,又不禁转悲为喜,竖耳聆听。
苏醒故作高深道:“要拢住鱼气不散其实并不难,你只需要换口深锅,制一个弧形檀木盖,使鱼气能回返入锅便是了,我尝了你们几道菜,选料、刀功、火候都已出类拔萃了,多试几次,没问题的!”
这掌勺大厨在厨艺上造诣颇高,听他这一点,立时便明白了其中道理,不禁喜形于色,连连道谢,便要奔后厨去实际操作,苏醒又叫住了他,示意他附耳过去,低声正色又道:“厨之道乃心之道,心不正则永远到不了至高境界!”
掌勺大厨听得云里雾里,苏醒点道:“刚才那一道爆炒河虾,盐太重,压了鲜,是因为那虾不是刚上水的,你们为了掩人耳目盐下得重,若被有心之人吃出来,可就砸牌子喽!”
至此掌勺大厨已经对苏醒是五体投地,敬若神明,忙不迭地点头称是。待他终于离去时,少女与她的随从以及围着她们的几桌客人也不知何时离去了,苏醒心中突然莫名地一阵失落,默默坐下独自斟了杯酒悄然饮下。
少女下楼转到无人处猛然回头,身后紧跟着的三四人一下刹不住身势撞成一团。
少女冲其中一位狼狈倒地的中年道:“我要抓他回去给我当厨子!”
中年眉头皱成一团,柔声道:“月儿不许胡闹,带你出来的时候你爹特意嘱咐过我,他说鱼城城守高大人为官清廉,以致守此一城二十年不得升迁,还说高大人当年于你孙家有大恩,不让我们在鱼城生事,给他添麻烦!”
“我不管!”少女的嘴一噘,抓住中年的胳膊一阵摇晃,撒着娇道,“我不管,我不管,刘伯你没吃过他煎的鱼不知道,简直是太好吃了,以后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鱼我会死的!”
那中年名叫刘子朱,黑马子草原的马贼头目之一,是最早跟着孙玉舟纵横草原的老弟兄,是看着他的女儿孙亭月长大的。他此时虽黑着脸,但也明白自己拗不过她,从小到大凡是孙亭月提出的要求,再怎么无理自己最后都是满足了她的,为此没少受弟兄们嘲讽,有时不胜其烦,可没人烦他时又觉得空落落的。
刘子朱一听她说要抓这少年回去当厨子,自己虽然板着面孔和她讲道理,可内心深处早已经妥协,这么好玩的事自己根本就拒绝不了,但他仍板着面孔道:“抓抓抓,说得轻巧,怎么抓?你没见他随身那个青布包裹?他也是习武之人,动起手来刀剑无眼,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回去可交代不了!”
“刘伯最疼我了嘛,咱就不能想个不动手的法子吗?”
“不动手怎么抓?难道给人家发帖子,请人家去贼窝里露一手厨艺?”刘子朱翻着白眼道。
孙亭月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道:“偷他的马,让他自己追着来,等他进了寨子不就得由着我们摆弄了吗?”
刘子朱对孙亭月的粗俗言语未加理会,眼睛却一亮,刚才进钓星楼时确实是见了一匹黑马,神骏得很。草原上讨生活的人没有见了骏马不眼馋的,他当时着意问了伙计,伙计说的马主也确是这位坐顶楼的锦衣少年。听孙亭月如此一说,他也立马心动,想着便是赚不到那少年,得此一匹良马也是令人十分高兴的事。
刘子朱转身叫过跟着他的一位青年汉子,那人生得紫黑脸膛,有两条常年在马背上讨生活得来的罗圈腿。刘子朱对他一阵耳语,青年汉子频频点头,得令而去,不一刻就听钓星楼马厩那边马嘶人呼一阵吵嚷,紧接着就见那青年汉子骑着那匹神骏的黑马冲过跨江石桥,往远处的青岚山驰去……
被盗马贼打翻在地的马厩伙计爬起来就往楼上冲去,到得顶楼,见马主已经发现了自己的马被盗却并不惊慌,只是凭栏望着盗马贼纵马过桥往远处驰去。伙计急火攻心正不知如何撇清关系,却见马主待那盗马贼纵马跑出两里地时,方才不紧不慢地由袖中抽出一枚三寸长的乌黑开孔铁管,递到唇边嘬嘴吹去。铁哨声清冽如长空鹰唳,跑远的黑马一听到这声音,立时刹住了前奔之势,调头循声而来,任盗马的汉子使尽浑身解数也控制不住黑马调头回奔之势,待黑马奔回桥头时,盗马的汉子终于放弃了,翻身跳下马背,灰溜溜地一个人往远处跑去。
苏醒凭栏看得笑了,收起铁哨坐回桌边又斟了一杯酒。伙计揉着青紫的脸松了口气,也笑着下楼去伺候黑马了。
刘子朱望着孙亭月脸上的恼怒,不由得笑道:“丫头,砸了吧!人家是真人不露相!”
孙亭月重重哼了一声,道:“砸也是你的人玩砸的,我还就不信了。盗马不成,我们盗人!”
“小月儿,你这盗人又是个什么盗法?”刘子朱揶揄地笑。
孙亭月抿着嘴唇,嘴角泛上一丝狡猾的笑意,道:“我们来给他演一出戏,来来来,我给你细说这盗人的法子!”
刘子朱凑上前去,孙亭月连说带比画,一会儿便说清楚了这“盗人法”,刘子朱听后不禁哈哈大笑,道:“好,好,刘伯就陪你演这一出戏,只是小月儿,他要是不上当,你的小脸儿可就丢大喽!”
“刘伯你说我漂亮吗?”
“漂亮,当然漂亮!”
“那不就对了,我这么漂亮,他岂能忍心看我遭劫。敢独身一人走江湖,必然艺高人胆大,若不入我这局,便是枉为少年,你去准备吧!”
“不嫌害臊!”刘子朱笑着走远。
饭时一过,钓星楼里的客人逐渐离去,只剩稀稀落落的几桌闲人。苏醒一人小酌竟也有些微熏,忽听楼下一片嘈杂哄笑之声传来,夹杂着粗野的笑与女子惊恐的尖叫。苏醒想着什么人如此大胆,青天白日就敢当街调戏民女,起身到栏边循声望去,却是刚刚见过的那一伙人。
此时他们每人一匹膘肥大马,亮出了先前包裹着的兵器,叫嚣着将一男一女围在跨江石桥的中间,就见为首一个中年人身手矫健,人在鞍上却在腾挪之间翻身一脚,将那男子踢翻过石桥护栏掉落江心。那男子不谙水性,在江心里浮浮沉沉胡乱扑腾,一干人没人理会那水中的男子,冲被他们围着的女子七嘴八舌地说着荤话。
苏醒隐隐听得一个粗嗓门大喊:“我家大哥看上你是你的福分!”再看时为首中年并不多话,一把将那女子拦腰一抄抱了起来,横着往马鞍前一搁。那女子惊恐中声嘶力竭地大喊救命,有意无意之间一抬头正对上了凭栏的苏醒。
一看清那女子的面容,苏醒只觉得酒气直冲上脑袋,一股热血猛地在胸膛炸开,朱大哥交代的什么江湖险恶、遇事需冷静瞬间便被抛了个干干净净。中年首领狠狠加了一鞭,坐骑吃痛狂奔,一干人叫嚣着随他打马狂奔而去。苏醒一急抓起了青布包着的刀,用巧劲一抖便甩开了包裹,倒提刀柄一个跃身由三层高的木栏杆边跳了出去,在空中一个优雅的折身消去大半冲力,然后稳稳落地。掏出铁哨一声呼哨,黑马应声冲出马棚,待他与黑马会合,那一伙强抢民女的马贼已去得远了。
桥下那少女的随从扑腾着呼喊救命,眼看就要沉溺江底。苏醒不忍,由马鞍后的行李包袱中翻出一捆绳子,结了一个圈,瞅准时机运起水灵之气甩出绳套准确地套住那随从的左臂,哗啦一声就将他从水中扯了上来。那随从吐出几口江水,惊魂方定,便抱住了苏醒的腿不放,颠三倒四地一边感谢苏醒的救命之恩,一边求他去救他们家小姐。这一耽搁,马贼们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山口,待他们出了山区进入黑马子草原,再要追寻可就难了。
苏醒急切间甩开那随从跨上马鞍要追,那随从又死命地拽着他的马鞍,不肯放行,道:“公子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你带上我也好有个照应!我听见他们刚才的话中是说,要抓我家小姐去给黑马子草原上的马贼头子孙玉舟做压寨夫人,小人就是在格日勒雪山下长大的,能识路,草原广袤,你不带我去很容易迷路的!”
“孙玉舟”三字一出,苏醒又是一惊,也算是故人了。突然就想起了那年越狱而出时朱大哥对孙玉舟的冰冷态度,难道朱大哥早就清楚这孙玉舟的为人?至少今日这强抢民女的事就和自己见过的那个为了兄弟自废武功的孙玉舟大相径庭,苏醒越想越觉得孙玉舟是个伪君子。这时又听那随从哭的可怜,说若救不出小姐,自己回去也得被老爷打死,若就此逃离,从此在别处去谋生,或许是能逃得性命,可小姐平日对自己的好岂不是施设在狗身上了,自己这一辈子也没法安心了,还不如就再跳入江心溺死了省心……
苏醒听得心烦意乱,却根本想不到这随从是孙亭月安排来拖他一拖,还要保证他能到格日勒雪山的一枚棋子,心一软道:“罢了,就带上你吧!”
苏醒也没看到他抖落青布取出“水云斩”时,钓星楼顶层另一个正在喝酒的少年看见“水云斩”时激动欲狂的眼神。
贰
鹿城巨贾沈银长在生意场上特别注重信息传递,三年前沈家的票号挂匾开张后,沈银长便开始建立自己的家族通讯系统,逆江三城、帝都珠郡等开了分号的城中都有沈家私设的驿站,相互之间传递重要消息时,为保证信息不泄露都用自家的信差,使得沈家的庞大生意更加稳如泰山。
这一天下午,沈银长刚用过晚饭,就见沈府管家急匆匆地闯了进来,一手抓只信鸽,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张由信鸽腿上小竹管里取出的飞书。沈银长有十年没见过管家这样风风火火的样子了,沈家现在重要的消息都用自家信差专人负责快马传送,信鸽传来的飞书一般不会特别重要,老管家素来稳重,能让他如此激动的事,不应该是由信鸽传来的消息。
老管家把飞书铺在他面前,沈银长只看了一眼,便也激动了起来。
巴掌大的纸上用工笔白描的手法细细地绘出一口长柄直脊的巨刀,一个字的注释也没有,沈银长却看得血脉喷张。
“不会搞错吧?”沈银长问。
“是二少爷的手笔,他平日做事严谨,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不会飞鸽传书的。”老管家掩不住激动,“这一封飞书只画了‘水云斩’却没有任何注解文字,也说明二少爷心细,怕走了风声,应该是还有分开放的飞鸽没回来,耐心等一等,一时三刻便会有分晓!”
“是啊,得稳住,十年都等了,几代人都等了,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了!这三年他们躲得可真好。”沈银长平复了心绪,叫人沏了一壶茶,与老管家坐在厅中饮茶等待。
果然不出老管家所料,一壶茶未喝完,受了老管家嘱咐的一个家丁匆匆抱着两只刚飞回的信鸽送了进来。
管家接过信鸽,屏退家丁,由信鸽腿上的小竹管里分别取出了飞书,一张上写着:“少年独身携刀带马”,另一张上写着:“黑马子草原格日勒雪山”。
这三封飞书若任一封被人谋走单独拿出来看都会不明所云,这便是沈家二少爷的精明之处。老管家仔细验看是沈家二少爷的笔迹无误后,递给沈银长。
沈银长拿着纸条蹙眉深思,心中浮现出的是三年前初见那柄刀时,它的主人青衫客的模样,道:“三年都没寻到他们的踪迹,这次若只是这少年一人,没那难缠的青衫客,事情便好办得多。机会难得,不能再错过了,你去备马,带上真正的‘水云斩’,就你我二人,既刻出发!”
叁
鹿城府兵营的游击将军王猛在母亲因病去世后,落下一块心病。
本来王游击母亲病来得猛,人并未受多大罪,两三天就快不行了,来瞧过病的大夫也都一副医治不了的表情,叫王猛预备后事。
人这一辈子,未定生时已定死,王猛也明白自己这辈子当儿子的日子到头了,于是尽自己的本事好吃好喝伺候了母亲三日,母子缘尽生死别离时也算未留遗憾。
但在母亲入殓那天,王猛却发现母亲的脸上、手上由内而外渗出大片大片青紫泛黑的淤癍,身上还发出一股不同一般病逝老人尸臭的恶臭。
王猛这些年一直在秋毫司与军营里讨生活,人虽有些粗憨但不是傻,他见过的死人太多了,当时就看出母亲的死是不正常死亡。但细思自己平日在府兵营中行事豪爽,与人相处也处处为人着想,从不争名夺利,是出了名的能吃亏的憨人。甚至更早以前在秋毫司中行走也没与人结过仇怨,口碑一向是不错的,对待手下士兵也是义字当先,遇事自己永远冲在前面,每获军功赏犒几乎都全分给了弟兄们。若说母亲的死是因为自己惹了什么人而被人寻仇报复似乎说不过去,可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事,才会对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太太下此毒手呢?
王猛自恨愚笨,想破脑袋也没有头绪,这个心结便在他的心中种下了根,由此便对这个属于聪明人的世界更存了一份敬畏与疑恨,不自觉地由内心里对比自己聪明的、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开始疏远。每次酒醉都胸中郁结气闷,想着处处忍让凭着吃苦吃亏在这心机四伏的世道上混口饭吃实在是难,能相信的只有手中钢刀和生死与共的弟兄。于是对手下一块上过战场,过了命的一小拨弟兄更是掏心掏肺,也就逐渐形成了一个以他为中心的六七人的心腹小体团。
王猛藏不住心事,这几位心腹弟兄中有一位叫孙小六的是他以前在秋毫司的弟兄,自己当了游击后挖他过来的。孙小六是个有心人,早早看出了王猛的郁闷,平日里又善察言观色,便渐渐明白了个大概,也就处处多留了个心眼,着意打探。算是苍天不负有心人吧,便叫他寻着了蛛丝马迹。
上个月中旬,鹿城出了一起令人发指的毒杀发妻的案子引起了孙小六的注意,他寻了个机会,叫出以前在秋毫司时交好的一位弟兄朱老三,选了家偏僻的小酒馆请他吃酒。
酒过几巡孙小六不经意间问道:“三哥,听说那个毒杀发妻的嫌犯被你们逮住了?”
朱老三毫无防范道:“啊,是,这家伙叫王聪,家中开着三家胭脂坊,是个富贵家庭。说是为了一个青楼女子,王聪要给她赎身纳小,夫人不许,他那夫人的娘家也是家大业大,王聪得罪不起,便起了毒杀的心。他毒死妻子后,给妻子娘家报说是得了猛病。他这夫人平日就体弱多病,去年得了一场猛病就差点没救过来,花了好多银子才保住的命,娘家人也就信了。谁知在入殓时却发现死者的脸上手上由内而外渗出大片大片青紫泛黑的淤癍,身上还发着恶臭,这才起疑报了官。”
孙小六端起酒碗敬了一下朱老三仰脖喝完,又问道:“就这么简单,没查出其他情况?”
朱老三也一口干了酒,喷着酒气道:“能有什么情况,这王聪是个怂包,被弟兄们逮住押回衙门后还没等搬出刑具就全招了,说是他下的毒是花重金买来的叫什么‘十月返乡’。中毒者中毒后当时便会发作,状如猛病却不会当时就要命,那毒会就此潜伏在中毒者体内,大概十个月左右慢慢腐蚀中毒者心脉,待十个月后一遇诱因再次发作,就没得救了,两三天便要命!”
“是够歹毒的,但案子简单也没什么稀奇的!”
“简单?呵!这案子可也不简单,有蹊跷!”朱老三压低了声音又饮半碗酒。
孙小六不屑道:“能有什么蹊跷,一个普通的毒杀案能扯出什么大天来?”
“小六你别不信,三哥我跟你说,这案子它不寻常的地方是审问时,那王聪吐露出的人!”
“谁?”孙小六一脸期待。
“永济堂的刘大夫刘永仁!”
“刘永仁,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孙小六满脸失望。
“蹊跷不在这,王聪招供说毒药是来自永济堂刘永仁大夫之手后,第二天一早柳师爷柳好古便插手了此案。柳师爷大清早过来调阅了卷宗后,叫齐我们审了犯人的几个前去说道:‘这王聪谋杀发妻罪不可恕,况且证据确凿,本人也供认不讳,却偏偏临死还要陷害鹿城悬壶济世的仁医,其心当诛!就此结案吧,你们几位逮捕、审案有功,但出了这秋毫司的门可不要胡乱败坏别人的名声!’当天夜里就处决了王聪,小六你说,这算是蹊跷了吧?”
孙小六长长“哦”了一声,大悟道:“这么说,这永济堂的刘大夫刘永仁是有大背景喽!”
“我可没这么说,小六你可别出去乱说,给咱兄弟找不自在!”
“懂得,懂得,小六我也是秋毫司出来的人,什么规矩不懂了?自家弟兄酒后闲聊嘛,三哥放心,入了小六耳朵,它就得烂在小六肚子里!”
孙小六端起酒碗,二人相视会心一笑:“干了!”
三日后的深夜,一伙蒙面歹徒潜入了鹿城广济堂,用一根闷棍、一条麻袋便悄悄绑走了广济堂大夫刘永仁。
刘永仁醒来发现自己身在一间破旧、昏暗的木屋里,一灯如豆,五条蒙面大汉围着捆绑在椅子上的自己,一时间吓得如惊弓之鸟。
“知道为什么绑你出来吗?”孙小六阴阳怪气地问。
“众位英雄可是有兄弟受了伤,需要救治又不方便进城来受诊?”刘永仁想了想,小心地探问。
另一个黑衣人嘿嘿一笑,阴森森道:“不是救人,是要杀人,哥儿几个都是粗人,得杀人于无形才找上你的门,要是刀劈斧剁能打杀的就自己动手了!”
刘永仁一听到“杀人”二字吓得浑身一抖,扯着哭腔道:“小人一个大夫,只会看病救人,哪里杀得了人啊!”
又一个黑衣人插话道:“老二,我就说没用,你们非要绑人!”
刘永仁仿佛听到了希望,却听先前那个阴阳怪气的又问:“你当真不会调制毒药?”
“不会、不会,小人只会看病救人!”
“那要你没什么用了!”声音中透着冰冷的杀气。
木屋里静了一静,角落里响起两声不怀好意的冷笑和一把钢刀出鞘的金鸣。
“会!”刘永仁感受到了“没有用”将是什么下场,立马斩钉截铁地大声说道。
“会就好了,省得溅我一身血!说说都会制什么毒,各有什么功效?”
刘永仁定了定神,开始谈起毒来,什么化尸浸骨坏血毁经脉蚀内脏的法子一一详细说出来,生怕自己的法子里没有这一伙强人能用得上的。听得孙小六几个行走军营的都毛骨悚然,心中只骂他狠毒。
“行了,就用那个服后十个月后才要命的毒!”
“好好,小人回了医馆便给各位英雄们配制!”刘永仁舒了一口气。
却听最早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又响起:“刘大夫,你怎么才能证明自己这毒有效果呢?”
刘永仁面现犹疑,若说某某用过这毒,毒死了某某,岂不是给自己头上扣罪帽子,可若不说又该如何证明呢?总不能让他们关上自己十个月,等那中毒之人毒发身亡吧?
刘永仁还在思忖,那个拔出了刀的黑衣人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考虑了这么半天,就是不打算给我们哥儿几个说实话喽?那也行,两条路你自己选:一是杀了你溅我一身血,二是只能拿你试毒了!”
他说出这两个恐吓刘永仁办法的同时,刘永仁在昏黄的灯光下也发现了一个细节,他看见自己面前那个黑衣蒙面人的靴子后有一个小小的金属物件,在灯光下反射出了一星微光,只是这一星光芒便足够勾起刘永仁的回忆了,那个金属小物件是刘永仁去府兵营给受伤士兵们诊疗时无数次见过的东西——骑兵马靴上特制的马刺。
刘永仁的心里瞬间明白了许多事,第一,这伙强人并不是真的强人,他们是鹿城府兵营的士兵。第二,他们既然是鹿城府兵营的士兵,那就极有可能是柳师爷在王聪毒杀结发妻子的案子后对自己信不过了,怀恨自己私下将这毒卖给了除他以外的人,但自己对他还是有用的,所以才没有灭了自己的口,而是派这些个人来试探自己。
刘永仁暗叫好险,幸亏自己嘴慢,若是刚才经不住吓说出了“柳好古”这三个字,哪里还有自己的活命!想到这里,刘永仁心中打定了主意,决不开口!
等了半天不见他说话,那个阴阳怪气又开口了:“嘿!转眼之间,骨头就硬了,你是给自己抓了副什么壮胆的良方啊!”
刘永仁紧闭着嘴唇,面上一副大义凛然。
“行,你不说话,就是让我选了,好好好,我不久前刚刚听人说了一个专治不开口的法子,正好拿你试试灵不灵!”
刘永仁知道考验自己的时候到了,挺过去这一轮拷问就好了,说不定柳师爷自己就混在这一群人里。自己意志坚定不出卖他,以后或许就是他的心腹了,他咬紧了牙,此时恐惧中却还掺了些兴奋。
那说话的黑衣蒙面人缓缓转到刘永仁面前,蹲了下来,由怀里掏出一个卷着的鹿皮卷。刘永仁看着眼熟,像是自己平日针灸用的那一套银针。
黑衣人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对,你猜对了,是绑你的时候从永济堂顺的。别误会,我并不会认穴针灸,但会扎人。哎,你听过十指连心这句话吗?”
刘永仁心中一寒,已知道他要如何对付自己。
果然,那黑衣人又说道:“我小时候,有一次偷邻居家的枣子吃,不小心被一根枣刺由指甲缝扎入直透指甲一半深……那种感受很难形容,它不是疼,是一种类似于灼烧和冰冻的感觉,总之只那一下就将我扎得疼昏了过去,一头由树上栽了下来,带刺的手指触地时又将我给生生疼醒……”
刘永仁正听着,忽觉绑在木椅扶手上的左手中指猛然传来一股暴烈到让人难以忍受的疼痛,确实,感觉手指是被灼烧或冻僵的感觉。黑衣人左手压住他的手腕,右手攥捏着针尾用力攮捅,中指上那灼与冻的感觉瞬间被无数倍放大,然后由指尖传向心脏,在心脏里那“感觉”炸了开来。刘永仁放声嘶号了一声,大脑在那一声后,因承受不了那痛苦而进入了自我保护的休克状态。
几个黑衣蒙面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问主谋:“孙小六,你不会是弄错了吧!”
孙小六冷静笃定道:“刚开始我也忐忑,但他既然能说出那毒却又不敢说出谁用过那毒,那就错不了。王游击的母亲所中之毒就必定是出自他之手,最多再有两针,他就该吐露出是谁下的毒了!”
刘永仁在幻境中见到了自己死去多年的母亲,母亲望着他慈爱地问他:“阿仁,你还记得你爹是怎么死的吗?”
刘永仁点头,父亲病死时他只有八岁,眼睁睁看着父亲撒手而去却没有任何办法留住他。
“阿仁,你看着你爹被病痛折磨而死时,对娘说你见不得人受苦,于是立了悬壶济世、与世间病痛疮痍为敌的大志。阿仁,还记得你的志向吗?”
刘永仁又点头,自己学医时受了那么多苦,怎么能忘记?学习接骨时,师父将一筐打碎的核桃倒入无灯无窗的暗室,将他锁入暗室,不在黑暗中拼起那一筐核桃就别想出来;学习识药时多少次误尝百草在死亡边缘徘徊;背古方时,错一个字就是一条命……支持自己竖持下来的是救人于苦难的信念啊!当师父终于递过一支笔说:“阿仁,今天你可以代师父开方子了!”那时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是那金榜提了名的状元。出师后自己也是一心救人于水火,鹿城几次除瘟的大方都是他定的。
“你是怎么变成了一个毒害人间的人,你可有脸见娘……”
刘永仁想起了遇见柳师爷以后的种种,自己原本不是一个这样歹毒、趋炎附势的人啊!刘永仁明白了柳好古根本不是自己的贵人,而是自己的业火魔障:“娘,那不是我……”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样一个孽子!”母亲的脸随着愤怒开始变形,先是两颗獠牙由嘴角生了出来,然后她的脸扭曲变长,鼻子高高隆起,两根长长的肉须自唇边生出,眼睛变的血红,额上凸起形成了犄角,脖子往下长出青森森的鳞片……
刘永仁惊恐地看着母亲变成了一条愤怒的恶龙,一张嘴,向着自己喷出了炽烫的龙焰。刘永仁被里在龙焰中焚烧,他发出声嘶力竭的号叫,顺着龙焰喷来的方向绝望地望去,母亲化身的恶龙猛然冲进了他的胸膛里,又化成了一股细细的火焰顺着左手的中指延伸到了体外。
刘永仁睁开了眼,那股火焰凝聚成了一根扎在自己左手食指指甲缝里的银针,针尾攥在那黑衣人的手里。他冷冷地盯着被疼醒的刘永仁道:“教我这个法子的人是个刽子手,死在他手中的囚犯不计其数,他说他一辈子没有遇见过用针刺指缝还撬不开的嘴,最狠的一个人扛过四针后,被第五针扎死了。我看你也不像是能超那人的样子。三针吧,我猜你还能再扛一针。”
刘永仁浑身已经汗湿透了,目光呆滞地望向空气:“娘,我想赎罪!”
黑衣人一伙都傻眼了,一人开口道:“怎么这么不耐戳打呢,两针就被扎傻了!”
孙小六望向刘永仁,并不见他眼中有疯魔狂乱之象,有的却是忏悔之意,心中有了数,道:“行了,那一针留待正主来了再说!”
肆
“风高放火,天黑杀人,嘿嘿!这天还没黑,生意可又上门了!”
十余个马贼在敞着大门的酒馆大厅围坐了一圈,喝着粗劣的马奶酒,中间是一只铁架上烤得嗞嗞往下滴油的肥羊。
说话的马贼首领四十岁的样子,一头浓密卷曲的褐色长发披散在肩上。眼窝深陷,鹰钩鼻,钢针弯出来一样的络腮胡胡乱堆在脸上,一件脏兮兮的羊皮大氅裹着他瘦削却魁梧的身躯。他的腰间挂着一把弯月形的刀鞘,紫铜的刀柄缠着细细的皮线,露出在刀柄尾端的是一个铜环,他左手食指勾在圆环上,随着他手指不紧不慢地伸缩,刀身末端的一寸有节奏地弹出、合上,说完这句话他手指猛地一推,紫铜刀镡与包金的鞘口闭合,发出一声清越的金鸣。
围坐着的马贼们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酒馆门外,正对着酒馆大门的是一条青石长街,外面乌云低压,雨滴绵密而劲疾地击打在青石上,溅散成雾蒙蒙的雨,但却看不见有人出现。
这个季节,楼下草原最烦人的就是雨了,阴冷绵密,落地一夜就会结成冰,然后被第二天晌午的太阳一烤又化成泥水,实在是没法行路。一般人不会选择这样天气出行,马贼们探头张望了半天,什么都没有看见,都要怀疑是首领捉弄时,街巷尽头的雨幕中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马队,朝着酒馆方向而来。众人不禁对首领更加佩服。
十来匹马的队伍算不小的行商队伍了,那些马个个都高大异常。楼下虽说是草原,可楼下的马没有这般神骏的,众人盯着马队露出贪婪的表情。
首领望了眼酒馆角落里除他们之外另一拨来歇脚的客人,那是一老一少两个人,老的五六十岁,衣衫朴素,却生了一张天生高人一等的脸。少年十三四岁,一身武人装扮,随便往那里一坐就透着一股峻峭的精气神。那二人的桌上一荤一素两碗白饭,少年触手可及处是一口一尺稍长介于刀和匕首之间的兵刃。
叫首领没有去触犯那二人的原因只是少年泛着淡淡荧光的刀鞘材质——楼台铁,那是产于楼台山,专属铁王堡的金属。
马贼们来的时候,那一老一少就已经在这里了。首领这次在路上掳获了一个貌美女子,心情大好,不想多惹麻烦,准备吃饱喝足待雨一停就回老巢。现在见了这一队神骏的马匹不禁心痒难耐,草原上讨生活的人没有见了好马不动心的。
首领重重咳了一声,叫道:“古尔!”
那叫古尔的精瘦汉子抬眼看了首领一眼,心领神会地将一条刚割下来的暗红色肉条蘸满辣椒与孜然塞进嘴里,两手在油腻腻的皮袍上抹了抹,起身提起身旁那把长度超过了他身高的阔刃斩马刀走了出去,迎着马队大大咧咧地挡在酒馆门前的开阔地上。
马队停了下来,一匹马突前靠近古尔,马上人躲在蓑衣雨笠中等古尔开口。
“外乡人,哪里来的?”古尔大咧咧地拄着刀问。
“珠郡。”马上人语态谦恭,“去铁王堡给候爷送信儿的!”
“别扯铁王堡,这里是楼下,不在铁家的地界,雪泥镇往东的事我们老大摩鹰做主。”古尔摆头用下巴指了指酒馆。
马上人朝酒馆欠身。
“商量个买卖?”
马上人静等古尔说下去。
“买你几匹马!”
“不卖!”又一匹马突前靠了上来,“此去铁王堡差不多还得两百里地儿,过了这雪泥镇都是转山的风雪路,马卖了你,我们走过去不成?”
赶上来的是位二十出头的少年,古尔扫了一眼马队,整个马队就这一人带了兵器,于是心中有了谱,恶笑着道:“那,我只能抢了,马是我大哥相中了的,卖不卖都得留下!”
年轻人手拍马鞍偏腿跳下马来,一拍腰间重剑,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道:“我叫陆展颜,剑术高超,在帝都也是提得起名的,你说要抢我?”
酒馆大厅的马贼们爆出一阵阴狠低沉的哄笑声,古尔看了一眼同伙挠了挠头,装出副老实相道:“嗯,对,对,是我要抢你。”
先前那马上中年见要怆火,急忙出语相劝自己手下道:“展颜,不要冲动。我看诸位英雄也是真喜欢这雪里青,我们一行七人,带了十匹马,把驮的行李匀一匀,卖他们三匹,不碍事!”
陆展颜哭笑不得,这分明是拦路打劫,领队的狰突崖宗主步青云却迂腐不明,便道:“步宗主,楼下草原虽远在西北边陲,可也没出了王土。你们读书人谦让惯了,我可不让。他们横刀阻道,叫明说是抢,按律已是重罪。”
古尔、摩鹰众匪、角落老少以及被掳少女的目光都聚在步青云身上,他的态度将决定事情走向。
“展颜,行走江湖不能把事往绝处做,得留一线见面余地。你不要多说了,分英雄们三匹马。”步青云对陆展颜循循善诱,又转向酒馆抱拳成礼,问道,“敢问哪位主事,分你们三匹马,都是北海秀水城来的雪里青,天下名种,能给什么价钱?”
陆展颜气哼哼地垂手站在马下,不去看迂腐的步青云。
马贼首领摩鹰起身,慢悠悠踱步出门,站定在屋檐下距雨帘一尺的位置,抬眼望向马上人:“三匹少了,十匹我都要了,至于价钱嘛?好说!七条人命换十匹马,你们不吃亏!”
摩鹰如老人在谆谆教诲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