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201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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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舟上云踪(二)

司徒雷指上运劲,去拗箱子上的锁,那锁很是坚固,却拗不断。他拔剑欲砍,忽感整条船微微一震,那锁啪嗒一响,竟弹开了。司徒雷一惊,猛然侧头看向云陌游。

云陌游的手离开了船舷,颔首致意:“前辈请吧。”

司徒雷暗自骇异,定神打开箱子,里面果然是个藤盏。他舀满江水,静置良久,水映盏壁,隐约可见盏中似有一道细影。司徒雷笑道:“还真有螭龙么?”一口饮下,却没什么特异之处,过了一炷香时分,病症仍无丝毫好转。

云陌游道:“既是如此,容我烹一碗药茶。”

司徒雷任由云陌游借用船上炉火烹茶,船上一时寂静。等到云陌游将茶水倒在碗里,司徒雷忽问:“这青螭盏是假的?”

云陌游道:“青螭盏是真,能祛百病之说是假的。”

司徒雷叹道:“不错,世上哪有如此神异之物,我早该想明。”他将藤盏放回箱子,重新扎好行囊,从云陌游手里接过了茶碗。

一个镖师叫道:“总镖头,小心他下毒!”

司徒雷摇头一笑:“我眼光虽浅薄,却也瞧得出云公子绝无歹意。”喝下茶水,不多时浑身透汗,自觉已好了大半,恰逢船家煮好了饭,便道,“多谢。我们要开饭了,云公子若不嫌弃,就凑合着一同吃些。”

船上吃食粗陋,只是将剩饭铺上咸鱼腊肉蒸过,司徒雷道:“实在怠慢了。”

云陌游倒似颇觉可口,微笑道:“这几年风餐露宿,四处寻访刀意,难得安稳吃一碗饭。”

司徒雷方要细问,忽听船舱外有人道:“司徒兄可在么?请现身一晤。”

来人是个面皮黑黄的中年文士,见到众镖师后拱手施礼,却不看云陌游一眼。

司徒雷问明他来意,却也是索要青螭盏,便道:“要拿宝贝,须凭本事。”

那文士从袖里取出一柄小巧的玉刀,伸臂将刀平平递出,道:“请。”

有个镖师拿剑去挑玉刀,刀剑方一触,那镖师便跌飞出去,撞在船舷上。镖师们面面相觑,又有三人去砍那玉刀,无不碰着即飞,那文士却始终纹丝未动。

司徒雷沉声道:“好得很!”踏前几步,双手握住阔剑,自上而下缓缓压向玉刀,刀剑交叠的一瞬,司徒雷手上青筋暴起,玉刀被剑刃压低了一寸。

那文士无声一笑,司徒雷全身如遭雷电滚过,仰天就倒,情急中将剑尖插入船板,堪堪稳住身形。文士招了招手,一艘画舫从船后追了上来。

司徒雷道:“阁下留个字号吧。”他见这文士脸色黄暗,又道,“莫非阁下便是‘金面玉刃’罗振?”说完忽觉背上一轻,行囊已到了文士手里。

那文士擦肩掠过司徒雷,走出几步,飘身上了画舫,道:“叨扰了。”随后那画舫便靠岸去了。司徒雷脸色惨白,他活到四十岁,走镖十余载,今日头回失镖,可谓奇耻大辱。众镖师鼓噪着要靠岸去追,司徒雷却只摇头苦笑。

云陌游道:“方才承蒙款待,无以为报,前辈若想拿回行囊,在下倒可一试。”

司徒雷一怔,道:“那可太犯险了,那人修为着实深不可测。”

云陌游道:“权且试试。”众镖师奋力划桨,船掉头靠岸。画舫仍泊在岸边,那中年文士手提行囊,正倚船舷而立,见云陌游来到,苦笑道:“方才我假作未看到阁下,实是不欲与阁下争斗,相见不如不见。”

云陌游踏上画舫,道:“相见岂是不见?然阁下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或也算不得相见。”

那文士沉默片刻,径直又递出玉刀。

云陌游伸出两根手指,搭在玉刀上,那玉刀倏忽碎了,露出纤细的铁刃,原来那玉只是一层刀鞘。云陌游手指抹上泛光的锋刃,那锋刃瞬息也碎了,碎玉和铁片落在船板上,声如叩磬。

司徒雷耳中一阵低沉嗡鸣,见那文士仍握着无刃的玉柄,云陌游的手指也虚搭着,似乎玉柄前端的空无中仍有一截刀刃。画舫猛然下沉了几分,仿佛有庞然重物登船。

那文士低头看自己的左臂,臂骨里接连传出咔咔微响。他笑了笑,左手一扬,将行囊甩还给司徒雷,画舫剧烈一摇,水花四溅。

云陌游道:“多谢了。”

众镖师不明所以,但仍欢声雷动。司徒雷眼前一晃,云陌游已在身侧,道:“走吧。”船行出片刻,司徒雷回望见那文士右手捏着玉柄,仍未收回,如与故人执手。

云陌游道:“不知司徒前辈是要将青螭盏送往何处,可否相告?”

司徒雷回过头来,既感且配,连声谢过,答道:“是送到洞庭湖边一座渔村,给一个名叫叶六郎的村民。”

云陌游道:“原来如此,难为沈书云了。”

司徒雷道:“快意阁的阁主?他怎么了?”

云陌游道:“方才那文士,便是沈书云。”

司徒雷一惊,斟酌道:“早知如此,便让他拿了去,也算物归原主。”

云陌游道:“他易容成旁人模样来夺青螭盏,实另有用意。他初时在这船上,只是借力打力,后来在画舫上流露出本真的刀意,我才猜出他的身份。”

司徒雷道:“沈书云究竟有何用意?”

云陌游却道:“司徒前辈当听过叶流笙的名字吧。”

“自然听过。”司徒雷颔首。叶流笙的“萧歌刃”昔年是江湖第一名刀,人称“冷歌萧吟,天下一斩”,几可谓无敌,后来叶流笙败在岳空山的刀下,就此不知所终。

云陌游道:“叶流笙败后眼盲耳聋,我不久前探知,他正是隐居在洞庭湖畔。如今看来,江湖传闻沈大小姐痴恋叶流笙,应是不假。她送青螭盏去,是想治愈叶流笙的耳目。”

司徒雷道:“但青螭盏其实却无此功用。”

云陌游道:“不错,沈书云自然也知,故而他担忧的并非女儿盗走青螭盏,而是那青螭盏治不好叶流笙,引得他父女生出嫌隙。”

司徒雷道:“回想当日在镖局,那沈凝语气凝重,应是深信青螭盏之效的。沈书云假扮旁人夺走青螭盏,便没人知道青螭盏的真相,沈大小姐也只会迁怒于风雷镖局——万幸云公子又夺了回来。”

云陌游摇头道:“此事尚未了结。我本也是打算前往洞庭湖,如前辈不见怪,倒可同行。”

司徒雷自是答应。

往后几日,再没遭遇什么水贼江匪,却渐有江湖消息传开:“金面玉刃”罗振取走了青螭盏,风雷镖局夺回来一个假的,却不自知。司徒雷知道这是沈书云的安排,愤恨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沿途花船往来,两岸人烟繁茂,云陌游随兴赏看,时有笑语。按镖局规矩,走水镖应昼寝夜行,避开热闹,但司徒雷深服云陌游,索性任意行止,如游山玩水般。镖师里有几个使刀的,见自己所学刀术云陌游无不熟稔,便常来请教。

船近岳阳城,改走陆路,来到了那渔村。云陌游道:“这渔村近年来出了一桩奇事,在村边水畔,不时能听见鲛人歌唱。我也是在岳阳城里听闻,才知这村子所在。”

司徒雷愕然道:“洞庭湖里真有鲛人?”

云陌游微笑道:“料想那是叶流笙在练刀,‘萧歌刃’施展开时刀鸣如歌,被村民们听到罢了。”

午后,一行人在村里打听,得知“叶六郎”正在村西的湖边。司徒雷本以为当年名满天下的叶流笙定是一位翩翩公子,然而来到湖畔,却见一个赤膊的年轻人正自晒网,古铜色的肌肤和寻常渔民无甚区别。

云陌游上前几步,道:“在下云陌游,幸会叶兄。”

叶流笙点头道:“幸会。”

司徒雷脱口道:“你怎么能——”他见叶流笙双目俱在,又能听见云陌游说话,大觉奇怪。

叶流笙笑道:“须走近了说,或吐字重些,我才能辨出话音。”司徒雷寻思良久,忍不住追问了两句,骇然惊佩:叶流笙耳力已失,但触觉尚存,他是靠别人唇舌引动的微风来辨音。此等察微之术,几已入神,若用于对敌听招,无怪他能有当年盛名。

叶流笙听明来意,接过青螭盏,摸索两下,随即抛还,笑道:“若用来喝酒,嫌小了些。”他领着众人来到平日所居的小屋,屋檐下晾了成串的咸鱼,屋里胡乱放着些渔具,布置得甚是粗陋。

司徒雷见地上扔着一柄刀,似是白木雕成,刀身有细微的裂纹和孔洞,不知是损坏了,还是本就如此,当即问:“这便是萧歌刃吗?”叶流笙道:“不错。”交谈一阵,司徒雷见叶流笙似不爱提及沈凝,便也不再说起。

叶流笙生起灶火,烹了茭白、银鱼、莲藕等几味菜蔬,又从邻家借来食盒盛了,道:“屋里狭小,咱们到湖边吃喝。”又去村头打了酒。

众人临湖饮酒,闲谈笑语,渐至月升。司徒雷往常忧心于镖局得失,与云陌游相遇后渐渐放开心性,到那夜更是酩酊大醉,躺倒在湖畔软沙上,迷糊听着云陌游与叶流笙交谈,似懂非懂,但听着听着,似乎云陌游竟要与叶流笙斗刀了,神志惊醒了些许,坐起来见两人一左一右,远远地站湖水边,叶流笙提着那柄白木刀,正朝云陌游缓步走去。

司徒雷挣扎站起,奔向两人,惊觉耳边萦绕着一缕幽长的呜咽,隐有若无,婉转如歌。他望见叶流笙的刀晶光闪闪,湖面水花乱跳,时有鱼跃,暗想:木刀何来刀光?再一望湖面,猛然看到那刀光映在湖面竟长达百丈!他眨了眨眼,醒悟那不过是月光洒在湖上罢了。他奔到了近处,叶流笙步子渐缓,在云陌游身侧站定,他没瞧出什么凶险来,但叶流笙和云陌游都神色凝肃。他看到云陌游手里端着那青螭盏,盏中不知是水还是酒,他莫名觉得湖面骤然暗淡,仿佛湖光月色已尽在盏中。

云陌游扬手一挥,一蓬清光从盏里洒向湖面,刹那间司徒雷瞧得恍惚,似有条青色的螭龙当空游动,落入湖水。

几乎同时,叶流笙掷出了萧歌刃,木刀在飞越那片水光时倏然散碎,如月光融入湖水,就此消融无踪。

那片光在司徒雷眼前久久晃动,他醉意上涌,隐约听见叶流笙说“是云公子胜了”,心神一松,坐倒在沙地上。不知过去了多久,耳边传来清冷的歌声,空空蒙蒙,断断续续:“宝阶斜转春宵永……光动万星寒,曳冷云垂地……是鲛人织就,冰绡渍泪……”

司徒雷侧头看去,叶流笙已走了,云陌游独坐湖边,白衣孤清如月,正轻声而歌。那歌声亦真亦幻,在司徒雷耳中越来越清晰,却又越来越遥远:“独记梦入瑶台,正玲珑透月,琼钩十二。金缕逗浓香,接翠蓬云气。缟夜梨花生暖白,浸潋滟、一池春水,沉醉。归时人在,明河影里……”

翌日,司徒雷问过云陌游,得知云陌游是为岳空山的刀意而来,而叶流笙的盲聋并非眼障耳障,而是心障,他借与云陌游斗刀,将久存心中的岳空山刀意迫散而出,从此耳目复原。

司徒雷与云陌游在岳阳分别,叶流笙留下了青螭盏,说会交还给快意阁。一月后,司徒雷收到了沈凝的书信,深谢他走镖送盏之举,随信而来的还有一箱珠玉珍宝。

司徒雷从前心盛气傲,仗剑求名博利,经此一事后,却转变了心境,自知剑术比真正高手实在天差地远,混迹江湖多年,不过随波逐流罢了。此次若无云陌游相助,定过不去难关,若再遇危境,怕也只得束手待毙。想通后,他把那箱财宝给众镖师发了安家费,索性散了镖局,在苏州闲居。

司徒雷孑然一身,走镖积蓄颇丰,淮河水患时他变卖家财,换成粮食,提剑押车北上,路遇两拨山贼,得知他是去救灾,又都退去。回到苏州后,他有时给人驾车,有时卖些茶粥,日子过得甚是清苦。

十年前,司徒雷听闻云陌游转修剑术,在苏州郊野击败了陆青渊,想着云陌游或会再回苏州,便在翌年三月初七早早赶来枫桥,却是空等了一日。俯观桥下流水,遥想洞庭月色,回顾平生争逐,百感交集,埋剑而归。他一直感念云陌游的恩义,此后年年三月都来枫桥边等候,直至今日。

司徒雷慢悠悠讲着,不时倒酒与韩固对饮;韩固听得血热兴浓,碗到既干。司徒雷讲完后,茶棚里短时一静。

三人对司徒雷散财赈灾之举均心生敬佩,萧晚道:“你这老头,倒也不是一味小气。”卢飞尘灌下一碗酒,斜眼打量韩固,见他饮酒至此眼神仍未迷醉,倒有些讶异。

韩固目露追忆之色,忽道:“沈凝沈大小姐,我也曾见过的。”

司徒雷奇道:“你怎会见过?”

韩固道:“那快意阁是在杭州吧?七年前,我随云公子从蓬莱去杭州……”

三、归墟镜

韩固是山东蓬莱人,祖上富贵过,到他这一辈早就没落,留下一处老宅,他与弟弟两人住着。

韩固自幼苦读,十八岁那年本想进京赶考,却不幸赶上父母病逝,弟弟韩汤又才只八岁,便在家照养弟弟。富绅王镜衣登门吊唁,叹道:“令尊驾鹤早去,留下你兄弟俩,料想是短缺了用度,我与令尊是多年故交,岂能坐视不理?你家这宅院,不妨就让与我吧。”

韩固道:“那也并无不可,敢问王世伯能出多少银钱?”

王镜衣道:“莫提阿堵物。你这宅子给了我,此后王家供你兄弟俩吃喝。”

韩固心想困守空宅,确非长久之计,倒不如依随王家,往后安心读书,便答应下来。他用父母遗钱在城郊买了一间陋室住下,就此交割宅契,每月初去王家领些米面。两年过去,米面渐给渐少,已不大够吃饱,韩固便去找王镜衣,王镜衣沉吟道:“不如你来我府上做个门房,与仆人们同吃同宿,还可省去你别处买屋。”

韩固道:“我是读书人,不给别人当仆从。”又熬过一年。中秋那天,韩汤代他去领米,被王家仆人打伤。韩固来王家理论,王镜衣道:“你弟弟领完米面不走,在我家厨房偷吃偷拿,那是咎由自取。我养活你三年,仁至义尽,从此你不用再来。”

韩固道:“我那祖宅有三间正房、三间厢房,少说卖得几十两银子,便吃喝三十年也够了。”

王镜衣道:“当日宅契交割两清,你莫再聒噪。”

韩固大怒,与王镜衣动起手来。王镜衣不仅是当地巨富,也是蓬莱紫极刀一派的掌门,韩固鼻青脸肿地从王家出来,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在城郊赁了三分田地,学人耕作,慢慢支撑下来。劳苦些也罢了,只是韩汤被王家打成腿疾,从此瘸了,韩固每看弟弟走路,便忍不住暗自垂泪。

倏忽又是两年,韩固已二十三岁,又逢中秋,王家仆人忽来邀请他兄弟俩赴宴。韩固自不肯去,韩汤却问:“宴上有什么?”那仆人道:“鸡鱼肉蔬,应有尽有。”韩汤叫道:“要去!要去!”韩固闻言心酸,便带着弟弟去了。

宴上,王镜衣笑语热络,每上一道菜馔,韩汤便欢喜道:“没吃过!”韩固一言不发,只想着待弟弟吃饱便告辞。

王镜衣见韩固不动杯箸,劝了几句,忽转口道:“韩世侄,从前我曾听令尊提起,你家里有一面铜镜,甚是古远,怕是有百年之久了?”

韩固一愣,他家里确是有个铜镜,镜子背面镂着些古怪图纹,久是极久,但制工粗糙,并非什么珍奇,只是祖上遗命,务须世代相传,万不可遗失。他也曾参详镜背图样良久,始终难解图意,却不知王镜衣缘何问起;便道,“有是有的,那是数百年的古镜了。”

王镜衣笑道:“好极。说起来我名中有个镜字,但家中尚缺一面镇宅辟邪的铜镜,韩世侄可否割爱?”

韩固摇头道:“我祖上有遗训,后辈须以性命守镜,自是不能给你。”

王镜衣好言相求,几句话后见韩固执意不给,笑脸顿收,道:“既是如此,恕不远送。”

韩固拉起尚在大嚼鱼肉的韩汤,快步离去。回到家里,惊见满屋凌乱,已遭人翻动过,心知是王镜衣派人所为。好在他早年担忧家里遭窃,将那铜镜层层包好,埋入了屋后一株槐树下,王家的人自是找不到。

半月过去,王镜衣携百两银子来拜会韩固,道:“抵你家那老宅,总也够了吧?韩世侄,那古镜你就拿了来。”

韩固大觉惊疑,他知王镜衣是江湖武人,便问:“莫非我那镜上所刻,竟是什么武学秘笈?”

王镜衣大笑:“世上哪有恁多秘笈?我不管你那镜上刻了什么,你便磨平了再给我也可。”

韩固更是不解,道:“我这镜子除去古旧些,没什么特异,你去别家买好的吧。”

王镜衣气急而去。

数日后,韩汤从外面玩耍回来,问道:“哥,咱家真有个古镜吗,我怎么从没见过?”韩固随口道:“有啊,就埋在老槐树下面。”

当夜,韩固听见屋里响动,迷糊中醒来,走到屋后,见韩汤坐在地上,正奋力掘土。韩固伤心气恼,上前将韩汤踢倒。

韩汤爬起来就跑,叫道:“哥,留这镜子有什么用?咱们拿它换肉吃!”

韩固道:“韩家世代遗训,岂可不遵?你这般不孝不信,愧对祖宗。”

他追着韩汤揍,韩汤一边闪躲,一边哭道:“别打我!你不会买肉吃,就会打我!”

韩固看弟弟跑得一瘸一拐,叹了口气,不再追打,径自坐在了树下。韩汤呜呜地哭着跑远了,韩固也落下泪来。

韩汤一溜烟跑进王家,对王镜衣道:“我知道!那镜子埋在我家后边儿的槐树底下。”

王镜衣大喜,带着几个手下急匆匆出门,来到韩家的屋后,却愣住了——那老槐树下已铺好了被褥,韩固坐在褥子上,手边是一袋干粮和一把柴刀。

王镜衣皱眉道:“怎么?凭你这书生也想拼命?”

韩固道:“我打不过你,但你若夺走镜子,我也不活了。”

王镜衣爱惜在蓬莱的名望,不欲闹出性命,想打晕韩固,又怕他醒后自尽,骂了几句便走了。

两日后的午夜,王镜衣带人摸着黑又来,见韩固背靠树干、紧裹着铺盖,正自睡觉。王镜衣走近几步,韩固当即惊醒,把柴刀摸在手里,站了起来。

王镜衣错愕无语,冷笑离去。

韩固在树下守到第三日黄昏,有邻居来劝:“如此不是长久之计,你既不愿给王家,就带着镜子避去外地吧。”

韩固道:“我家世居蓬莱,我凭什么要避走?我弟弟已三日没回家,我知他躲着不敢见我,劳烦你去告诉他,我不怪他了,让他回家。”

半日后,那邻居回来,叹道:“你弟弟死了。”

韩固又惊又悲,细问详情,原来今晨韩汤去王家讨肉吃,那王镜衣正自气闷,出手推搡韩汤,竟带上了内劲,将韩汤推得闭气而亡。午后,王家报了官,官府判了个韩汤去王家偷吃噎死,命韩固明早去认领尸身。

韩固大哭一夜,翌日挖出铜镜,去府衙领回弟弟尸身葬了。

他生无可恋,自知奈何不得王镜衣,紧抱着铜镜来到蓬莱城外,走上海边一处悬崖,决然跃下。

在撞入海水之前,韩固隐约望见前方舟影晃动,舟上似立着一个白衣人。

醒来时,韩固已在城中一家客栈的房里,救他的是个年轻公子。韩固睁眼便看到那铜镜正放在桌上,赶忙挣扎下床抓在手里,而后才谢过那公子救命之恩。

那公子自言名为云陌游,又道:“先前你在海中晕死过去,手里仍紧抓这铜镜不放,料想此镜对你颇为紧要。”

韩固叹道:“我本是想一死了之,那也谈不上紧要不紧要了。”他投海未死,醒后只觉心中松快了不少,惨然笑道,“既险死还生,无论如何,我总须为弟弟报了仇。”

云陌游问明了情由,道:“世事多有不公,人力总归微薄,你且领我去那王家。”

韩固道:“我死也死过,还怕什么?只是那王镜衣在蓬莱势大,刀法也不低,实不愿牵连公子。”

云陌游道:“不妨,咱们走吧。”韩固见这白衣公子气度沉静,绝非寻常之辈,心神莫名一振,径自当先引路,来到王家大门外。

韩固想把铜镜藏入衣内,云陌游道:“不必。”

韩固一愣,点头答应,持铜镜与云陌游来到王家厅堂。

王镜衣外出未归,王家仆人瞥了一眼韩固,道:“你早便该来献镜。”

韩固上前两步,打了那仆从一记耳光。那仆人抬臂还击,拳头挥舞至半却忽然瘫倒晕厥。

韩固不明端倪,又惊又喜。少时,王镜衣归家,见是韩固来了,呵斥道:“你来作甚?我奉劝你莫哭莫闹,休想讹我一丝一毫!”

韩固怒极反笑:“王镜衣,你不是想要镜子么?”

王镜衣伸手道:“哼,那就拿来吧!”说完似才看见堂中多了一个白衣公子,又皱眉道,“你是何人?我这仆从可是你打晕的?”

云陌游恍如未闻,只淡淡道:“韩兄,请借镜一观。”他接镜后在镜面上一弹,叮的一声,如风吹环佩、雨打玉盘,地上那仆人倏忽苏醒,咕哝着爬起呆立。

王镜衣惊疑喝骂,云陌游将铜镜交还韩固,道:“你且拿镜照一照他。”

韩固一怔,道:“好。”将铜镜对准了王镜衣,冷笑道,“我就照照你这衣冠禽兽。”

王镜衣大怒,身形一晃,劈手便夺镜子,方触及铜镜,忽然踉跄倒退,竟摔倒了。

韩固瞧得哈哈大笑。王镜衣脸色铁青,起身后又去夺镜,手指扣住镜缘,未及发力,浑身猛然剧震,瘫坐在地。

王镜衣大喝一声,跃起来双掌齐出,抓向铜镜,却抓偏了尺许。韩固分明在原地一动未动,但王镜衣竟似被无形之物逼住似的,只是绕着韩固疾走乱抓,总是抓在空处。

王镜衣强自顿步收掌,双腿抖如筛糠,呕出一口血来,转头望着云陌游,涩声道:“你究竟是谁?”

云陌游说了姓名,王镜衣面色遽变,半晌才道:“弹镜留劲,刺神乱魂,这等修为放眼江湖也寥寥无几,料想阁下不至骗我——云公子,王某今次认栽,听凭处置。”说罢长叹,满脸灰败,仿佛瞬间苍老。

韩固这才明白原来云陌游是江湖中大有身份的高人,心潮激动,对云陌游深深一揖。

云陌游道:“王镜衣,你要这镜何用?”

王镜衣哀声道:“不错,我要这破铜烂铁何用?实是杭州那位沈大小姐近来四处收集古铜,镜、剑、鼎等等皆可,年岁越久越佳,料想她另有用处。”

云陌游蹙眉道:“你是说沈书云之女?”

王镜衣苦笑道:“还有哪位?自是她了。王某忝为紫极刀掌门,不过是想奉承一番罢了。”

云陌游沉思片刻,道:“韩兄,咱们走吧。”

韩固道:“这……这便走吗?”

云陌游道:“此人三次夺镜,脏腑受损,已是废人。你若不甘便杀了他,他也还手不得。”

韩固闻言怔住,王镜衣惊惧至极,汗流浃背。韩固默然良久,叹道:“也罢,走吧。”

两人漫步蓬莱城中,云陌游忽道:“韩兄,你可知这镜背的图样是何意?”

韩固摇头道:“早年我也曾四处求问,始终不得其解。”

云陌游道:“恕我冒昧,倒能看出其中含义。韩兄可愿知闻?”

韩固喜道:“云公子快快请讲。”

云陌游道:“这图样是一份行船用的海图。”

“海图?”韩固一愣,“我从前也曾问过沿海渔民,却无人识出。”

云陌游道:“这是远海的海图,绘法又极古,近海的船夫自是看不出。”

韩固道:“原来如此,不知这远海是有多远?”

云陌游道:“单是这海图的起始之处,便已离岸数千里。”说完,又将辨读海图之法告知韩固。

韩固听得怔住,这镜背的图样困扰他多年,至此终于有了解答。他记起曾听父亲讲过他家祖上经商而富,贩卖过不少稀罕货物,料想是从海外带回,不禁喃喃道:“原来只是一张海图……我是个书生,这海图于我也无用处,我若将镜子给了王镜衣,兴许弟弟便能不死……”他心中恍惚空洞,随手将铜镜丢弃在地。

“韩兄是信义之人,此事错不在你,毋须自责。”云陌游捡起那镜子,沉吟道,“恕我冒昧,韩兄若不想要这铜镜,可否相赠?”

韩固明白祖上遗训实是为这海图而定,而自己早熟记在心,铜镜不过外物,当即道:“大恩无以为报,此镜云公子请拿去便是。”

云陌游谢过,又言将往杭州一行。

韩固怅然道:“如今我身无牵挂,倒不如随云公子同去杭州逛逛。”

云陌游道:“也好。”

两人就此南下。沿途云陌游言语不多,偶有指点风物、评说诗文,无不精妙,韩固钦佩不已,某日忽想及一事,问道:“那海图所绘既是在极远处,云公子又何以能知?”

云陌游道:“我曾到过那处远海。那日在蓬莱海边救起韩兄,却是我刚刚归航。”

韩固奇道:“云公子为何要出海那么远?”

云陌游微笑道:“我听闻海外有仙山,便去寻访。虽未找到,也算尽兴而返。”

韩固闻言怔住,遥想良久,悠然神往。

两人走走停停,有时去听书吃酒,有时云陌游会为路人医病卜卦。韩固平生极少外出,一路上眼花缭乱。来到杭州,他懵懵懂懂地随云陌游进了一处大宅,穿过三层幽院,见到一个妙龄女子,便是那沈大小姐了。

那沈凝容颜甚美,肤色白皙,身姿纤细,看着很是柔弱,她对云陌游施礼道:“六年前多承云公子恩情,他……他才得以耳目痊愈,我实在感激万分。”

闲谈片刻,云陌游取出那铜镜,略提了两句韩固的遭遇,道:“此镜是这位韩兄之物,沈姑娘既有用处,便收下吧,只盼此后能稍加照拂韩兄。”

沈凝点点头,接镜道谢,却始终没看韩固一眼。

随后,两人离了那宅院,云陌游叹道:“但愿沈姑娘好自为之。”

两人在那日分别。往后月余,韩固独自游赏江南风光,也听人说了些云陌游的过往事迹。他在枫桥边喝了一碗茶,返程北去。

回到蓬莱,韩固惊闻连王镜衣在内,王家十余口人俱已被杀。他在家中发现了一大箱金银和一封薄信,才知是沈凝所为。那信中说,云陌游行踪无定,韩固日后若久居蓬莱,恐怕还会遭王家报复,故而她斩草除根,免去了韩固的后患。

韩固心神震动,许久才平静下来,又思索今后何去何从,突发奇想:那祖上留传下来的海图已在心中,何不出海一游?

韩固天性豁达,经此变故后更加不滞于物,将那箱金银散去大半,余下的采买船只粮食,学了航船之术,就此扬帆出海,流转异国荒岛,遭逢奇事怪险,数年间乘风万里,穷尽了海图所绘。他在船上眺望更远处,仍是波涛茫茫,心想云公子定然去过更远的地方,只可惜自己与他同行时却未能请教更多。他又想,古人记载八纮九野之水,以及天上银河,俱都会流入归墟,那归墟在渤海之东几亿万里外,人力终究难至,而归墟之中有五座仙山,他的故乡蓬莱,也是得名于仙山之一。渐想归心渐盛,就此返航。

两年前,韩固在泉州上岸,从此住下,随性度日。旁人说他浑噩,他却逍遥快意,只觉海外中土,山野红尘,都没什么分别,人生一世,不过沧海一粟罢了。一个月前,他在诗文里读到“枫桥”二字,想着若能再与云公子一晤倒是极好,于是欣然启程,来到了苏州。

四、游梦壶

司徒雷万没料到韩固这貌不惊人的书生竟有此经历,听完不禁道了声佩服:“韩老弟,你能超脱际遇,浮沉不惊,这份心境实在难得。”

韩固笑道:“我不过是一介微命,任意妄为罢了。”寻思片刻,又道,“如今想来,沈姑娘那般娇弱,竟杀了王镜衣全家,也不知她收那许多铜器,究竟有何用处?”

卢飞尘冷笑道:“娇弱则未必,至于她收铜的用处么,如今在武林中也已不算什么秘闻。”

韩固忙道:“愿闻其详。”

卢飞尘道:“她是为了制炼毒酒‘游梦’。那是古籍所载的奇毒,据传取材极难,而古旧铜器便是毒材之一,铜器越古,毒效越佳,故而她才四处收集古铜。”

韩固奇道:“世上有诸多毒药,鹤顶红、砒霜俱可害人,为何要炼这般麻烦的毒药?”

司徒雷道:“寻常毒药,毒不死真正高手,只因世间一切毒质入体后,均会在顷刻间被高手内息冲解化散。若想给绝世高手下毒,要么如天霜堂的‘霜霖’,瞬息发作,更快过内息流转;要么则如这‘游梦’,毒性专克内息,中毒者修为越高发作越烈,可谓无解。”

萧晚似想到了什么,轻叹道:“不错,寻常毒药,毒不死真正高手。”

韩固问道:“如此说来,这沈凝处心积虑,是想毒死哪位高手?”

司徒雷道:“她要毒害之人,是岳空山。”

韩固失声惊呼:“这是为何?莫非是因她嫉恨岳空山夺去了叶流笙的天下第一刀客之名?”

司徒雷叹道:“这怕是只有沈凝自己才知了。武林中人多猜测是叶流笙隐居洞庭多年,刀术大进,迟早要与岳空山再战,而沈凝却担心叶流笙终会死在岳空山刀下,便欲将岳空山先行毒死——这沈大小姐痴心一片,却终归还是信不过自家情郎。”

萧晚本自出神,忽然幽声道:“正因一片痴心,才忧愁疑惧,为求全,反行险……”

韩固道:“啊!那岳空山被她毒死了?”

司徒雷道:“那倒没有。”

韩固松了口气,倒了一碗酒灌下,道:“万幸如此,否则我那古镜给了沈凝,岂非是我与云公子助纣为虐?”

卢飞尘皱眉道:“那‘游梦’之毒,从前几无人知,也是四年前叶流笙与岳空山晋阳一战后,才在江湖中传开。当初云公子不知,须也怪不得他。听你所言,那沈凝七年前便已开始集铜制毒,当真是心思深远。”

韩固惊道:“这两人终究还是未免去一战么?却不知谁胜谁负?”

司徒雷叹道:“谁胜谁负,倒也真难说。那沈凝下毒不成,反被岳所杀,故而叶流笙前来晋阳约战岳空山,为她报仇。依老朽当年湖边所见,那叶流笙散淡自在,本心里未必非要与岳空山再决高低,兴许那沈凝的下毒之举,反而是弄巧成拙了。”

卢飞尘冷淡道:“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有何难说?四年前我便在晋阳,对此战倒也略知一二……”

萧晚脱口道:“四年前你也在晋阳?”

卢飞尘道:“怎么,萧姑娘那时也在晋阳?不知可曾去过碧水轩?”

萧晚怔怔无语,良久才道:“碧水轩……那是一家茶楼吧,我曾路过那里。我到晋阳是四年前的七月,听闻岳叶之战却是在九月了。”

卢飞尘道:“不错,四年前的碧水轩是晋阳最热闹的茶楼,那时我还不叫卢飞尘……”说着忽然一叹。韩固自识得卢飞尘以来,头回听他叹气,讶然给他倒了酒。卢飞尘皱眉饮尽碗中酒,想要冷笑两声,却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晋阳卢家是当地望族,碧水轩便是卢家的产业。这茶楼里有个名叫卢九的伙计,与卢家也算沾亲带故,平日里端茶送水,手脚利索,只是不甚爱洁,衣衫上总是沾满泥土。为此,卢九常被碧水轩的掌柜数落责骂,但他为人固执,始终不改。

茶楼里有说书人,间或讲些侠客故事,卢九听得多了,一心向往江湖,渴慕学武。卢家本是武林世家,家传的芦花快剑名动北地,但卢九只算是卢家的外系远支,这剑术是学不到的,再三苦求,得传了两手拳脚功夫,他便在每日活计的间隙里去茶楼后的巷子反复习练,直练得虎虎生风,满头大汗,身上也滚满泥垢,久之落下个邋遢名声。

若有茶客在争执打斗中显露了武功,卢九便会上前求人传授,自是无人肯教他。平白挨两句奚落尚是好的,有时便召来一顿打。卢九倒也不恼,只把那两招拳脚练得更勤,衣衫也就更脏。

七月初七,午后,茶楼来了一名白衣公子。那公子瞧向卢九的目光淡然宁和,似并不以他衣脏为嫌,卢九便也对他多有留意。

那公子只叫一碗清茶,静静地坐着。卢九送茶水时忍不住询问他的来历,得知那公子名为云陌游,是从苏州而来。云陌游微笑道:“这回书是讲周穆王西游昆仑瑶池,我在别处从未听过,有趣。”

两人闲谈几句,那折书已近说完,忽有一桌客商喝起倒彩,掀翻了桌子。卢九上前劝阻,领头的客商道:“你这书听得俺们闹心,这茶钱俺们可不能给你了!”

卢九自不答应,两方吵得激烈,客商作势欲打,卢九退后两步,弓步亮拳,道:“欺我没学过拳脚?只管放马过来!”话音未落,那客商哈哈大笑,一脚将卢九蹬得倒飞出去,正正落向云陌游桌边。

云陌游伸手在卢九肩头一捺,卢九已稳稳站住。云陌游收手端碗喝茶,那客商跟着第二脚踢来,刚沾到卢九的衣袂,却如踢中海潮,被一股绵如水、沉如山的劲道荡得跌倒。卢九懵懂不解,那几个客商却看出异样,又听卢九道:“云公子,多亏你扶我。”

客商们大惊失色,也不知卢九所言真假,相互对望,渐次拱手道:“多有得罪,还望莫怪。”说完留下茶钱,低头匆匆走了。

卢九再三道谢,又道:“我早该看出,云公子定然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

云陌游摇头一笑,问道:“看你方才架势,似是学过拳脚?”

卢九道:“学过些卢家的拳法,但他们的‘芦花剑’却不肯传我这外系。云公子,你会不会剑术?”

云陌游莞尔道:“这话往常少有人问。我多少算是会一些吧。”

卢九喜道:“那你能教我剑术吗?”

云陌游道:“你想学什么样的剑术?”

卢九更加惊喜,道:“我没一点根基,云公子只挑一招最简单易学的教我,我便已万分感激了。”

云陌游颔首道:“你不贪多求奇,倒是难得。”当即细细讲解了一式剑招。

卢九牢牢记在心里,连称不懂:“只怕我鲁钝得很,到底学不会。”

云陌游道:“你每日多多体悟,勤勉用功,慢慢就会了。”说完起身离去。

卢九呆立原地思索剑招,醒过神后奔出门四顾——白衣公子在熙攘人流中穿行,转瞬遥不可见。

此后,卢九不再练拳脚,每日参悟剑招,却总是琢磨不透,有时他行走在茶楼大堂里,想着想着便坐地抱头苦思起来,惹得茶客埋怨不断。倏忽两月过去,茶楼却沾上了一桩大事:叶流笙来到晋阳,传言重阳那天要在碧水轩与岳空山斗刀。

昔年“芦花柳叶”并为晋阳双绝,后来柳家庄的庄主柳轻鹤与柳夫人都病逝,晋阳柳家也渐渐败落。那柳夫人是岳空山的师妹,岳空山年少时倾心于她,多年来终不能忘,便在城郊柳家庄的旧址上建起一间小酒馆,常去柳夫人坟前扫洒——这番缘由本是少有人知,自沈凝下毒未果身死、叶流笙前来晋阳约战,才渐渐在江湖上传散开来。等人们赶到那小酒馆,却只见荒屋陋院,岳空山已不知去向。

时至九月初七,碧水轩里茶客络绎不绝,都等着初九那天两大绝世刀客的一战。那日卢家的二少爷带着两名仆从也来饮茶,未及落座,却与神思迷糊的卢九撞在一处。

卢九心里正推敲那剑招,没留神碰到卢二少,赶忙赔了不是。那卢二少剑术名动晋阳,为人冷傲自负,衣衫素来纤尘不染,眼看被卢九蹭上了泥灰,不禁大怒,一掌将卢九推倒,两仆从上前拳脚交加。

卢九被打得浑身青肿,却也只得忍气吞声。半个时辰后,卢九来给卢二少续茶,听卢二少正和两仆人谈论叶流笙与岳空山后日的胜败,卢二少断言道:“岳空山必败无疑了。”

这几日碧水轩有不少武人往来,卢九听他们说话,已知云陌游的身份,又知云陌游与岳空山颇有些交情,闻言不忿,不禁插口道:“只怕却是那叶流笙要落败。”

卢二少愕然冷笑:“凭你这端茶的小厮,也来妄言高手之争?”

卢九挨打后本就气愤,脱口道:“若叶流笙胜了,我便给二少爷磕头赔罪;若岳空山胜了,可又如何?”

卢二少嗤笑道:“我平生最受不得激,便与你打个赌,若那岳空山胜了,我也向你赔罪。”

两人订下赌约,只等初九那日,却谁也没想到,翌日初八,岳空山便来到了碧水轩。

晋阳的武林中人都盼着初九观战,九月初八那日茶楼里武人不多,正午,岳空山踏进门来,并未被认出,他一袭青衫,长发乱束,黑发里夹杂许多雪丝,径自走到角落一桌。

那桌只有一名茶客,头戴斗笠,自清早便在那坐着,看到岳空山后站起道:“岳兄,别来无恙?”他摘下斗笠,露出久经日晒雨淋的紧实脸容,赫然正是叶流笙。

两人平平淡淡地寒暄了几句,茶客们这才知晓两人身份,有人便奔出门去四处宣扬。

叶流笙道:“没想到会与岳兄再度斗刀,实在是我——”

岳空山道:“何必多言?”

叶流笙颔首道:“人事纷乱,难说难尽,确然不必多言。岳兄可还要等明日?”

岳空山道:“择日不如撞日,叶兄请吧。”

叶流笙道:“岳兄,请。”

在场众人闻言无不心弦紧绷,静候片刻,岳叶二人却只是相对而立,并无任何举动。众人面面相觑,忽听叶流笙道:“我避居洞庭,多年潜悟,自以为有所增进,却仍远远不及岳兄的刀意。”

岳空山一笑:“这般刀,那般意,复有何用?”说完身躯僵倒,竟自死去。

满堂哗然,叶流笙轻叹一声,抱起岳空山的尸身,闪身出了茶楼。

在两人先前立足处,忽有裂纹凭空而生,密如蛛网,深似斧凿,蔓延四散。

众人纷纷低头,久久凝视,有人赞叹道:“刀意纵横,这便是刀意纵横!”

堂中议论喧嚷了半晌,有个人猜到了叶流笙的去向,众人拥出城来,奔到柳夫人坟前——秋草间已多出了一座新坟,而叶流笙正坐在坟前,料想是刚葬下岳空山。叶流笙听见众人来到,起身走离了几步,就此萧然木立。

风高日远,黄草飘摇,众人不敢走近,良久才有人凑上去探看,那叶流笙却已是自断心脉,气绝多时了。

翌日初九,晋阳城里哄传两大刀客的死讯。那卢二少来到碧水轩,与卢九争执起赌局输赢:本来是叶流笙杀了岳空山,而后自尽,但叶流笙却自承刀意不及岳空山,两人谁胜谁负,一时不易说清。

卢九道:“两人是斗刀,不是拼性命,既然刀意上是岳空山为高,那自是岳空山胜了!”

卢二少在月前曾亲眼目睹某事,故而才推测岳空山会败,未曾想结局却出乎意料。他见卢九言辞咄咄,不禁冷笑道:“旁人斗刀,你我怎能分说得清?是男儿的,便咱俩来比斗,且看是谁胜过了谁!”

卢二少在晋阳名声不低,且久习剑术,此言大失身份,但恼羞成怒,一时也顾不得了。

那卢九也是气血上冲,大声道:“好!一个月后,咱们比剑,你敢不敢?”

卢二少大笑,应下此战,拂袖而去。

卢飞尘讲到这里,韩固不禁拍掌笑道:“是了!料想那卢九终于参透了云公子所授剑招,在一个月后击败了卢二少,从此扬名立万,闯荡江湖,成为江南第一快剑——卢兄,我猜得不错吧?”

卢飞尘干涩一笑:“全然错了。我不是卢九,我是那卢二少。”

三人闻言都怔住,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卢飞尘淡淡道:“不过卢九确是练成了那剑招,到了比剑那日,他不知从哪借来一柄剑,与我比斗——当那一剑刺来时,我眼前一片乱影,只闻风声,寻不着剑刃,一瞬里便知躲不过,心灰意冷、静静待死。”

韩固听得投入,不禁惊呼:“啊!那你死了没有?”

卢飞尘冷哼道:“你说呢?”

比斗中,卢九忽将剑势一偏,只擦破了卢二少右臂处的衣衫。那一剑卢九尚未驾驭纯熟,硬生生错开剑锋,反倒自己呕血数口,受了不轻的内伤。他收剑笑问:“怎么样?方才这一剑,少说能废去你右臂。”

卢二少道:“不错,是我输了。你为何不刺完这一剑?”

那卢九当即将云公子茶楼传剑之事如实告知,说云公子曾叮嘱他,这一式剑招威力不低,练成后与人争斗,只要对方非大奸巨恶之辈,便当容让三分。

卢二少听后一叹:“我欠你一条臂膀,多谢。”

卢九道:“你要谢须谢云公子。”

卢二少道:“我已看到你这一剑中的神意,你不怕我学了去?”

卢九笑道:“云公子既不怕我学,我又岂怕你学?”说完大步远去。

卢飞尘道:“单凭这一句话,我便不如他。此后我无颜留在晋阳,改换名字,远赴江南。卢九那一剑的剑意萦绕心头,挥散不去,我便渐渐悟成一招‘云影’。我又给自己的佩剑取名‘龙鳞’,其实皆因我深知云公子才是剑道上的真龙,我所得这一式,不过是只鳞片影罢了。”

韩固道:“那卢九现在何处?”

卢飞尘道:“一年前我北上打听过,他行事耿直仗义,惹上了天霜堂,已遭暗算而死。”

三人听后默然,都想卢飞尘剑诛天霜堂之人,原来是为卢九复仇,也无怪他方才讲述时,将那“卢二少”说得颇为不堪。从衣衫华净的贵公子到如今尘垢满身的卢飞尘,其中怕是多有自恨自厌、自惭形秽之意了。

茶棚里一时只有倒酒饮酒之声,韩固忽道:“卢兄,你也很了不起的。”

卢飞尘摇头道:“不敢当。近年来衣衫虽脏旧,心思倒越发清明起来,想想少年时,真算是空活了。”

司徒雷沉吟道:“卢兄方才提及,只因曾目睹某事,才觉岳空山必败,不知是何事?”

卢飞尘道:“那沈凝毒害岳空山时,我就在一旁,亲眼看到。”

三人闻言皆惊,卢飞尘神色异样,慢慢倒了一碗酒,不顾韩固连声催问,缓缓喝下,才继续道:“从前我去晋阳城外打猎,路过岳空山那家小酒馆,有时便会去小酌几杯。那年八月,我也是打猎晚归,进了那酒馆,里面陈设粗陋,只有一个衣裙单薄的女客人,正与酒馆主人说话。当时我自不知这女子便是沈凝,也不知酒馆主人便是岳空山,我是后来才想明白……”

那晚,卢飞尘进门后和往常一样打声招呼,取酒自饮。那两人当他不在似的,继续交谈。

沈凝目视烛火,幽声道:“先生是深情之人,当知‘夜来携手梦同游’之苦。”

岳空山低声一笑:“那是幸事呀,何苦之有?”

沈凝蹙眉道:“幸事?”

岳空山道:“能梦遇便是幸事。可愁苦者,只是‘唯梦闲人不梦君’罢了。”

沈凝默然良久,忽道:“听闻有一种酒,饮下后会令人心生幻景,看到逝去的故人。”风摇烛火,卢飞尘坐在屋子角落喝酒,莫名觉得这女子的语声也忽如烛光般飘游起来。

岳空山道:“若真有,当须一饮。”

沈凝解下行囊,从中取出一个青铜酒壶放在桌上,从容道:“便在此了。我费心炼制,也只得这一壶。”

岳空山笑道:“这便是传言中的古毒‘游梦’么?”

“原来先生也知?”沈凝脸色惊惧,眼神暗淡下去,轻叹道,“先生既知此毒,当也知其毒性。那便算了,我本也是冒险一试……先生要杀我就请动手。”

岳空山看着那酒壶,目光渐亮,忽道:“这真是‘游梦’吗,且倒一盏来尝尝。”

沈凝霍然站起,神情惊疑中似夹杂了一丝喜色,提起铜壶缓斟了一盏酒。

岳空山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下一瞬,他的目光变得恍惚无神,右手抬起、伸出,缓停在身前三尺处,似乎那里站着一人,而他的手正从那人的发梢上抚过。

他的手臂忽然一顿,从虚空里垂落,摇头道:“这毒酒你终究没炼成,毒不死我。毒质既不纯不烈,所引生的幻景便也不真不久……”语气怅惋,竟似有些责怪沈凝。

沈凝颤声道:“没炼成?不会的、不会的!”

岳空山叹道:“再倒一盏吧。”

沈凝似惊慌失措,依言又倒酒。岳空山喝下第二盏酒,眼神复归恍惚。

酒馆里寒芒一闪,沈凝袖中吐露短刀,似在斟酌要不要趁机出手。

卢飞尘瞧得迷惘,屏息凝神,忽闻两三声微响,却是岳空山指缝里渗出了血珠,滴落在地。他虽神思模糊,但内息仍自流动着将毒质冲消,随血迫出指端。

岳空山侧头望向沈凝,长发在烛火映照下泛出了银光——卢飞尘这才猛然发觉,岳空山的头发似乎顷刻间白了许多。

沈凝迈前一步,手里忽一空,那铜壶已被岳空山取走。岳空山静立原地、低头看着铜壶,似未曾动过。

沈凝停步,欲言又止。岳空山提壶斟酒,喝下第三盏“游梦”,无声一笑,随即又倒酒,又喝了一盏,嘴角笑意渐浓。卢飞尘惊叫起来,但见岳空山目光涣散如絮,细看去,又似深凝如冰。

岳空山接连倒酒饮酒,越饮越快,指缝渗血愈急,双手渐如无骨般苍白,白发亦愈生愈多。一颗颗血珠缀成血线,落地后汇成一片红,血色中隐约夹杂着丝丝淡青。

少顷,岳空山饮尽了整壶酒,凝望着前方空无一人的夜色,轻声道:“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忽而泪下。

沈凝神情惊怔,身躯轻抖,手里短刀拿捏不稳,振出一声声的低鸣。卢飞尘既困惑又压抑,心中难受,忍不住冲上前去夺那铜壶,刚碰到冰凉的壶身,忽觉一片黑暗兜头罩下,莫名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