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逃杀·不理原(下)(一)
章十二 旧雨重逢
进入不理原后,一路上荒凉的景致亦令叶云生心中震动不已。
这一日行走到某一处,前方忽然出现奇观,只见地上横亘一道巨大裂缝,向下看去,岩石如犬牙交错,黑黝黝的深不见底。这道裂缝极长,二人目之所及竟然看不到尽头,偏又极宽,纵使风陵渡、叶云生二人都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亦不能一跃而过。
风陵渡看着那裂缝,道:“这应是大地震动留下的裂缝。”
叶云生点头赞叹:“真是奇景。”又道,“若是阿莫在这里,说不得还能过去,我却难了。”
叶云生是江湖知名剑侠,说及自己不如友人时却坦坦荡荡,如同叙述一件最为平常的事情。风陵渡心里赞叹,面上却不表,笑道:“我也没这个能耐,我看咱们绕过去或者爬到下面再上来,耗费时间都太多,不如互相帮个忙?”
叶云生点头道:“好。”
当下便由风陵渡先行,他来到裂缝边缘,微吸一口气,随即身躯一轻,如一朵云彩直向对面飘去。
但这朵云在距离裂缝对面还有一线之差时,气力已经不继。就在这时,叶云生在后面出手,一掌击出。这一掌内力十足,用意却不在伤人而在助人。风陵渡只觉身后一股力量袭来,虽然相隔已远,这股力量并不算大,但对于离对面不远的风陵渡而言已经够了。
他身子一挺,借这股掌力向前一冲,霎时间已到了对面,笑吟吟道:“叶贤弟,请过来。”
叶云生点了点头,纵身向前一跃。待到他身形亦有下坠之势,风陵渡从腰间解下腰带,用力一抖,腰带被内力击得笔直。叶云生伸手一捞,抓住腰带一端,借力也来到了裂缝对面。
二人对视一眼,不由均是一笑。
方才种种,以二人武功而言,并不算难度很大,难得的是这一分信任。譬如风陵渡跃至中途而叶云生并不出掌,又或叶云生过来时风陵渡慢了一分,那又如何?二人这一场结拜,从起源来看,并非出于纯粹真心,但这一件事后却凭增了几分兄弟情谊。
就在这时,叶云生忽然怔了一下,看向对面。风陵渡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面上的表情一瞬间也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在裂缝的对面站着几个白衣人,为首的一个人白衣箭袖,腰悬细剑,神色清冷。叶云生识得他,这人正是云阳卫人字部指挥,以一套“雪月江山剑”闻名的陈寂。当初在江北,叶云生与杜春曾合力对抗他与人字部大头领关山雪,故而印象深刻。
但此刻,就是陈寂,面对这道巨大裂缝,一时也是无法可施。不比风陵渡与叶云生二人,他身后的数名云阳卫武功并不足以助他过去。
陈寂站在对面,与叶云生对视一眼,清冷淡漠的眼神中并没有什么特别变化,随即转身便走,沿着裂缝延伸方向一路走下去,应是寻一个可渡之处。
风陵渡不由赞了一句:“当断则断,毫不犹豫,这人也是个人物,我看他装扮,似是人字部中人?”
叶云生道:“正是,此人乃是人字部指挥陈寂,一套‘雪月江山剑’有夺人情感之能。”
风陵渡点了点头:“原来是他?我听闻关山雪将他视作心腹,连他也来了不理原,我们还真得小心行事。”
那道裂缝极长,陈寂绕过来不是一时半刻之事,两人便趁这段时间疾行,风陵渡对这不理原极是熟悉,两人连走了几天,终于甩开了云阳卫一干人等。
这一夜,两人在一棵高大树下休息,风陵渡生起一堆篝火,笑道:“照这么看,明日咱们便可到大梦沼泽了。”又道,“今晚,咱们最好到树上休息。”
叶云生正在烧水,闻言诧异道:“为何?”
风陵渡道:“在这附近,我看到了剑牙虎的脚印。”这个名字,叶云生是第一次听到,风陵渡解释道,“这是不理原上一种特有巨虎,生得极大,牙齿极长,如刀剑一般,又十分聪明,甚难应付。因此我建议今晚不但要上树躲避,甚至也不要烧烤野味,免得引来它们。”
他又道:“幸而这种剑牙虎惯于孤身捕猎,要是它们也像咱们一样结伴而行,那就麻烦了。”
叶云生思量道:“生得极大,齿如剑戟……你可是说这种?”
风陵渡愕然抬头,只见遥遥前方,一大一小两只剑牙虎瞪着四只黄绿色的眼睛,正恶狠狠地看着他们。
“只是这两只乃是结伴而来,似乎并非孤身。”叶云生的后半句话也在这时飘了过来。
风陵渡苦笑一声,抽出文殊师利剑:“贤弟,我们惹上大麻烦了。”
那只领头而体型较大的剑牙虎,便在此刻朝着叶云生扑了过来,速度奇快,行动间更有厉风阵阵。叶云生身形微微一低,举剑向天,这般未等剑牙虎扑至其身,便会被开膛破肚。
未想那只剑牙虎扑到一半,忽然空中一个转身,若非亲眼得见,真难想象体型如此之大的动物,动作竟然这般敏捷。它不仅是转身,更兼一爪向叶云生击出,劲风声响,与武林高手无异。
它速度太快,叶云生不及躲避,索性双掌一合,还击过去。两股大力相交,叶云生“噔噔噔”连退三步,那只剑牙虎却也没占到什么便宜。话虽如此,但叶云生乃是全力反击,那剑牙虎却只是随意一爪击出,力道高下,霎时可见。
剑牙虎黄绿色的眸子光芒一暗,并不停顿,二度向叶云生扑了过去。而叶云生也在此刻清啸一声,合身一剑刺出,四下里灰白剑芒如雪飞舞,正是一招“阴晴雪”。
巨虎与剑客的身形在空中交错,一蓬血花在空中炸开。叶云生的左肩被剑牙虎所伤,而剑牙虎的右肋亦被飞雪剑划出一道长长血痕。这一剑若是刺在人身上,那人不死也是重伤,但刺到这剑牙虎身上,却也只令它多了这么一道伤痕而已。
叶云生手持飞雪剑,心中不由一凛,暗道剑牙虎这等凶猛,也不知越赢等人在不理原上,与它们遭遇过没有?
他却不知,当日里大雨声疾,越赢、冼红阳等人躲避树上,虽未与剑牙虎正面相接,却见识了一场难得的龙虎之争。
另一边,风陵渡与那只体型较小的剑牙虎对上,压力却要略轻些。一则他的师利剑乃是一等的宝剑,那剑牙虎也要避让三分;二则他与那剑牙虎对峙时,发现对方动作似乎有些滞涩,尤以左爪为甚。仔细一看,那剑牙虎的左爪上钉了一排铁蒺藜,尾巴也被人削掉了一截。
竟有人伤了这剑牙虎,难怪两虎同行,原来是它搬的救兵。风陵渡心中暗想,又想伤它之人不知是哪个高手,到头来却把账算到自己身上。但这只剑牙虎虽然实力较弱,却也不是他一时能够拿下的,他凝神握剑,寻找可乘之机。
而叶云生与剑牙虎对那一剑之后,无论是人是虎,看待对手的眼神都有了不同。
叶云生手按剑柄,深吸一口气,随即手腕一翻,一层光华灿烂的灰白剑光霎时充溢剑锋,剑身微曲,似柔还刚。
——那正是他的得意剑招“快雪时晴”的起手式。
对峙三招后便可迫得叶云生使出看家本事,若这对手是个人,无论如何,此一战后必定扬名江湖。
灰白剑光挥洒而出,几是与此同时,那只剑牙虎怒吼一声,亦是向叶云生扑了过去,口中一双凸出利齿宛若匕首闪烁寒光,令人心魂俱丧。
就在猛虎即将接触到叶云生时,忽然间,它觉得耳后一痛。
动物头骨原本十分坚硬,寻常的刀剑难破,但耳后却是头骨的空隙处,这一痛正是由此而来,尖锐入骨。剑牙虎不由把头一转,却恰好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一枚铁胆。只听“砰”的一声,随即巨虎长声嘶吼,一只眼睛竟已被打瞎。
刺入它耳后的是一枚银针,而这枚银针本是诱敌,原意就是令这只剑牙虎自行撞上那枚铁胆,这等暗器本领,委实令人心惊。
“快雪时晴”本就是极了得的剑法,加这一铁胆之助,灰白剑光散尽时,飞雪剑已从剑牙虎后颈刺入,剑没近半。
只此一剑,这只凶猛无俦的剑牙虎便已身死。
而另一侧,正与剑牙虎对峙的风陵渡面前也多了一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身形高大,腰间佩了一个暗器腰囊,但他却似乎并无动用的意思,而是一剑向那剑牙虎刺出,这一剑神完气足,实是一流剑法。
那剑牙虎见了他,目露凶光,仿佛仇人一般,也不理对面的风陵渡,纵身一跃,张开血盆大口便向那年轻人咬去。
风陵渡怎会放过这机会,一剑便向它头部刺去。这剑牙虎却也聪明,硕大身躯向下一伏,避开那年轻人与风陵渡两剑,正在它欲待二度出击时,耳后忽然又是一疼,厉声嘶吼,随即瘫倒在地。
风陵渡微笑着从它耳后慢慢拔出一柄暗红色软剑,正是丹朱软剑。剑上沾了血,那妖异的红色更胜以往。
叶云生抬头望去,只见面前站着两个青年,个子较矮的一个一张娃娃脸,生得十分清秀,另一个长身玉立,相貌俊挺,手里还拿着宝剑,不由诧异道:“怎么竟是你们?”
这两人,正是黎门的长老黎玉与他侄子黎文周,当日里在玉京城,这几人一同经历过许多风雨,暗器本领奇高的黎玉与他那位不好暗器、却擅剑法拳脚的侄子在叶云生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当日玉京分手后,两人也要回去海南,怎么又在这里相逢?
黎玉笑嘻嘻道:“真正巧,飞雪剑,咱们又在这里见面了。我是打算去大梦沼泽取缥缈花的,你们也走了这条路?小冼呢?”
被黎玉问到的冼红阳,此刻在玉恒医庐里,倒是十分得其所哉。
原因无他,正是因为他又认识了一位知交好友。
玉恒为人爽朗亲和,与其相交如沐春风,冼红阳与他真是一见如故。平生认识的友人中,除了在他逃亡中拔刀相助、杯水相交的莫寻欢,以及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丐帮副帮主凌松,就属这位玉恒玉大夫,与之最为投契。
而在玉恒医庐休养这几日,杜春的伤势也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中。玉恒为了医治她的伤势,什么珍稀药物全不吝惜,补药当饭,伤药当水,一瓶瓶上好的丹药不要钱一样往杜春身上用。冼红阳虽然挂心杜春伤势,却也觉得不妥,私下问道:“我也知道杜门主伤势要紧,可这……会不会太耗费玉兄你的药物?”
玉恒爽朗笑道:“你也知道杜门主伤势要紧?哈哈,我若不赶快治好杜门主,真怕莫寻欢上来砸了我的医庐。”
冼红阳干笑两声掩饰窘迫神情,他当然更想杜春尽快恢复,因此没再就此事多说什么。
半月之后,杜春虽未说痊愈,行走已无问题,亦能施展武功,只还不能过度用力而已。玉恒便与冼红阳商量,也该离开不理原了。
这些时日里,越赢一直没有消息。冼红阳与顾从容二人也曾在周边寻找,却并没有什么音信,限于杜春伤势,二人也不敢走得太远。
此刻玉恒提出离开一事,冼红阳便道:“我以为,咱们须得先找到越大哥,再说离开的事。”
杜春叹了口气,神色黯然,她与越赢交情极深,自然更是挂念。
玉恒道:“越庄主的消息,我也十分牵挂,但咱们若想找到越庄主,那就必须在这不理原上搜寻,可这一搜寻,说不得便会遇上罗刹天。”
提到罗刹天,冼红阳、杜春、顾从容几人面色皆是一暗,那几已超越人类极限的刀功,实在令人惊惧。却听玉恒笑道:“照我看,咱们与其一路担惊受怕,处处防备,倒不如好好筹划一番,先把那罗刹天杀了是正经!”
他这一句一出,可真是石破天惊。在得知罗刹天的实力后还敢这般说,真让人惊异于他的大胆。可要细一寻思,却也不无道理。既然躲不开那罗刹天,那不如先动手!
杜春率先点了点头,却又问道:“玉先生,你久居不理原上,对这罗刹天必有了解,可否为我们讲上一讲?”
冼红阳也是好奇,难不成这罗刹天一直便是这般了得不成?那纵横天要强悍到怎样一个地步?玉恒又怎么能在不理原上生活这些时间?却听玉恒笑道:“即使杜门主不问,我也是要讲给大家的。”
他坐了下来,为众人各泡了一杯茶,道:“若说到罗刹天,那我必得先由罗刹天的师父,纵横天阙纵横讲起。”
冼红阳晓得,这个纵横天才是他们要第一等防范的人物。此人是血魔师弟,云阳卫大头领的师叔,天下一等一的大魔头,曾发下终身不出不理原的誓愿。若不是莫寻欢说过纵横天每年两个月里不会出现,此时威胁他们的,说不定就不是罗刹天了。
玉恒道:“这纵横天,武功之高,内力之强,下手之狠,那是不必我多说的。若他今日在,我看大家要考虑对付的就不是罗刹天了。不知各位是否有听说,纵横天在这两月不会出现的事情?”
冼红阳点头道:“阿莫曾与我说过。”
玉恒笑道:“那正是我告诉他的。我当初来到不理原,是因为这块土地与众不同,这里生长的许多药草、动物,都是外面绝难得见的,实是研究的胜地,因此才一住这些年。论到我的武功,拿到外面或许还有些小小的成就,但在这不理原上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当年初到不理原时,因不知就里,无意间救了纵横天一次,因此他才允我住在此处,也不许两个弟子动我。”
冼红阳这才明白玉恒为何能住在不理原上的原因,又听玉恒续道:“后来我才知道,这纵横天当日里是中了一种毒,这种毒极为厉害,纵以他武功亦不能驱除。我虽误打误撞救了他一次,但之后每年,他仍不得不闭关驱毒。那闭关所在极为隐秘,连我亦不得而知。”
杜春问道:“竟有连纵横天也无法驱除的毒药,那究竟是何物?”
玉恒叹道:“我亦不知,当年我新炼出一种自诩可解天下毒药的解毒丸,随手用在他身上,才保了他一命。但究竟是何毒药,我竟看不出,纵横天自也不会与我说明。”
但能了解这一点,亦是极大收获,杜春手捧茶杯,微微颔首。玉恒又道:“再说到纵横天的两个弟子,大弟子罗刹天我过去是见过的,他刀法练得不错,因此也极得师父的喜欢。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长处。话虽如此,我听你们描述他武功,却觉得,若是过去的罗刹天,绝对到不了这个地步。”
冼红阳一怔:“玉兄你是说……”
玉恒干脆道:“没错,就说罗刹天那内力,我看就算纵横天也未必能及他!罗刹天年纪不过三十出头,怎么能练出这般的内力?而且听你们所言,他连云阳卫都杀,这更不对。纵横天是很看重关山雪这个师侄的,怎能派大徒弟去杀他的手下?我且问你们,你们与罗刹天对峙这段时间,可曾与他交谈过,可有觉得他有什么与正常人不同的地方?”
三人一起回忆,果然与罗刹天交手几次,他均不发一言,而这等见人便杀,连巨虎、大蟒也不放过的手腕,似乎也不似一个正常人。杜春慢慢思忖着道:“我看他的情形,似乎……神志并不算十分清醒……”
玉恒叹道:“果然,我看,他应是练功走火。”
“练功走火?”冼红阳问道。
“正是。”玉恒道,“纵横天有一种奇功,名为‘漫天血’,只传给了罗刹天。这种内功虽然十分厉害,却极易走火入魔。一旦走火,内力虽可急速增强,但亦会丧失神志,终身难以恢复。我看他流露出的种种迹象,正是漫天血走火入魔的症状无疑。此人之前便是个残酷好杀的人物,神志错乱之后,自然更是见人便杀了。”
他又叹气道:“当年纵横天虽曾让两个弟子不要动我。但现在看来,罗刹天已是如此,我这小小医庐,也不见得就安全了。”
冼红阳想到说不定罗刹天不知何时便会出现,心里便紧张起来。却听杜春问道:“纵横天另一名弟子罗刹地,玉先生对他可有了解?”
玉恒道:“这位罗刹地,武功是不如罗刹天的,但他为人很是聪明,善于窥视人心,又通各种杂学,虽不能说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可也相差不多。只是他惯常行踪不定,我也不知他此刻身在何处。”
冼红阳忽又觉得冷飕飕的,心道这罗刹地千万别也冒出来。他思量着,一抬眼却见顾从容神态若有所思,笑道:“顾小哥,说到罗刹地你怎么这个表情,为何一直不说话?”
顾从容仿佛从梦中惊醒一样,勉强笑道:“并没有什么。”
冼红阳也没多想,又道:“这么说来,这个罗刹天这么难对付,咱们可怎么办?”
玉恒微微一笑:“罗刹天虽然厉害,我却也有一个办法。”
章十三 新五行阵
玉恒拿出一张白绢,又有笔墨,“唰唰唰”在上面勾勒出数幅图画。笔触简略,却很有神采。冼红阳看他画了几幅,笑道:“这不是五行阵?”
五行阵是许多门派都会使用的一种阵法,玉恒笑而不语,“唰唰”又画了几幅,这次冼红阳不说话了,他看出来,这似乎是一种脱胎于五行阵,却要巧妙得多的阵法。依旧是以五人一组,但威力却要大上许多。
玉恒一连画了十来张画,方才搁笔,杜春这时才点了点头:“好阵法!”
玉恒笑道:“杜门主过奖,实不相瞒,我在这不理原上住着,虽说纵横天暂时是不对我动手,但这几个人,哪一个不是出名的凶神。我想过许多次如何才能除掉他们,最后发现,单凭我一人,是无论如何不能成事的,因此才想出了这个阵法。”
他手指白绢,一一解释,这阵法的关键,是要有三人在正面抵挡罗刹天。又有一人在旁游走,一则补足三人的疏漏,二则要引出罗刹天招数中的破绽。而待这人引出罗刹天破绽时,第五人则要抓住这一时机,正面出击,一举将罗刹天击溃。
玉恒解释完毕,又道:“照我当初所想,若是越庄主与飞雪剑在这里,那就再好不过。越庄主擅长太极拳法,正可以引出罗刹天的破绽;而飞雪剑剑法江南第一,正面出击那是再好不过,唉……”
提到越赢,冼红阳、杜春几人无不黯然。玉恒也随着叹了几口气,道:“诱敌之人,咱们可以再想办法,实在不行,从正面抵挡的几人中抽出一人,这阵法也不是不可行。当务之急,是需要一个可以与罗刹天正面对敌的人,我看这个人选,非叶大侠莫属,不知杜门主有什么联络叶大侠的方式,我可派哑仆夫妇两人前去寻他。”
杜春尚未答话,冼红阳先道:“派哑仆夫妇,会不会太危险了?”
玉恒笑道:“无妨,哑仆夫妇随我多年,也会一身防身功夫,何况他们对这不理原十分熟悉,也未必就碰得上罗刹天。”
杜春道:“这只怕来不及,叶云生与我们分路而行,此刻恐怕已经到了丹阳城。”
玉恒一直以为叶云生是与他们同在不理原上,不过分头走开而已,闻得此言不由怔了一怔,道:“这可如何是好……”
杜春想了一想,沉静道:“我看,这个正面主攻之人,不如就由顾公子担当,顾公子的雪阑珊指法,似乎正是那罗刹天的克星。”
当初与罗刹天生死相搏时,顾从容的出手,杜春看得分明。论及江湖经验及眼力,她并不比越赢逊色多少,因此一语道出。顾从容似乎并未想到杜春会点到他的名字,道:“这个……”却也并没有反对。
玉恒奇道:“雪阑珊?罗刹天的克星?我并不曾听闻这等指法,顾公子可否演示一二?”
顾从容并未推脱,应手使了一招,指风过处,面前茶杯上霎时漾起一层淡淡白霜。玉恒亦是识货之人,不由赞叹一声:“看来是天意要我等除去这魔头了。”
顾从容平淡道:“愿听差遣。”
定下主攻之人后,玉恒又与冼、杜二人继续计议五行阵之事,说起来毕竟是少了一人,而且杜春伤势未曾痊愈,动手有所不便。最后计议,冼红阳的青竹丝棒法灵巧多变,便由他担任游走诱敌之职。哑仆夫妇武功不高,因此二人合作一人之位,与玉恒、杜春并肩而战。
这虽不是最合适的阵型搭配,却也是当前能排出的最好的阵型搭配。玉恒正要与众人细讲如何配合,忽听外面有声音传来,众人皆是一惊。
难道那罗刹天竟已在这时攻来了?玉恒霎时拔出腰间长剑,杜春当先一步挡在前面,顾从容做好了防范的姿势,唯有冼红阳,一个箭步已经冲了出去。
他与众人想的都不相同,旁人想的是若是罗刹天来了应该怎样,他却想:莫不是越大哥竟找过来了?
他几步来到院外,惊见地上果然伏着一个人。他心中欢喜,刚要开口,旋即便觉得不对。这人一身白衣,腰悬细剑,身形好似……十分熟悉?
能不熟悉么,这人可不正是追了他一路的云阳卫人字部指挥,擅使雪月江山剑的陈寂?
他低头小心查看,发现陈寂身上并无严重伤口又或中毒迹象,似乎只是脱力晕倒而已。这若换成别人,他多半也就一刀砍下去了,但陈寂虽身在云阳卫中,为人却也自有风骨,并非一个纯粹恶人。冼红阳犹豫一下,终是向房中喊道:“玉兄、杜门主!”
陈寂很快便醒了过来。
见到冼红阳、杜春等人,他并没有多惊讶,反而是一种极悲愤的神色,现于他素来淡漠的眼中。
冼红阳试探着问:“陈寂、陈寂?”
陈寂一言不发,只把细剑剑柄握得更紧。
玉恒、顾从容并不识得此人,自然不好说什么。杜春忽然道:“陈指挥,你可是遇上了罗刹天?”
陈寂抬眼看她,半晌不语,但终是点一点头。
杜春又道:“你的部下,可是为了救你丧了性命?”这句话虽属猜测,但陈寂若当真碰上罗刹天,又可全身而退,必是有人掩护。而陈寂素来关爱手下,部下为他舍却性命,亦是情理之中。
陈寂终于开口,声音不若往日淡漠,已变得极为沙哑:“我愧为他们首领。”
杜春道:“若遇上罗刹天,你能全身而退,已是难得之事。要知你的部下并没有你这般的武功,纵是你以命掩护他们走,那也是行不通的。”
她出语客观,且说的也是实情。陈寂冰封一般的表情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但我……”
“你若当自己是他们首领,便应为他们复仇。我知道你们云阳卫来不理原是为了捉拿人犯,但此刻罗刹天已经疯狂,若任凭他杀人,最后结果就是大家一起死在这里。不如我们暂且合作,待到杀了罗刹天,离开不理原后,再计其他。”
陈寂看着她双眼,那双秀丽明眸清亮坦荡。他追捕冼红阳日久,对这女子颇有了解,知她素有担当智计,并未思量多少时间,便道了一声:“好。”
陈寂的雪月江山剑,以诱发人之情感为长,若他为诱敌之人,远比冼红阳更为适合。这样,便由顾从容为主攻,陈寂游走诱敌,杜春、玉恒、冼红阳三人,则居正面对敌之位。
之后两日,这五人便在一起练习这五行阵法。玉恒构建的这阵法十分精巧,但并不算如何复杂,因此练得极快。陈寂、杜春都是极富见识的人,不由赞叹玉恒的本领。
两日后,五人已可基本配合。冼红阳便问道:“我们如何与那罗刹天交手?”
玉恒早已胸有成竹,一指天荒山对面的一座小山。那座小山孤零零的,无甚草木,隐约可见上面有一座屋舍。玉恒道:“那是罗刹天一个重要的落脚处,他有些珍贵的物事,都放在里面。他现在虽神志错乱,却必不会忘记此处,我们先到那里做好准备,再放上一把火,他必会赶来。”
这个举动,实在已有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味道。幸而当几人夜晚赶到那小山上的屋舍时,罗刹天并不在其中,木屋本身还算新,但里面储存的一些食物却已腐败了,显然一段时间内并无人居住。
玉恒取出一大包事先淬好毒的三棱针,细细布在外围地面上,这些三棱针漆成黑色,黑夜中,纵使露在地面也看不分明。他笑道:“这可不是讲什么江湖道义的时候,我用一些小伎俩,诸君不会介意吧。”
冼红阳本来就是个脱略行迹的人,当然不在乎;杜春亦非拘泥之人;而陈寂本就不是江湖人,更因许多手下死在罗刹天手里,便道:“你既是医者,手中可有其他可以淬在兵器上的毒药?”
玉恒怔了一怔,笑道:“自然有,我只怕你们不肯用,因此没有拿出来呢。”便取出一小瓶毒药交予陈寂,嘱咐道,“小心些,这药见血封喉,厉害得很。”说罢却也叹了口气,道,“所谓见血封喉,也不过是对我们这等寻常人。这毒即使用到罗刹天身上,以他内力,流转一个周天,多半也能逼出来。但这一个周天里气息滞涩,可就是我们的机会了。”
他又取了几个口袋交予众人,道:“待到罗刹天踩到毒针时,我们便将这口袋掷出,这里的药物会形成毒雾。平时虽伤不到他,但我想罗刹天踩到毒针,必然凝息逼毒,加上毒雾攻击,定会影响他视听。我们便可借机占取先机,五人齐攻。”
他又道:“咱们五人齐攻,只有这一次机会。但我并不以为这一击就能置他于死地。我建议,咱们一起攻他左腿,一则,他双脚中毒,腿部运动必然不灵敏;二则,伤他一足后,咱们再以五行阵破他刀法,也要容易得多。”
众人都点头称是,玉恒便又取了毒雾的解药,一一分了过去。随后他从背后取出一个皮囊,倾出一种黑色黏稠液体倒在那屋舍上,晃火折子一点,火焰霎时照亮个半个天空。他笑道:“这种油,我也只在这不理原上见过,产在石头里,我便叫它‘石油’。这东西有趣得很,纵然没有助燃物,也可自行燃烧,又能烧上许久,正好用来放火。”
罗刹天何时能来,其实是未知之数,因此五人坐在距离稍远处,暂且休息养神。尤其杜春身上还带着伤,冼红阳暗自担心,本想前去看望,却见白衣抱剑的陈寂立于杜春身旁,二人似乎正在交谈。
早在江北时,陈寂就将杜春视作这一行人等的首领。冼红阳心道这两人多是有正事要说,自己身份尴尬,便不上前了。
他又往旁边走了几步,看到顾从容一人静静坐在当地,殷红火光映在他面上,真是难描难画。自从下决心除去罗刹天以来,顾从容就很少开口。冼红阳便走过去,笑道:“顾小哥。”
顾从容忙起身笑道:“冼兄。”
冼红阳道:“顾小哥,我看这几天你很是沉默,莫非是你的病情会有什么变故么?”顾从容身上已再无解药,他其实想问的是这件事。
顾从容却笑道:“冼兄不必担心,我猜想你是想问解药之事,怕我忽然发病,影响大局?其实无妨,实不相瞒,这病伴我良久,虽说发作时没有预兆,但一年中发作次数却很少超过三次。算起来,我在离家之前便已发作了一次,在不理原上又发作了两次,应是没有什么关系。”
冼红阳忙道:“我也不是单为了大局,你这个病也让人忧心。”
顾从容笑道:“已经这些年了,随他去吧。”
这句话倒很有些洒落意气,冼红阳便也笑起来,又问:“那你这些天怎么都不说话,莫非还是有什么事?”
顾从容神色略显怅然:“也不为其他……只是我过去从未出过江湖,没想一入不理原竟要与这传说中的高手交战,心中实有些不安呢。”
他这般直率说出心中恐惧,却不会令人觉他胆怯,反而给人一种坦诚之感。冼红阳笑道:“你当我不怕?我心里也慌呢!只不过这一路来,我也看透了,许多看似过不去的关口,若不闯,那必然是过不去的;若闯闯看,反而可以死中求活。”
顾从容便也笑道:“冼兄说的是。”
二人正说到这里,杜春走了过来,道:“顾公子,我有事想和你说。”说完看了冼红阳一眼。
冼红阳晓得她的意思,便走开了。他是个天性最怕寂寞,喜欢热闹的人,不愿一人呆着,又去找玉恒说话。
玉恒的神色也很淡定,他坐在地上,仰首看着天上的月亮,见冼红阳来了,拍拍身边笑道:“坐。”
冼红阳便坐下,玉恒笑道:“我看你眼里有事,是想什么呢?”冼红阳还没答,他又道,“莫非是在想杜门主的事?”
冼红阳道:“是啊,杜门主伤势未曾全好,等会儿对上罗刹天,我真是担心……”
话没说完,玉恒哈哈大笑:“这话说给别人听去,可糊弄不了我。你看杜门主的眼神,关心中更有甜蜜眷恋之意,你是喜欢她吧?”
冼红阳吓得忙向杜春方向看去,幸而杜春与他们距离虽不远,但身后火头毕剥声响,玉恒的话并传不到那里去。但他还是紧张万分,低声道:“玉兄,小点声!”
说完这句他又觉得不对,他对杜春的情感,除了那日在山洞里为了救人,在顾从容面前情不自禁表露之外,并没有对他人讲过,怎么玉恒也知道了?便问:“谁和你说的?”
玉恒大笑:“这事还要人说?你看着杜门主的神色,可不就是明显证据?”
冼红阳忍不住去摸自己的脸,心道这上面莫非写了字,谁都看得出来?转念又想到杜春会不会看出来,顿时吓得脸都白了。玉恒观其神色已知其意,笑道:“小冼你不用担心,我看杜门主为人光风霁月,未必会注意到这个。”
冼红阳无精打采道:“你直说她心里没我,因而不曾注意就是了。”
玉恒“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背后是烈火熊熊,时隔不久便会与一个旷世高手决战,说不定便有丧命可能,而身边,又是这样一个相识虽未久,却志趣相投的朋友。冼红阳终于忍不住,喃喃道:“其实我一早就知道,不该喜欢她的……”
玉恒笑道:“喜欢这种事,哪有什么该不该的道理。”
冼红阳道:“是我不该……”他慢慢道,“从小我就不喜欢和女孩子一起玩,大了也不大与江湖女子相处,后来见了杜门主,承蒙厚意,一路护送我到江北。她武艺、经验,都是十分了得,更难得的是,她身上有一种寻常男子都少见的担当之气……她数次救我,不计生死……”他抬头看着玉恒,“你可知,我为何对杜门主倾心?”
玉恒猜测着道:“因为杜门主救过你?”
冼红阳道:“玉兄你说对了一半,我倾心杜门主,是因我晓得她是阿莫的红颜知己,而我在她心中,不过是个最寻常的朋友,但她依然几度救我,不计生死。”
玉恒不禁拍了拍冼红阳的肩,道:“我都懂,都知道。”
就在这时,山下忽然传来一阵低沉啸声,众人都是一震,各持兵器站了起来,冼红阳也握紧了腰间竹棒,犹不忘对玉恒道:“莫告诉她。”
玉恒笑道:“这个自然。”
月亮的颜色暗下去了。
一个极高大,孤狼一般的身影,手持一把长刀从山下走了上来。
熊熊火光映衬在他的面上,上一次对敌,众人全神贯注于他的刀法,这次才有时间一观这传说中的罗刹天面容。只见他除却双耳齐肩的异相之外,面貌也甚特别,一张脸生得极长,双目偏又十分细小,这面貌放在旁人身上,定会显得古怪好笑。然而生在罗刹天身上,被他的杀气与煞气一掩,竟可让人忽略他的容貌。
罗刹天握着长刀,杀气满眼,距离山顶尚有一段距离,忽地一刀挥出,刀气酷烈,大片泥土翻卷而起。玉恒眼神一变,这一刀,恰将他布的三棱针毁却大半。
罗刹天接连又是两刀挥出,杀气云卷,层层逼近,待到第四刀时,他已然逼近众人面前,双手持刀,一刀劈下!
章十四 欲寄相思
这样一来,众人原先的计划一并都被打乱。
三棱针被罗刹天第一刀毁却,而看此刻刀风之厉,即使掷出毒雾,多半也会被刀风席卷到自己身上来,这两样埋伏都没了用处。
而罗刹天劈下这一刀名为一刀,其实是汇集了之前三刀的内力,纵然众人练了五行阵,也不敢正面直攫其锋,急忙纷纷向后跃去。这一刀刀势走空,直劈到前方火焰上,轰然一声,烈火竟被他逼至两侧,两堵火墙间开出一条道路,合着天上明月、地上荒原,分外令人惊心怵目。
玉恒心思电转,喝道:“退!”在三棱针与毒雾以外,其实他还做了第三个准备,围绕着起火的屋舍,他挖了三条沟渠,在里面倒上石油。在那一声喊之后,他晃燃火折子,向沟中一掷,石油霎时燃烧起来,仿佛三面火墙一般,将罗刹天困在中央。
罗刹天目不斜视,只当面前并没有那些火焰,大踏步便向前方走去。待到火焰近前时,他举刀一挥,面前火焰登时熄灭。玉恒喝道:“就是现在,出手!”
一道淡白缥缈的剑光便在此刻横越于半空上,这道剑光斜斜刺过,宛如东瀛的枯山水,清浅有韵。这正是出身东瀛雪心堂的陈寂之得意本领雪月江山剑。
罗刹天虽已神志迷失,仍是抬头向那剑光看去,他似是很不喜欢这剑光,一刀劈下。玉恒、杜春、冼红阳此刻已转到他面前,三人交错步伐,代替陈寂接下了这一刀。
这一刀,是在五行阵的配合下,与此同时罗刹天分神对付面前火焰,刀风已非全盛状态。就这样,三人也只是勉强接下而已,而杜春更觉伤口一痛,似是已然绽裂。
陈寂借此良机,接连又是几剑挥出,数道剑痕疏疏落落,却仿佛刻在人心中一般。罗刹天更显不耐,一刀劈过,这一刀仍是精准异常,玉恒等人接下时便已吃力,冼红阳担忧杜春,替她挡去一半攻势,只觉胸中一闷,情知已受了内伤。
陈寂并不帮三人抵挡,自顾自使着雪月江山剑,殷红火焰中仿佛一夜落雪,漫天剑痕慢慢交织成一道剑网,在罗刹天未曾留意时,已将他包围其中。
这道剑网,平心而论并不能使罗刹天受伤,却使这名刀客心浮气躁,便如看到屋梁上的蜘蛛网,纵然晓得并不会对自己有何损害,却无论如何就是看其不顺眼。他低喝一声,双手握刀,又劈出一刀,这一刀的气势足可横断山岳,玉恒闷哼一声,腰侧已多了一道伤口。
陈寂却在这时一剑疾向罗刹天刺去。罗刹天本就看他不顺眼至极,眼见他居然主动攻来,反手一刀便砍了过去。
这一刀,莫说是陈寂,就算是关山雪在此也未必能够抵挡。然而就在这时,一道冷浸如月光般的指风已袭中罗刹天的后腰。
那是顾从容,他一直未曾出手,等待的便是这个机会。罗刹天那一刀未曾完全劈下来,终是缓缓垂落。然而酷烈刀风已将陈寂的白衣由颈至腹分成两半,肌肤上更多出一道长长血痕。若顾从容再晚一步,这位人字部指挥,以诡异剑法独步武林的关山雪心腹,只怕便要开膛破腹死在这里。
陈寂退后一步,也不由倏然自惊。
顾从容这名为“雪阑珊”的指法,果然似乎正是罗刹天的克星,中这一指后,罗刹天非但长刀垂下,身形也随之滞涩。玉恒焉能放过这等良机,一剑便刺了过去。
这一剑并无任何花巧,却是劲力十足,速度奇快,已凝聚玉恒一身武功的精华。
眼见宝剑已至罗刹天近前,这等距离,就算是罗刹天也无法出刀反击。玉恒心中暗喜,就在这时,罗刹天怪眼一瞪,左手一翻,忽地把玉恒宝剑抓在手中,用力一握,剑刃霎时断为两截。
玉恒这柄宝剑,之前也曾淬毒在上面,然而罗刹天手掌上竟然连个血口子也没留下。这人劲力之大,硬功之强,实是骇人听闻。
他拗断玉恒宝剑后,反手向顾从容、冼红阳二人拍去两掌,掌风中满是血气、杀气,正是他的漫天血。二人避过大半掌力,却仍被掌风所扫,双双栽倒在地,一时间空气中都弥漫上血的味道。
紧接着罗刹天又向玉恒拍去第三掌,这一掌玉恒如何抵挡得过,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直落到数丈之外,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一时竟是爬也爬不起来。
冼红阳大惊失色,伸手欲扶,罗刹天大踏步向前,“唰唰”两刀,分别向他与杜春劈去。冼红阳一咬牙,不顾玉恒,挡在杜春身前,扬手便是青竹丝中的致命杀招。他自知这未必能抵挡得了罗刹天,只想为杜春挡得多少,便是多少。
幸而在这时,顾从容的雪阑珊指法二度自背后袭来,罗刹天分神抵挡,饶是如此,冼红阳右臂仍受刀伤,竹棒直落到地上。
刹那间,五行阵中人人身上都已带伤。眼下别说杀罗刹天,这五个人能否保得性命都是未知之数。罗刹天已不再管地上这些人,回头又向顾从容杀去。
顾从容的雪阑珊指法,虽说与罗刹天相克,但他毕竟年纪轻、功力浅,先前又已中了罗刹天的掌风,只是此刻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他才没有退下。
杜春未受新伤,但她伤口迸裂,再战亦难,眼见不过片刻,顾从容只怕也会丧于罗刹天之手,一咬牙喝道:“陈指挥!”
陈寂向她方向看去,见她目光坚毅,心头一震,便点了点头。他看向正在搏杀中的两人,忽地抖手将手中细剑掷出。
这一剑速度奇快,角度十分刁钻,目标却不过是罗刹天的左耳。罗刹天根本不曾在意,只略移了一下头,那柄细剑便擦着他耳边过去,只在他左耳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这换到旁人身上,甚至是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身上,都不算什么事情,连包扎的必要都没有。然而陈寂这柄细剑上,是淬了毒的。
他的本意,也并不是要伤罗刹天,而只是为了让他中毒。
罗刹天只觉左耳一痒,一股热流顺着血液急速奔流下去。他情知中毒,急催内力。顾从容趁此时机,匆忙跳出圈外,也算是逃得一命。
以罗刹天内力之强,逼出这等剧毒也需时间。趁此机会,陈寂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事,向顾从容喝道:“走!”
顾从容眼神一暗,微一点头,返身竟抄起冼红阳,向外便走。他的轻功为众人之冠,纵然带了一人,速度仍是奇快。冼红阳不明所以,抬眼却见到陈寂手中那物事,似是一种火器,脑中忽然“嗡”的一声,一个最可怕的念头升腾出来,他嘶声大叫:“放我下来!”
为何在等待罗刹天时,杜春会去找陈寂交谈?为何其后她又会去找顾从容,还要遣走冼红阳?
他想到了在不理原上初逢云阳卫,欧阳天也误以为越赢是罗刹天,要与之同归于尽用的那枚天女散花。陈寂同是云阳卫指挥,欧阳天也有的火器,他也必然会有。欧阳天也想到和罗刹天同归于尽,陈寂又何尝想不到?
杜春之所以找到陈寂,正是为了确认这件事。而她找到顾从容,却是因为当初欧阳天也掷出天女散花后,以顾从容的轻功,尚可带一个人脱险!早在罗刹天未到时,杜春早已想到了最坏的可能,而她要求顾从容保住的,是自己……
一时之间,冼红阳心魂俱丧。他想哭,想喊,想大叫“不可”。可当此时分,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来不及了。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闭上双眼,实无法忍受那美丽女子以如此惨痛的方式丧命于自己面前。
然而意料中的爆炸声却并没有响起。顾从容惊讶地“噫”了一声,随后便闻一声低吼,却是罗刹天的声音。
冼红阳诧异睁开双眼,只见面前站着一个极熟悉的人影,他一揉眼睛,几以为自己看错,随即大叫出声:“越大哥!”
那人可不正是越赢,他站在当地,身形挺拔如山,仍是往昔模样,只手中拿了一个十分古怪的银筒。他看着冼红阳微笑一下,随即喝道:“还不快走!”
冼红阳还没反应过来,越赢补充一句:“罗刹天中了暗器,我们时间不多!”说罢一把背起地上的玉恒,杜春与陈寂也跟在他身后,几人匆匆离开了火场。
罗刹天似乎是真受了伤,竟然并没有追过来。
越赢打头,似乎对这一带地形很是了解,带着众人七拐八绕,走了良久,绕到了山下的一个山谷处。再往里走,一片断崖下竟然有个很隐蔽的山洞,那山洞十分辽阔,洞口处插着两根火把。
越赢晃火折子点燃火把,冼红阳朝里面看过去,不由吃了一惊。只见里面有石床、石桌、石椅,布置得好像一个住家模样,再细一看,那石桌上甚至还刻了花纹。他看向越赢:“越大哥,你、你弄的?”
越赢“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却道:“先治伤。”
这些人里,玉恒直接被罗刹天拍上一掌,伤势最重,他却不用旁人治伤,道:“我的内力与众不同,况且我中的也是内伤,待我自行调整便好。”又从怀中取出许多伤药,交予杜春。自己服了几枚药丸,自去一旁打坐。
杜春便拿起伤药,为其余几人一一医治。待到冼红阳时,他犹豫着道:“杜门主,你自己的伤口可还好?”
杜春看他一眼,笑道:“不碍事,先处理了你再说。”还是先为冼红阳包扎后,才拿了伤药向山洞深处走去,欲寻个地方自己包扎。
过了一会儿,杜春从里面走出,面上神色颇有惊异,道:“越大哥,我在里面看到了青衣教的印记,这里……”
“这里,大概是杨断琴最后居住之地。”越赢叹了口气。他扫一眼洞中诸人,见大多已然无碍,此刻均在调息,便道,“阿春,你有兴趣,不妨和我进来一看。”
冼红阳忙站起身:“我也去!”
十几年前,大西南中青衣教名噪一时,左右护法尤其声名赫赫,后来右护法失踪,左护法铁筝客杨断琴一入大梦沼泽,便再也没有回来,青衣教这才风流云散。然而若按越赢说法,莫非杨断琴还曾在这洞中住过?
冼红阳是个好奇心最重的人,忙拿了支火把跟了进来。只见山洞深处更为广阔,却并没有外面那些家具什物,石壁上可见剑痕,仿佛一个天然的练武场。
杨断琴以铁筝为兵器,筝中又藏剑。这些剑痕若说是他留下,亦有可能。越赢将火把举高一些,道:“你们看这里。”
冼红阳见那块石壁上,有人以清浅剑痕刻了几句诗上去,道是:“欲织相思花寄远,终日相思却相怨。但闻北斗声回环,不见长河水清浅。”虽不过是宝剑所刻,但那字迹却飘逸秀美。再往另一边看,也刻了两句诗:“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
这石壁上,除却剑痕,零零散散都是这些诗句。更有一处诗句后落款五字,便是“眉山杨断琴”。
“这是怎么回事?”冼红阳极是诧异。
越赢叹道:“我看这里的物事,打造并非一夕之功。看来,杨断琴在赴大梦沼泽前,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可是后来,他终于还是去了大梦沼泽,自此再无音信。”
当年的杨断琴在江湖上大有声名,他相貌俊美,擅弹筝、精诗文,一手行草极是飘逸。这样的一个出色人物,孤身一人住在这不理原的荒凉山洞里,舞剑、刻诗,而终于入大梦沼泽身死,真是令人唏嘘。
冼红阳不禁问道:“他为何要去大梦沼泽?”
越赢淡然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去之前,甚至留下了所有兵器。”
冼红阳又是一惊:“什么?”
越赢一指一个角落:“你看那里。”
原来在那角落里有一具暗沉沉的铁筝,那铁筝颜色几要融入黑暗中,因此冼红阳先前没有发现。他走近细看,却见筝弦已断,而铁筝上亦是锈迹斑斑,早不复当日模样。
越赢道:“他不但留下了自己的铁筝,还留下了这个。”说罢一展手,露出一个形状古怪的银筒。
冼红阳觉这银筒熟悉,细一想,可不正是初见越赢时,他手里拿的那个东西。这时杜春也走来细看,她轻轻“啊”了一声:“大哥,这可是络绎针?”
越赢笑道:“正是。”
这是江湖中闻名的暗器,传闻可与唐门的天下箭一较高下。只是做此暗器的大师南息子已去世多年,因此这暗器天下间也只有一件,失传江湖已久,未想竟落在杨断琴手中。
越赢慢慢转着络绎针,叹道:“若不是杨断琴将络绎针留下,我今日里又怎能伤得罗刹天,救下你们?或者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命数。”
冼红阳却仍在问:“为什么当年杨断琴会独自居住于此,留下这些相思的字句,最后又赶去大梦沼泽,还留下他身上的所有兵器……当年他在江湖上,是何等风光声名啊!”
越赢道:“为什么……这我又如何得知,只是我曾听闻,那一手开创青衣教的教主顾云何,原也是个极美的女子。”
欲织相思花寄远,终日相思却相怨。但闻北斗声回环,不见长河水清浅……绫扇唤风阊阖天,轻帏翠幕波洄旋。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瘴花开木棉。
章十五 变生突然
待到众人稍作调息后,越赢这才讲述起自己这些天的经历。
原来当日在大梦沼泽侧畔,那一阵忽然升起的白雾固然令冼红阳无法折返,却也令越赢有了逃走的机会。只是在那之前,他左腿已经中了罗刹天一刀。
借着大雾遮掩,越赢几乎是发挥出了他毕生的轻功潜力。大雾令罗刹天无法追上他,他自己也难辨面前路线。不知跑了多久,他忽觉脚下似有石块滚落的声音,若换在平时也不会对他有何影响,但此刻越赢内力几尽,一条腿又受了伤,竟然就这么掉了下去。
说到这里,越赢自嘲道:“掉下去那一瞬间,我第一个念头竟然不是惊讶又或害怕,而是好笑,心想我没羽箭越赢在江湖上这些年,竟然是这么个不光彩的死法,若叫阿莫那小子知道了,必被他笑话一辈子。”
冼红阳忙急着问:“那后来呢?”
越赢笑了笑:“后来,我第二个念头就是,可决不能让阿莫这么笑我啊。”
他虽是一时失足,但镇静不改,那条未受伤的腿在山崖上用力一蹬,随即双臂疾挥,果然被他抓到一棵生长在山崖的小树。但那棵树甚是细弱,被他冲力一坠,霎时折断。虽是如此,速度也已减慢几分。
越赢趁此机会,双掌向悬崖上一击,又争取来一点时间,被他抓住一根青藤,这青藤虽然结实,可惜生得不长,只到悬崖一半左右距离。但他到底保住了一条命,只是那条受伤的腿在落地时又撞了一下,伤了筋脉,一时行动不易。
他苦笑着看向崖顶,照这个状况,自己短时间内是没法上去了。好在不远处有个极小的水潭,水清见底,水底还有鱼虾,倒是不愁食水。
越赢在这崖底住了几日,待到腿伤稍有好转,便拄了根树枝四处查看。这一看,便被他找到了杨断琴曾住的山洞,山洞深处非但被他寻到杨断琴昔日所用铁筝,更有一筒络绎针。这江湖失传许久的暗器不知怎么落到了杨断琴手里,又被留在山洞中。
越赢收起了这筒暗器,但也足养了一段时日的伤,方才能够上崖。谁想刚刚上来,就见远处山顶烈火燎天。他心中诧异,急忙赶去,恰好赶上顾从容欲带冼红阳离开,陈寂想要同归于尽那一幕。他匆忙发出络绎针,伤了罗刹天。陈寂见此,也便没有发出天女散花。
越赢自己的经历并不复杂,三言两语便可讲完。说完后他笑看杜春和冼红阳两人:“你们这些天又是怎样?”眼看杜春要说话,他却笑说,“好了阿春你先别说话,我看刚才对敌罗刹天那架势,你是想做什么?”
他声音中虽还带着笑,神色却已严肃起来,杜春情知不对,慢慢地低下头去,便道:“我先出去看看。”竟就这样出去了。
越赢看她背影,笑中带叹:“算了,等会儿再说。”便对冼红阳道,“小冼,还是你说吧。”
冼红阳便把这些天经历讲述一遍,杜春受伤后在山洞中的事自然被他带过,只说杜春起初重伤,但天明时脱离危险,言语对玉恒其人十分推崇,对顾从容也颇为感激,而说到杜春最后要顾从容带自己离开时则十分气愤。
越赢没有谈论杜春的事情,反而提起了玉恒,他笑道:“阿莫的朋友,总是不错的。”
冼红阳也笑了,玉恒的出现,实是这些天来在不理原上唯一的一束阳光。
越赢接着又问起了顾从容,这次他问得很详细,尤其是顾从容指引冼红阳到天荒山,玉恒见到顾从容时的诧异眼神,以及顾从容讲述自己病情等事。冼红阳虽然不是个心细的人,听到这里也觉不对。他试探着问道:“越大哥,你……是在怀疑他?”
越赢笑了一笑,反问道:“如果我说,我和阿春在见他第一面时就在怀疑他,你又怎么想呢?”
冼红阳怔住了,片刻方道:“可是顾小哥这一路上屡次相助我们……”
越赢截断他道:“你怎知他不是别有用意?”
冼红阳语塞,半晌,他涩涩地开口:“其实越大哥你说的那些疑点,我也不是没想过……可是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时间虽短,却也算是生死与共,我不觉得顾小哥是一个恶人……”
越赢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是你不觉得他是一个恶人,还是因为这些时日的相处,你不愿意认为他是一个恶人?”
这句话问得一针见血,未想冼红阳却决然道:“是,我是不愿意承认他是一个恶人!越大哥,你笑话我被人一路追杀却还有这般幼稚想法也罢,可我实在不愿意去怀疑自己身边的朋友。”
越赢好笑:“你和他才认识几天,就说他是朋友?也罢,我不过问问你,也并未说顾从容就一定如何。”说罢拍拍他肩,笑道,“我去看看阿春。”
杜春没在山洞里,她在崖下单独一个所在,仰首看着天空中的月亮。
越赢走到她身后,语气中还带着笑:“我听小冼说了。”
杜春不语,也没有回头。
越赢笑道:“你啊,下次别这么拼。虽说阿莫那小子也常拼命,但他拼习惯了,拼掉的都是别人的命。你一个女孩子,这样不好。”
杜春眼圈上带了一点红色,没有说话。越赢又笑说:“我算是你大哥,自然也要多说你两句,诚然你脾气以往就是这样,但赌气的事情,最要不得。”
杜春眼圈慢慢红了,越赢也看向天畔的月亮,道:“阿莫回来,等我说他。”
杜春终于回头:“说他也没用的。”
越赢笑道:“那也得说,我是他大哥,我不说他,谁说他。”
这一晚经历颇多,众人大多疲惫至极,偏冼红阳不知怎么,又饥肠辘辘。他去那小水潭里捞了几尾鱼出来,点了火慢慢烤着吃。这样一来谁还睡得着,玉恒第一个站出来,笑道:“这等好事,怎不叫我?”
他先前内伤虽很严重,但经过一番调整,已可自如行走。冼红阳勉强笑了笑:“只当玉兄要养伤来着。”
玉恒一挥手:“再重的伤,总耽搁不了喝酒吃肉。咦,可惜这里无酒。”
越赢坐在山洞深处,手一挥,丢了个酒坛子出来:“怎的没有?当年杨断琴也留下几坛酒在这里,我只没喝。”
冼红阳奇道:“越大哥,你也是好酒的,怎么没喝?”
越赢笑道:“你当我是阿莫那小子,没事自己偷喝酒。在我看,酒总要朋友一起喝才有味。”
冼红阳笑道:“那越大哥便过来。”
越赢道:“免了。我可不如你们有精力,今晚却是要好好歇一歇。”
冼红阳便继续烤鱼,叹道:“可惜没有佐料。”
玉恒道:“谁说没有的。”便从身上掏出几瓶香料。
这一下连杜春都看了过来,道:“除了莫寻欢,玉先生却是我见过第二个这等时候身上还带了调料的。”
玉恒笑道:“所以说是一丘之貉啊。”这一句话说出,越赢、冼红阳、杜春几人都笑了。玉恒又招呼道,“越庄主、杜门主,你们真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