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们在朱鹭野的带领下走上山路,前方是陡峭的悬崖,下面很深的地方有一条河。河水湍急,打在突起的岩石上激起飞沫,撕裂了河面。
走下悬崖边弯弯曲曲的小路,眼前出现了一座桥。狮狮田的儿子纯有点胆怯地说:
“要从这里过去吗?”
也不知道这座桥是什么时候建的,整体为木制,只有一辆小型汽车通过的宽度,上面的木头都发黑了,从我们站的地方也能看到桥板布满裂缝。这要是在电影里,肯定一踏上去就要塌掉。
然而他父亲愤愤地“哼”了一声:
“怕什么,过去几个人肯定不会塌。真是瞎操心。”
看来这个叫狮狮田的大学教授有个习惯,就是每次一开口都要追加一句讨人厌的话。
纯愣在原地,王寺拍拍胸口安慰道:
“没关系,大家一起过去就不害怕了。”
可是纯毫不客气地说:
“大家一起过去更重更可怕啊。还有,那是行人闯红灯时说的话,所以我才不要。”
被小学生顶回来的王寺耸耸肩,狮狮田则拧着嘴说:“就你能说会道。”随后父子之间开始了“过去”“不要”的往返。
我正琢磨干脆抱起他走过去更快吧,却看见比留子同学走了过去。
“没关系的,你看。”
她故意蹦蹦跳跳地走过两人身边,在桥中间伸开了双臂。
“纯君,过来吧。”
可能比留子同学毫无保留的笑容消除了他的恐惧,少年不再闹别扭,而是扔下父亲跑到了她身边。狮狮田见状,气哼哼地说:“见风使舵的小玩意儿。”
我平时见惯了冷淡的比留子同学,此时看着她笑容满面地哄小孩子,不由得感到心情复杂。
十色在旁边用憧憬的目光看着她,还陶醉地说:
“剑崎姐真好啊,又漂亮又温柔,究竟要吃什么才能变成她那样呢。”
“要不我也闹闹别扭吧。”王寺打趣道。
“别说傻话了,快走吧。”
朱鹭野快步走了过去。
我眺望着脚下轰然奔流的底无川,走过桥后,发现两侧都是山体陡峭的斜面,头上则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昨天可能下过雨,地面落满了湿漉漉的落叶,散发着闷人的气味。
刚走没几步,前面的纯就指着一个东西叫了起来:
“快看,那座房子好破啊!”
道路两侧陡峭斜面的上方五米左右出现了几座废弃的房子,有一半都埋在落叶里,只勉强保留着房子的外形。这里是不是落难武士的后裔曾经居住的地方呢?
走在旁边的比留子同学把脸凑近斜面看了看。
“原来这是人工堆砌的石墙啊。”
果然如她所说。斜面几乎被泥沙掩盖,很难发现这个事实,不过从泥土的缝隙看进去,就能看到规则堆砌的石块。
“是不是为了盖房子而加固地基啊?”
“也可能是为了防止山坡滑塌。”
“那个叫先见的人还住在这种地方吗?”
可能是没看到能住人的房子,狮狮田警惕地问了一句。然而走在前面的朱鹭野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回答。她的意思好像是:你跟过来就知道了。
就在那时,走在她身后的王寺惊讶地叫了一声:
“那是什么?”
视线前方的山路终点,有一片貌似广场的开阔地区。那里左右有山,深处是岩壁,前方则是一片网球场大小的菜园。再往里看,就看到了跟前面的废弃房屋截然不同的、形状单调的建筑物。
魔眼之匣。
我们走到那里,抬头看着建筑物。
这的确是一座堪称匣子的房屋,丝毫没有设计概念,就是一个略微扁平的水泥盒子。在长年累月的风雨侵蚀下,外壁每个角落都覆盖着黑色的霉斑和暗绿色的苔藓。
“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
十色的声音微微颤抖,仿佛在害怕。
不仅是她,眼前这座房子散发着异样的氛围,把在场所有人都镇住了。
房子宽约二十米,却看不到一扇窗子。与其说是住宅,不如说更像仓库。这就是为了抵御外部入侵、守护内部事物的房子。
太不同寻常了。
正因为如此,我更加确信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我瞥了一眼旁边,发现比留子小姐也盯着房子,毫不掩饰警戒心。如果这真的是跟班目机构相关的设施,那里面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危险等着我们。
不过也有人说出毫无紧张感的话来。那就是茎泽。
“这里可太厉害了……”
他兴奋地要绕到房子侧面去。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就“哇”的一声,吓得跌坐在地上。
原来房子阴影里突然冒出了一个黑色人影。
那是一个身穿黑色连衣裙的纤瘦女性。看到那个人,朱鹭野顿时慌了。
“神服姐,你这是……”
因为她抱着一杆猎枪。所幸枪口并没有对着我们。那个被唤作神服的女人看了看跌坐在地的茎泽,然后看了看我们。
“你不是朱鹭野家的……秋子吗?真意外啊,没想到你竟然回来了。”
她的声音很沉稳,年龄看起来比朱鹭野稍长,三十岁左右。长长的黑发被胡乱地束起来,衬着白皙的皮肤,俨然日本画里的女幽灵。那是个小鼻子小嘴、有点狐狸眼的美人。
“我只是过来扫墓的。话说回来,你拿着枪干什么?”
朱鹭野抱怨了一句,神服看向菜园小声说:
“有熊。”
仔细一看,菜园里的作物被扯得到处都是,茎叶散乱,连土地都布满了不自然的凹凸。
“那是熊的脚印。可能是冬眠之前找不到吃的,就下山来了。”
“哦,我看看?”
王寺自来熟地走到神服旁边,蹲下了身子。
“这就是熊的脚印?你真清楚啊。那就是说,现在也有熊在附近晃悠啦?”
“好像回山里去了。不过这几年目击到的次数越来越多,还是小心为上。”
王寺把目光转向她手上的猎枪。
“我还是头一次见真家伙,不过比想象中的小啊。这东西能打得过熊吗?”
“因为是霰弹枪,所以比一般步枪要小。它本来不是用来对付大型野兽的,不过我现在用的是单发弹。”
“原来如此。我以为霰弹枪就是打出很多小小的弹丸,原来子弹也分种类的啊。”
王寺继续亲密地闲聊,然而神服好像对这个连自我介绍都没有就厚着脸皮贴上来的人有点厌烦。
“她是什么人?”
比留子同学小声问了一句,朱鹭野却故意大声回答。
“这位是照顾先见大人生活的人。以前她的亲戚住在好见,她从那个人口中听说了先见大人的事,就感觉到了侍奉先见大人的宿命。当时我还住在好见,应该是五年前吧。她丢下了东京的工作,专门搬到这个荒凉的地方来,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说完,她转过头去意味深长地看着神服。
“不管别人怎么想,每个人都有选择活法的自由。不管是丢下稳定的工作搬到乡下,还是趁父亲死了就离开乡下,还染成红发。”
朱鹭野可能被戳中了痛处,脸都涨红了。
“你总是这么小看人!”
她刚喊到一半,就想办法控制了自己。
看来这两个人不仅外表截然相反,关系还一直很不好。
“话说回来,好见的人都到哪儿去了?路上还有块‘禁止入内’的牌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除了我以外,所有村民几天前就离开了村子。”神服面无表情地回答。
“出什么事了?”
“还没有出事。”
那是什么意思?
我们不明白她为何用这种含糊其词的说法,正感到无奈又困惑,而朱鹭野的脸色却突然变了。
“难道先见大人……”
她猛地闭上嘴。神服见状,淡淡地回答:
“要是你想知道,就直接去问吧。现在正好……”
“你们够了吧。”
一直在后面听他们说话的狮狮田终于忍不住插嘴了。
“从刚才起就在绕弯子。虽然我出于立场这么说话很不好,但我还是要说,你只要把电话借我打一下就完事了。”
随后,一行人各自表明了想要汽油、想见先见的意愿,神服则说:“我先把你们带进去吧。”然后便走了进去。
朱鹭野依旧站在原地,比留子同学问了一句“你不进去吗”,她才不情不愿地走了起来。
神服站在巨大的水泥匣子前面,拉开了双开铁门的其中一边。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肃杀的门厅。眼前只有一条迂回的走廊。
“不用脱鞋,不过请把鞋上的泥土抖掉。”
我满心希望里面有暖气,然而走进去一看,发现温度跟外面没什么区别。室内果然没有窗户,只有右侧走廊深处漏出的一点光。看来这里只有最低限度的电灯。走在前面的神服用毫不犹豫的动作按了几个开关,走廊的荧光灯亮了起来,视野顿时清晰了许多。
目光所及的墙壁都只有水泥和白色涂料,被荧光灯这么一照,反而更冷了。
我们进来的右手边有一扇前台窗口,前面装饰着四个貌似模仿了西方精灵、大约两个拳头大小的绿色毛毡人偶。人偶应该代表了春夏秋冬四季,从左边开始各装饰着樱花、草帽、红叶和雪花结晶。这几个人偶看着像手工制作,跟建筑物的氛围格格不入。
此时,右侧走廊上出现了一个中年男人。他穿着布满刺绣的夹克衫和褪色的蓝色牛仔裤。因为头发稀疏,还有点驼背,看起来比较显老,其实可能才四十岁左右。要是这里是弹子店门口,恐怕没有人比他更融入环境了。
“神服小姐,你听我说啊。那部电话打不通了,是不是坏掉了呀?”
男人愤愤不平地说着,一看到挤在入口处的我们几个,整张脸马上拧出了笑容。
“这是怎么啦,这么多人。观光团?不,不对。这么荒山野岭的,应该是遇难团体或集体自杀的人吧。”
他在本地居民神服面前大放厥词,然后兀自抖动肩膀被自己逗乐了。就算是开玩笑,那也太没道德了吧。我立刻把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放进了心里的“讨厌”盒子,决定尽量不跟他扯上关系。
“电话打不通?我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狮狮田追问道。
“没什么怎么回事。”那人从屁股兜里掏出一个挂着车钥匙的翻盖手机,耸了耸肩,“我想跟公司汇报来着,结果这玩意儿不顶用了,所以想来借用座机。可是那部电话也不嘟也不嗡的。神服小姐,那电话该不是要塞硬币才能用吧,还是说要从某个角度劈上一掌?”
他装模作样地摆出手刀,又兀自笑了起来。这人连动作都这么讨人厌。我默默将他扔到“特别讨厌”的盒子里,却被旁边的比留子同学敲了敲背。她一边点头,一边嚅动着樱花色的嘴唇,好像在说“嘘”。看来她发现了我脸上的烦躁。
神服对那人的言行不为所动,而是回答:“打不通了吗?”
“我走了!”
朱鹭野突然在背后喊了一声。
她表情僵硬地朝门口退去。不知为什么,她刚才强硬的态度消失得无影无踪,眼中还露出了胆怯的神色。
“你听到了,电话用不了。我们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
她试图说服狮狮田父子,但狮狮田好像还不愿放弃。
“等等,那可能只是很简单的故障。总之,先带我到电话机那边去。”
“我载你到能用电话的地方不就好了。”
“能在这里解决的事情,就在这里解决。这样更合理,不是吗?”
两人争辩起来,就在那时,纯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我想上厕所。”
两人顿时泄了气,停止了争执。
随后,神服便轮番看着被冷落在一边的我们几个,开始圆场。
“站在这儿也不好说话,我先把各位带到里面去,然后再说事情吧。”
大家都跟着神服走了进去,只有朱鹭野顽固地抗拒道:“我在这里等着。”实在没办法,我们只好让她留在门厅,一行人走向了右侧的走廊。
“啊,好漂亮……”
仿佛为了打破阴郁的气氛,十色感叹了一句。原来她看到了走廊尽头墙边的素雅花台。那里摆着一只花瓶,里面装饰着黄色的花木。有许多分杈的木枝上开满了珠玉似的小小花朵,很是华美。
“那是神服小姐插的花吗?”
走在前面的神服回过头来,露出了一丝微笑。
“那是后院栽的植物,名叫欧石楠。那边还有一瓶白花。要是不装饰点东西,这里就太单调了。”
说着,她指向了已经在我们背后的左侧走廊尽头。那里的花台上确实摆着一瓶白花。
“那刚才的毛毡人偶也是你放的吗?”
我询问了前台窗口那四个人偶。我是想问那些是否也为了缓和这里的单调,但神服好像理解错了,摇摇头回答道:
“那是好见村村民出于爱好制作而成的,让我给要过来了——来吧,这边请。”
我们被领到了走廊向左拐第一个房间。里面开着暖气,非常暖和。L形房间里摆着两张大桌子,内侧还有个用吧台隔断的开放式厨房。吧台上摆着一台电饭煲,正哧哧地冒着水蒸气。看来这里是餐厅。
房间门口有个电话台,上面摆着一部按键式的有绳电话。狮狮田拿起听筒听了一下,又按了几下按键,重复几次之后,便摇了摇头。
“电话不通。一点声音都听不到,所以不知道是电话机的问题,还是线路问题。”
“唉,真是太不走运了。”
王寺耸了耸肩。虽然他的动作很做作,但竟不会讨人厌,难道是因为他很有男人味吗?
我和比留子同学在旁边对视一眼。刚到这里电话就不通了,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我们围桌而坐,一言不发。此时中年男人笑眯眯地开始发问了:
“对了,各位怎么会到这里来?”
比留子同学凝视着他,笑着回答道:
“我们各有各的理由,我是看到你们的文章才过来的。《月刊亚特兰蒂斯》的记者先生。”
上来就是一记重拳。
不仅是他,连我们都惊讶地盯着比留子同学。
“我……我跟你在哪儿见过?”
“请你不要这么惊讶,其实有一半是我的直觉。那辆停在栏杆空地上的汽车,用的是租用车行业专用的‘wa’字头车牌,因此极可能是租来的。如此可以认为,那辆车的司机不是好见村村民。那么,比我们先一步到达的你就是司机的最恰当人选。由于租用车比私家车保养得更仔细,所以很难想象是因为故障停在了那里。也就是说,那辆车的目的地就是好见,或是这个旧真雁地区。而且你刚才还说了‘跟公司汇报’。你没有说联系,而是用了‘汇报’这个词,证明到这里来其实是工作的一部分。”
比留子同学有力的推论让狮狮田和王寺都惊呆了。
“还有一点。车牌上标注的地名是我们所处的W县,这显得有点奇怪。因为租车的目的通常有三个:
“一、没有车的人要用车。
“二、在搬家等特殊场合需要合适的车。
“三、因为旅行等目的要到远方去。
“你把车钥匙挂在了手机上,所以第一点可以排除。你租用的那辆车是普通车辆,则第二点基本上也可以排除。现在只剩下第三点,就是你从远方乘坐飞机或电车过来。至少应该在这个地域范围之外。综合以上几点,可以推断你是为了工作才来到了这个根本不是风景名胜的深山里。没有人会到这种人烟稀少的地方来跑业务,而且你没有使用智能手机,而是老式翻盖手机,可见工作上要经常用到电话。于是我就推测,你可能是来自首都圈,到这里来采访那个‘先见’的记者。虽然这不是唯一的答案,但我认为是最自然的解答。”
中年男人呆呆地张大了嘴,不一会儿就咕哝着“厉害,太厉害了”,然后从夹克口袋里掏出名片,只递给了比留子同学。
“有一位这么年轻的女性读者,看来我们也还算不赖啊。您好,我姓臼井,其实是个编辑,不过在我们杂志社还要兼任记者。”
臼井赖太。
他的名片上用明朝体大大地写着头衔——“久间书房月刊亚特兰蒂斯编辑”。不过我感觉,要是真想获得别人的信任,绝对应该把杂志名去掉。
“搞文字的吗?”
狮狮田苦涩地咕哝道。
“不会吧,真的是《月刊亚特兰蒂斯》的人?前辈,就是我上回给你看的杂志啊。”
茎泽在后面听到对话,兴奋地对十色说道。他还这么熟悉杉泽村的都市传说,看来此人应该很喜欢灵异现象,而且是《月刊亚特兰蒂斯》的读者。
王寺没能理解对话的内容,提出了疑问。
“那篇文章是说什么?”
臼井把《月刊亚特兰蒂斯》编辑部收到的神秘信件,后来连续发生了信上提到的事件,以前貌似存在一个进行超能力实验的组织这些情况都说明了一遍。
“后来我查到,展开实验的村庄好像就是这里,就过来取材了。”
面对臼井自豪的言辞,王寺只含糊地应了一声。至于狮狮田,他可能觉得此人不值得认真对待,直接不予理睬。
我提出了疑问。
“文章上说寄信人身份不明,那臼井先生你是怎么找到旧真雁地区来的?”
难道像我们一样请侦探了吗?
臼井笑着摇了摇头。
“不行不行,那可是企业机密……虽然这么说有点夸张,不过毕竟是后续报道的亮点啊。抱歉。要是你在社交网络上把话传开,我肯定要被扣工资了。本来工资就够微薄的。啊,我可不是故意用‘臼井’和‘微薄’的谐音(3)哦。”
说完,他又兀自笑了起来。
比留子同学在我旁边烦躁地叹了口气,我便轻轻拍了几下她的背部。
“不过这儿毕竟是一片导航上只显示出山地的地方啊。我今天一大早就在周围转悠,好不容易找到了这里,人家却说见不到先见大人,坚持要我回去。我赖了两个小时,她才好不容易答应帮我传话了。你们也要感谢我哦。”
原来如此,刚才神服说“现在正好”,指的是臼井要跟先见碰面啊。
没过多久,神服就带着纯走进了餐厅,狮狮田马上站起来。
“我们只能请朱鹭野小姐帮帮忙了。先告辞了。”
纯连歇都没歇上一会儿,露出了略微厌烦的表情,不过离开时还是朝比留子同学挥了挥手说“拜拜”。比留子同学也朝他挥了挥手。
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玄关方向后,神服说:“那么,有谁希望面见先见大人?”臼井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我们也跟着走出了餐厅。这让王寺没有机会说他只想要点汽油,不过他好像也有点好奇,就安静地跟了过来。
走出餐厅,我们转向左边,朝玄关的反方向前进。很快又往右拐了个弯,前方出现一道木制的拉门。神服在那扇门前停了下来。
“喂,你们不来吗?”
走在最后的王寺喊了一声。我回过头,发现十色和茎泽没有跟过来。
“啊,你们先去吧,我们马上过去。”
餐厅方向传来茎泽的声音。他们的目的应该是跟先见碰面,这会儿又在干什么呢?我有点好奇,但臼井却很着急地说“不能让先见大人久等”,于是神服便隔着门问了一声。
“失礼。我把访客带过来了,不过比刚才人数有所增加。”
里面传来模糊的声音,好像在说“请进”。
拉门有点陈旧,滑动性不是很好,只能咔嗒咔嗒地分两次拉开。
里面是个十三平方米左右的和式房间,正对入口有一张书台,对面坐着一个老年女性。
这就是先见吗?
先见穿着一身巫女或行者模样的白衣服,袖口露出的手腕极为瘦削,似乎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白发软绵绵地搭在脑袋上,脸上布满了深邃的皱纹,唯独陷在黑眼圈里的两只眼睛像盯上猎物的猛禽一般锐利地看着我们。
书台上也摆着一瓶刚才在走廊上看到的白色欧石楠花。右侧还铺着一床没收拾起来的被褥,可以推测先见一天要卧床很长时间。左侧摆着低矮的衣箱和小巧的梳妆台。房间的光源只有天花板上那个有点模糊的荧光灯,以及应该是用作换气的通气口。
“真是不惜命。”
先见的声音极其沙哑,仿佛是从地底爬出来的。
“我都奉劝你赶紧离开了。”
一上来就是充满敌意的话语,我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得到奉劝的只有臼井一个人,我们本来并不知情,不过看这个样子,先见并不欢迎我们。
臼井并不理睬先见的话语,擅自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神服正要说话,先见却双手撑着书台,猛地探出弓起的背部咳嗽起来。她的样子十分痛苦,全身都在剧烈颤抖。
神服马上走过去轻抚她的背部,然而咳嗽迟迟停不下来。这个老人是否生病了呢?好不容易等咳嗽平息下来,先见大口喘着气,对背后的神服说:
“奉子女士,今天就这样吧。”
“可是……”
“你没必要再留下来陪我。下个月再来吧。”
奉子好像就是神服的名字。她在恢复平静的先见催促下,恭敬地行了个礼,也不对我们说明情况,就拉上了沉重的拉门。
先见没有说“明天”,而是说“下个月”再来,这让我有点在意。今天是二十八日,难道说剩下这两天她都不用过来吗?听朱鹭野的话,神服是好见村村民。莫非有什么内情吗?
“你们要在那里戳到什么时候?”
在先见的斥责下,我们纷纷坐了下来。
“三十分钟,我只给你们这么长时间。”
先见说完,坐在最前头的臼井就略显不满地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他可能想取材,希望无关人士到外面去,不过先见一点都不打算照顾他的想法,于是臼井也不再坚持了。
“我是久间书房的臼井。请允许我开门见山地提个问题:据说先见女士在这片地区从事,呃,先知工作。这是真的吗?”
他的说法很奇怪。什么叫从事,难道那是医生或护士这样的职业吗?要是对方回答“是的,托您的福,我生意很好”,那就要笑死人了。
老人正要开口回答,却被记者拦住了。
“啊,不好意思。”他拿出一支录音笔,“这个对话我要录一下音。”
这人简直太随便了。老人叹了口气。
“管我叫什么是别人的自由,不过自从近半个世纪前来到这里,我一直就好见发生的事故和轰动世间的大事件向人们发出忠告。仅此而已。”
这相当于她承认自己拥有特殊能力了,不过先见的表情异常平静,并没有夸张和说谎的样子。反倒是一直在感叹的臼井更像在演戏。
“将近半个世纪前!那也就是说,你确定可以预见未来啦?”
“那跟用眼睛看东西很不一样。事件的残片不会寄托在映像或文字中,而是作为信息直接被我接收到。”
我虽然不太明白,不过那应该是跟我们平时所见所闻不太一样的感觉吧。
“不过您的预言已经灵验了很多次,对吧?那是从小就有的能力吗?”
先见正要回答那接二连三的问题,可是刚开口就再度咳嗽起来。“您没事吧?”比留子同学撑起身子,却被她抬手拦住了。随后,她反问道:
“你们究竟是怎么知道我的?请先回答这个问题。”
由于话题迟迟无法推进下去,臼井好像有点烦躁,松开正坐的双腿,然后盘在一起,把刚才对王寺他们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四月,编辑部收到一封寄信人不明的信件。后来,信上提到的大事件——大阪楼房火灾和娑可安湖集团感染恐怖袭击都一一发生了。九月,编辑部收到第二封信,上面写着有人在W县某个偏僻村庄进行超能力实验。
“到此为止就是杂志上刊登过的内容,不过那封信还有下文。”
我和比留子同学都十分好奇地听着他的话。只见臼井从包里拿出一个透明文件夹,将里面的信纸复印件摆在书台上继续道:
“信中给出了这里的地址,指示我们今日前往。还有一点……”先见读出了信纸上的那部分内容。
“……‘先见宣布了新的预言,又有人要死去。务必要将那个被诅咒的女人断罪’。”
“你被人写成这样,肯定不能无视吧。”
新的预言、被诅咒的女人、断罪。
“原来如此——那你们呢?”
听了先见的问话,比留子同学无比流畅地说了个即兴的设定——我们是大学超常现象社团的成员,看了《月刊亚特兰蒂斯》的文章,对预言产生了兴趣,通过自己的门路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个地方。她没有提到我们是娑可安湖事件的当事人,更没有提起班目机构的名称,因为她不想贸然把这个名字传出去。
“不过,你们只靠杂志文章,竟能找到这里来啊。”
臼井惊叹地看着她,比留子同学则笑着搪塞道:“我们花了不少钱调查呢。”最后王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骑机车到附近,正好没油了”,臼井根本没理睬他,而是指着信纸说:
“如您所见,这封信把您说成了‘被诅咒的女人’,还要对您‘断罪’。这与其说是告发,不如说是恐吓了。寄信人说不定盯上您了。”
他可能想让先见配合自己的采访,故意用了引起不安的说话方式。
结果先见说出了意外的话。
“那应该是好见村村民写的信吧。楼房火灾和恐怖袭击的预言,都是我以前对好见村村民说的。”
“为什么这里的人要写这样的信?”
先见拿起茶杯润了润嗓子,然后叹息道:
“这都是那帮蔑视我的人做的无谓之举。无非就是想把你这个记者叫过来,给我的预言挑刺罢了。他们明知道那样做并不能改变命运。”
“那也就是说……”臼井舔舔嘴唇,语气更坚定了,“我可以理解为信上说的话真实无误了,对吧?你拥有预言未来的能力,而这座设施曾经是一个M机构研究超能力的地方。”
“我不打算透露那个机构的事情。”
“那可为难了。我们又不能毫无佐证地就乱写文章,能请您现在预言一下明天什么地方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先见轻叹一声,我以为她要对这个厚脸皮的要求大发雷霆,结果并没有。她露出了让我们忍不住正襟危坐的严肃目光,静静地说:
“本来我应该责备你,这不是表演给人看的东西。不过正如信上所写,我已经向好见村村民宣告了一则预言。不管告不告诉你们,结果都不会改变。”
“预言的内容是什么?”比留子同学问。
先见垂眼看着茶杯,如此说道:
“十一月的最后两天,真雁将有男女各二人,共计四人死去。”
在场所有人都花了一小会儿理解那句话的意义。各二人,共计四人死去?
“信不信随你们的便……这下你们知道为什么找不到这里的村民了吧?”
今天是十一月二十八日,从明天开始就是十一月最后的两天了。她嘱咐神服“下个月”再来,就是因为这个吗?
臼井可能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预言,挠着头翻开了记事本。
既然话已经说开了,我突然想起了十色和茎泽不在这里。他们来找先见,难道不是为了听刚才那句话吗?于是我对旁边的王寺说:
“十色他们好慢啊。”
先见毫不掩饰惊讶地看了过来。
“十色?这里还有人吗?”
“还有两个高中生,刚才留在餐厅里了。”
这时,王寺咕哝了一句:
“我走出餐厅的时候看了一眼,十色小妹从包里拿出了一本笔记本似的东西。”
我顿时回忆起巴士上的光景。她的手提包里装着素描本。难道十色正在像当时那样画画?
我跟比留子同学对视一眼。应该去看看十色的情况。可是我们不能同时离开这里,因为臼井还可能透露别的情报,而且跟先见谈话的时间有限。于是我撑起身子,示意要过去看一眼,比留子同学也点了点头。
“我稍微离开一下。”说完,我就离开房间,快步走向餐厅。
双开门紧闭着。我想起十色试图隐瞒画的事情,便放轻脚步悄悄靠近门口。幸运的是,这扇门装得很潦草,门板有一条缝隙,应该能看到里面。
我把右眼对准那条缝隙,看到了背向门口坐着的十色。桌子上散落着几根好像已经用过的彩铅。从我这个角度正好能从斜后方越过十色的肩膀看到素描本的几乎全部内容。
那上面画着大火熊熊燃烧的光景。那个黑色与褐色的平坦结构,让我首先联想到了横跨在底无川上的陈旧木桥。
十色正在跟茎泽争吵。
“为什么要逃?”十色用责难的声音说。
“那无论怎么看,都是我们刚才走过来的桥啊。要是那座桥烧没了,我们可就出不去了。时间紧迫啊。”
茎泽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焦虑。
“就我们两个?还得告诉其他人才行。”
“你要怎么说?那座桥马上要起火了?”
那句话让十色沉默了。
看来十色果然是趁我们离开餐厅后开始画画了,茎泽为了看她的画而留了下来。而且,他们坚信画的内容很快就要变成现实。
我没有必要再躲藏了。于是我打开门,决定听两人说明情况。他们像装了弹簧的玩具一样猛地转了过来。
“叶村哥……”
十色隐藏不住内心的动摇。就在我想开口说点什么,让她解除戒心的时候——
玄关方向传来了男人沙哑的嘶吼。
“不好了!桥……桥烧起来了!”
我们瞬间面面相觑,随即朝玄关跑了过去。狮狮田双手撑在腿上,大口喘着气。他应该是一路朝这边跑了回来。
可能听到了他的喊声,待在先见那边的比留子同学也一脸困惑地走了过来。
餐厅正对面的房间门也打开,神服走了出来。我以为她早就回了好见,原来还在这里。
“桥烧起来了?怎么回事?”神服平静地问道。
“就这么回事。火烧得特别大,根本过不去。有没有灭火器?”
狮狮田的话让一群人骚动起来。神服从门厅旁边貌似办公室的小房间里拿出了陈旧的灭火器,但狮狮田叹息道:“那种小东西根本没用。”再问朱鹭野和纯怎么样了,他回答在跟桥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等着。
“先去看看吧。”
比留子同学跑向外面。王寺从神服手上接过灭火器,留下一句“请交给我”,就跟我们一起跑了出去。
天空化作一片深蓝,夜幕正要降临。
我一边朝桥的方向奔跑,一边思考刚才在餐厅看到的十色的画。
十色在开往好见的巴士里画了一幅疑似巴士事故的画,不久之后画上的内容就变成了现实。我还不知道两者是否存在因果关系,也不能否定这有可能是十色和茎泽设计的圈套。不管是电视节目,还是魔术表演,只要挑明了做法,总会发现一些人如此大费周章,让人不禁感叹“至于吗”。
然而,我在餐厅目睹了那两个人的焦虑,看起来不像演戏。
“叶村君,快看!”
比留子同学刚发出声音,我也发现了。我们头顶上是点缀着枝叶阴影的蓝色天空,在阴影的缝隙间,一股浓烟翻滚起来,仿佛要将暗夜撒在整个世界表面。
“浑蛋!”我忍不住骂了一声。
然后,我们不到五分钟就赶到了现场,可是桥已经基本上烧没了,只有谷底的梁柱上还摇曳着几朵无力的残火。我们和对岸之间只剩下了大开着口的断崖深谷。
朱鹭野站在不会被浓烟熏到的远处,一脸丢了魂的模样。纯应该还没有理解眼前的状况,正担心地抬头看着她。
“我闻到汽油味儿了。最近下过雨,桥是湿的,想必是有人浇上汽油点的火。”
“桥怎么烧着了?这是怎么回事?”
被抱着灭火器的王寺一番追问,狮狮田生气地喊道:“我怎么知道?!”臼井和两个高中生喘着粗气,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他们背后却传来了异常冷静的声音。
“没赶上吗?真是太可怜了。”
没赶上?太可怜?什么意思?
“你——”
狮狮田正要逼问,却见比留子同学指着对岸发出了尖锐的声音。
“你们看那边!”
她指着桥头通往对面山上的曲折坡道。我看到了茂盛的树木和落日投下的阴影之间,隐约有五六个人影在攒动。
我想起了今年夏天的光景。但现在跟当时不一样,他们并没有袭击我们的意思。
“喂,你们几个!能看见这里吧。快帮我们叫人来!”
王寺挥舞着双手,可是那些人影只是一言不发地观察着我们。不一会儿,他们就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把我们扔在这个旧真雁地区。
由于唯一退路上的木桥被烧毁,我们只能带着混乱的心情返回“魔眼之匣”。
途中,狮狮田几乎是揪着神服追问这里有没有电话以外的方式能跟外界取得联络,得到的回答却是“这里没有那样的东西”,他只得放弃。
我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低着头走路,突然有个人来到了我旁边。那人是个小个子,我还以为是比留子同学,却听到了意外的耳语。
“能麻烦你别把画的事情说出去吗?”
是十色。不等我反问,她就低下头说:“麻烦你了。”然后就走到了前面去。原来她的画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吗?既然如此,画画的她究竟是何方神圣?她又是为什么来找先见?
想着想着,我的左侧突然遭到柔软的冲击,我慌忙站稳了脚跟。
这回撞过来的人真的是比留子同学了。
“干……干什么啊?”
“没什么。我以为你会来问我的想法,可是等了好久,你却一直在看着女高中生出神,所以我忌妒了。”
“不对!我只是觉得她有点怪,不是,应该说……”
我明知道她在调侃我,可是看到那张不高兴的脸,我还是会心生动摇。比留子同学呵呵笑了起来。
可是——她的笑容有点异样。
感觉就像在强打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