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作品精选(名家作品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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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城中

火车行得缓些了,整备作暂时的休息。有些旅客站起来,或者取下头顶搁着的提箱,或者整理座旁的包裹,或者穿起长衫和玄纱马褂;有些妇女打开那不离手的小皮匣,对着里面的镜子照一照,取出粉纸来在额上脸上只是揩抹,接着又是转侧地照个不歇。

旅客们从左面的车窗望出去,在丛丛浓树之中,一抹城墙低低地露了出来。城墙以内耸起一座高塔,画栏檐铎,约略可以辨认。这在旅客们虽然未必是初见,但是有些人认作到达的标记,有些人认作行程的度量,也有些人重现他们儿童时期的好奇心,便相与指点着说:“塔!塔!”

窗外拂过一丛绿树,一阵蝉声送到旅客们的耳朵里。这可见车行更缓了。不一刻,便驶进站台,强固地停着。

一个人从车厢里跨下来,躯干很高,挺挺的,有豪爽的气概,年纪在三十左右,帽檐下一双眼睛放出锐敏的光。他只挟着一个皮书包,不需要夫役帮助,也不像其他旅客那么慌忙,在一忽儿扰攘起来的站台上,犹如小鸟啁啾之中的独鹤。他出了车站,劈开了兜揽主顾的车夫们的阵线,便顺着沿河的沙路走去。

河对岸就是城墙,古旧的城砖大部分都长着苔藓;这时候太阳偏西了,阳光照着,呈茶绿色。矗起的那个高塔仿佛特意要补救景物的太过平板似的,庄严地挺立在蓝天的背景之前。河水很宽阔,却十分平静,天光城影,都反映得清清楚楚,而且比本身更美。

他一路走过云,车站的喧声渐渐低沉下云,终于消失了。他有一种非常新鲜的感觉:耳际异样地寂静,好像四围的空气稀薄到了极点似的;那城墙,那高塔,那河流,都显出苍古的姿态,但这苍古之中颇带几分娟媚;扰扰的人事似乎远离了,远得几乎渺茫,像天边的薄云一样。他站定了,抬一抬帽檐,仔细地望着,心里想:“这古旧的城池,究竟是很可爱的。虽然像老年人的身体一样,血管里流着陈旧的血液,但是我正要给它注射新鲜的血液,把那陈旧的挤出来,使它回复壮健的青春。到那时候,里边流着的没有一滴不是青春的血,而外面有眼前这样的苍古而娟媚的容光,天下再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值得欢喜的呢!”

这么想时,对于前途的勇气更增高了不少。取手巾擦了擦脸上的汗,重又大踏步走去。路尽过桥,便进了城门。

城里的街道极窄,阳光倒是不大有的;只要两乘人力车相向擦肩而过,就叫行人曲着身子贴着店家的栏杆相让,还时时有撞痛的危险。店家的柜台里坐着些赤膊的伙友,轻轻摇着葵扇,似乎十分安闲。行人也似乎全没一点事务,只是出来散散步的,走得异常地轻,异常地慢。偶然有几个完全裸体的小孩,奔走追赶,故作怪声直叫,这才把平静的空气打破。而急奔乱撞,铃声叮当不绝的人力车时或经过,也是一种与这个境界不相协调的东西。

“永远是这样的情形,三十年来,就只多了那些乌光银亮的人力车。走路的人也永远是这样慢,慢步的老辈,传下来慢步的小辈,所以依然只见些不要不紧的背影。在这狭窄的街道中,他们这样挡在前边很可厌,叫人家要快步也快不来!”他想着,赌气似的,脚步更为加紧一点;身子敏捷地左偏或右偏,以免与行人车身相撞。只见行人一个个地向后退去,他觉得这才爽快,虽然衣衫已经汗湿了。“高先生!”他脱下草帽,站定了,恭敬地这样叫着。在他前面的是一个五十左右的人,高高的身材,可是很瘦,夏布长衫,团龙玄纱马褂,苍黑的脸色,额纹极深,两颗近视的眼珠从大圆眼镜里映出来,见得很细,上唇有浓黑的一撮胡须。

这位高先生虽然近视,却早已远远地望见了对面走来的人,心里想:“他果真回来了,可见人家的传说不虚,办学校的事他们准要干的。还是不同他招呼的好;当年班上听讲的情形,他一定忘得干干净净了,不冤枉他,现在他一定还在骂我们老朽,同他有什么可谈呢!”便靠着街道的一边走,一边贴近一个挑藕担子的乡下人,目不旁视,想借此彼此错过了。哪知他学生望见了他,也就靠着街道的一边站定,正当他的面,而且恭敬地招呼了。他只得恍然直视,表示欢喜说:“啊,雨生,好久不见了。这一次回来,大概要过了夏再出去了?”

“不,今后想不出去了。我们几个朋友计划在这里办一个中学校,今后我就干这一桩。”

“那是很好的事情,我记得人家曾经说起过。”高先生就想点头别去,但是雨生接着说:“我们凭着理想来计划,不妥当的地方一定有。想常常到先生那边去讨教,领受先生的宝贵的经验。”

高先生笑了一笑,似谦逊又似鄙夷地说:“潮流不对了。我们一些经验犹如失时的衣着,只配塞在破箱子里了,对你们的新学校有什么用处呢!”他顿了一顿又转为很严正的神态说:“可是学校也实在难办,越来越莫名其妙。当初你在校里当学生的时候,我们觉得什么都有把握。现在可不然,什么都空空如也。也正想向人家讨教讨教,接受些新经验呢。”

“经验总是经验,有什么新的旧的,先生谦逊罢了。”雨生虽然这样说,对于高先生那种牢骚的调子,不无叹惜的意思。

高先生却想到向雨生探试,便问:“你们的经费已经筹得差不多么?那是最要紧的。好好的计划,往往给经费问题打得烟消云散。”

“我们有预算,学生缴的费恰抵平时的开支。开办费是捐募的,现在已经足了数。”

“收费同开支能相抵么?”

“我们几个人志趣相同,又全是只消顾一己的生活的,所以支薪极少,有两三人全不支薪……”

“全不支薪!”高先生似乎听见了怪异的事,停一停,笑着说:“足见你们热心教育,佩服佩服。我们再见吧。”说着,点头自去,高高的身躯便摇动起来了。

“先生,再见。”

高先生踱进茶馆里,这时候大半的座头已经有了茶客了。那些茶客在家里吃饱了午饭,吸畅了水烟,又进了些西瓜雪藕,看看人阳偏西,街上已有靠阴的地方,便慢步轻移,汗也不出一滴地来到茶馆里,上他们日常的功课。中间一个充当县视学的陆仲芳看见了高先生,便停止吸水烟,略作起立的姿势,点着头说:“菊翁,今天你来得比我晚了。这里空,就是这里吧。”说着,努着嘴指点与己同桌的一个空座儿。

“仲翁,很好,就是这里。在路上略有耽搁,所以来得晚了些。”高先生说罢,便卸下马褂长衫,挂在墙上的衣钩上,再把短衫脱了,披在藤椅子的靠背上;这就完全露出个瘦黑的上体,锁骨后面的两个低洼,前胸一排排的肋骨,都非常清楚,比照着陆仲芳又白又胖的上体,厚团团地没有一些棱角,令人感到一种滑稽的趣味。

“你道我在路上遇见了谁?就是丁雨生,他已经跑回来了。”高先生一边说,一边坐下来。馆役送上热手巾,高先生接了,便前胸后背一阵地擦。擦过了三把,捋着上唇的黑须说:“他们那个中学校一定要办了,他刚才对我说,他今后就专门干这一桩。”

仲芳才吹起一个火,听说就让它燃着,且不吸烟,说:“本来一定要办的,我知道他们已经在邢家巷租下了校舍了。”这才蒲卢卢蒲卢卢地吸了一袋烟,两个大而斜仰的鼻孔里就喷出淡白的两条烟须来。

“我们的学校是欠薪,是开支不来;他们办学校倒有法想,听他说开办费已经捐募足数了。嗤,他们这批小孩子!”

“喝,他们这批小孩子!”仲芳附和一句,讥讽地笑了笑。

“只是有一点不明白:他说经费能够同学生缴的费相抵,因为他们支薪极少,有几个竟全不支薪;究竟他们所为何事呢?”

“哈哈,菊翁,你太老实了。不支薪水,教人家的子弟读书长进,现在这时代,哪里来这种人!这里头自然别有作用。”仲芳说到这里,略带自傲的神情又吸了一袋烟。

菊翁略微感到惭愧,端起茶杯呷了口茶,自己辩护说:“里头别有作用,我当然也知道。不过是什么作用,我可有点儿揣不透。”

“还不是……”以下就隔着桌子把头凑近菊翁,低低地说了。一会儿才如前坐正,接下去说:“他们的钱,自然有来源。本来不靠什么薪水,落得说句体面话。人家说他们一声热心教育,这就着了他们的道儿,无形中为他们当鼓吹手了。要不然,他有没有告诉你开办费从什么地方捐来的?”

菊翁将信将疑,又夹着莫名其妙的恐惧,闭了闭眼睛说:“大概六七分是准的,是准的。”

“岂止六七分,简直是十分十二分!”

“你们赌什么东道了?”这是教育局长王埙伯,他本来坐在靠窗那边,坐久了起来踱步,听见高陆两个的话,便这样问,同时拉开一只空椅子,与他们同桌坐了下来。

高陆两个把刚才谈的告诉了他,他连连点头说:“一定是这个作用,仲翁的话一点不错。他们吃的捣乱的饭,想尽办法捣乱,无所不用其极,有缝便钻,有路便走:这个什么宏毅中学就是他们伸进来的一条腿!”

“譬之于捉贼,他偷开了门把一条腿伸进来的时候,我们就得拉住他!”菊翁说这一句,自觉颇有点滑稽,便掀起上唇,露出焦黄的牙齿笑了。

埙伯不接嘴,只顾发表自己的意见,严正地说:“我们也不肯冤枉人家;只听他们的一些办法,就是要想捣乱的凭据。我是从来小同这批人接近的,我的小儿同他们中间有几个是同学,前几天遇见了,他们就告诉他办学校的事情。最荒谬的是男女同学。你们想,中学校呢,可是男女同学!其次,荒谬的是……”

“是自由恋爱吧?”仲芳抢出来说,圆脸上堆着趣味的笑容。

“倒不是。他们说,逢到外间有什么事件发生,教员学生一律要积极参加社会活动。这是什么话!教员,是叫你教书的,学生,是叫你念书的,要你管什么社会不社会!而且要在社会里活动,要积极活动,这不是有心捣乱谋反叛逆是什么!”埙伯愤愤地说着,觉得心头有点燥热,便把仅仅穿着的官纱背心的纽扣解开,露出前胸。

菊翁忽觉有所感触,叹息说:“不知道世界要变成什么样儿才了,不知道人要变成什么样儿才了!那丁雨生当时在我跟前,不声不响的,也算是个驯良的学生。谁知十年之后,竟变成洪水猛兽!”

“不是这么说,”埙伯似乎嫌菊翁太过颓丧,坚强地这么说。“在我们手里,这批小孩子要想伸出头来捣什么乱,没有这样容易!假如我们不去对付他们,让驯良的子弟们也混进他们的团体,变成洪水猛兽,这就对不起祖宗,对不起乡先贤,对不起这块地方。所以我们是责无旁贷。仲翁,你是县视学,他们办出学校来,你有视察的权柄。看他们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我们就不客气,勒令停办。”

仲芳把水烟袋放存桌上,呷了口茶,说:“这当然可以,可以。不过,根本的对付方法,还在釜底抽薪。”他同时表演抽薪的手势。

“怎么说呢?”

“就是不要让他们招到学生。这也不是办不到的事。前几天,一批小学教员在那里谈论,说:‘毕业学生往往来问进哪一个中等学校好,便回答他们,总是官立的中学或师范好,因为那是正途。’他们又说:‘听说这学期将有个新办的什么宏毅中学,主持的都是一班外边跑回来的青年人,怕不很妥当吧。’我便顺着说,那当然,他们原是别有作用的。这可见没有什么人相信他们,他们办出学校来,大半是教几副空桌椅罢了。”

埙伯听了,觉得安慰;菊翁心头也似乎舒爽了不少。“能得如此,那就是祖宗的灵佑,地方的福气。不过,我们总得当一点儿心,逢人就把其中利害说清楚才是。”埙伯终觉不放心,又这样说了。

“那自然。”菊翁同仲芳的两个头,一肥一瘦,相对地点着。

宏毅中学的招生广告贴在街头巷口,刊登在本地的几种报上,甚至刊登在所谓“大报”的上海报的封面时,凡是望见的总觉得心里一顿,似乎这是魔怪的一道符咒,里头含着猛烈的恐怖。因此,底下一行一行的小字说些什么,也就不想看个明白了。城里头常常可以听见这么一种口风:“宏毅中学,那是有色彩的。那批人都是不好惹的,同他们远点儿为是。”

通文达理的父兄们便这么说:“就是天下的学堂全都关完了,宁可让子弟们永世不识一个字,总不敢去请教宏毅中学!谁愿意把世界搅成个率兽食人的世界呢!”

一个学校的创设,虽然算不得一件大事,却在这城里多数人的心海里掀起了波浪了。

尤其是丁雨生接受了青年同志会的邀请,出席演讲这件事,给与许多人以说不出的不安。在座听讲的当然只有同志会的几个会友,旁的人谁也不高兴听他们所不爱听的话,可是又不能把心里的不安忘掉,至少总得知道点儿消息才是。结果王埙伯的儿子充了专使,被派去听丁雨生演讲。回来的时候,埙伯问清楚了,就出去转述给仲芳他们一班学界中人听。

“你们知道他讲些什么?”他不先说出来,带着气愤这么问。

“自由恋爱吧?”“也许是打倒资本家。”“一定是讲授捣乱的法门。”几个人这么说。

“不是的。他的题目叫《改造社会》。改造社会也只是一句普通的话,哪一个演说的人不这么说,哪一个做文章的人不这么写。但是他的话里却含着骨头,项庄舞剑,其意常在沛公。他说:‘身体里面有了老废的质料,就得排泄出去,血管里面有了污浊的血液,就得重行化清。一个社会的情形正同身体相似。所以要讲改造社会,应该排去社会里的老废物,让社会的血管里满满地流着新鲜的血液。’”

不约而同地,听众心里都觉得一沉,他们相信所谓老废物就是指他们而言,因而发怒,仿佛这么想:“你竟破口骂起我们来了!”

“还有呢!”埙伯似乎已经受了听众的暗示,以激励的语气继续说:“他说:‘大而无当地唱什么改造社会,犹之躺在床上想捉老虎。切实地改造社会要从近处着手,从小处着手,做到一步再来一步。透明地说,我们的工夫应该从这个城池做起头!’你们听见么?我们是老废物,他的工夫自然就是把我们排泄出去!办学校是伸进一条腿,待第二条腿也伸了进来,站定了,大概就要想法子向我们挑战了!”

“知道了,你是我们的仇敌!”大家仿佛这么想,深深地记在心头。随后自然有许多议论,末了却怪那个青年同志会太不应该,怎么去请这么一个人演讲。又有人机警地发表他的深刻的观察说:“他们原是一伙儿!你们想他们那个会的名儿,一批会员又尽是些油头滑脸的小伙子。”

大家觉得爽然,心头不安更甚,犹如阴暗的天空又浮来一重浓云。

由于有了这个故事,在平民教育运动大会的前两天,教育局的书记受王埙伯责备了。“这一点儿小事也办不来!怎么让丁雨生这东西也签了名呢?”

“本来说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先来签名,到那天担任演讲。刚才丁雨生自己来了,说愿意担任演讲,似乎不好叫他不要签名。”书记为自己辩解,带着小心的神情。

“你就不能想一句话回答他么?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你知道公共体育场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后天的听众有多少?平民教育运动大会,就让他来宣传他那混账思想么!”

书记回答不上来,只是涨红了脸。

“由你去想法子,叫他后天不要来讲!”

这个题目真把书记难住了。有什么话可说呢?就是有话可说,找到宏毅中学去也实在有点儿怕。

“这样吧,你把电话接通了,我同方紫老商量。”埙伯又觉得叫他不要来讲的办法不妥当,所以这么说。

书记知道先前的命令取消了,犹如解开了全身的束缚一般,轻轻松松地走到电话机前。

商量的结果,方紫老答应写信给警察厅长,请他在后天派警察多名,荷枪携弹,到公共体育场防护;或有不逞之徒乘机煽惑群众,警察得受教育局长的指挥,立即逮捕。

开会那一天,天色阴晦,有风,颇有秋天的意味。公共体育场只在进门处有几棵柳树,虽然绿叶缀枝,但经风飘起,萧萧作响,也就有点衰索的景况。人倒来得不少;固然,教育局先曾张贴大幅广告,在本城报上也刊登核桃大的字,但还是许多小学生排了队,摇着手里的小纸旗,在街上游行一周的效力来得大,队伍往体育场,一般人也就跟来了。小纸旗上都写些字句,可是不容易叫人家注意,一阵风来,只听见沙沙作响,如扫败叶。难得进体育场的人看见天桥秋千铁杠都喜欢,有爬上去的,有吊上去的,有站着看的,有拍手叫的,这就增加不少热闹。

场中警察有六七十名之多,有的固定地站着,如站岗一般,也有来往逡巡的,都拿着枪,斜佩着子弹带,颗颗子弹的尖头闪闪发亮。他们出来时,巡官传谕了上司的命令,还叮嘱说:“你们得当心点,这是省议员方大人要你们去的!”

人越来越多,喧声笼罩在群众头上。一阵的骚动,一个委员站上极北的那个平台,点头挥手,似乎表示这就开会了。这里埙伯、仲芳一班人站在柳树底下,反负着手,踮起脚直望。

“几位先生都在这里。”

埙伯、仲芳等人听得这一句,收回远望的眼光,就见身旁站着个高高的衣裤全白的人物,不自禁地不舒快起来。但是略顿一顿之后,埙伯就堆着笑脸说:“啊,雨生先生已经来了。我们这个会,承你担任演讲,实在光荣之至。”

“在外边久了,难得同本乡人谈话。今天恰好是个机会,故而愿意来说几句。”雨生说着,伸手入裤袋,取出手巾来刷那被风吹乱的头发。仲芳相他的裤袋,又相他的粗大多毛的手,似乎将要掏出什么家伙来,便移步向前,同他离得远些。

“确然是个好机会,”埙伯却又敷衍了一句。

雨生站上平台演讲的时候,站得较远的人也只是个听不见,仅能望见他身体这样那样的姿态。柳树下的几个人似乎特别注意地在那里听,但并不走近一点。

“他讲些什么?”仲芳回转圆大的头这么问。

“用得着警察么?”教育局的一个职员这么问,眼睛望着埙伯。

埙伯不便说没听清楚,便摇头说:“用不着,用不着,他讲的都是些爱国的话。”

“哦,爱国的话,”仲芳点头,一只手按摩着突出的腹部,似乎表示这才放心了。

这一天,天气又转热了,庭中槐树上两三个蝉儿竞赛似的高叫着。雨生无意地翻开报名簿,看看仍旧只有八个名字。他并不失望,这么想:“这不是失败,还没有做出来,失败什么呢!八个,就好好地教这八个!教不好这八个,才是失败呢!”

这当儿校役引了高菊翁进来。

“雨生,我走过这里,就顺便来看看你们的校舍。这所房屋倒很不错,多少钱租的?”高菊翁这么说,苍黑的额上缀着粒粒的汗珠。

雨生连忙让他脱长衫马褂,又让他坐下了,欢喜地说:“这里房屋实在不错,后面还有个很大的园,可以作运动场,租金也不过二十块钱。”

“哦。”高菊翁并非有心瞻观,随便谈了几句,便矜持地换个话头说:“雨生,我同你谈几句话。前几天体育场开平教运动大会时,你看见密布着武装警察么?”

“看见的。”

“你道为的什么?”

“想是维持秩序罢了。”

“不然,不然,”高菊翁微笑,摇着头。略顿一顿,继续说:“这完全是镇守使[1]的意思,他命令派来的。他探知现在有激烈派在这里活动,所以在这样人山人海的会场里,要严密地防备。”

“这里有激烈派?”雨生不觉笑了。

高菊翁微觉愕然;自己振作了一下,带笑说:“有没有我们也不知道,不过他说有罢了。这倒不要去管它。现在要向你说的,就是在这个当儿,你最好不要在这里,暂且到别处去避一避。”

“为什么?”雨生听说,疑心没听真切,一双锐敏的眼直望着高菊翁的脸。

“因为我听人家说,镇守使的衣袋里有一张单子,记着激烈派的名字,单子上就有你的名字!”高菊翁说到这里,近视眼几乎眯成一线,从眼镜里偷看雨生的神色。

雨生却大笑了。

“有我的名字!我不知道什么激烈不激烈,记着我的名字也不相干。”

“这倒不是这么说,”高菊翁似乎极关切地驳说。“你固然不知道,他可记住你了。你知道他的背后是谁?现在的世界,军阀的意思就是威权。军阀最恨的是激烈派。你若不走,十有九成会吃些冤枉苦。我同你师生旧情,互相关切,知道了没有不说的道理,故此特地来通知一声。”高菊翁自觉肩背上一松,几个人斟酌尽善的一番话,总算都背诵出来了。

雨生想了一想,说:“高先生的好意,十分感激!”

高菊翁别无留恋,站起来穿好衣服就走。雨生送了他回进来,见庭中槐树承受日光,作葱绿色,感到青春的欢乐与事业的愉悦,便低头一笑,牙齿啮着下唇,心里想:“假如听了他的话,那就太可笑了!”

注释

[1]镇守使:当时官制,省内一地区的军事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