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抵达上海
春运时期的上海火车站,人潮如织,正是外来务工人员返沪的高峰期,从全国各地蜂拥而来的人们带着大包小包从出站口涌出,暮色下的火车站南广场灯火通明,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正播放制作精美的时尚广告,广场上放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脑袋。
有着古铜色肌肤的农民工总是比较显眼,他们多数是成群结对的,带着偌大的红色、蓝色条纹的蛇皮口袋,拖着行李铺盖甚至锅碗瓢盆,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地向前挪动,有人出了站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茫然地回头张望,用家乡话大声地招呼自己的同乡,有人累了,就找个角落歇下,倚着行李,或坐或躺。
返校的学生们背着书包,拎着临行前爸妈硬给装上的家乡特产,匆匆地出了站台,直奔公交、地铁站台。
工薪一族拉着旅行箱,挟着精致的公文包,埋头急走。
还有许许多多看不出身份、认不出职业的人,面目模糊地编织成庞大的人流,一夜之间,他们便如水滴入海,溶入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
从沈阳开往上海的火车开了整整一天一夜,从车上下来时南方特有的湿润空气挟着早春的些许寒意扑面而来,文嘉张开鼻翼深吸着这熟悉的空气,似乎立刻撇清了肺部在车厢里憋了这么久装满的浊气一般,立刻神清气爽。
许东阳拉着巨大的旅行箱走在前面,那箱子里满满的都是他妈妈给他们带的东西,东阳爱吃的黏豆包,文嘉爱吃的大榛子,还有过年期间买的一堆新衣服,另有林林总总各类生活用品,但凡他们有可能用得着的东西,全部给拾掇了塞到箱子里,包括一瓶文嘉很喜欢的洗手液。
老太太对未来他们在上海的生活满怀担心和伤感,她无法想象两个什么都不会的孩子就这么义无反顾赤手空拳地把自己丢到了上海那样的城市里,在她的想象中,那是个冷酷、势利并且充满了危险的地方,那里有排外的当地人,有来自全国各地背景不详的外地人,有语言无法沟通并且可能欺负中国女孩子的老外,还有昂贵的物价、潮湿的天气、甜腻的食物和数不清的尔虞我诈坑蒙拐骗,而儿子和准儿媳这两个孩子都那么单纯,没有什么生活经验也没有社会经验,上海那个遥远的城市对于他们来说不亚于洪水猛兽,可是两个孩子决心坚定,虽然她觉得在东北老家这个工业城市考个公务员,或者去那个养活了大半个城市的国有钢厂工作更加稳妥可靠,但是还是拦不住孩子们,只能拼命地往那旅行箱里装各种东西,带着一颗母亲的心尽量帮他们在起跑线上打气,即便是那样,送到火车站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泪眼婆娑,千叮咛万嘱咐,在孩子们走进检票口的那一刻仍有冲动想冲上去把他们留下来,绑在自己身边。
东阳告诉她说文嘉的工作年前已经落实好了,离他的公司不远,房子已经租好了,家具设备都齐全,房东是个厚道人,这么说着,她依然不放心。
如果她知道文嘉的工作其实还寄托在招聘广告和人才市场上,不知道更要担心成什么样子。
东阳在人群相对不那么拥挤的地方停下来等文嘉,空出一只手来搂着文嘉一边就吩咐:“把外套扣儿扣上,外面还冷呢,你刚从车里出来,这一冷一热的感冒了可咋整?”他刚从东北回来,口音一时还没有改过来,文嘉就故意拖长了声音应:“必须滴~”东阳捏捏她鼻子,然后又用力把她搂向自己,说:“那,新生活开始啦。”文嘉偎着他会心一笑,两个人就随着出站的人流走向出口。
地铁一号线可算是上海最拥挤的交通线路之一,在站台上只看到车厢里黑压压的人,很多人被挤得压在车门上,车门打开,看上去楞是没有一点点空间了,文嘉还在发呆,东阳已经挤上车去,伸手把她也拉了上来,连同那个大箱子,全部成功地压缩进了车内,文嘉叹为观止,刚想感慨一下,从车门方向传来巨大的推力,推得她向后又挤了一点,刚才在站台上排在她后面的那五六个人居然也挤了进来,车门在滴滴的警报音中合上,车继续向前开去,文嘉被直直地压在人群中,连腰都弯不了,周围也没有抓手的地方,随着车厢的颠簸东倒西歪,只是人群密度太大,车厢里人们像排列紧密的金针菇,摇摇晃晃却也倒不了,东阳见状伸过来一只胳膊给她抓住,这才踏实了许多。
到了后几站,又是陆陆续续地上人,下的却少,每到一站,车厢里都好像满得再也塞不进来一根针,却依然有大侠有本事挤上车来。
到人民广场站的时候,下客不少,车厢里稍微宽敞了些,文嘉舒口气,刚想伸展一下胳膊,却见紧接着,更多的人涌了进来,有人被挤到他们的行李箱上,投来责难的目光,文嘉脸上一阵发热,赶紧把原本已经紧贴自己的箱子又往身边拽了拽,车门尖叫着关上,却又哗啦一声打开来,如此几次都没有关上,文嘉踮起脚来张望,只见站台上一个工作人员模样的人,小跑过来在门口的那个乘客背上用力推了一把,车门终于关上了。
广播里一个公事公办的女声在说:“欢迎乘坐轨道交通一号线,本次列车终点站莘庄,下一站……”文嘉才想起来问,“我们到哪一站啊?”
东阳回答:“终点。”看了看她,柔声问,“怎么,累了么?”
文嘉摇头:“不累。”
“地铁很快的,再有二十分钟就到了。”
过了十来分钟,车厢里人渐渐少了,东阳给文嘉找了个座位,又过了几站,地铁从地下转上地下,文嘉趴在窗口往外看,从窗口掠过的是车水马龙的高架,各种户外广告牌和亮着无数窗口的居民楼,还看到一座商城,到后来,一个摩天轮由远而近,上面缀着的彩灯在夜幕天空下勾勒出绚丽的轮廓,她想起来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过的一句话:“仰望摩天轮就是仰望幸福。”她不知道摩天轮和幸福有什么关系,可是那一刻她看着那静默的高大建筑,心里确实有一种别样的情感,些许期待,也有些许忧伤。
下了地铁已经快八点了,在地铁北广场又转乘公交车,十几分钟后下车步行,走了十来分钟还没到,这时候文嘉已经饥肠辘辘,在火车上因为不断地吃零食,没怎么吃正餐,到这会儿没吃晚饭自然是饿了,肚子一饿,情绪便有点烦躁,她拖着东阳不停地问,到了没有到了没有,东阳只说快了快了,路过一个小饭店,有外卖糕点的,买了两个青团,然后转入一个小区,东阳就说到了。
看得出来这是个很老的小区,小区里人很少,昏暗的路灯下,只见小区的路面坑坑洼洼,显出几分破败来,房子也很老旧,文嘉他们吭哧吭哧爬到五楼,楼梯的每个拐角口都堆着很多杂物,五个楼道灯倒有三个不亮,黑咕隆咚地摸到他们租的房子门前,东阳掏出钥匙来开门,文嘉打量着这锈迹斑斑的老式铁条防盗门和脏得看不出颜色来的木门,心情渐渐暗淡起来,打开门后一股陈腐阴湿的气息扑来,屋里的日光灯也很旧了,蒙着厚厚的灰,灯光昏暗,照着屋里老式陈旧的家具面目模糊,一个笨重的影壁横在进门的地方,上面放着些瓶瓶罐罐,还有一只野鸡或是别的什么禽类的标本,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活得一般,文嘉脑子里立刻跳出来一个词:“干尸”,再看那标本便觉得更加诡异,只感觉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东阳没有发现文嘉的异常,他放下行李就开始整理东西。屋子里常用的家具都有,一张床靠墙放着,一个大衣橱,一面梳妆台,还有床头柜什么的,家具在房间里随意地摆放着,没有布局可言,窗户上没有挂窗帘,即使光线暗淡也能看出来玻璃上厚厚的灰,再看那床,一张简单的床板,床脚断了一根,用凳子之类的东西支撑着——文嘉最在意的就是床,白天再累,只要晚上有一张舒服的大床,睡个好觉就可以舒解疲劳,所以看着那简陋的床,她的心情终于差到了极点。东阳还在兴致勃勃地收拾东西,吩咐文嘉赶紧把床铺上,文嘉没好气地说:“我饿死了,要吃东西。”拿起刚买的青团咬了一口,又凉又硬又腻,去包里找来水杯,却发现一滴水都没有,赌气地把杯子丢到一边,心情更加烦躁。
东阳停下手里的忙活,过来抚着文嘉的肩膀问:“怎么了?”
“饿了。”
“青团不好吃么?”
“太干,没水。”
东阳就去行李箱里拿出牛奶来,捂在手掌心里捂得不那么凉了才递给文嘉,文嘉默默地接过来咬开封口喝了一口,东阳在旁边,好半天才带着几分歉意说:“这房子是破了点哦,年前房子难找,而且时间又仓促……”
文嘉本来是不耐烦的,可是看到他这个样子便又有点不忍心,低声说:“没有啦,挺好的,我就是累了。”
“累了早点睡吧,我给你把床铺上先睡,现在也没有热水,明天咱得去买水壶和热水瓶,今天晚上就先将就一下不要洗了吧。”
文嘉点点头,和东阳一起把床铺好,他们的大部分行李从文嘉的原公司快递过来,现在还在路上,行李箱里只有一床被芯和一条毯子,他们把被芯垫在身下,铺上毯子,没有被子就盖大衣,将毛衣卷了做枕头,上海的早春还是很冷的,东阳找出空调遥控器打开空调,那空调少说也用了十来年了,一开就发出一阵轰鸣声,但房间里到底暖和了些。
两人脱了外套躺下来,东阳用大衣把文嘉包得严严实实的,贴着她说:“那,老婆,咱现在困难点,不过没关系,咱会越来越好的,我明天上班,银行卡给你,你去超市买些生活用品,还有信用卡,大超市可以刷卡,这周围菜场超市都有,你自己熟悉熟悉,要不咱将要买的东西列个清单?”
“不用了,我自己知道,咱不是商量好的嘛,先买必需品,有什么事我会发短信给你。”
火车上颠簸了一个昼夜,两人都累了,团在一起不久就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