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万事万物中皆可感知物哀
《源氏物语》五十四卷的宗旨,一言以概之,就是“知物哀”。关于“物哀”的意味,以上各段已做出了分析说明。不妨再强调一遍:世上万事万物,形形色色,不论是目之所及,抑或耳之所闻,抑或身之所触,都收纳于心,加以体会,加以理解,这就是感知“事之心”、感知“物之心”,也就是“知物哀”。
如果再进一步加以细分,所要感知的有“物之心”和“事之心”。对于不同类型的“物”与“事”的感知,就是“物哀”。例如,看见异常美丽的樱花开放,觉得美丽,这就是知物之心。知道樱花之美,从而心生感动,心花怒放,这就是“物哀”。反过来说,无论看到多么美丽的樱花开放都不觉得其美,就是不知“物之心”,那样的人也不会面对美丽的樱花而感动,那就是不知“物哀”。
再如,看到或听到别人因亲人的不幸而悲伤,能够体会到他人的悲伤,是因为知道其悲伤所在,就是能够察知“事之心”。而体会别人的悲伤心情,自己心中也不由得有悲伤之感,就是“物哀”。当明白他人为何悲伤,而忍不住产生悲伤的感受,自然而然感而叹之,这就是人情。而不知物哀者,则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看到他人如何痛不欲生都毫不动情,就是没有感情之人。
这里只是举出一两个例子而已,由此可知,在万事万物中都可以感知物哀。尽管其中有感受的深浅强弱之别,但世上一切事物中,都有“物哀”在;尽管所感动的事物中,有善恶正邪之别,但心灵对一切事物都会自然地生出感动。有时候对自己的心灵感受都无法加以控制,对道德上认定的恶事也会有所感动。儒佛之道则对感触恶事严加警诫,教导人们远离恶事。物语则对一切事物都主张知其物之心、事之心,并以此为善,而不管道德上的善恶评价,在这种感动中,就有了“物哀”,并以此为根本宗旨。
关于“知物哀”的意味,上文已有论述。然而,上文的论述只是粗陈大概,实际上,“知物哀”中也有种种不同的情形。世间一切事情,都有其“物哀”,所以《帚木》卷有云:“在家务方面,颇知物哀。”说的是在持家过日子当中,也有“物哀”存在。具体说来,持家度日有时会出现一些不必要的浪费,倘若知道这是不必要的浪费,那就是知“事之心”。对于这种浪费,心里意识到“啊!这是浪费啊!”的时候,这就是在家事方面知“事之心”“知物哀”。相反,想不到这是无意的浪费,而随意花钱散财,心里却浑然无感,这就是在家事方面不知“物哀”,所谓“知物哀”可以此类推之。
家务方面的“物哀”也有种种不同,但家务方面的“物哀”也属于“物哀”的一种,其道理与一般的“知物哀”相同,但作为《源氏物语》之宗旨的“物哀”却不在于持家度日方面。虽然同是“物哀”,也因“事”与“物”的不同而趣味有所不同。所以,上文所提到的那个只在家务方面“知物哀”的女人并不能说是“知物哀”的人。两者即使道理相同,但因事情不同,而有表里之别。可以拿“火”的用处为例来说明此问题,所有的“火”本质相同,当烧柴生火,防寒煮食的时候,火是有益的;但放火烧屋,则会酿成灾祸。
人可以在一年四季中的风景、脆弱无依的草木鸟兽中“知物哀”,对此,《桐壶》卷有云:“虫声唧唧,催人下泪”;“听着风声、虫声,更令人愁肠百转”。《柏木》卷有云:“看到你,像庭院中的小树那样一无所知的样子,我更加哀伤。”这些都是面对不同时节的景物而引起的物哀,而随着当时人心情的不同,对同一种景物的感受也有所不同,悲伤的时候所见事物是悲伤的,开心的时候所见事物是开心的。
人如果无“心”,对于所见所闻之物则既无悲伤,也无开心。而外在事物并不因人而有所变化,只是人心不同而已。因而,《帚木》卷有云:“连那澄明的空中景色,也因看的人不同,或美艳,或寂寥。”不知“物哀”者,看见空中景色,枉然无感觉;“知物哀”的人则悲时见悲,艳时见艳。当人忧伤苦闷时,天空的景色也仿佛抹上了一丝愁云,这就是人的一种感觉。
《松风》卷有云:“秋风渐浓,更令人不胜悲哀,这就是对秋季的感受。”《须磨》卷中写道:“琴声随着风声传来,此时此景,人们听着音乐,想起源氏,解情趣者,无不哭泣落泪。”[16]这就是有感于场所,有感于人,有感于“物之音”,一句话,因有感于此情此景中的各种事物,所以哭泣落泪,可见所谓“解情趣”最为重要。像这样令人感动的场面,不知“物哀”的人,也将无动于衷;而解情趣者,则不由得悲戚落泪。所以“知物哀”者就是“解情趣者”,不知“物哀”者就是“不解情趣者”。《蓬生》卷有云:
虽不是非为不可,但有时在寂寞无聊的时候也会给亲朋好友写信倾诉衷肠。年轻人就是在四季草木花卉中寻找心灵的慰藉。[17]
这就是一个年轻女子在无依无靠寂寞度日中,心理状态自然而然的表达。在这种时候,知物哀者所见所闻,无论是草木虫鱼都会触动心扉。假如将这种感悟之心加以压抑,那么人心将逐渐枯萎迟钝。而将自己的内心所感付诸尺牍,向亲朋好友诉说,那么郁结之情也会得以释怀,并得到些许的安慰。如朋友予以回信,则心中更为释然。“知物哀”的人就是如此。
《竹河》卷有云:“物哀的时候拿给你看。”[18]该卷写藏人少将倾情于已故须黑大臣的女儿,不断给她写信,但却不得回音。那时女方认为正是“物哀”的时节,故有此言。所谓“物哀的时候”就是心有所感、不胜哀怨的时节,那时节人会对一切事物有更深的感触。这里的“物哀的时候”不是指藏人少将而言,而是说在“物哀之时”她对藏人少将自然有所感怀,故写信表达自己的心迹。
所谓“物哀”的意思,以上已经大体做了分析叙述,现在再来看《源氏物语》,可以有更深的体会。《夕颜》卷有云:“即便是不解情趣的山民,也喜欢在花树荫下小憩吧。”《红叶贺》卷有云:“即使是无知无识的下等人,在山山水水中流连,也会稍解情趣,感动落泪。”花是那样的美丽,即使是不解情趣的山民,也喜欢在花树荫下小憩,这种心情就是“知物哀”。《红叶贺》卷还描写道:源氏跳“青海波舞”[19]时,凡观看者,无论贵贱,稍解情趣的人,都感动得流了泪,甚至“连天空的颜色也为之一变”。
《帚木》卷有云:“连鬼神都不忍下手。”《须磨》卷有云:“连虎狼都要流泪。”《萤》卷有云:“要写好的方面,就尽量选出好事来写。”是说对好事特别加以突出强调。这是为什么呢?山民及无知无识之人,对非常动人的好事都会心生感动,虎狼等无情的猛兽都会哭泣流泪,何况那些有心之人呢?物语就是让读者明白“知物哀”之理,这里强调的是不知“物哀”是多么令人不堪的事。不知“物哀”,不如虎狼。
《柏木》卷有云:
听到源氏说“我还是觉得可哀”,女三宫道:“听说出家人都是不知物哀者,何况是我这样原本就不知物哀的笨人。”
这是女三宫将要出家为尼时与源氏的对话。[20]源氏说道:“你要出家,我还是觉得可哀。”女三宫将源氏的话理解为:“由这样的原因而出家的人,是不知物哀。”所以接着说:“何况是我这样原本就不知物哀的笨人,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说出家人不知“物哀”,原因首先是:入道修行的人并不以善感受、“知物哀”为目的,所以是不知“物哀”的人所做的选择。出家人就是要和父母、兄弟、妻子等家人割舍亲情,这是通常的人情所不能忍受的。而只有横下一条心,才能出家入道。那种时候若“知物哀”,便不能出家。要割舍人情、放弃财宝,隐遁山林,不食荤腥,戒绝声色之乐,都是人情之所难。舍弃这一切才能进入佛道,“知物哀”者则不能。
若知现世之“物哀”,则很难劝人进入佛道,脱离生死轮回。若不变成不知“物哀”、心肠铁硬的人,则很难得到救度。所以《椎木》卷有云:“阿阇梨的铁石心肠真是可恨啊!”这是八宫死去的时候,他两个女儿所说的话[21]。阿阇梨以佛道之心断绝对尘世的执着,不顾亲子之爱,才做出这种无情的决定,而宇治八宫的女儿因具有“知物哀”之心,便因此而憎恶、憎恨阿阇梨。这就是为什么说出家人不知“物哀”的理由。
实际上,佛心也是深知“物哀”的,因众生为现世恩爱所累而不能摆脱生死轮回,佛心以为可悲,于是就要人成为不知现世“物哀”的人,实则是出于深知“物哀”之故。儒道的观念也与佛道相同。因此,儒佛两道的“知物哀”,与普通人的理解不可相提并论。儒佛之道让人不知物哀,但毕竟根源于深知“物哀”。
和歌物语不同于道德教训之书,不仅让人知眼前之“物哀”,同时又要知佛教的慈悲、儒教的仁义,两者兼顾不可偏废,于是他们就着意描写“知物哀”之事。在《源氏物语》各卷中表现儒道之处甚多,如夕雾大将学儒道做学问,其他关于儒学的事情也多有描写。同时佛道本是拒绝“物哀”之道,而《源氏物语》中以佛教写“物哀”者却很多,谛观人世无常,亲人逝去,历经生活艰辛,于是舍家弃业出家为僧尼,远遁于山水之间,离群索居,修身养性,等等之类。《源氏物语》中描写出家而深表“物哀”者举不胜举。每卷都写佛道之事,特别是深知“物哀”者,往往最终都厌离人生,出家遁世。这都是出于世事无常,诸事不遂,而不堪其苦的缘故,这就是所谓“知物哀”。总体而言,佛道比儒道戒律更为严格,它要求舍弃人情,然而佛道却也比儒道更加感动人心,也与“物哀”有更多的关涉,并且多有温馨细腻之处。那些无知无识的山民、女童也往往受其感召,所以物语中对佛道的表现多于儒道。《萤》卷有云:“不孝也是佛道所严加禁止的啊!”[22]本来孝是儒道所大力倡导的,佛道不像儒道那样提倡孝,然而在这里,源氏对养女玉鬘却不提儒道,而提佛道,是因为如果不提深涉人情的佛道,妇女儿童则难以理解。可见,在佛教中也是渗透着人情的。对于这句话当中的“也”(にも)字,有的注释书注为“儒道和佛道也都……”的意思,是对这句话缺乏理解,因而是错误的。如上所说,出家法师就是要克制那些难以克制的人情,而这本身就是“物哀”。
关于“知物哀”的含义,大体如上文所述。此外,还可以举出很多例子,道理均可以以此类推。另外,故意装作“知物哀”的样子并显示于别人,是很可憎的,这不是真正的“知物哀”,而是在别人面前装模作样。《源氏物语》对这种装模作样的“物哀”表现了强烈憎恶。例如,《帚木》卷有云:
无论男女,那些一知半解的人,或略有所知便装作无所不知,并在人前炫耀的人,都很招人厌烦;无论何事,如果不了解何以必须如此,不明白因时因事而有区别,那就不要装模作样,不懂装懂,倒可平安无事。万事即使心中明白,还是佯作不知者为好,即使想说话,也是十句当中留着一两句不说为好。[23]
又有“只是装潢门面”“装模作样显示于人”等,说的都是同一个意思。像上文所说的木枯女那样轻佻浮薄之人,多属此种类型。“装模作样”“装腔作势”“卖弄风情”等,所说的都不是发自内心的“物哀”之情,都是矫揉造作之举,这就是所谓的“貌似知物哀”[24]者。《源氏物语》各卷都以这种过度“知物哀”为恶,深知“物哀”,并非过度“知物哀”。上文所说的“恰如其分地知物哀”并非是指大略有所知,所谓“过度”,就是对万事万物均做出“知物哀”的样子,卖弄风情、装模作样,则过犹不及。这不是真正的“知物哀”。好多不明“物哀”之真谛者都取这样的态度,所以在“雨夜品评”中都以此为恶,真正“知物哀”者绝不会如此。《薄云》卷有云:“女御[25]以深知‘秋之哀’的样子回答源氏,也有点不知廉耻。”这里指的是《古今和歌集》中早有一首和歌,云:“四季总关情,秋夜最不堪。”真知“物哀”者会以此事为可耻,这种矫揉造作之举与真正的“知物哀”相去甚远。
或有人问:通过以上论述,对于“知物哀”之心已经有所理解。还有,《源氏物语》中有许多色恋之事的描写,是何缘故?
回答请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