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宿村
初中三年,我一直住在学校旁边的一个村子里,这个村名叫龚家湾,我们称之为寄宿村。
龚家湾并不大,村子房屋分为上下两排,前前后后也只三四十户人家。村子的背后是一条街,街道向南的尽头便是我们的学校。
学校差不多有一千个学生,却没有配置宿舍。家离学校两三里路的学生,大多走读。像我这样超过五里路的学生,几乎都是住读,每周三或周五回一次家。住读,其实就是寄宿在学校旁边的村里。学校附近大大小小的村庄几乎都住满了学生。据我所知,住在龚家湾的学生最多。
住在这里的学生,大多是家里有亲戚或有亲戚的亲戚在这儿住,不管怎么样,托关系、找熟人,总会找到一家认识的人。我和姐姐读书时能住在这儿,是属于后一种。从小和我妈一起长大的发小嫁到了龚家湾。有了这层关系,我妈带着酒水礼品,也就把这事说成了。
姐姐早我一年读初中,待我住到龚家湾时,一起寄宿在这家的学生已有六人,全部住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厢房里。我们叫这家的主人为老板,他们喊我们“女伢子们”。
男老板总是在外忙碌,早出晚归。女老板闲适得多,看看电视、打打麻将。女老板虽做事少,但管的事不少,两人也常常有争吵。有好几回,我们下了晚自习回来就听到家里有吵闹的声音。大家本想悄悄溜进屋,不打扰他们。没想到的是,女老板像是看到自家的孩子回来一样,拉着我们倾诉争吵的前因后果,还不忘抱怨男老板的种种不是。
大家都明白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但是,这家的两夫妻,却会向我们诉说各自的委屈,丝毫没有什么忌讳。也是这件事,让我们心中的那份寄人篱下的忐忑感减轻了许多。
女老板有时晚上看电视,看到精彩处,还会大声喊我们去看看。男老板就会瞪她,叫她不要影响了女伢子们的学习。
每天早上六点半,龚家湾里家家户户都会冲出学生,急急忙忙地跑向学校去取昨晚蒸好的饭盒。有的眼睛还没睁开,有的衣服还没穿好。勤快一点的,早就背完了单词诗文,正端着饭盒吃早饭。天气好的时候,学生们也会和村里人一样,端着饭盒坐在屋前石头上,听他们讲家长里短。
聊到什么有了争执,人们就会说,让学生们来评评理,他们读书多、懂得多。爱表现的小伙子们就会真的跳出来评个一二三,如果说到点子上,大家也会不吝啬地称赞。学生寄宿人家的“老板”也会跟着开心,一再跟大家介绍,这是住在我们家的学生哦,读书很用功的。
大家除了一起吃饭外,还得一起劳动。龚家湾的水源好,家家户户都种了不少稻田。每到农忙季节,光靠家里的几个人是忙不过来的。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这个时候,每家寄住的学生就得发挥作用了。插秧是“老板们”安排给学生最主要的工作,学生们个把小时完成一两亩田,并不成问题。
天天住在老板家,心里的确有感恩之情。但这份感恩,也不过是想着日后学成归来报答他们。眼下就安排我们去劳动,还是让我们心里多少有些不情愿,但又不敢拒绝,只好硬着头皮下田去。
记得有一年,为了赶工,中午一放学,我们还没来得及吃饭,女老板就拉着我们去插秧,大家都气呼呼地跟着过去了。说来也奇怪,虽然饿着肚子,但是做起事来竟比往常都要快许多。姑娘们一个个都如有神速,很快就插完了一亩田。女老板乐呵呵地许诺我们,以后如果学校没把我们的饭蒸熟,就可以在她的锅里煮饭吃。
赶工的第二天,下了一场大雨,整整下了一上午。下午我们放学回到家里,发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邻居说老板们出去插秧了,我心想昨天不是把所有的田都插完了吗?难道是漏了哪一块吗?正纳闷着,女老板带着一身泥巴回来了。她一边在天井边舀水洗脚,一边说道:“你们昨天插的那几块田,有一半的秧都漂了起来,害得我去补了一下午还没弄完,明天还得去。你们现在插秧的水平怎么都下降了呢?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呀!来年真是不敢让你们插了。”
我们几个人端着饭盒,低着头,谁也不吭声,只顾大口大口地吃饭。等女老板洗好脚,出去上厕所时,我们终于忍不住,大声地笑了出来,夸张的几个人笑得饭都从嘴巴里喷了出来。这件事体现了我们的默契,它成功地让我们避免了下一年的劳动——插秧。只不过,后来有好几回,学校的饭蒸生了,我们谁都没好意思去找女老板兑现她那时的承诺,只得饿着肚子去上学。
女老板的确诚信,上一年说了不再让我们去插秧,她真的做到了。又一年插秧时,她和男老板起早贪黑地整田插秧,半点没有让我们去帮忙的意思。这事,也让邻家几个住读生羡慕得不得了。她们说自己在家都没怎么插过秧,出来读书竟是年年没落下这项劳动。没想到,几个月之后,我们很快被分配了新的劳动——割稻谷。
在我们下田之前,女老板先示范了一遍割稻谷的标准流程。从如何握镰刀到如何铺好割下来的稻谷,一一细致讲解。并让我们一个个地按她的动作做一遍,还不时给予我们指导,非常细致认真。好像生怕今天割下的稻谷,明天就飞了一样。她一边指导,还一边说道:“你们叫我一声‘老板’,我也得对你们负责任。你们是学生,除了读书,还得学点其他的事,比如认真做农活。学会了,在外可以帮别人,在家可以帮父母。”末了,她还补充道:“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都不要耍小聪明、走捷径去达到自己的目的,没有用的,该吃的苦你们还是得吃完。”
这一阵说教,颇有一番“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气势。我们握紧了镰刀,小心翼翼地割下一把把稻谷,平整地铺在身后,直到一整片田全部割完。去上学时,老板在后面追着说:“不是认真读书就称得上好学生,其他的事也得做好才算得上是好学生。你们学校的墙上,不是写了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吗?”
好学生,也有做坏事的时候。
老板家住的是瓦房,一到冬天,呼啸的北风从瓦缝、门缝里向厢房吹来,冰凉彻骨。我们睡的床是由几块木板拼成的,没有任何保暖的功能,冬天睡觉时还得穿着毛衣毛裤。姑娘们一合计,想到一个保暖的好方法——在木板床上铺一些稻草,保准又暖和又舒服。问题是,我们都离家太远,若让大家从家里背稻草过来也不太现实。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在龚家湾弄到稻草。
经过几天的商量,我们决定在周四的晚自习后,去村头塘边的草垛里偷一捆稻草。我们选了其中最大的一个草垛,我早就查探好了,这个草垛的主人刚搬到街上的新房去住了,一时半会儿不会注意到这些稻草。
动手的那天晚上,北风呼啦啦地吹着,外面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几个人蹑手蹑脚地摸到草垛边,扯着一捆草,死死地向外拽,足足拉了两分钟也拉不出来。眼见着拉扯稻草的几双手开始颤抖,也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被冻的。有人出主意,要不就不拿整捆的,每人扯一些出来,能扯多少是多少。慌乱之中,大家七手八脚地行动了起来。
不一会儿,每个人都薅了一抱稻草。拿到了稻草,又哆哆嗦嗦地溜回了我们的小厢房里,插上门,掀开被子,把金黄的稻草铺在床板上。厚厚的一层,盖住了床上木板之间的所有大缝隙。那天晚上,外面依然北风呼啸,我们躺在稻草床上,一种从未有过的热气从草堆上升腾起来,我脱掉了毛衣毛裤,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三天后,大家一起吃饭时,老板问我们床上的草是哪来的,大家装假没听到。她说:“你们不说我也知道,塘边那个草垛缺了一块你们以为我没看到吗?你们真是不灵活啊,扯稻草怎么就盯着一个垛的一角扯呢?还扯得那么明显。每一捆稻草都是捆在一起的,想扯下完好的一捆,是有方法的,这也是农民的生活智慧。”
教导完我们,她还补充道:“一会儿你们派个人跟我走一趟,到我家的草垛去拉一捆稻草出来,一半还给你们弄缺的草垛,一半拿回来给你们的床上铺厚点。这眼看就要下雪了。”听完她这一番话,我们又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吃着盒饭,这次没有笑,却有点想哭。那时候,大家都说,将来学有所成,出人头地,一定要回来感谢这些收留我们的人。从那以后,逢年过节,我们都会带上家里的麻糖去问候老板一家。因为那时,我们已经懂得,报答他人,不必等到以后,应从现在开始做起。
寄宿在龚家湾的那几年,不能说过得有多快乐,但起码还是自在的。那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十三四岁的孩子们,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家人,生活在一个陌生的村子里,寄住在不熟悉的人家里。偶尔一起吃饭,一起劳动。我们听她们倾诉生活难处,她们指导我们做人做事的道理。
去年春节回老家,我特意去了一趟龚家湾。我们曾经在无数个日日夜夜穿梭于龚家湾的塘前屋后,如今站在村口,眼前却是一片废墟。据说,从我们那一代的学生后,中学便有了自己的宿舍,学生们也不再寄宿在这个村里了。乡镇街道开始搞开发,村里的人都纷纷跑到街上建房子,村子也就空了下来。
当时,给哥哥姐姐以及曾经寄住在一起的同学们发了几张龚家湾的相片。说起住在这里的三年时光,十分清苦,学校的饭常常煮不熟,还总是吃咸菜。但是,这个村的人对我们极为友好,在我们这群少年的心中,他们如同冬夜里的一团团稻草,给我们带来了光和热。
村口的池塘边,那棵柳树还在。十几年不见,它比从前粗了许多,粗到要双手伸开才能合抱住。以前的每天早上,我们都站在它的下面背书。背着朗朗上口的《木兰辞》,背着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记着英语课本中韩梅梅和李雷的故事、鹦鹉和王叔叔说的话。
寄宿村龚家湾虽然没有了,但老柳树一直都在,朗朗的读书声仿佛也还在耳畔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