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幻海
钟离的宅邸后院有一片竹林。
竹子葱翠，上面分布了一些紫褐色斑点，看品种应当是淡竹。竹枝挺拔，亭亭玉立，婀娜多姿。古今文人骚客，咏竹者数不胜数，庭院植竹，何等风雅之事……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千玥儿目力可及之处，竟有一株旱莲。
旱莲其实并不是莲花，而是玉兰花的变种，因花朵酷似莲花，又生于旱地，故而得此美称。花蕾要在树上孕育十多个月，历经夏秋冬三季，来年开花，又称“十月怀胎”。然而，眼前这株的确是旱莲吗？
旱莲花开三月，可现在却是深秋。但见那花开满枝头，花朵红白相间，酷似莲花，最重要的一点——没有叶子。旱莲开花时便是有花无叶。可时间却不对。
千玥儿从小便喜欢侍弄花花草草，在福利院里就常常帮着阿姨们栽花种草不亦乐乎，后来长大了更是主动研究一大堆花草树木，什么生长习性、培育方法等等。眼前这棵不遵循自然规律的旱莲真是叫她十分诧异。思忖半晌，她决定前往一探究竟，便循着那棵树一路向前。不出半刻，千玥儿便觉不对。那棵树刚刚瞧着还颇为靠近，可走了好一会，那株旱莲却始终在离自己约莫五六十米的地方。朵朵盛开，花香馥郁。
独独不可接近。
来路虽不算十分曲折，此刻看去却再难寻踪迹，这下千玥儿是彻底迷了路。以她的脚程，又走了这么好一阵，恐怕离出口距离不短，这竹林本就在后院，平时鲜有人来，这下子她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天色渐暗，千玥儿仍困在这竹林里。
四周皆是竹子，天一黑，各种生物便要出来活动了，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头皮发麻。竹子密集，最可能会有的，应当是蛇。千玥儿几番寻路无果，只得盘膝而坐，静坐了片刻，感觉脖子上竟传来了丝丝凉气——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千玥儿僵直了身子，一动也不敢动。那条蛇只在她的肩膀上缓缓游走，似乎正在考虑从哪下口，冰凉的触感透过衣衫传到身上，她只觉毛骨悚然。突然，她感觉到那蛇竟绷直了身子，不由得暗道不妙，这是蛇类动物攻击前的姿态！
电火石光之间，她感觉脑海中血气上涌，竟下意识伸出手来，只凭感觉探向那蛇！好巧不巧，两指恰好挟住那蛇，冰凉滑腻的感觉愈发强烈，她下意识便使出了所有的力气。一瞬间，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姑娘真是好身手。”一个带着笑的声音传来，有个男子手执一盏灯笼远远走过来，竟是前几日给她看病的那人。
待千玥儿回过神来，却见那蛇已经在地上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仔细一看，竟是死得透透的了。难道说，她杀了那蛇？就凭了两根手指？
“这是我杀的？”千玥儿吞了吞口水，一脸难以置信。
“是啊，难道是我杀的？”那人耸肩，忽然脸色微变，道：“别动。”
千玥儿几乎没有看到那人出手，只听到耳边嗖嗖几声，便见身后几条蛇都被钉死在竹竿上——刚才她四周竟有这么多条蛇？！
千玥儿脸都绿了，形象也不要了，连忙爬到一边去。
不远处又有个人走近，却是钟离。见到千玥儿，他一愣：“怎么是你？”
“我看到了旱莲。”
“你竟识得旱莲？”那黒白袍者微微有些惊讶。
千玥儿缓缓点头，又道：“不过，我也不能肯定是不是，旱莲三月开花，时节不对。”
钟离忽道：“你且看一看，这株旱莲是否仍在？”
“一直都在啊，只是无论我怎么走都走不到——咦？”
那株旱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
“不见了。”千玥儿诧异。
“小小幻术而已，居然就把你给困住了。”钟离轻笑。
“幻术？我哪里懂什么幻术嘛。”千玥儿很不服气。
“你既明知旱莲三月开花，天下万物岂有逆天而行的道理？”
千玥儿哼了一声，没有作答。
“你二人这一来二去的，调戏够了没？”那人耸耸肩，笑道。
“什么调戏？！”千玥儿忍不住瞪他一眼，幸亏天色已晚，否则他们定会瞧见她脸色潮红。
“哈哈，开个小小玩笑而已嘛！姑娘何必如此气恼？”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气恼？！”
“不敢不敢。在下哪只眼睛都不敢用来看姑娘。”那人嘴上道歉，面上仍是嘻嘻哈哈，毫不在意。
“天都黑了，先去竹屋吧。”钟离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扭身便走。
“哎呀，差点忘了我那坛猴儿酒！”那人一拍大腿，也转身大步向前。
千玥儿早就想起身，奈何坐在那里时间太久，腿脚已经麻木，此刻见他二人要走，不由心下焦急。
“我呢？！怎么没人管我？”
“咦？你不是自个长了脚吗？”钟离顿住脚步，回首。
“我腿麻了，起不来啦。”
“唉，那可真是麻烦了。要知道这竹林之中的蛇，可是多得数都数不清……”
千玥儿一个激灵，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还没立住，腿一软又要栽倒，心一凉，两眼一闭只等跌倒在地，没想到下一秒却落在一个结实的怀抱里。
睁眼一看，却正对上钟离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他唇角微微上扬，染上一丝笑意，抱起她，大步向前。那人走在一旁，悄悄向千玥儿贼贼地笑，不等她瞪回去，便躲开了她的视线，脚下速度加快，窜到前边去了。
没走多远，便见前面出现一座竹屋，隐匿于竹林之中。
竹屋小巧玲珑，四周环境清幽，掀开珠帘进屋，屋内摆设简单，却不显寒酸，尤其此刻这满屋酒香，直叫人沉醉，倒是个极好的所在。
那人一个箭步坐下来，钟离啧啧笑他那副急躁相，一面放下了千玥儿。
桌上酒坛开着，散出阵阵酒香，两只酒杯里的酒仍是满的，看来两人是在谈话间突然发现她的。
“好香，好香！”那人满面陶醉，举起酒杯闻了闻，“刚刚跑出来救你，扰了我喝酒的好兴致，不过这酒香醇厚，倒也无妨。”
“我的性命还不如一坛酒么？”
“呵呵……”那人笑呵呵的，搓了搓手，抬眼看了看钟离，“不过若是刚刚我听了他的不去管，恐怕你现在已经被那些蛇团团围住了。”千玥儿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美人你看看，他竟使起离间计来，我可不知刚刚是你！”钟离连连摆手，眼里似有绵绵情意，“若知是你，我豁了性命也要去救的。”
“我可不信你。”千玥儿眉毛抖了两抖，转头问那人，“这就是你念念不忘的猴儿酒了？”
“正是。”说话间，那人一杯酒已经下肚，“这猴儿酒得来不易，深山之中沾了些灵气的猿猴，往往喜欢采摘最新鲜甜美的果实酿酒，且视之如宝——这么一小坛，要叫那些猢狲哭丧半天了，哈哈！”
千玥儿吞了吞口水，道：“我也想喝。”
那人一口酒含在嘴里尽数喷了出来。
“古往今来，喜欢饮酒的女中豪杰我倒也听说过几个，但可惜我未能有机会同她们中哪位喝上一杯，今天我倒是头一回亲眼见到女儿家讨酒喝的。你可真不是凡人。”那人擦了擦嘴角，咧嘴笑道。
“美人儿，这酒醇厚，只怕你要醉。”钟离抱住袖子，轻笑，“到时我可不管你的。”
千玥儿挑了挑眉：“你可别小瞧人，我可是千杯不醉的酒中……仙子。”她想现在自己是个妖，其实妖和仙子之间也就一步之遥了嘛，“酒中仙子”到底比“酒中妖”听上去好多了。
“酒中仙子？有趣有趣，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含笑问道，不待千玥儿回答，略一思忖，便拍手乐道，“叫七尹好了！‘杯尝七尹酒，树看十年花’，七尹酒共有七味，如人生百态，我五百年之间不过尝过其中三味，已属不易——不过当真是极品啊！”
那人已眯着眼睛笑开了。
“我叫千玥儿，不要随便给别人取名字行吗？！”
“他这是在夸你呢，美人，七尹酒是古时名酒，他要你以此为名，乃是夸你珍贵，千古难寻。”
千玥儿瞥了一眼那人，那人犹未发觉，还沉浸在对七尹酒的回忆之中……夸她？有这么夸人的吗？她倒觉得，这人真是临时起意才这么说的，根本没夸她的意思，再看一旁钟离笑得一脸狡黠，千玥儿更加确定这一点了。
“等等，五百年？”千玥儿瞪大双眼，“他是什么人——不对，他是人吗？”
敢情自己竟是掉到妖怪巢里了？
“呵呵，”钟离端起酒杯，轻啜一口，“你说他啊，他乃昆仑山上冰胎所化，平日里大家都尊一声‘昆仑仙君’。”
“他……他这样的，还是个仙？”千玥儿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了。
再说了，仙君为何会与一只桃花妖为伍？仙和妖不应该互相对立吗？千玥儿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颠倒了。
那昆仑仙君回过神来，笑道：“我哪里是仙？不过比凡人多活些年头罢了。”
“你们……一个是仙，一个是妖，怎么会聚在一起？”千玥儿口干舌燥，顺手端起钟离的酒杯，灌了下去。
“你且听我道来。”那人又是一杯酒下肚。
昆仑仙君虽是诞于昆仑山，却不爱待在老家，偏偏喜欢四处游荡。一百年前，那日天色极好，他携了一坛桃花酿踏云而行，却见下界一座山头上竟有十里桃花，暗道桃花酿有这十里桃花相称，岂不妙哉？便落在那片林中，那山便是赤炎山了。
桃花酿一启，满林飘香。
钟离翩翩登场，一句“美酒独享，不免少些味道，不如共饮？”——
“成功骗走了我半坛酒，现在想来真是吃亏！”某仙君愤愤道。
于是两人共饮，直把一坛酒喝了精光。
千玥儿连饮了两杯，眼前越来越模糊，耳边的声音也听不真切了。
“就这样，我认识了这只桃花妖。最可恶的是，酒喝到一半，我才发觉那满山桃花居然皆是法术幻化而成，假花骗了我的好酒，真是气死我也！”某仙君气鼓鼓讲完故事，回头看向千玥儿，没想到她早已经趴在桌上，睡得昏昏沉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