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父母这关算是过了
一声语调辗转上扬,带着无法置信味道的“哈”从黄一帆嘴里蹦出来。他当然不信。他见过蔚莱唯一的男朋友,她的大学学长,谈了两年因为男方毕业无疾而终。他自认了解她的一切动向,学业、工作、情感,可此时此刻,他突然变成她生活之外的人。
蔚莱并不是玩笑神态,他甚至觉得她说完这句话后,眼里有星星点点的光。
“是谁?”这是黄一帆稍稍冷静后唯一想到的问题。
“上次狼人杀,你见过。”蔚莱克制着情绪,“我改天和你说,先送Miya回去吧。”
黄一帆电话响起来,蔚莱看到屏幕上的“老婆”,听到他的声音,“小默,我在蔚莱医院这边……嗯,看了,说是脚气……有点儿事,我晚点回去和你……”
蔚莱转身要走被他一把拉住,黄一帆仍没挂断电话,“莱莱说……”
用力掰开他的手,蔚莱逃亡般跑出医院。
大概周礼已经全盘供出,蔚莱到达餐厅时首先看到面色无比沉重的晓月。还是杨林打破沉默,“我们都知道了,别人问起来,就按照你们的说法。”
一直没言语的邹晓月却开始嘤嘤抽泣,“莱莱,以后你会怪我。”
“怎么会,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蔚莱安慰她。
“我拉你相亲不是为了这样啊,我真的……”晓月低着头,大滴眼泪落到餐桌上。
杨林拍着她的后背,“行了行了。他俩这是越位进球,无效的。再说岁数都不大,现在社会对离异也没那么大偏见,过一段散了伙还各过各的呗。是吧?”他看向周礼,对方轻微地点点头。
晓月红着眼睛,抓紧蔚莱的手,“我就是觉得自己做了件错事,害了你。莱莱,你再怎么也不能……”
蔚莱笑笑,“你看你,皇上不急太监急。”一边回握住她的手,一边压低声音,“见了一帆,也这么说。”
“你告诉他了?”
“今天他带Miya来医院,顺便说了。”蔚莱故作轻松,“反正这就是我们四个人的秘密,黄天在上,厚土为证,发誓!”
杨林配合地抬起左手握拳,被坐在对面,一直无语的周礼掰出三根手指,“你那是宣示。”
晓月破涕为笑,“你们两口子,心个顶个的大。”
两家人在一个静雅的餐厅包间见面。圆桌面前,双方父母各自推让一番主位,便开始热络的聊起来。中国父母仿佛与生俱来带着自来熟的本事,是从他们为人父为人母的那一刻起,还是久而久之必须变成这样的大人?
周礼父亲身量不高,圆滚滚的肚子配一张憨厚的胖脸,笑起来便没了眼睛;他的母亲蔚莱远远打过照面,这下近看确是美人仪态,杏眼弯眉,身形高挑,皱纹背后可想当年姿容。蔚莱注意到她呼吸很慢,又想起周礼提过刚刚开刀做了肺部手术且由此查到癌细胞的言语,情绪顿时复杂几分。
话题自然围绕着“两个孩子”。蔚莱能感受到母亲对自己若有若无的夸赞和对对方小心翼翼的试探,她时而惶恐,时而又觉得有趣。原来婚姻的结合还包含着这一步,原来陌生人结成缘分变成家人是这样的开始。
周礼一身西装打扮,时不时起身给两位父亲添酒。蔚莱则坐在两位母亲中间,有些不自在地小口进食。她听到周礼父亲的评价,“我们家孩子不爱说,马马虎虎的,但是踏实,交给他的事错不了。”
蔚莱父亲立刻接话,“我们家这个话多,心直口快,正好互补。以后你们多担待。”
话里话外,父母早已认定这个事实。
盘子里突然多了一只虾,蔚莱不好意思地看向周礼母亲,对方弯着一双笑眼正看她,话语温柔,“上次真应该到家里坐坐。快多吃点,你太瘦了。”
话题到日后生活,两位父亲已经喝成兄弟模样,周礼爸爸拍着胸口保证,“年底就让他回来,派出去四年也差不多了。周礼买了套房说给我们,但我跟他妈从没住过,正好结婚用。”
蔚莱明显看到母亲逐渐展开的笑脸,嘴上却说着,“俩孩子的事儿让他们自己决定,咱们在背后支援支援就够了。”
饭局结束,周礼父母执意要求周末到蔚家一趟——登记是登记,提亲的程序该走还要走。一行人出餐厅,说话间母亲突然回头,蔚莱立刻反应过来朝周礼身边蹭蹭,继而感觉到他从背后揽过来的手臂。
这个动作像极了他的人,沉默但有力量。
尽管这个肢体接触生硬地不像话。
她看向身旁高大的男人,周礼却提醒一般握紧她的胳膊。蔚莱朝母亲笑笑,目送她回到寒暄的队列。
她松口气,父母这关算是过了。
刚回到家黄一帆来电,蔚莱接起,他却不说话。她当然知道他想问什么,或许问题太多,反倒理不清从哪里开口。
近十秒的静默,蔚莱叹气,“要不然,等过一段我跟你说?”
“好。”他挂断。
只有一个字,可蔚莱知道他有多恼火。她太了解他,宁愿自己生闷气也不想摊开掰碎说明白的脾气。
电话再次响起,这回是刚刚才见过的周礼。
“蔚莱,你下来一趟?”
父母在客厅小声说些什么,见她出来立刻噤声。蔚莱打个招呼,“周礼在楼下。”
“让他上来啊,外边黑灯瞎火的。”母亲怪罪。
“孩子说话,咱们在不方便。”父亲及时截断,“你先下去,回来我们谈谈你俩的事。”
周礼还是那身装束,手机打出一抹光亮隐隐可见修长的线条。蔚莱走近单刀直入,“有事儿?”
他递过一串钥匙,“爸妈非要我送过来,房子地址发给你了。”
蔚莱不敢去接。她需要的只是形式上有“丈夫”这样一个存在,而并不想由此再去深入建立其他联系。选中周礼只因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无论样貌还是事业,硬件过得去,父母能接受;且他长时间不在国内,两人不会产生太多交集,关起门来谁也不知这是一段有名无实的婚姻;最后就像杨林说的,大不了过段时间一拍两散,聚少离多的理由大家都可以接受,而到那时,她大概也能从现在这种状态走出来了吧。
她不否认自己的私心,可对方又何尝不是,互惠互利而已。
见她迟疑,周礼直接把钥匙塞到她手里,“到这一步,早晚得拿着。”
轻微的皮脂接触,他指尖的热度精准传递,“冷吗?”对方补一句。
“还行。”蔚莱握紧那串金属,有些手足无措。
周礼像是告诉她,又像对自己说,“也好交差。”
“嗯,做戏做全套。”蔚莱自嘲。
周礼也笑,犹豫一刻还是说道,“明天下午我妈要去复查,如果你有时间,能不能来趟医院?”
他需要一个善良体贴的妻子,需要在母亲生病的这段时光里明明白白告诉她,儿子很幸福,无需挂念。
“不好请假就算了,你也挺忙的。”周礼这样的人,似乎不会强人所难。
蔚莱计算着明天的工作量,点点头,“我争取早点出来,再联系吧。”
“谢谢。”
尽管他们都在极力去靠近自己在这场关系中的角色,无意间却总免不了陌生人的客套。
蔚莱问他,“你父母回去有说什么吗?”
“都挺喜欢你的。”周礼一语带过。事实上,他们对她极为满意。二十八岁,硕士学位,漂亮强干的动物医生,有技能有事业,父母国企员工,家事清白门当户对。蔚爸评价她直肠话多,饭桌上她却羞涩安静,这种强烈反差倒又变成加分项——一个外冷内热的姑娘最得人心。最最重要的是,周礼终于肯迈出一步,大概有五年之久,他沉寂着像个工作机器,在周家父母看来,这个姑娘是带他走出来的人,是救星。
方方面面,这都是一场挑不出瑕疵的婚姻。
回家后,父母必定要就今晚的见面做个总结。蔚莱被叫住,不得不坐在沙发一角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评价:
“挺好的,你爸我俩看小伙子从人到工作都挺好。不抽烟不贪酒,就是常年在外边回不来,这结了婚两地分居可不行。”
“不说年底就回来了?”
“那还不得大半年,再说这话是他爸说的,莱莱啊,你可得跟周礼谈谈这事儿。家里倒挺客气,爸妈也懂事。”——显然,主动表明上门提亲这个行为甚为关键。
“父母挺好。”
“莱莱啊,周礼他妈是怎么的?能治好吗?就比我大一岁,怎么就得了这么个病,哎。”
父母神态黯淡下去,蔚莱搭话,“明天要复查,周礼让我也去。”
“去吧。人啊,世事无常,兴许哪一面就是最后一面了。”母亲很少说这样感性的话,蔚莱看着她已经下垂的眼角,一时想象不到那张脸年轻时的样子,竟有些难过。
母亲接着说下去,“好在他爸是做生意的,也算有点家底,不至于给你俩添负担。”
感动情绪一秒幻灭。她最看不惯母亲这种姿态,冷笑一声,“您还不是看人家有套房?喏,放心吧,钥匙都给我了。”说罢掏出那串金属扔到茶几上。
“莱莱,怎么跟你妈说话呢!”父亲呵斥。
母亲猛地起身,“等你为人父母你就知道了!”
又是一场不欢而散。
从小到大,这样的场景不断重复上演。她不喜母亲那种暗暗争抢的攀比,更不喜她有意无意表现出来的“势利”。小学舞蹈演出得奖,全单位的叔叔阿姨都知道,每次饭局开场她一定要下个腰劈个叉才能过去;高考超常发挥进入重点院校,过了十年这种事还会被拎出来提一提;带男朋友回家吃饭,三言两句就把对方条件问个底掉;研究生毕业进了大医院更是逢人便说,亲戚邻里但凡家里宠物出一点问题都来找她,明明累的瘫痪还得笑脸相迎表现出十足的耐心。随着年龄的增长,蔚莱学会了反抗,反抗越多,战火愈烈。
父亲敲门进来,蔚莱盘腿坐在床上,等家里的“万年和事老”发言。
“你跟你妈啊,都是点火就着。哎。”
“爸,你说实话,我妈是不是就那个意思?不就是人家周礼有房才愿意么。”蔚莱不屑一顾。
父亲再次叹气,语重心长,“说实话,今天周礼他爸说房子的事儿,我也高兴。但是退一步,即便周礼没有这些那些,我跟你妈对他也满意。你妈回来就夸了半天,还说你本来就喜欢个儿高的,是你会看上的人。日子啊,都是两个人过出来的,能看出来,周礼是个踏实孩子。”
蔚莱不说话。父母当然不是完人,有这样那样的不好不是,但在希望她好这一点上,她没有任何反驳的辞藻。
“你妈也不是有多看中条件,或者咱们客观评价,是有,但就算你找了个一穷二白的非要死心塌地,我和你妈还能拆散你们?那不可能的,我们俩有给你的嫁妆钱。”父亲说的坦白,“无非是条件好一点,你们俩负担小,日子能过的轻松些。”
蔚莱接话,“我就是看不上她那种态度。”
父亲笑起来,“你真是随了你妈的直肠子,俩人都藏不住话。你说我什么命,摊上你们俩。”
“我们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
“得了,去跟你妈道个歉,本来就一句话的事儿。”父亲起身离开,又回过头,“明天见着周礼父母好好表现,替我们问候一句。要是身体不好就别让他们来了,咱们也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家。这话可是刚刚你妈说的,我传达到了。”
蔚莱点头。她好像还是不够了解父母,或者说,父母就像一座宝藏,穷其一生她也未必探得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