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乱点鸳鸯谱?
“对不起,敬个礼。放个P,送给你。”
七八个小孩远远地跟在木儿后面呐喊,一年多没见着木儿了,他们怎么能忘记这个娃娃头。
看着木儿不理他们, 头上頂着碟子头型的男孩朝木儿扔小土块。
“哇呜!你打饿,饿不怕,饿去BJ找饿爸,饿爸拿着机关枪,朝你屁股打三枪。”木儿回头喊。
小屁孩们搂着肚子笑,破布条在风中颤抖。
木儿家的屋脊凹陷,门窗变形,整个土坯房是个丑八怪。
床头上,路婶买回来的新衣服整齐地摆在那,一只黑大滚圆的苍蝇正在上面回旋打转。
一个瘸腿的桌子上,堆放着几沓书,一个黑白头像的人头封面低头沉思。
有小说,有绘画书。
不断有村民进来,热切地问他,他急得满脸通红,话头在喉咙里横冲直撞,又伸直胳膊拿着香烟见人就发,速度极快,不管男的女的都要递过去,人家不要就硬塞过去。
女人们捏着烟,捂嘴笑着走了。
“四川女人,下个月二十七晚火车咱们这,二十八日早到县城,去车,车站接,……”当梁荣华和路琴问他话时,他紧张结巴得象在发电报短语。
无处安放的四肢粗鲁地摆动着,脑袋不会优雅端庄地配合说话和动作。
“就你这怂样子还结婚?你犯了鸡爪疯了?不停地抽筋摆胯!动不动莫明其妙地怪腔怪调,肚子里养哈疥疤肚(蟾蜍)里吗?”荣华突然大声训斥。
祖上可从来没出过这种活宝。
木儿冷汗直流,颀长的身材却矫健无比。
毛病频出的芯子配着一幅像样的壳子,有屁用?
“你个老怂胡说啥,像个长辈不?你要强到啥时候?”路琴一边骂老汉一边过去拉住木儿的手说“我娃不要怕,有婶婶在,啥事都能过去。”
“又回到以前的正常状态了,刚回来时可不是这样。”荣华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说。
“拉什么烟雾!看看多可怜的孩子,也不想想这可咋办呀?”路琴边说边抹眼泪。“不过我也觉得有点怪,像邪灵上身似的,听爱钱说他在
四川说话走路还蛮凑合的,是不是要给他眼弄眼弄(驱邪)屋里?”
荣华不屑地摇摇头:“白费灯油!”
……
二十八日早上,天空晴爽,羊角村儿静悄悄地。土瓦房上的炊烟,尽情地舒展开腰肢,卖力地向空中奔去。
陈爱钱开着喷黑烟的手扶拖拉机,在坑坑凹凹的土路上连颠带簸,“巴巴巴”地干嚎着进了村。车厢里站着近来骤然发福的霍丫丫,颏下的肥肉小跳着,滚圆的肚子突突大跳着。她此刻的心情大好,任由那团肥肉波浪儿滚动,象在享受着肚皮舞的刺激。
梁木儿蹲在车边,一只胳膊一扬一落的,丢了魂似的,目光散乱,一身灰衣随着车厢颠抖。
“老嫂子老嫂子,新媳妇在车站接上了,长得乖得很!”霍丫丫小跑着进了荣华家,像个二百斤的快乐孩子。
早等不及的路嫂已在村口看了几遍刚进门。
“好好好,太好了,先吃饭吧”路琴把准备好的芥菜,土豆丝和干馍片,小米稀饭端到客厅。
爱钱和木儿在院子里洗了手,也进了客厅。
霍丫丫一边喝稀饭一边说“那女子长得可赏心了,水嫩水嫩的,说的话还能听懂几句。”
“来了几个人?”路琴急切地问。
“石美美和她的表姐罗美花,已安排住在城南的如意宾馆了。”爱钱吃着干馍就芥菜,一说话菜碴子飞了出来。
路琴望着低头吃饭的木儿说:“明个拿出点精神来,那么远的女子跑来要嫁给你,要非常珍惜,要给你,也给大家争口气。”
“对撒,精神多着呢,能提一大笼子。”木儿低头吃着干馍,头一扭说。
几人草草吃了饭,急急来到隔壁木儿的婚房前。
土房子里己焕然一新:竹篾吊了顶,报纸贴了墙,炕上铺了红被褥,白纸糊了窗,一张木桌子,两张木柴凳,谁家送来的花瓶,两面小圆镜,一个脸盆架子,两条新毛巾,用砖新砌的踏步。
朴实可爱的村民鼎力帮助。
高烧了几天的村子,今天沸腾了。
借桌子借板凳借盘借碗的,送面的送米的送糖的送菜的,贴双喜贴墙画贴对联的,买菜压面条收拾木柴的,买喜糖买鞭炮买头巾的。此起彼伏的喊叫声,干柴烈火的咯巴声,锅碗瓢盆的叮当声,木梯子的咯吱声,贴双喜的哗啦声,受了惊吓的狗叫声,尘土飞扬的悉索声……这个村儿全乐了。
喜气浸透了人儿、房儿、树儿、牛儿、猪儿,那空气也笑得抖了起来。
中午,路琴,梁荣华,陈爱钱,李雄虎,爱钱的媳妇吴小月,木儿五人,提着点心盒、头巾、头绳、花冠、凤袄、化妆品、“开脸单子”等,坐着拖拉机去县城。
“开脸单子”是当地的婚俗,按照木儿和石美美的生辰八字,以及结婚日期,选定女方结婚当天开脸时的吉时、面向,以及何时洗头,繒发,穿凤袄等,以求趋吉避邪。
如意宾馆的二楼,016室的门从里开了,一个娇小的年轻女子站在门里。
“美美!”木儿的声音夹气带风地叫道,开门的正是石美美。
荣华等人的十几柱目光,急匆匆象手电筒般射了过去。
真是个美女!
瞬间撞上了好奇浓烈的目光,那女子的粉脸刷地一下通红,白里透红,在乌黑的秀发映衬下,格外美丽。
床头上坐着一个中年女人,站了起来,看着木儿招了招手。
几个人流水似的进了屋子。
吴小月去倒水,木儿递给每人一杯。大家互相介绍认识,空气有点拘谨。
路琴抓着侄儿媳妇的手,轻轻地坐在了床边,目光不时地在美美的脸上、身上盘绕,又激动地把那手拉到自己胸前。吴小月也赶紧凑上去围在另一边。
荣华时不时仔细地打量着一下,他发现李雄虎的小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看着人家。
美美的脸儿通红,双膝紧扣,时不时地把她白皙的嫩手挡在额前,像在遮挡四周滚滚而来的热情目光。
刚一见面,几个女人吵吵了几下,尴尬没了,和谐扑面了。尽管语言沟通有点障碍,但丝毫没有影响四个女人的兴致,南腔北调地、你一言我一语地,有解不完的谜题,问不完的好奇。那四川话儿火辣婉转,抑扬顿挫,倒也好听。
木儿蹲在墙角笑着,目光热切迷离,不像个主角,倒像个配角。陈爱钱抓住他的胳膊拉到床边坐下。
瞎猫碰上死耗子——好运气!
荣华侧着身子,时不时偷眼打量一下那两个南方女人。只见那中年女人老成厚道,身材紧致,多了些南方女人的精细韵味。那石美美年轻灵动,“玉骨冰肌”“出水芙蓉““小家碧玉”“一笑百媚”,一长串小说里的词儿涌到了荣华的咽喉。那路琴则长胳膊长腿,配合那大脸长鼻,倒也大气直爽,更衬托出南方女人的娇小玲珑。
他的嘴里酸酸的,自己的儿子怎么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啊!
就像光鲜的大个子,却穿着一件不合体的衣服一样让人别扭。
“你爸没来?”爱钱问美美。
美美苦笑着摇摇头:“ 不要提他,我没有爸爸,我的事我做主。”
“你舅舅娄工长怎么也没来?”爱钱问美美。
“哎,突然家里有事来不了,”美美说,“本来他一定会来的。”
“准备和他大喝一顿的。”爱钱惋惜地说,一脸愕然。
空气骤然凝结了,大家不约而同地面面相觑。
有什么比婚姻大事更重要?
梁荣华几个人在房子里转圈儿,目光被磁石吸引一般,在那四川美女的身上反复挑剔地扫描。 男方是虎背熊腰的木儿,四肢颀长,阔脸方口,那男子汉的气势倒也十足。女方是精明伶俐的石美美,身形多姿,五官巧媚,女人的艳丽多姿蓬勃而出。
外形长相绝对匹配,气质谈吐则有云泥之别。
是什么魔力,让他俩走到一起,竟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这不该算个事,我不值得为这个傻侄子的事大惊小怪!虽然我的弟弟分家时把我差点亏死,平时对我又恨之入骨,有个傻里吧唧的二货已报应了他。我的大儿媳妇孟钱钱很丑又怎么了?丑媳妇是家中宝!事实证明,我当初的决断是何等地英明,目光是何等地智慧!大儿子当时乱跳脚,要娶邻村的美女何巧儿,多亏我快刀斩乱麻,以八字冲突,后患无穷为由,压住了他年轻的短视。红颜薄命啊!她家里穷得只能穿裤衩了,说什么爱情,全是妄想,全是拖累。没钱没权没门道没地位没靠山全是龟子怂,话虽丑理实端。”
荣华坐下来,拿出一根烟点燃,斜眼看着侄子。
“古人都说过了,白纸黑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当孟钱钱的老爸孟金银往桌子上摔了二十万元,我大儿子是不是傻眼了?当我用这钱的一半让孟钱钱坐在了公家的办公桌上,他们是不是都安静了?谁还再笑话我的儿媳丑? 如今我们过的水润油滋,儿女的工作旱涝保收,名利双全!穷汉娶个好看媳妇有屁用?哼!你们哪儿凉快哪儿逛去吧!”
他想着,但是脸上要表现出不屑的神气来,以显示自己的大度。
他招呼大家领着石美美和她的表姐罗美花,去餐馆吃了陕西名吃羊肉泡馍。饭间,鲁琴示意木儿塞给美美二百元红包,给罗美花五十元红包。大家相谈甚欢,气氛热烈,商定明日十点准时接亲。饭后石美美和罗美花回到如意宾馆休息,木儿五人返回羊角村。
万事俱备了,只欠东风了。
……
白得刺眼的洞房,新床新被新娘子……石美美,穿着火红火红的红衣红裙坐在炕边那迷死人的红嘴唇……木儿脸盆大的黑眼珠看着那个新娘儿……房子里香气四溢……窗外飘着几百只裂开的盆一样的巨嘴……一只千层底的大鞋底挂在屋顶,上面满是触目的密密麻麻的白线疙瘩……木儿咔咔咔地哭声……两只大眼游在空中,看见自己蜷缩的身子,盖着一床露出棉絮的破被子……朦胧中,从空中飘来一个女人低沉的声音:“木儿,木儿——”那声音揪心揪肝……一个似曾相识的土屋前,他跳进门里,他的妈妈躺在炕上,干枯的手指从远处伸来,正抚摸他的头……他的爸爸走过来要抱他,木儿张口喊着,那声音像淹没进了水里……突然,那只大脚鞋底从空中踩他的脸,并伴随着一个男子恶狠狠的吼声,他惊坐起来,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是阴间还是人间……他拼命钻出了那个憋闷的空间,看到了自己的脚丫,看到了补丁打补丁的被子,听到了自己粗重的一呼一吸,他做梦了。
“呯呯呯!”那扇整天掉木渣的门扇被撞击着,象马上要散伙了,尘土忧仰地飞起来。他跳下床,“吱——”地一声,门扇嚎叫着被拉开来,一股酸臭气夺框而出。“你个贼娃子还在睡懒觉!”一个身材高大,长胳脾长腿,大嗓门的女人站在门外,一边皱着眉退了几步,一边用手在嘴边扇了扇风。
“路路婶!”木儿挠着头。
“赶紧过去,全村人都去了,就差你唱主角的,换了衣服快去招呼招呼。”路琴说完赶着紧步走了。
木儿在屋里东拉西扯,换上新衣,洗了两把脸,又想刮刮胡了,找不见刀子。他翻出一把生锈的剪刀,手跳抖着,揣揣摸摸铰起了胡子,好几下夹到肉皮上,嘴唇上几绺血红的细口子。他的五官平正匀称,却神情迷离。
西邻居“半仙刘”——刘得实在某一天瞅着木儿的面相后说:耳薄如纸穷贫无依,眉淡发厚饥无口食,一句话,孤苦伶仃的烂命。
木儿的脸羞得发烧。
院子的西边,玉米秸杆隔挡而成的“界墙”下扑哧扑哧响着,半仙刘的女人“母大虫”朱拉第正蹲在那边一边用棍子乱戳一边喊:“天杀的老母鸡,把蛋下到哪个王八哪去了,快出来快出来”!
木儿听见骂声,蹲在地上悄悄剪着。这个女人的叫骂声,已在这个院子里回响了二十多年了。
“吼啥吼?人家娃今个结婚里你也不过去帮忙,蹲在后院扎扎乎乎!”朱拉第的男人半仙刘压低的声音。
木儿听见了,心里一阵热乎。
“他爸梁根深盖房子时占了咱二寸多,吵骂了那么多年人家没拆,人家媳妇一进门咱能要过来不,软面头!”朱拉第甩着干裂的两片薄嘴唇望着半仙刘说,头一拧一歪,象要吵架,她的颧骨高耸,显得精明能干。
“根深早没了,说着有意思没?咱院子够大了。再说人家盖得早,咱们是最后搬来的。”
“我不管,就是他占了,父债儿还。你要帮忙你去。”朱拉第的声音越来越大。“国家那么大,都寸土寸金的,咱巴掌大点儿地方,被人占去了几寸,你只配当缩头乌龟?”她对着丈夫吼。
“木儿的这块院子,马哥还说是他家的呢。”
半仙刘一看说服不了,起身去到木儿的婚房前去了。
“玉翠金翠银翠都滚出去,往北街滚去看热闹”“操!谁偷吃了最后一块干粮。”边说边拿着扫把往外撵。如果另三个上学的女儿也在家的话,她更会不停不歇骂一天。
原来是为吃的发躁,六个孩子加两个大人的嘴连起来,是惊人的一尺大的血盆大口,家里听得最多的两个字是:妈饿。
这几年,不愁吃了,又开始愁穿。
因为她突然发现,周围人的穿着越来讲究了。
木儿剪完胡子去上厕所。后院里,和东邻的土界墙早没影儿了。
薄雾下,马祖耀站在自家后院里,收紧上身,正全力一赴地对付着一包顽痰。他肥壮的身子虚虚幻幻的,象一根粗壮柱子戳在那儿,侧脸扁平,扇动空气转过来的大胖圆脸上两片儿红晕,象在粗皮上草草涂抹了廉价的胭脂红,右脸像挨了几个激烈的巴掌,比左脸稍大而红。但那霸气依旧逼射过来,骇得木儿低眉顺眼,像个小孩儿似的招呼:“马,马叔,有空上午去坐。”
他打着招呼,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老鹰,在祖耀的头上啄了几下。
空气凝固了,一个较长的空白。
在考虑什么,还是懒得理会?
“噢,有空组(就)来了。”马祖耀突然回应:“听说在牛大军家办?”他问过来。
“组是,组是(就是)”木儿慌忙回答,虽是邻居,这么多年竟是又熟悉,又陌生,更是让他恐惧的,他觉得咽喉啫塞,气息不畅。
木儿穿着蓝色对襟上衣,灰色裤子的两条刀棱直捅脚尖,那是路琴烧着铁熨斗蘸着水,发狠力压出来的痕迹,就象她希望木儿做人也得有棱有角似的。
脚上的紫红皮鞋又夹脚又不实在,苦得他不会走路了, 那平日里踢足球的脚步快不见了。好象每一步不是跨小就是跨大了,或跨歪了,象踩在棉花堆上,又象踩在顽石堆中,并且触目的双膝一前一后摆动着。
他稍一紧张就会顺拐。
他要拿出精神来,他想着,他记得路婶的话。他每一步都走得尽量迈力,但步步不是他走出来的,一会像儿时玩伴陈爱钱的腿,但过了头,一会又象路婶的腿,要迈碎步。一只胳膊紧贴身子,另一只胳膊随着脚步的乱动胡乱摇晃,象个被操纵的木偶儿,又象一个梦游人的魂儿飘在街道上。
木儿走出院子,向中街走去,这段路,突然间变得更加的凹凸不平。
他走出去没多远又折了回来,坐在石头上发愣。
他胸闷气短,心情焦虑,恨不得钻进老鼠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