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区部落
一
山区是一个自然形态的地理,故乡的方言叫它“坑头”。
老家的先辈属于坑头人,我相信族谱的记述是真实可靠的。1785年5月,二十一世祖刘公文信,生于赣南金盆山坪嶂屋场,幼年时过继给一位乞讨的安西上堡老妪。往后,他娶了陂头塘一女子为妻,做过登仕郎官职,1867年子月在上堡病殁,光绪戊辰年子月安葬于夏首地段。村里的后裔们去了坑头寻根问祖。清明时节,聚集坪嶂,修葺祖墓,点香烧烛,磕头跪拜,寄托“满眼蓬蒿共一丘”的情思。墓地周围翠竹丛生,绿树浓密,油菜花开,香气四溢。墓碑缝隙里,成群蜜蜂钻进钻出、飞来飞去,老人说:“这巢蜜蜂年年都在,招引蜜蜂的墓地吉利,管事。”
我来不及分析老人说的“管事”所蕴含的意思。我们这一带与坑头的反差显而易见。
我们村前屋后,岩石紧裹的小山,长出稀稀落落的松树,如秃顶的头颅。春潮来时,洪水像迷路乱闯的顽童,溢过田园,浸淹墙屋。夏秋季节,庄稼地遭旱,鱼鳞般开裂。寒冬刮风,房门闩栏无力防卫,狂风如小偷伸手,轻易地撩开它。坑头呢?山光水色雄奇秀绝,四季轮回变幻,“三月烟笼五月云带”“晓前曙光暝日夕阳”“晴霞五色夜月双辉”“绿海奇峰玉湖倒影”“龙甲生云飞泉玉液”等景观,可谓精致独特。民谣褒扬它“金山银山聚宝盆,风景独好小庐山”,有根有据。
坑头人得“近水楼台,靠山吃山”的天时地利,让外头人羡慕得流口水。“无米难为炊”是对制约才智的一种见解,换言之,“柴火备晨炊”则是对寻找需求的直接表达。我们村里人同坑头最初始的关联,从“捡柴火”开始。
天刚启明,村里人扒拉几口夹生米饭或稀粥,穿双磨耗的草鞋,别把直刀,肩披毛巾,挽着扁担、篾篓,往东翻越九道十八弯,两个多时辰抵达就近的某座山。他们挑选枯干硬朗的树棍,断成一节节,装满篓子,也会朝活树兜劈几刀,过段时日活树萎死,他们隔三岔五地往返坑头,不至于中断干柴来源。
捡柴这活,往往由全家人组合,忙碌到日落西山。妻子砍柴,力壮丈夫中途空手接担,丈夫砍柴,弱小妻子半路分挑半担。晌午时分,接柴人出发,登石阶,攀陡山,到古榕树下的茶亭里等候,抑或打听。山底,泉水涓涓细流,口渴的砍柴人蹲在水沟边,抹下凝结“盐霜”的汗脸,捧把水咕咚咕咚地猛吞。接柴人搜出红薯干、爆米花之类的干粮,递给砍柴人填充辘辘饥肠。
村里人家,屋檐墙壁边堆积柴火,灶膛里烧熄火苗的残渣称“火屎”,撩进灶前的瓷缸,缸口盖上板条。逢二、五、八赶集,妇女们推只独轮车,把干柴、火屎集中到柴草行交易,换回油盐钱。
妇女们卖柴是费了心机的,外围架得密实,里头拱个窟窿,像鸟筑的窝。柴火按“一担”计量商议价格,开饭店的为主流买主,他们明知柴火里面“稻谷里包砻糠”的瑕疵,但行规难改,价难压,叽里咕噜发泄后,照样掏腰包。铁匠熔炼铁具的炉火,全靠火屎,村里人不占手艺人便宜,一箩筐一口价,买卖双方心甘情愿。
办完事的妇女们,到小吃摊歇歇,吃钵水煮粉干,抓几个糍粑、米果打点,要么来碗掺杂几丝肉的葱花汤,算是打发一顿了不起的奢侈午餐。她们舍不得独自吃净,打包回去和家里老小分享。
流着鼻涕的小孩们,早就在村口翘望着呢。
二
秋霜覆地,村里汉子不再守家,三三两两地结伴外出搞副业谋生。去坑头搭篷驻扎“挖勺把”的当家人居多。
他们师傅带徒弟,备齐劳务工具和被席、蚊帐、锅盆、碗筷,还有油盐、辣椒、腌菜等,工区设置在枫树、樟树密集的山段。他们挥斧动刀,像裁缝师傅剪布匹,切、锯、锉开一块一块树墩,精工细琢,制作瓢、勺、盆、桶等家常用具。木具制品搭在木棚架上,调节温火熏热,表层略光亮显焦色,如烘烤面包。
“勺把”师傅到了黑夜,做不了白天的事,就打着罩铁丝的松明火,沿峭壁和溪水沟,捕捉石蛙、泥鳅、称星鱼。稍息,往山顶一站,手掌合作喇叭,向对面大开嗓门吆喝:“噢——哈——烧炭佬——过来喝土烧(乡下自酿的米酒)啰!”声音此起彼伏,在山谷中回荡。烧炭汉子闻讯,提几只斑鸠、鹧鸪过来。顷刻,大堆山珍佳肴,炒得腥香喷喷。酒饮尽,骨成堆,猜拳行令的劲头,嘶哑了他们的喉咙。
烧炭佬与“勺把”师傅的作业流程是两码事,他们要识天行动。天气阴晴,他们整理一方山坪,挖深土坑,锯下树干埋进去。生火烧树干的火焰下降,泼适量的冷水,阻止它们燃为灰烬,再封泥保温。这样出窑的木炭不呛烟、不冒烟花、不爆火星,用来煨锅,汤水甜津、荤素鲜嫩。落雨天,他们扮猎人的角色,在树林中拉网,鸟儿闯进网里,缠着翅膀飞逃不掉,或是装个锋利铁夹,逮麂子、山兔。每人备了土铳,谁先扣头扳打中猎物,可分得一半生肉。
腊月,各路副业汉子来来往往,输送劳动成果回家。嗅觉灵敏的木具生意贩子,找上门来验收货品,骑辆单车一窝蜂拉走。他们捎回年货,节俭过年。
村里“十七十八一枝花”的姑娘们颇具胆识和勇气,常年承包山林伐木,植树造林,照亮了坑头小伙的眼睛。姑娘在半山间往下丢木料,发出甜美温馨的提示声:“喂——哟——,下面有人吗?上面发烧了!”“烧”是木材的方言。农田里的小伙子接话茬打趣:“有嘞——等等——我上来发烧!”顺势爬上坡搭腔和帮忙,或者送水。久之,再陌生的人也会拉近距离。我的大堂姐就是在这种场合下,与坑头一个小伙结为秦晋之好的。
堂姐是村庄里首个嫁去坑头的姑娘。她归门那天,堂伯迎客的呵呵憨笑声,平常听不到,发烟端茶的作揖动作,娴熟流畅,分辨不出他因嫁女产生的愁绪。他按男方约定的钟点发亲,放挂鞭炮,还带头拍巴掌。堂姐的脸上蒙着块红丝巾,手里拿面圆镜子,大姨给她头上遮盖“双喜”剪纸米筛,扶携她走出闺房。她步子迈得很快,大姨跟不上,几次小跑追赶。堂姐不像别的姑娘那样“哭嫁”归门,蓄长胡须的老前辈拄着拐杖旁观,疑惑,摇头叹息,好像丢掉了我们的传统礼仪,给祖宗抹了黑。
我不禁纳闷,一桩喜事,非要不折不扣地围绕乡间习俗的圈子转来转去?“嫁女泼水”真有那么冷酷无情?从某种意义上讲,对于嫁出的女子,有比喻说“重投一次胎,再出一道世”,我想这不是唯心论,否则“成家立业”的解释就显得空洞而离谱。堂伯开心的表情挂满容颜,意隐背后——笑纳了彩礼,得到尊严和孝道,这正本理当、无可厚非。期望女儿日后幸福,该是他乐在其中的初衷。
送嫁,充满礼尚往来的韵味,扛饭面,挑鞋帽,提铁桶,轮换着花样。送堂姐的亲友,临近傍晚才到男方家。男方家的宴席办得“齐盛”(指丰盛,九菜一汤),有蘑菇炒山牛肉、红枣焖野猪蹄、杨梅拌蜜蜂蛹、白切山鸡姜丝片、板栗煲鸟蛋、草珊瑚煨甲鱼汤等,每桌配备糯米水酒和谷烧白酒,客人嚼得肚子鼓鼓的、脸膛红红的。吃完喜糖,闹毕洞房,亲戚们寄宿邻里家,在客厅中央铺床草席、烧盆火,或抱头瞌睡,或东拉西扯闲聊过夜,全身的烟巴味好几天才能散淡。临别时,男方给送亲人派发红包。
返程的亲友大包小包的装满男方馈赠的粉皮、花生,经过一个叫“鬼见怕”的地方时,脸色阴沉,自言自语“臭水泼”“狗尿淋”。因为这深山老林处是家传染性皮肤病治疗医院,也就是麻风村。这种病症,鼻子溃疡像血红的酒糟,大拇指与食指之间肌肉凹陷,脚趾叉糜烂,像干瘪的老蟹壳,民间定义它“骨爪麻风和烂脚麻风”。医生说“病人用药期间,可以抑制病菌向外传染”,人们半信半疑,遇“麻风”绕道走,“屙屎也要隔他们三座岽”,患者死去,尸体要放火烧掉。我们村里有对中年夫妻,住进了麻风村。当初,村里拆了他家的房屋,收回了他们的田土。多年后,白发苍苍的他们回到村里,情形却大不一样了,得到家族的妥善安置,辈分高的老人牵头,至亲把小儿子过继给他们做孙子,娶回了媳妇。他们先后过世,都入棺土葬,顺顺当当。
村里人调理人情世故,张的是“刀子”嘴,怀的却是“豆腐”心。
三
坑头是许多外来人难以忘却的人生驿站,因为它是当地林业建设的起源地。
制木材的上陂、大公桥,产茶叶的石背、光谱,加工松脂油的倒流水、黄马埔,时兴了好多年。一个冠县名的企业,叫信丰胶合板厂,坑头举行篮球比赛,这支球队的球衣上印“信胶”字样,被搞笑成“性交”。那所传播知识的农林技校,虽属县派驻,但“只缘生在此山中”,在坑头人眼里不分彼此。有几年,林学、农学和畜牧、兽医班毕业生,组织上包分配工作。叔叔70年代初毕业后,就被分回到我们村里小学教书,教过我五年语文课。姨父主管学校后勤,干到技校改革迁移时退休。
我在技校读畜牧专业,半途而废,中断学业的理由与心态和信念有关。我曾参加过两年中考,一心想进读完出来就能安排就业的中专,头年落榜,次年遇上复读生不能报考中专的政策,只能被职业高中录取,而我并不喜欢学畜牧。这期间,我发现班上空座位多了,农村子弟大多回家或外出打工,有城镇户口的则被招进了坑头林场做职工。我的精力几乎全花在功课以外的事情上。
我那时对写作的兴趣胜过平时集邮。我去林场总部取被邮递员误送的书信,结识了通信员,他迷于集邮,集邮册里却没几张像样的邮票,场里的稿纸归他保管,我们恰好资源互补。我用多年积存的邮票换来一叠叠方格稿纸。看见学校宣传栏里贴出的省里举办中学生环保作文竞赛通知,我寄去一篇以坑头变迁为题材的纪实散文,获了一等奖,刷新了全校荣誉档次的记录。
我手抄歌曲本子,照着五线谱吹笛子,《扬鞭催马运粮忙》是我吹得最拿手的一首。有一回,我去人家自留山里砍春笋竹子剥笛膜,撞见一位割草喂鱼的大伯,他边吼边追,我溜进寝室里躲了一天不敢出来。我习书法,从柳体开始入手,临摹最勤的是王羲之的行书《兰亭集序》。我把旧报纸钉上墙,站着练指、腕、臂力、耐力及领悟意境。那些装裱好的书法习作大多当礼物送给中途离开的室友,以纪念那段短暂的同窗时光。我还尝试过表现个性化时尚的方式,似乎做得出格,有次提议剃光头,七八个男生随波逐流,转眼变成“光头和尚”,结果被任课老师视为恶作剧,惩罚我们戴上鸭舌帽,睡觉也不许摘下。
多个周末,我同化工厂的青年职工开采松脂油,名义上是勤工俭学,实则借此打发时间。我们沿途用铁钩刮去松树腰间的树皮,使之呈“Y”形,渗出雨珠般的油脂液,漏满竹签钉牢的竹筒。回来时,油脂液凝固成明矾模样的晶体,我们敲破竹筒挖出它。化工厂有专人过秤入库。
我与一位女同学同桌,平时一起策划和组织课外活动,纯粹是兴趣相投的那种友谊。她读了一个学期,家里为她争取到了坑头茶叶场的招工指标。她初到场那阵子,说修茶山、施茶肥、摘茶叶和炒茶片比品茶享乐。有经验的老茶工手把手地传帮带她:教了她使锄头省力的诀窍;开挖沟壑添农家肥,遵循“头年向阳,次年背光”的原则;修剪不能手软,下剪越狠,茶树汲取有机成分就越平衡,春后的枝条生得越密,嫩芽长得越多。学校放春季农忙假的那周,她约我去她管辖的茶山采茶。青山泼墨,茶树染绿,我们精选露苞的尖锋,采进肩上的小背篓。间歇,她提了水壶去山脚盛泉水。不一会儿,传来她惊恐的叫喊声,我三步并作两步疾冲下去,瞅见一个中年男人从背后抱她。我捡了根木棍,抽得茶树哗啦啦响,她似挣脱的兔子。
她跟我说,那家伙是茶场的职工,人人都知道他变态。后来,她向主管作了反映,主管安排一个新来的女孩与她同住。再后来,她申请调到了坑头的中心林场。她时常收到林林总总的信件,不乏教过她书的年轻老师,同班、异级的男生,父母朋友的儿子,那些“情和爱”的敏感字眼刺得她魂不守舍。按理说“爱是痛苦的,被爱才是幸福的”,而她的恋情果子却与这句话唱了反调。她离开了坑头,那年她19岁。
那届的同学毕业十周年聚会,发了函邀她参加,却杳如黄鹤。男生借酒助兴,话就多了,最后聚集到她身上。大家的一致评价是她清高自傲,话里带有“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味道。
我同她儿时的邻居交情不错,聊起她家。她幼年被一山外农户抚养,直到父母调入坑头林场。家里好吃的、好玩的锁进橱柜,钥匙只配发给她的弟弟,姐姐穿过的衣服,轮到她,贴满重叠的补丁。她考上了歌舞剧团,家里嫌那里“风流”,阻止她去,让她读了技校。父母使唤的媒人走遍坑头,替她物色了“门当户对”的人家,都被她挡在林场宿舍的门槛之外……这些经历,或许是牵扯她情感世界偏移的起因。
柳青在《创业史》中写道:“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我想,一个人的行事意念,是因最初的情景感知而深刻的,随之潜移默化,余韵缭绕。凡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即使走过那么几条岔道,也代替不了从今往后。
你在哪里,现在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