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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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最近勃起过两次,硬得就像根金刚棒

那是个奇妙的周二早晨。醒来后,罗内尔发现自己心爱的小猎狗达尔科正在他的两腿之间,舔他因为晨勃而翘起的鸡巴。他那昏昏沉沉、一片空白的脑袋中顿时闪过一个尖锐的想法:这跟性有关系吗?换句话说,对于达尔科而言,舔主人鸡巴的动机跟舔施奈德的鸡巴是一样的吗?(施奈德是条小型雪纳瑞狗;每次在梅厄公园相遇,达尔科都会试图跟它交配。)或者,跟舔芬芳的叶子上的露珠是一样的吗?这真是个令人费解的问题,但不如下面的问题费解:他那个大屁股老婆是否已经开始怀疑他跟雷娜娜——他工作上的搭档——偷情了?不然的话,该怎么解释她在电话里对雷娜娜那么不友好呢?或者,那纯粹是因为她不喜欢雷娜娜?“啊,达尔科,达尔科,”罗内尔既羞愧又暧昧地喃喃道,“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爱我的。”达尔科也许并不怎么认得人类的男性生殖器,但一直都听得出自己的名字,于是欢快地叫了声,以示回应。显然,面对左右为难的困境时,做狗要比做人容易。狗要考虑的不过是今天早上该对着哪棵树撒尿之类的小问题,但罗内尔纠结的却是下面这些烦人的道德问题:让雷娜娜趴在他老婆的梳妆台上,然后干她,这是否不像直接在他们夫妻俩的大床上干她那么恶心——顺便提一下,回答这个问题,需要考虑很多事情,因为要是什么都不用顾忌的话,在床上干她显然要舒服得多;又比如,干雷娜娜时想象他老婆的裸体是否能够抵消一些偷情的罪恶,或者,那是否只是另一种变态行为。“老爸不是变态,亲爱的达尔科,”罗内尔边伸个懒腰跳下床边说,“老爸是个复杂的人。”“什么?”尼娃望向卧室,问,“你说什么了吗?”“我对达尔科说,我可能要晚一点才能回家。因为今天晚上,我要见几个德国人。”罗内尔尽量避开老婆的目光,回答。“哦,真的?”尼娃冷笑道,“那达尔科对这事有什么意见吗?”“没有意见,”罗内尔边穿上一条灰色的裤子边回答,“它能接受。”“达尔科也接受‘普瑞纳[1]’狗粮,”尼娃冷冷地说,“它的标准一点也不高。”

跟同事偷情的一个明显好处是,所有浪漫的烛光晚餐都是可以免税的。当然,这并不是唯一的好处,但毫无疑问,却是罗内尔最喜欢的好处。因为,再也没有什么比把收据——上面留有他亲笔写下的详细信息和日期——钉在一起更能让他感到放松和平静的了。收据不仅是用来免税的凭证,也是富含感情的纪念物,可以让他回味一个个成功做了爱的夜晚,所以收据带给了他双倍的快乐。“我需要一张免税收据。”罗内尔对服务员说。他特意强调了“免税”两个字,好像我们这个小小的世界里不只存在一种收据似的。服务员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罗内尔并不喜欢那名服务员。这可能是因为点菜时,那名服务员多管闲事地纠正过他们的发音;也可能是因为自始至终,他一直都把左手藏在背后,让罗内尔感到很紧张;还可能仅仅是因为他是名靠小费过活的服务员——付给他的小费不属于免税范围,这让罗内尔感到非常恼火。那天晚上,他们本想来一次狂野的性爱,但没有成功,于是一块儿吃着西瓜,看起了购物频道。“你今天晚上怎么啦?”雷娜娜问。“我最近压力很大,”罗内尔回答,“不仅压力很大,还有点虚弱——身体上的。”“你上次也说压力很大。可是那个星期四,你连一点问题也没有啊。告诉我……”雷娜娜停下来,以便吞下一块特别大的西瓜。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罗内尔知道自己有麻烦了。果然,打了个嗝之后,雷娜娜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你还在干你老婆吗?还是跟她也做不了了?”“‘也’是什么意思?”罗内尔有些恼怒地问,“更确切地说,‘跟她也做不了了’是什么意思?我跟你没做什么事吗?”“那事,”雷娜娜舔着自己那几根又短又粗的手指,回答,“我们没干那事。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当你在‘偷偷摸摸地干那事’时,突然,跟性有关的所有事情都不做了,那你就只剩下‘偷偷摸摸’了。你懂我的意思吗?我不是要责怪你破坏约定或者什么,只是你知道,这有点怪怪的。因为跟你老婆,就算不干那事,你们仍可以去看她爸妈,或者为该由谁洗碗而吵架。总之,还可以做所有两口子能做的事。而跟情人呢,不干那事,就什么也不是了。”“谁说我们不干那事了?”“你的鸡巴说的,”雷娜娜以不带任何挑衅意味的口气说,“这就是我问你还有没有在干你老婆的原因,好弄明白是不是因为你对我不感兴趣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更……”“更什么?”看到雷娜娜支支吾吾,半天不说下去,罗内尔追问道。“等一下,”雷娜娜嘟囔道,“我想找个语意没有‘阳痿’那么严重的词。”“你这是在白费力气,”罗内尔生气地说,“不能因为有那么一两次,我因为工作上的事感到有点累,压力有点大,就说我阳痿了。就在今天早上,我还勃起过,而且不是一般地硬,而是硬得像根金刚棒!”想起达尔科,罗内尔感到自己的鸡巴硬了一点,但与此同时,不知为什么,他又觉得羞愧难当。“很好,”雷娜娜说,“这是个好消息。那谁享受了你的硬鸡巴呢,尼娃吗?”“不是,”罗内尔愣了一会儿,说,“我自己享受了。”“你好有福气啊!”说完,雷娜娜露了一下她那“著名”的假笑,然后继续去舔手掌上的西瓜汁。以前,罗内尔只在工作中见过她这么微笑。

那天晚上,他们本来还是可能做成那事的,尽管不会是激情的合欢,而只是愤怒的发泄——罗内尔曾试图激发自己的兽欲,好让鸡巴硬起来,哪怕只是为了证明雷娜娜的话是错的。也许吧,谁知道呢?但就在那时,罗内尔衬衫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衬衫口袋就在他胸口的位置。这让那个夜晚的气氛重新跌到了低谷。“对不起,打扰你跟德国人见面了。”他听到尼娃咬牙切齿地把“德国人”三个字的音拖得非常长,好像说的是希特勒似的。“别傻了,亲爱的,你根本没有打扰我。我们刚刚谈完。”罗内尔说——有客户在场的情况下,他总是这样讨好尼娃。为了使自己的话听着更加可信,他还对雷娜娜随口说了几句英语:“是我老婆,她向你问好。”雷娜娜没有回话,而是立刻打了个响嗝。“马滕克洛特先生也向你问好,”担心尼娃可能听到了那个恶心的响嗝,罗内尔立即补上一句,“我想他有点喝多了。我这就把他和英戈留在酒店,然后回家。”“罗内尔,”尼娃在电话那头责怪他说,“我打电话来,不是要问你什么时候回家,而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罗内尔边下意识地道着歉,边去抢雷娜娜手中的遥控器,后者正在调高电视的音量。“你的狗,”尼娃顿了一下,说,“跑了。”

要是有条狗拿着小锯子锯开卫生间窗户的铁栅栏,然后顺着接在一起的床单爬下去,那你可以说“那条狗跑了”。但要是你在街上遛狗,却没用皮带拴着那条狗,一个小时以后,突然发现它不见了,那我们只能说这是你自己的错。因此,把责任推给达尔科是不公平的。乔治国王街上,他们顺着尼娃夜间散步的路线往前走,试图还原悲剧发生时的情景。“它可能在嗅路牙子或某根柱子,抬头时却发现你已经不在了,”罗内尔用责怪的语气对尼娃说,“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叫你不要让它走出你的视线?”“直说吧,”尼娃停下脚步,站在路中间,摆出准备大吵一架的架势,说,“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没有看好你那条臭狗?我没有按照‘国际遛狗者协会’的规定进行遛狗?你要是待在家里,没出去跟那些德国人鬼混,就可以自己去遛它了,也就根本不会发生这事了。”罗内尔本想抱怨说,自己拼命工作到深更半夜,连饭都顾不上吃,但出于“战略上”的考虑,他还是决定保持沉默。他在商界学到的最宝贵的经验之一便是,做人不能不留余地,你应该给自己留下尽可能多的退路。这意味着很多情况下,你不能说想说的话,不能做想做的事。比如这会儿,他真想对着尼娃的小腿死命踢上一脚,但他并未那么做。他想踢尼娃,不仅是因为她把达尔科看丢了,也是因为她不称呼达尔科的名字,而一直叫它“臭狗”,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她拒绝承担责任,反而表现出事不关己的态度,好像这场悲剧是上天对罗内尔的惩罚,而不是她的自私和不负责任造成的。但他并未踢尼娃,是因为正如刚才提到的,那会让他丧失回旋的余地。总之,罗内尔表现出了过人的冷静和克制,完全比得上清理犯罪现场和抛尸时的杀人犯。他建议尼娃回家去等着,以防有人打电话来告知达尔科的消息。“谁会打电话来啊?”尼娃大笑道,“你那条笨狗会用公用电话往家里打电话,还是绑架它的绑匪会打电话来索要赎金?就算有人找到了它,他们也不知道我们家的电话。”“我还是觉得我们分头行事可能要好一点。”罗内尔坚持道。与此同时,他真想放弃这么多年来让自己受益匪浅的涵养,对着尼娃的小腿狠狠踢上一脚。不过,当尼娃不依不饶地追问为什么时,他只是使劲摇了摇头,回答:“不为什么。”

罗内尔靠在路边的黄色邮筒上,看着自己刚在收据背面写下的一串地名——收据是他跟罗娜娜吃饭的那家餐馆开的。那串地名的头上写着:达尔科喜欢去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后面加上问号和括号。可能是因为,他觉得要是写得太过肯定的话,那就等于向世界宣布他对达尔科知根知底,而事实上,他早已无数次痛快地向自己和别人承认,他有时并不理解达尔科。它为什么有时会汪汪叫,有时又不叫了呢?它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突然开始拼命刨洞,接着又莫名其妙地突然不刨了呢?它是怎么看待罗内尔的呢?它的主人,父亲,朋友,甚或情人?

罗内尔所列的第一个地名是梅厄公园,那是他跟达尔科每天早上必去的地方。就是在那里,达尔科遇到了它的那些狗朋友和狗敌人,最重要的是,遇到了它的好兄弟——短腿的胖狗施奈德。但这时已是深更半夜,公园里既没有任何狗的踪迹,也不见任何人影,只有一个喝醉的俄罗斯流浪汉躺在长椅上打盹。罗内尔之所以推断那个流浪汉是俄罗斯人,不仅是因为那人怀里抱着个伏特加酒瓶——那种酒的瓶子样子都差不多,一眼就能认出来,也是因为那人在梦里一直没有消停过,不是哈哈大笑,就是用俄语胡言乱语。罗内尔站了一会儿,对自己说:他虽然总是麻烦不断,有时觉得自己就是现代版的约伯[2]——就算不是约伯,也离约伯不远了,但他还是应该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心怀感激,并因为不用穿俄罗斯人脚上那双塞着报纸的破鞋而道声谢谢——就像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为了这种事感谢什么人或什么神一样,不管谢谁都行。梦中的俄罗斯人笑得越来越欢、越来越大声了。这让罗内尔对自己的幸福产生了怀疑。接着,他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股无法排解的自怜,冲淡了刚才的幸福感。“谁说的?”他自言自语,“谁说我的命比他好?这会儿,我跟他在同一个公园。他喝醉了,而且很高兴。我呢,两样都不沾。这个世界上,我只拥有一条刚刚抛弃了我的狗、一个自己不爱的老婆和一份……”想到自己的事业,罗内尔感到一丝欣慰。毕竟,他的事业正在蒸蒸日上。事业虽然并不一定能带给他无限的快乐,但就这会儿来说,肯定好过塞着报纸的破鞋。

来到公园出口附近,罗内尔好像瞥到灌木丛里倏地掠过一条狗的身影,但走近一看,希望立刻破碎了——原来是胡须拉碴的短腿施奈德。罗内尔经常来这个公园,但那只是在白天,所以深更半夜见到施奈德,他感到非常吃惊。他的第一反应是,直觉告诉施奈德,达尔科走丢了,所以它赶来帮忙一块儿寻找。但是,一声熟悉的口哨让这个充满英雄主义色彩的幻想顿时破灭了。口哨声刚过,施奈德那个漂亮但瘸腿的女主人阿尔玛就出现了。阿尔玛二十五岁左右,是罗内尔认识的最漂亮的女人之一。当然,肯定也是瘸腿最厉害的。她在一次完全莫名其妙的车祸中受了伤,得以拿赔偿金在米甲街买了套顶层豪华公寓,还重新彻底装修了一番。阿尔玛先是遇到了一名烂司机,接着遇到了一位优秀律师(她向罗内尔提过那位律师的名字,但因为没有伤害索赔官司需要处理,罗内尔很快就忘记了)。毫无疑问,这两次极端遭遇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人们常说为了换回健康,扔掉多少钱都愿意,但事实真是如此吗?牵着狗和阿尔玛擦身而过时,罗内尔总能看见她脸上挂着发自内心的微笑,起码看起来是那样。出于工作上的考虑,他曾模仿过那种微笑,甚至对着镜子练习过几次,但最后还是放弃了,选了个相对容易的笑法。阿尔玛的笑脸就像天生的,既不生硬,也不做作,并且总是随着所处场合的变化而改变——根据需要而放大、收敛,变成惊讶的或嘲讽的笑,但绝不会消失,而且永远都显得很自然。正是这份自然促使罗内尔想要模仿她的微笑,因为他觉得在商业谈判中,这种微笑的杀伤力比别的任何表情都强。要是生活穷困潦倒、一条腿上没有安铂金义肢,她还笑得出来吗?或者,会笑得跟现在不一样,不会像现在这么安详?会流露出更多的焦虑,因为难以捉摸的经济前景和人老珠黄的生理规律?“想不到你跟达尔科晚上也会来这里。”阿尔玛说着,单脚跳到公园入口处的灯光下。“我们晚上不来的,”罗内尔说着,绝望地叹了口气,“达尔科跑了。”他继续说道,但接着又马上纠正说:“我是说,它走丢了。”施奈德发情似的,围着罗内尔嗅来嗅去,转得人心烦,典型的一只又笨又不怎么善解人意的雪纳瑞。“它不懂,”阿尔玛道歉说,“它从你的衣服上闻到了达尔科的气味,还以为它在这里呢。”“我知道,我知道,”罗内尔点了点头,接着无缘无故地流下眼泪,边哭边说,“可是它不在这里,它不在这里。这会儿,它可能已经死了,被车撞了。或者,有可能正在某个公园里被几个小鬼折磨,被烟头烫。或者,也有可能被市里的捕狗队抓住了……”阿尔玛把手放到罗内尔的胳膊上,想给他一些安慰。虽然她的手有些汗湿,但汗湿中带着一股柔情和活力。“捕狗队晚上不上班的。再说,达尔科很机灵,绝不可能被车撞的。换作施奈德的话……”阿尔玛望了一眼那条活蹦乱跳的雪纳瑞——她的眼神既幽怨又充满爱意,就像美丽的姑娘看相貌丑陋的心上人那样,“那我们就得担心了。但是,达尔科知道怎么照顾自己。我肯定这会儿,它正在你家楼下的大门口呜呜叫,或在你家门口的垫子上,啃着一根不知从哪儿偷来的骨头。”

罗内尔本可以打电话给尼娃,问问达尔科是否回来了,但还是决定亲自回去看看。反正他家就在附近,而且,既然阿尔玛说得很有道理,达尔科可能已经回家了,他就不想让这个好消息出自尼娃之口。“我跟她,”罗内尔想,“早就该离婚了。”他记得有一次,自己看着熟睡的尼娃,想象发生了一件恐怖的事:尼娃在恐怖袭击中遇难了;他为自己的不忠感到愧疚,并在《六点新闻》上痛哭流涕——装得好像纯粹是因为悲痛才哭的,其实只是出于愧疚。现在回想起来,这个念头当时令他感到非常难过,但奇怪的是,竟然也让他有种解脱的感觉,好像把尼娃从生活中抹去,能够为别的什么绚丽、芬芳和鲜活的东西腾出地方来似的。但没等他来得及为这种解脱感再次感到愧疚,雷娜娜就出现了。而且,既然尼娃已经不在了,雷娜娜立刻就搬来跟他一块儿住了——最开始是为了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安慰他、支持他,后来就待着不走了。罗内尔记得想象中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直到有一天,雷娜娜问:“要我,还是要达尔科?”他选了达尔科,于是最后变得孤苦伶仃,一无所有——没有女人,没有爱情,除了达尔科,但它的存在只是让寂寞的人生变得更加寂寞。“恐怖主义真是灾难,”那天晚上,罗内尔曾经这样想着,“瞬间就能毁灭一个人的人生。”想到这里,他在尼娃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罗内尔差点就跟达尔科“擦肩而过”了:他只顾抬头盯着他家位于三楼的公寓,想看看有没有窗户亮着灯,而达尔科只顾巴巴地盯着“土耳其沙瓦玛[3]”摊主,迷离的眼神随着那人的双手移动——那双手正飞快地从旋转的烤肉叉上割下片片烤肉。当两个老朋友终于发现了对方之后,重逢的喜悦让达尔科对着主人的脸就是一阵狂舔,而被舔的罗内尔也是非常激动。“这狗真讨人喜欢!”“土耳其沙瓦玛”摊主说着,跪到达尔科面前,像祭司长向神灵祭献那样,把几片肥得冒油的烤肉用一张纸垫着,放到路边人行道上。“我跟你说,来这里的狗很多,但我从没给过它们东西吃。不过,这条狗……”他指着达尔科,继续说,“问一下,它是条土耳其狗吗?”“‘土耳其狗’是什么意思?”罗内尔生气地问。“啊呀,没什么意思,”“土耳其沙瓦玛”摊主道歉说,“我是从伊兹密尔[4]来的,所以我还以为……小时候,我有条跟它一模一样的狗,一条小狗。但它老是在屋里撒尿,我妈气得把它赶走了,好像它是故意要在屋里撒尿似的。不过,你真是个好人。它跑了,你却一点也不生气。本来就该这样子。我真不明白,有些家伙为什么那么无情,要是他们的狗稍微停下来,看看转动的烤肉,他们就会用牵狗的皮带狠狠地抽自己的狗。他们是谁啊,纳粹分子吗?”“它没跑,”疲惫的罗内尔把额头贴到达尔科结实的后背上,纠正对方道,“它只是走丢了。”

那天晚上,罗内尔决定写本介于寓言和哲学论文之间的书:一位深受臣民爱戴的国王失去了心爱之物——不是金钱,可能是孩子或者别的什么,也可能是只夜莺,要是还没人那么写过的话。这本书会有许多变化:在第一百页左右,写作手法会减少象征性,增加现代性,而内容则会变为描述现代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疏远,并为读者提供一些安慰;在第一百六七十页,内容会变成某种通俗易懂的机场小说[5],但品位要高于一般的机场小说;在第三百页,整本书会变成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可以让读者搂抱、抚摸,好排解他们的寂寞。罗内尔还没想到哪种技术能把书变成可爱的小动物,但在睡前做了一条笔记:过去几年里,不管分子生物学还是出版技术都取得了巨大进步,现在迫切需要让两者结合起来发展了。

同一天晚上,罗内尔做了个梦。梦中,他坐在自家阳台上,专心致志地查阅报纸,试图以无畏的精神和不懈的努力揭开人类存在之谜。就在这时,他的爱犬达尔科身穿灰色西装,嘴里叼着根巨大的骨头,突然出现了。达尔科把骨头放到脚边的地上,歪了下脑袋,示意罗内尔应该去财经版寻找答案。接着,它用低沉的、有点像罗内尔父亲说话的声音说,人类只不过是逃税工具。“逃税工具?”罗内尔困惑地重复道。“是的。”达尔科点了点它那个聪明的脑袋,对罗内尔解释说,它的税务顾问——跟它来自同一个星球的外星人——建议它把自己的收入投到一项跟生态相关的生意上,因为外星税务部门大力支持生态事业的发展。于是,借助几家空壳公司,它很快就全面进入了在各个星球培育生命和物种的生态领域。“一般来说,”达尔科继续解释道,“大家都知道培育人类是赚不到什么钱的,其他物种也一样。不过,由于这是能够享受巨大税收优惠的新兴产业,所以,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向税务部门报销大量收据。”“我不信,”罗内尔在梦中说,“我绝对不信,我们在这个世界的唯一用处,就是我的爱犬用来洗钱的逃税工具。”“首先,”达尔科纠正道,“这里没人在说洗钱的事。我的钱都是干净的,都是光明正大赚来的。那些违法犯罪的勾当,我一概不做。我们现在谈论的是介于合法与非法之间的通货膨胀问题。其次,就当我同意你刚才的假设,人类的真正用处并不是我逃税的工具,行了吧?不过,要是我们再稍微深入地探讨一下,除了这个用处,人类还有别的用处吗?我指的不是实际用处,而是理论上的用处。”达尔科静静地等了一小会儿。看到罗内尔答不上来,它汪汪叫了两声,叼起骨头,离开了阳台。“别走,”罗内尔低声恳求道,“求你别丢下我,我的狗,我的朋友,我的爱人……”

那天早上醒来后,罗内尔感觉自己又一次晨勃了,同样硬得像根金刚棒。达尔科也像上次那样,不知出于什么动机,正在舔他的鸡巴。最后,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看见达尔科正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嘴里没有叼着骨头,身上一丝不挂。“这和性根本没有任何关系,”罗内尔第一时间这样想着,“而是和社会甚至存在有关。”“达尔科,我的天使,我的朋友,”他竭力克制心中的狂喜,压低声音,免得吵醒尼娃,“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爱我的。”


[1] 普瑞纳,宠物食品品牌。

[2] 约伯,《圣经》中的人物。

[3] 土耳其沙瓦玛,中东地区常见的烤肉卷。

[4] 伊兹密尔,土耳其西部的港市。

[5] 机场小说,惊险刺激或浪漫的长篇流行小说。